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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個老人。

大家回頭看去,見坐着的老人已經起來了,拄著木杖向他們追來。

「老人家。」一個守護者喊道,擺擺手,「快些離開這裏,現在這裏很危險。」

那老人並不理會他的話,腳步更快,白袍和鬍鬚都飛起來:「千窟城出了什麼事?我要去見城主。」

城主嗎?

伽羅轉過頭:「我就是城主。」

然後,果然看到了老人臉上的驚愕。

.....

.....

伽羅知道,雖然人人都喊她為少城主,但其實沒有人想過城主會換人,沒有想過她會成為千窟城的城主。

她其實也沒想過。

雖然是城主唯一的女兒,但直到她抓周的時候,抓起一本書,父親對她臉上露出一絲笑的那一刻起,她才成了千窟城的少城主。

她有時候會想,如果那時候她沒有抓到書呢?父親還會不會認定她為繼承者?還會不會教她學文習武,教她辨別典籍真假,教她拉弓射箭驅魔守城?

或者,如果她學的不好呢?讀不懂,讀不完,無盡書庫里無盡的典籍,拉不開破魔弓,射不出破魔箭,找不到遺失的典籍,辨不出關市上賢者遺物真假呢?

她還能是父親認定的繼承人嗎?

她還能看到父親臉上對她露出笑容嗎?還能聽到父親誇讚她,伽羅真厲害,伽羅真優秀嗎?

不知道父親現在看到她當這個城主,會是什麼心情?滿意還是,不滿意?

「你是,伽羅。」

老人的喊聲驅散了伽羅的思緒。

老人已經走到近前,臉上的驚愕變成了驚喜。

「伽羅,你已經當上城主了,你真是太優秀了,你父親的選擇沒有錯。」

「他說過伽羅會是一個合格的城主,現在他已經能放心的把城主交給你了。」

「當年你父親說這話的時候,你還在趴在他肩頭睡覺呢。」

「時間過得真快啊。」

伽羅聽着老人的絮叨,不由問:「你,認識我父親?」

她打量老人一眼,確認她沒有任何印象。

老人含笑點頭:「是,我曾有幸被選中,來到無盡書庫盡情閱覽典籍,與城主的對坐談書,那一次的經歷讓我受益匪淺。」

他說着對伽羅微微一禮。

「玉城來的讀書人,里萊,向伽羅小姐問好。」

說到這裏,他又想到什麼,再次一禮。

「里萊,向城主問好。」

......

......

里萊,這個名字,伽羅也沒有印象,但每年來千窟城拜讀典籍的人太多了,父親也經常舉辦文會,與他交流座談學問的人也數不勝數。

而且里萊適才說,他與父親相見的時候,她還是個孩童。

而且他說,父親說她是個合格的城主,那麼早的時候,父親就這樣認定了嗎?那時候她還不會讀書寫字練武,沒有什麼優秀之處吧?

父親——

伽羅低下頭還禮,掩去眼中的情緒。

「里萊先生。」她說,再抬起頭,「你是要去千窟城嗎?」

里萊點點頭,神情嚮往:「是啊,那一次拜訪讓我獲益匪淺,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在學識上遇到了瓶頸,所以想要再來無盡書庫請教,再與城主——」

說到這裏時,他看向伽羅,笑容慈祥。

「能與城主你談書論道,我一定能醍醐灌頂突破瓶頸。」

上一次他與她的父親談書論道,這一次他說要和她,絲毫沒有質疑她這個年輕人,這是對她的尊敬和肯定啊,這個老人慈祥又寬和,伽羅看着他,冷玉的臉變得柔和。

「我很願意也很高興能與里萊先生您談論學識。」她說,又帶着歉意搖頭,「但現在不合適,現在千窟城很危險,不便招待來客。」

里萊看着她,看看四周的守護者,再看向前方的千窟城,他終於反應過來,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覺,也明白了伽羅先前說千窟城變成了這個樣子——

「出什麼事了?」他肅重的問。

伽羅沒有瞞着,將千窟城的變故說了一遍,並不覺得重複一遍就是一遍痛苦,說起父親捨身守住無盡書庫的時候,也沒有什麼變化。

隨着她的講述里萊的神情幾番變幻,驚訝痛心哀傷,最後閉上眼握緊了手裏的木杖,喃喃「劫難,劫難啊。」

「所以,老先生,您暫時避開這裏,等魔種被驅逐殆盡,遺失的典籍都追回來,我再請老先生您來。」伽羅說,她的臉沉靜又堅定,「我相信,不會等太久的。」

「不!」里萊睜開眼,「城主,我曾深受千窟城的恩惠,不能在它有難的時候退避,請讓我去千窟城,我也要為守護它盡一份殘力。」

說到這裏,老人的眼神悲傷黯然。

「也讓我去再見一見你父親,拜別我的這位一字之師。」

旁邊的守護者們有些情緒激動,幾乎都要脫口而出答應他了。

但伽羅沒有說話,似乎在思索。

里萊想到什麼,伸手從懷裏拿出一本書卷:「還有,我這次來也是要把這個送給你們。」

伽羅看過去,認出這是一本典籍,待看到名字,她的眼睛不由一亮。

「伽羅小姐,你一定認出來了。」里萊說,「無盡書庫里有一套書,這套書應該有十冊,但可惜因為上古遺失,您的父親只收到了九本,當年與我研讀深為缺失的遺憾,這幾十年來,我走遍多地,機緣巧合,終於找到了這第十本書。」

作為千窟城的少城主,伽羅從小就泡在無盡書庫,對於任何一本書都熟悉,自然也知道這件事,接過這本書,她沉靜的眼都明亮起來。

父親,能看到這一本書的話,一定很開心!

握著木杖里萊,很清楚的看到了這個女孩子的變化,他的嘴角抿了抿,垂下的皺紋掩蓋了他一閃而過的譏笑。

能看透幻象並不可怕,能看透人心掌控人心,才是最大的本事,對於年輕的城主來說,外表再做出冷靜的模樣,也掩蓋不住青澀。

「千窟城遇到這種大難,我應當盡綿薄之力。」老人里萊抬起頭,皺紋里滿是慈悲,「我等讀書人深受千窟城福澤,在這個時候,當不避不退,否則讀這麼多書又有什麼意義。」

伽羅握著書卷的手微微的用力,胸口也有些劇烈的起伏,看着這個裏萊,眼前卻浮現父親的身影。

父親,撲入大火捨身護住無盡書庫的時候,也是這樣想的吧,縱然死也不退,死也無悔。

「那我多謝里萊先生了。」她低下頭對里萊一禮。

里萊忙扶住她:「城主,我們與你同心,邪魔必除!」

......

......

駿馬再次向前疾馳,比起先前蹄聲更重,因為馬背上多載了一個老人,盪起更多更大的沙塵。

沙塵未落的地方,沙土一陣晃動,冒出一隻仙人掌獸,張牙舞爪的讓身體變得高大,仙人掌獸身上還坐着一人。

這個男人瘦小如鼠,穿着黑衣,雖然站在日光下,但依舊如同那晚在夜色中一般昏昏不清,他站在仙人掌獸身上,踮着腳要看到遠去的人馬。

「里萊大人真是太厲害了。」他發出嘰嘰的聲音讚歎,「三言兩語就取得了那新城主的信任,就要被帶入千窟城。」

說着得意大笑。

仙人掌獸也跟着扭動,發出嘎嘎的怪叫,但下一刻,遠處那若隱若現的城池一閃,一道厲光穿透沙塵呼嘯而來,轟的一聲,仙人掌獸被擊穿炸裂。

坐在其上的男人狂叫着滾倒在地上,躲過了一擊。

「該死的,該死的,千窟城老不死的城主,這又是搞得什麼鬼東西!」他尖叫着怒罵,罵着罵着一想,那老不死的城主是真的死了。

但城主死了還留下了一道屏障。

害的他們再驅逐劣化魔種往這邊來,那些該死沒有神智的魔種也畏懼不肯。

「我這還沒走進千窟城呢。」男人對着那邊的城池發出豎起拳頭,下一刻就看到,雲遮霧掩的城池再次閃了閃,裏面似乎有一雙眼睛,如利劍一般看着他——

男人渾身發冷,喊聲戛然而止。

這老不死的城主,這是死了靈魂也沒有消失嗎?

男人不敢說話了,但眼睛滴溜溜的轉,哪又如何?

里萊大人適才沒有受到任何攻擊,很明顯沒有被識別身份。

哈,哈,那麼接下來,那麼多劣化魔種沒做到的事,里萊大人一個人就能做到了。

「老不死的!」男人對着城池舉起拳頭,「這一次無盡書庫再也沒人能保住了!」

伴着他的動作,雲霧中的城池再次一道閃電劈來,這一次正中男人身上,男人發出尖叫,渾身冒火的彈起,又蹭的鑽入了地下,盪起沙塵飛揚,不知死活。

沙塵消散,閃電也消散,遠處的塵霧中那雙眼閉了起來。

......

......

有什麼異樣?

里萊抬起頭看着高大錯落洞窟,站在近處看也是灰濛濛,灰濛濛里並沒有什麼異樣,縈繞着沙塵和煙塵,以及民眾們的悲傷。

適才的一瞬間是他的錯覺吧?總覺得有人盯着他看,也可能是太緊張了。

里萊的視線移下來,落在破敗的房屋,倉皇不安的民眾,以及很多損毀倒坍的洞窟上,他的眼裏滿是悲傷。

「這是天大的災難。」他握著木杖,白袍下的身體顫抖,「這是要毀掉千窟城,毀掉神跡,這些劣化魔種太心毒了。」

伽羅站在一旁,她親歷了這場劫難,每一次看到如今的千窟城,都有些恍惚,就像一場噩夢,不,這不是夢,如果是噩夢,也是再也醒不過來的噩夢,她不能沉浸在這種情緒里,這對於現實沒有任何幫助。

「里萊先生。」她關注比情緒更重要的問題,「你認為這是劣化魔種的陰謀?」

里萊似乎被問的愣了下:「若不然呢?大家都看到了。」

伽羅將一塊掉落的碎石撿起,試圖裝回旁邊的洞窟上,但這是徒勞的。

這個洞窟也已經搖搖欲墜。

守護者們看着有些難過,里萊的臉上也帶着關切,眼裏則閃過一絲嘲笑,可憐的姑娘,這一個洞窟這一座千窟城,以及她的認知,都搖搖欲墜了——

念頭才閃過,就見可憐的姑娘猛地抬手一推,不是按碎石,而是嘩啦一聲將這個洞窟推倒了。

大家都嚇了一跳。

「這個洞窟沒有賢者遺物。」伽羅說,轉頭吩咐守護者,「為了避免它坍塌傷人,把它清理了吧。」

守護者們應聲是,有條不紊的忙碌起來。

里萊心裏暗自罵了一聲,想起夜晚月下被伽羅一箭射穿的鼓,這個姑娘的心思和行動好像有點難以琢磨。

「里萊先生。」伽羅轉頭看里萊,繼續先前的話,「劣化魔種來摧毀千窟城有些不合情理,眾所周知劣化魔種沒有心智,他們怎麼會這麼目標明確的直衝無盡書庫而來?」

里萊的眼中有些驚訝,驚訝不全是偽裝,伽羅親眼目睹了劣化魔種肆虐千窟城,親眼看着她的父親死在面前,看到千窟城千瘡百孔,面對親眼所見施虐的劣化魔種,竟然沒有一味的殺之而後快,大仇得報,而是還能思考劣化魔種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劣化魔種發狂發亂沒有心智。」里萊說,苦笑嘆氣,「沒有理由就是他們的本性,原本被長城守衛軍阻擋,雲中這邊一直平安無事,現在開了關市,也不知道哪裏出了紕漏,讓他們跑進來,千窟城如此繁華又臨近關市,首當其衝的罹難。」

伽羅明白他的意思,和所有人說的一樣,劣化魔種是因為開關市的緣故,這個她查過了,關市那邊的確是出了紕漏,但是誰造成了這個紕漏?

「城主。」里萊緩緩說,「這個口子打開了,再堵住就沒那麼容易,接下來劣化魔種肯定還會出現,城主啊,你任重道遠。」

他看向不遠處更高大密集林立的洞窟,那就是無盡書庫所在。

「還好無盡書庫沒有遭到損壞,有無盡書庫在,千窟城就在。」

他提醒伽羅,別想着追查劣化魔種的陰謀了,還是想辦法護住千窟城吧,這才是火燒眉毛的事。

伽羅聽了他的話,神情有些複雜,似乎要說什麼又沒有說,最終點點頭:「我一定守好千窟城,劣化魔種再沒有機會傷害它一絲一毫。」

這就對了嘛,年輕人想那麼遠幹什麼,里萊心裏滿意的譏笑,看着她,做出哀痛又驕傲的模樣:「我認為,你父親之所以敢捨身而去,是因為他知道千窟城還有你。」

是嗎?伽羅對老人搖搖頭:「我父親之所以敢捨身,因為這是他作為城主的責任,如果是我,我也會這樣做。」

並不是因為她——

她想,父親離開的那一刻,大概都沒有想過她吧。

他只是一個城主,他不是父親,而她只是他的繼承人。

伽羅轉頭喚一個守護者,讓他安排里萊去歇息。

「里萊先生跋涉辛苦了,我們這裏如今這般,不能好好招待先生。」

里萊忙搖頭:「我來這裏也不是為了歇息的。」

不過,他沒有再推辭。

「你還有很多事要忙,我就不打擾了,城主也不要惦記我。」

說罷跟着那個守護者向城內走去,伽羅站在原地目送,神情若有所思,忽的又喊了一個守護者的名字。

「城主,有什麼吩咐?」守護者問。

伽羅說:「你跟着里萊——」

說到這裏時聲音一頓,前方里萊穿行在街上,忽的路旁一個棚子搖晃掉下半塊棚頂,其下站着一個孩童獃獃,父母都在忙着整理被損毀的房屋沒有發現,危急時刻里萊將手中的木杖舉起,另一隻手將孩童抱住護在懷裏,倒下的棚頂被木杖一挑,沿着里萊的後背滑落——

孩童這才大哭,父母家人涌過來,對里萊含淚道謝,街上的民眾也紛紛讚歎。

里萊矮下身子,對着大哭不止的孩童,揮動袖子,忽的拿出一隻草編的小鳥,小鳥發出啾啾的叫聲,那是里萊在學小鳥叫,孩童立刻不哭了,接過小鳥高興的笑了。

里萊這才起身,在民眾的道謝聲中握著木杖繼續前行。

「里萊先生真是溫文爾雅善良慈悲。」目睹這一幕的守護者也忍不住稱讚。

伽羅沒說話,點了點頭。

「城主。」那守護者回過神,問,「您剛才要我跟着里萊先生做什麼?」

盯着他,防備他,查看他,伽羅心裏說,但,是她太緊張了吧,現在任何一個接近千窟城的陌生人,她都懷疑——

這只是一個學海無涯朝聞道夕可死慈祥的老人。

「沒什麼,我想是我多慮了,里萊先生不需要我們太照顧。」她對守護者示意,「大家都去忙吧。」

原來是關心裏萊先生,是啊,里萊先生真是個好人,但也很厲害,不需要照顧,這也是對一個老人的尊重,城主考慮的很周到,那守護者應聲是。

伽羅也走開了,她也有很多事情要忙。

在人群中的里萊此時回頭看了一眼,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的笑,年輕人,當一個城主可不能讓善良蒙蔽了雙眼哦。

他收回視線看向無盡書庫所在,蒼老的雙眼裏似乎有雙手舞動,迫不及待的要向那邊伸去,近在咫尺,近在咫尺,他眯起眼掩藏迸發的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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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筆計劃:她之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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