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生若是有情痴(1)

第1章 人生若是有情痴(1)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將翱將翔,佩玉瓊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

將翱將翔,佩玉將將。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雲歌被宦官拖放到一旁。

拖動的人動作粗魯,觸動了傷口,她痛極反清醒了幾分。

隱約聽到一個人吩咐準備馬匹用具,設法不露痕迹地把她押送到地牢,拿什麼口供。

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大火,她眼前的整個世界都是紅燦燦的。

在紛亂模糊的人影中,她看到一抹影子,疏離地站在一片火紅的世界中。

四周滾燙紛擾,他卻冷淡安靜。

風吹動着他的衣袍,他的腰間……那枚玉佩……若隱若現……隨着火光跳躍……飛舞而動的龍……

因為失血,雲歌的腦子早就不清楚。

她只是下意識地掙扎著向那抹影子爬去。

努力地伸手,想去握住那塊玉佩,血跡在地上蜿蜒開去……

距離那麼遙遠,她的力量又那麼渺小。

努力再努力,掙扎再掙扎……

拼盡了全身的力量,在老天眼中不過是幾寸的距離。

宦官們正在仔細檢查屍身,希望可以搜查到證明刺客身份的物品,然後按照於安的命令把檢查過的屍體扔到火中焚化。

於安勸了劉弗陵幾次上車先行,這裏留幾個宦官善後就行,可劉弗陵只是望着大火出神。

在通天的火焰下,於安只覺劉弗陵看似平淡的神情下透著一股凄楚。

他無法了解劉弗陵此時的心思,也完全不明白為什麼劉弗陵之前要急匆匆地執意趕去長安,如今卻又在這裏駐足不前。以劉弗陵的心性,如果說是被幾個刺客嚇唬住了,根本不可能。

再三琢磨不透,於安也不敢再吭聲,只一聲不發地站在劉弗陵身後。

大風吹起了他的袍角,雲歌嘴裏喃喃低叫:「陵……陵……」

她用了所有能用的力氣,以為叫得很大聲,可在呼呼的風聲中,只是細碎的嗚咽。

聽到窸窸窣窣聲,於安一低頭,看到一個滿是鮮血和泥土的黑影正伸着手,向他們爬來,似乎想握住劉弗陵的袍角。

他大吃一驚,立即趕了幾步上前,腳上用了一點巧力,將雲歌踢出去,「一群混賬東西,辦事如此拖拉,還不趕緊……」

雲歌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

在身子翻滾間,她終於看清了那抹影子的面容。

那雙眼睛……那雙眼睛……

只覺心如被利箭所穿,竟比胸口的傷口更痛。

還未及明白自己的心為何這麼痛,人就昏死了過去。

劉弗陵望着大火靜站了好半晌,緩緩轉身。

於安看劉弗陵上了馬車,剛想吩咐繼續行路,卻聽到劉弗陵沒有任何溫度的聲音:「掉頭回溫泉宮。」

於安怔了一下,立即吩咐:「起駕回驪山。」

可剛行了一段,劉弗陵又說:「掉頭去長安。」

於安立即吩咐掉頭。

結果才走了盞茶的工夫,劉弗陵敲了敲窗口,命停車。

於安靜靜等了好久,劉弗陵仍然沒有出聲,似乎有什麼事情難以決斷。

於安第一次見劉弗陵如此,猜不出原因,只能試探地問:「陛下,要掉轉馬車回驪山嗎?」

劉弗陵猛地掀開車簾,跳下了馬車。

隨手點了一個身形和自己有幾分像的宦官:「你扮作朕的樣子回驪山,於安,你陪朕進長安,其餘人護著馬車回驪山。」

於安大驚,想開口勸誡,被劉弗陵的眼鋒一掃,身子一個哆嗦,嘴巴趕忙閉上。猶豫了下,卻仍然跪下,哀求劉弗陵即使要去長安,也多帶幾個人。

劉弗陵一面翻身上馬,一面說:「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沒有人會想到,朕會如此輕率。剛才的刺客應該不是沖着殺朕而來,現今的局勢,你根本不必擔心朕的安危,倒是朕該擔心你的安危,走吧!」

於安對劉弗陵的話似懂非懂,騎馬行了好一會兒,才猛然驚覺,陛下的反反覆復竟然都是因為那個還沒有見面的竹公子。

陛下擔心自己的反常行動會讓竹公子陷入險境,所以想回去,可又不能割捨,所以才有了剛才的失常之舉。

外面風吹得凶,可七里香的老闆常叔睡得十分香甜。

夢到自己懷中抱着一塊金磚,四周都是黃燦燦的金子,一品居的老闆在給他當夥計,他正瘋狂地仰天長笑,卻突然被人搖醒。

以為是自己的小妾,一邊不高興地嘟囔著,一邊伸手去摸,摸到的手,骨節粗大,又冷如冰塊,立即一個哆嗦驚醒。

雖然榻前立着的人很可怕,可不知道為什麼,常叔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窗前站着的另一人身上。

只是一抹清淡的影子,可即使在暗夜中,也如明珠般讓人不能忽視。

常叔本來驚怕得要叫,聲音卻一下就消在口中。

天下間有一種人,不言不動,已經可以讓人敬畏,更可以讓人心安。

來者深夜不請自到,情理上講「非盜即匪」。可因為那個影子,常叔並不擔心自己的生命。

榻前的人似乎十分不滿常叔對自己的忽視,手輕輕一抖,劍刃擱在了常叔的脖子上。

常叔只覺一股涼意沖頭,終於將視線移到了榻前的人身上。

來人斗篷遮著面目,冷冷地盯着他,「既非要錢,也非要命,我問一句,你答一句。」

常叔眨巴了下眼睛。

來人將劍移開幾分,「竹公子是男是女?」

「女子,雖然外面都以為是男子,其實是個小姑娘。」

「真名叫什麼?」

「雲歌,白雲的雲,歌聲的歌,她如此告訴我的,是不是真名,小的也不清楚。」

常叔似看到那個窗前的頎長影子搖晃了一下。

拿劍逼着他的人沒有再問話,屋子內一片死寂。

好久后。

一把清冷的聲音響起:「她……她……可好?」

聲音中壓抑了太多東西,簡單的兩個字「可好」,沉重得一如人生,如度過了千百年歲月:漫長、艱辛、痛苦、渴盼、欣喜……

早就習慣看人眼色行事的常叔這次卻分辨不出這個人的感情,該往好里答還是往壞里答才能更取悅來人?

正躊躇間,榻前的人陰惻惻地說:「實話實說。」

「雲歌她很好。兩位大爺若要找雲歌,出門后往左拐,一直走,有兩家緊挨着的院子,大一點的是劉病已家,小的就是雲歌家了。」

劉弗陵默默轉身出了門。

於安拿劍敲了敲常叔的頭,「好好睡覺,只是做了一場夢。」

常叔拚命點頭。

於安撤劍的剎那,人已經飄到門外,身法迅疾如鬼魅。

常叔不能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哆嗦著縮回被子,閉着眼睛喃喃說:「噩夢,噩夢,都是噩夢。」

來時一路都是疾馳,此時人如願尋到,劉弗陵反倒一步步慢走着。

在他貌似淡然的神情中,透著似悲似喜。

於安本來想提醒他,天快亮了,他們應該抓緊時間,可感覺到劉弗陵的異樣,他選擇了沉默地陪着劉弗陵,也一步步慢走着。

「於安,老天究竟在想什麼?我竟然已經吃過她做的菜,你當時還建議我召她進宮,可我……」可我就是因為心生了知音之感,因為敬重做菜的人,所以反倒只想讓她自由自在。還有甘泉宮,居然是我下令將她趕出了甘泉宮,難怪於安後來怎麼查探,都查不出是誰在唱歌。

劉弗陵的語聲斷在口中。

於安沒有想到多年後,會冷不丁再次聽到劉弗陵的「我」字,心中只覺得酸澀,對他的問題卻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當陛下還不是陛下時,私下裏都是「我、我」的,一旦想搞什麼鬼把戲,就一臉哀求地叫他「於哥哥」,耍著無賴地逼他一塊兒去搗蛋。嚇得他拚命磕頭求「殿下,不要叫了,被人聽到了,十個奴才也不夠殺」。

為了讓殿下不叫「哥哥」,就只能一切都答應他。

後來就……就變成「朕」了。

一個字就讓母子死別,天地頓換。

一切的溫暖都消失,只餘下了一把冰冷的龍椅。

雖然華貴,卻一點不舒服,而且搖搖欲墜,隨時會摔死人。

「她在長安已經一年多了。在公主府中,我們只是一牆之隔,甘泉宮中,我們也不過幾步之遙。在這個不大卻也不小的長安城裏,我們究竟錯過了多少次?」劉弗陵喑啞的語聲與其說是質問,不如說是深深的無奈。

於安不能回答。

此時已經明白雲歌就是陛下從十二歲起就在等的人。

已經知道雲歌在陛下心中佔據的位置。

這麼多年,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下來,他將一切都看在眼內,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陛下的等待,也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陛下的堅持。

白日裏,不管在上官桀、霍光處受了多大委屈,只要站在神明台上,眺望着星空時,一切都會平復。

因為降低賦稅、減輕刑罰觸動了豪族高門的利益,改革的推行步履維艱,可不管遇見多大的阻力,只要賞完星星,就又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因為上官桀、霍光的安排,陛下十三歲時,被逼立了不到六歲的上官小妹為皇后。

可大漢朝的天子,因為一句諾言,居然到現在還未和皇后同房,也未曾有過任何女人。

二十一歲的年紀,不要說妻妾成群,就是孩子都應該不小了。

若是平常百姓家,孩子已經可以放牛、割豬草;若是豪門大家,孩子已經可以射箭、騎馬,甚至可以和兄弟斗心機了。

因為關係到社稷存亡,天家歷來最重子裔,先皇十二歲就有了第一個女人,其他皇子到了十四五歲,即使沒有娶正室,也都會有侍妾,甚至庶出的兒女。

可陛下到如今竟然連侍寢的女人都沒有過。

陛下無法對抗所有人,無法對抗命運,可他用自己的方式堅守着自己的諾言。

於安擠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老天這不是讓陛下找到了嗎?好事多磨,只要找到就好,以後一切都會好的。」

劉弗陵的唇邊慢慢露出一絲笑,雖還透著苦澀,卻是真正的欣喜,「你說得對,我找到她了。」

說到后一句,劉弗陵的腳步頓然加快。

於安也不禁覺得步子輕快起來。

到了常叔指點的房子前,於安剛想上前拍門。

劉弗陵攔住了他,「我自己去敲門。」卻在門前站了好一會兒,都沒有動。

於安輕聲笑說:「陛下若情怯了,奴才來。」

劉弗陵自嘲一笑,這才開始敲門。

因為心中有事,許平君一個晚上只打了幾個盹。

身旁的劉病已似乎也有很多心事,一直不停地翻身。

雖然很輕,可因為許平君只是裝睡,他每一次的輾轉,許平君都知道。

直到後半夜,劉病已才入睡。

許平君卻再躺不下去,索性悄悄披衣起來,開始幹活。

正在給雞剁吃的,忽聽到隔壁的敲門聲。

她忙放下刀,走到院子門口細聽。

敲門聲並不大,似怕驚嚇了屋內的人,只是讓人剛能聽見的聲音,卻一直固執地響着,時間久到即使傻子也知道屋內不可能有人,可敲門聲還一直響着,似乎沒有人應門,這個聲音會永遠響下去。

許平君瞅了眼屋內,只能拉開了門,輕輕地把院門掩好后,壓着聲音問:「你們找誰?」

劉弗陵的拳頓在門板前,於安上前作了個揖,「夫人,我們找雲歌姑娘。」

雲歌在長安城內認識的人,許平君也都認識,此時卻是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你們認識雲歌?」

於安賠著笑說:「我家公子認識雲歌,請問雲歌姑娘去哪裏了?」

許平君只看到劉弗陵的一個側影,可只一個側影也是氣宇不凡的,讓許平君凜然生敬,遂決定實話實說:「雲歌已經離開長安了。」

劉弗陵猛然轉身,盯向許平君:「你說什麼?」

許平君只覺對方目光如電,不怒自威,心中一驚,趄趄趔趔倒退幾步,人靠在了門板上,「雲歌昨日夜裏離開的長安,她說想家了,所以就……」

許平君張著嘴,說不出來話。

剛才被此人的氣勢震懾,沒敢細看。此時才發覺他的眼神雖和病已截然不同,可那雙眼睛卻……有六七分像。

於安等著許平君的「所以」,可許平君只是瞪着劉弗陵看,他忙走了幾步,擋住許平君的視線,「雲姑娘說過什麼時候回來嗎?」

許平君回過神來,搖搖頭。

於安不甘心地又問:「夫人可知道雲姑娘的家在何處?」

許平君又搖搖頭,「她家的人似乎都愛遊歷,各處都有房產,我只知道這次她去的是西域。」

劉弗陵一個轉身就跳上馬,如同飛箭一般射了出去。

於安也立即上馬,緊追而去。

許平君愣愣看着劉弗陵消失的方向。

回屋時,劉病已正準備起身,一邊穿衣服,一邊問:「這麼早就有人來?」

許平君低着頭,忙着手中的活,「王家嫂子來借火絨。」

從天色朦朧,一直追到天色透亮,只聞馬蹄迅疾的聲音。

風漸漸停了,陽光分外的好,可於安卻覺得比昨日夜裏還冷。

如果是昨日就走的,現在哪裏追得上?

陛下又如何不明白?

兩邊的樹影飛一般地掠過。

一路疾馳,早已經跑出長安。

日頭開始西移,可劉弗陵依舊一個勁地打馬。

一個老頭背着柴,晃晃悠悠地從山上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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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中歌2:浮生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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