第一章 開端

第一章 開端

長安,四月。

冬天殘餘的最後一絲寒意也已消散得七七八八,天空呈現出透徹的蔚藍色,意味着今日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好日子。

人們脫下棉襖與裘衣,換成輕便美觀的錦袍玉帶,或呼朋引伴、或拖家帶口走出家門,享受這久違的暖春。作為大陸中心最宏偉壯麗的城市,長安城本就擁有居民萬千,各行各業繁盛至極,哪怕二月隆冬時都沒有消寂過,更何況是春暖花開的此時。再加上新坊誕生臨近,商家都卯足了勁想賺上一筆,整個城區更是顯得熱鬧非凡。

不過這裏面也有例外。

靠近西市區城牆邊緣的廢坊匯聚地帶,便是其中之一。

「狄大人,這兒真有必要巡視嗎?」李元芳抖了抖耳朵,忍不住嘀咕道,「城裏的民眾平時根本不會靠近這個區域吧?」

他口中的狄大人,自然便是長安歷年來最年輕的大理寺卿,狄仁傑。數天前在宣政殿上接受天後的冊封時,狄仁傑才剛滿十八歲不久,尚未弱冠便已執掌一寺權柄,即使在人才濟濟的長安,那也算是頂尖明珠了。

不過狄大人本人倒顯得十分平靜,似乎對他而言,這身內藍外白的寬袖鑲金官袍,也只是讓他能夠更好的為長安效力而已。

「正因為大家都不常來,我們才需要進行巡視——否則除開我們之外,還有誰會注意到這裏發生的案件?」

「呃……大人說得好像也對。」李元芳抬起頭左右打量,「就是每次經過這裏時,我都總覺得自己已不在長安城裏了一樣……」

長安是一座活着的城市,所有坊市樓宇都由萬象天工生成,而有新坊誕生,自然便會有舊坊被淘汰。大量破舊的坊室隨着經脈牆移動至此處,形成了一片廣闊的「無人區」。

如果放在別處,這片廢坊簡直就跟被遺忘了的古城遺跡沒什麼兩樣,建築的殘骸層層相疊,多的可達數層樓高。坊樓間斑駁的牆壁、被壓垮的圍欄、掛滿蛛網的窗格、以及雜草叢生的閣樓,無不顯露出衰敗之意。

不管這些坊市曾經有多麼輝煌,居住過哪些名人,現在都已成為了一堆無人問津的殘骸。

「怎麼會,新生和淘汰本就相輔相成,正如人的身體一般。」狄仁傑嘴角帶起一絲笑意,遙望着廢坊高樓說道,「如此奇景只有在長安城才能看到,所以你並沒有離開長安,反而在見證它的壯大。」

「誒……是這樣嗎?」李元芳歪頭摸了摸腦袋。

「說得好!沒有淘汰,哪有新生,這話頗有深意啊!」忽然,一個略帶蒼老的聲音插入進來。

兩人齊齊一怔,循着聲音快走兩步,繞過一道院牆后,看到了一名坐在路邊長椅上的老者。

他年約六旬,頭髮已經花白,身穿一件白色高領長襖,正悠哉的曬著太陽。儘管年歲已高,精神卻依舊抖擻,一點也看不出衰老遲鈍的跡象。

「在下狄仁傑,見過老先生。」狄仁傑拱手行禮道。他已注意到對方的腰間掛着一塊玉牌,上面刻着魔方與齒輪的圖樣。這正是虞衡司獨有的標誌——魔方代表着機關核,齒輪則代表着機關術。此腰牌意味着老者並非普通居民,而是一名虞衡司官員,且官銜不會低到哪裏去。

「好熟悉的名字……那位新任的大理寺卿?」

「正是在下。」

「原來你就是狄大人……果然聞名不如見面。」老者多看了他幾眼,臉上露出欣賞的神色,「我聽說過你的事,入駐大理寺后多次破獲大案,沒多久便升任大理寺卿,真是後生可畏啊。」

「您過獎了。請問老先生是——」

「哦,老夫都忘了介紹自己,真是歲數已大了,總是忘記一些基本的東西。」他自嘲地搖搖頭,「老夫叫袁煥,虞衡司主事,今天是卸任前的最後一天,回去就該準備歸鄉之事,所以二位就不必多言禮節了。」

「哇,您是主事官?」李元芳忍不住咋呼出聲,他好奇的左看看右瞅瞅,還圍着老人轉了一圈,才閃到狄仁傑身後,用只有上司能聽到的聲音小聲嘀咕道,「他沒有輔助機關,也沒有義肢耶……我聽說虞衡司高層都熱衷於把自己改造成半機關人來着……」

「元芳!」狄仁傑無奈的咳嗽兩聲,「禮節呢?」

自己這位屬下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容易分不清場合,忘了自己大理寺探案官的身份。

「啊……抱歉,」李元芳這才反應過來,站定身子老實躬身拱手道,「我……不,下官李元芳,見過主事大人。」

「哈哈哈……無妨。」袁煥笑了起來,「年輕人就該有點活力的好!」

「不過他真的是虞衡司主事嗎?」李元芳偷偷拉了拉狄仁傑的袖子,用嘴型說道。

狄仁傑回以肯定的眼神,他自然清楚同僚的疑問,但也知道這個身份絕對無人敢假冒。

大理寺、鴻臚寺和虞衡司雖然並稱為長安三寺,彼此間存在一定的競爭關係,但事實上前兩者的規模加起來都比不上虞衡司一半。後者不僅會涉及跟機關術有關的案件,還負責管理與選拔機關師、研究新型機關術、參與機關核的分配,以及維持長安城中各項機關設施的正常運行。大小官吏超過三千人,也是長安人數最多、事務最繁雜的部門。

虞衡司一共有四名主事官,官銜僅次於司侍郎,算是部門的二把手了。從品級上來說,一部主官顯然不如一寺之長,可從職能上而言,虞衡司的主官甚至在大理寺卿之上。

「坐下來陪老夫聊聊?」袁煥倒像是沒有在乎這些細節,主動邀請道。

「如果袁大人尚未致仕,在下肯定是要拒絕的。」狄仁傑不緊不慢的回道,「可既然您馬上要離開虞衡司,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袁煥看了他好一會兒才笑道,「有趣,坐吧。」

狄仁傑心照不宣的在長椅一端坐下,李元芳也故作鎮定的跟着他坐了下來。

畢竟三寺之爭關乎到各部門的影響力和實際權力,因此通常情況下,各寺官員只會在公事公辦時有所交集,其餘時候則是制衡多於合作,私底下官員之間的交情更是幾乎沒有。畢竟誰也不希望因為自己的一己私交,引發同僚的猜忌與排斥。

「哎,雖然老夫也知道,這樣的明爭暗鬥總是難免,但大家都是為了長安百姓的安危着想,可以的話還是希望今後三寺能有通力合作的機會啊。」袁煥感慨道。

「或許會有那麼一天。」狄仁傑不置可否的點點頭,隨後將話題引到了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上,「袁大人來這兒是為了監督廢坊回收工作吧?」

可以看到,廢坊周邊已經拉起了警戒線,防止居民誤入其中——如此實沉的廢棄物自然不可能靠人力或機關車運出城外,城市有着自己的處理方式。每當存夠一定數量的廢坊,這片地區的地面就會打開,使得廢坊向地底墜落,之後再迎接新的廢坊,如此周而復始,流轉不息。

長安的坊本質是一種大型機關產物,因此也歸虞衡司負責管理收尾工作。

「在下想請教袁大人,罪犯如果想藉助廢坊犯案,比如趁塌陷時銷毀贓物,又或是利用廢坊移動來轉移兇器,是否有可能實現?」

「確有可能。」袁煥摸著鬍鬚道,「不過想要做到卻很難——廢坊從拆分到移動至塌陷區往往需要數天時間,從堆放到塌陷更是以月來計,這時間足夠虞衡司徹底清理房內的殘留物品。」

「那大理寺和鴻臚寺想在裏面查找線索呢?」狄仁傑接着問道。

「自然不成問題,只要提交一份申請,虞衡司便會派人提供指引。」

「長安坊市的新生和淘汰有什麼規律可循嗎?」

「哈哈哈……新生得看萬象天工的心情,淘汰嘛,那自然是取決於使用者的愛惜程度。不過總得來說,坊誕生的速度要快過淘汰不少,也正因為如此,長安最近數十年裏都呈擴大趨勢。」

「在下還有一個疑問……」

對狄仁傑來說,這是難得的了解機關坊市與機關技術的機會,儘管大理寺里也有專屬機關師,可對這種大型機關設施的掌握程度,顯然是遠不如虞衡司主官的。

而袁煥似乎也樂於回答這些問題,並沒有遮遮掩掩的意思。

兩人一談便是好幾刻鐘。

「老夫算看出來了,」他最後笑道,「狄大人句句不離辦案相關的內容,果然是一心想着自己的本職啊。老夫現在能理解,為何你能升遷得這麼快了。」

「只是形成了習慣而已。」狄仁傑再次拱手,「袁大人的水平也讓在下佩服,不管是對機關術的理解,還是機關案件的思路,都對在下大有啟發。」

「特別是跟廢坊相關的事情,簡直稱得上是無所不知了。」李元芳也敬佩道,「您一定執行過很多次類似任務吧?」

「畢竟職責所在。」袁煥擺擺手,依舊謙虛道,「何況這也是我個人的消遣之一。即便上頭沒有安排我收尾時,我也會常來此地坐坐。看得多了,懂得自然亦會多一些。」

「消遣?」李元芳略有些不解道,「看這些破舊的廢坊也能起到消遣作用嗎?」

「當然,你們看那兒。」袁煥指向長椅對面。

只見不遠處的一道院牆內,有好幾截樹榦斜著撐出,在枝丫上綻開了朵朵紅花。從花期來看,它應該是四月的晚櫻,一簇簇薄如蟬翼的花瓣聚集成團,與周邊破舊的廢坊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地方居然會長出花來!」李元芳不禁驚訝道。無人區里坊與坊粗暴的堆疊在一起,建築結構都無法保持完好,加上原本的庭院缺水缺肥,還得不到充足的光照,沒有移走的植物自然活不了多久。可沒想到這幾顆櫻花樹不僅沒死,反倒執拗的從坊間狹縫中伸出枝丫來,迎著春風如期綻放。

它飄落的片片花瓣,給灰白色的廢坊增添了一份不一樣的色彩。

「這就是我喜歡常來此地的原因。」老人笑道,「即使是廢墟之地,依然能孕育新生。每逢看到此景,都能給老夫一絲藉慰——即便要告老還鄉,那也不等於從未來過長安,老夫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會影響到後世之民,若能對他們有所幫助,那也是無憾今生了。」

李元芳正準備再說些什麼時,忽然一隻飛鳥朝狄仁傑直墜而來。

那並不是普通鳥兒,而一種造價昂貴的「機關雀」,能夠根據事先設置的目標展開獨立飛行,十分適合短途傳訊。

「看來你們有正事要辦啰。」袁煥身為虞衡司主事,自然也清楚機關雀的用途。

狄仁傑伸手讓飛鳥落在手臂上,接着掀開鳥背暗匣,取出裏面的紙條。他掃過兩眼后,朝袁煥拱拱手,「確實如此。在下得立刻趕往玲瓏坊一趟,只能失陪了。」

「正事要緊,趕緊去吧。」對方毫不在意道。

「元芳,我們走!」狄仁傑不再多言,放飛機關雀后快步朝城東方向奔去。

為了儘快趕到,兩人直接躍上房頂,沿着起伏不定的坊檐直線前進——長安城中雖有奚車穿梭各坊之間,但更多是觀光和方便百姓之用,行進速度還比不上雙腿,連接着各個坊市的經脈牆反倒成了他們跨越障礙的坦途。

「狄大人,玲瓏坊出什麼事了嗎?」李元芳邊跑邊問道。

「嗯,有人報告說那裏發生了一起命案。」狄仁傑腳下不停,「鴻臚寺的探員已經到場,不過牽扯到命案的話,還是得由大理寺來接手處置!」

……

一刻鐘之後,兩人抵達了案發現場——玲瓏坊內的一座茶樓中。

作為長安最新的一座商業坊市,它的所有店鋪與行當都遵循着新奇、多元這一理念,此座茶樓亦是如此。它的裝飾完全照海外異國風情而設,地板鋪滿了柔軟的藺草墊,走廊則懸掛着一盞盞紅紙燈籠;明明是茶樓,卻擺脫了市井間的吵鬧,室內以屏風、綢緞相隔,有種淡雅別緻之感。

毫無疑問,能來這裏品茶的客人絕不會是底層平民。

狄仁傑和李元芳登上二樓,穿過鴻臚寺設下的警戒線。在亮出身份腰牌后,一名自稱馬俊的中年探員將兩人引入了走道盡頭的一處隔間中。

看得出來,對方並不太情願接待大理寺官員,只是無奈於規定,他才無法拒絕兩人的調查。

「二位慢慢看,有什麼吩咐的話,直接叫我便是。」馬俊語調散漫的說道,「不過兇手我們已經盯上了,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抓捕歸案,狄大人也不必太過費心。」

「你們看到兇手了?」狄仁傑意外道。

「是,兇案發生時我們正好有巡邏探員經過此地,對方有着一頭金髮,一眼便知是個海都人。」馬俊信心十足道,「雖然他直接跳窗逃走,但也沒可能逃過鴻臚寺佈下的天羅地網。」

等他走出隔間,李元芳才雙手叉腰朝過道方向做了個鬼臉道,「大言不慚!分明平日裏連個小偷小摸都管不住,我看也就協調鄰里吵架最適合他們了。」

「行了,他們怎麼辦案是他們的事,專註現場吧。」狄仁傑將目光聚集向隔間中央——被害者就伏卧於地板上,身下有血跡淌出,顯然已經斷氣;在他不遠處有一張柳木茶几,茶杯就落在桌子旁邊,沒喝完的茶水浸濕了一小塊地面。

「是。」提到案件,李元芳也認真起來,他靠近被害者,仔細打量片刻道,「此人當時應該就盤坐在茶几邊,正對着隔間的走道。不去看窗子外的風景,反倒盯着茶樓里的情況,被害者當時很大概率是在等人。」

「不錯,繼續。」狄仁傑點點頭。

「這時兇手應該從他右側出現,且來得十分突然,所以他受到驚嚇的同時會下意識向左邊避讓。」李元芳指著些許偏離原位的茶几道,「閃避中受害者撞到了身前的矮桌,杯子也是在這個時候跌落地面。可惜兇手的動作十分利落,他甚至沒能徹底站起身來,胸口就遭到了致命一擊,隨即俯身倒地。」

「這兒雖在走廊盡頭,卻也算不上有多隱蔽,或許是被其他人發現,兇手慌不擇路下跳出窗口逃竄,之後便是那名探員所說的事了。」

「確實有這種可能。」狄仁傑走到窗邊,窗沿上有明顯踩踏過的痕迹,茶樓外則恰好是坊市邊緣,頭頂上方有經脈牆沿着立面經過,若能一口氣爬上去確實能避開鬧市區逃離。「死者身份呢?」

「是機關師。」李元芳果斷道,「他的食指和拇指上有環狀壓痕,那是機關師常用的工具指套才會留下的痕迹。」

這種身份的人來高檔茶樓,倒也顯得合情合理。

「我猜他一直在等的人就是兇手吧。」元芳抖了抖耳朵,「兩人約定在此見面,不過兇手沒有走過道,而是從屏風另一邊繞進隔間,並對此人下了殺手。全程既無疑點也無矛盾之處,用大人的話來說就是『一根筋案件』,等到鴻臚寺那邊抓到人,此案差不多就能結了。」

「你不是剛才還認為他們在吹噓自己嗎?」狄仁傑不置可否的看了部下一眼。

「啊哈哈……他們畢竟人多嘛,」李元芳略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頭,「這麼多探員追緝一個海都人,抓不到那可太丟人了。」

「話雖如此,你不覺得被害者的姿勢有點奇怪嗎?」狄仁傑靜靜端詳了機關師好一陣,忽然開口道,「特別是那隻左手。」

屍體倒下時,有一隻手被壓在了身下,顯得姿態有那麼一點兒不自然。

「因為受到重創,他捂住了傷口?」經狄大人這麼一提醒,李元芳也察覺過來,「不對……如果是下意識的去捂,倒下時應該手心朝內,但他卻是手背貼胸,就好像在……在遮擋什麼東西似的。」

兩人對視一眼,隨後狄仁傑俯下身來,微微抬起機關師的身體。

他的身下早已被淌出的鮮血浸濕,唯獨被手按住的地方留下了一小片空白,李元芳掰開那隻左手,眼尖地瞅到地板上寫着幾個扭曲的字跡——

「那是……長安……」

「……危矣。」狄仁傑接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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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筆計劃:機關迷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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