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3章 風吹,而灰燼散
「相公,到了······」
半個時辰后,長安城東郊。
來到一片偏僻的枯林邊,蕭何終是面帶憂慮的從牛車上走下,若有所思的望向眼前,已看不出絲毫生機的枯木林。
不片刻,便見一道高達魁梧,身掛玄色斗篷,半張臉被絹布蒙住的身影自枯木林中走出。
看到那對熟悉的瞳孔,蕭何不由稍側過身,對隨行的車夫、護衛微一點頭,只片刻之後,牛車周圍足五十步的範圍,便再也沒了第三人的身影。
見此,蕭何也並未多言,只稍側過身,將牛車后的帘布掀起。
待那人坐上牛車,正要掀開面上絹布,卻見蕭何稍一抬手。
「絳侯此歸長安,干係重大。」
「還是莫露面目於人,方更妥當些······」
聽聞蕭何此言,藏身於披風下的周勃不由動作一滯,終還是微微點了點頭。
「陛下是何吩咐?」
不帶任何客套、寒暄,蕭何便直入正題。
雖然方才在丞相府,那小吏只說『有客一人自新豐來,請相國至東郊一敘』,但僅憑這一句看似平淡的『招呼』,蕭何便已猜透了來人的身份。
——四年前,即漢六年冬十月,蕭何的相國之職,已經被當今劉邦升格為了丞相!
雖然聽上去,相國,丞相,似乎只是換了個名稱,但二者卻有本質上的不同!
相國者,乃國之相,這裏的『國』,值得並非是天下,而是單純指諸侯國。
如數十年前,割據關東的燕、趙、魏、韓、楚、齊,及包括秦在內的戰國七雄,其朝中百官之首,都是『相國』。
即便是如今,被漢室冊封的異姓王如盧綰、臧荼,亦或是宗親諸侯劉交、劉肥等,其王相,也能被稱一聲『相國』。
而丞相,卻不再是一國、一地之相,而是天下之相!
也正是因此,在劉邦還是韓王之時,蕭何的官職是『漢相國』,秩祿二千石。
在垓下之後,劉邦登基為帝,為漢天子之時,蕭何的官職,就變成了『丞相』,食祿萬石,位比諸侯!
而在蕭何已經被改任為『漢丞相』的如今,依舊以『相國』為稱呼的,只可能是豐沛出身,和蕭何數知已久的老友。
如前秦之時,擔任沛縣獄掾的平陽侯曹參;
再比如,便是眼前的絳侯周勃,以及舞陽侯樊噲等寥寥數人。
而在這三位『豐沛故人』當中,平陽侯曹參遠在齊國,擔任皇長子劉肥的國相,不可能『從新豐而來』。
至於舞陽侯樊噲,早自前年,周呂侯呂澤離奇陣亡於代地之後,劉邦與這位昔年舊友之間,便已有些漸行漸遠。
再加上此番,天子劉邦在剛出征離開長安后,如此神秘的派人回來,也使得蕭何對劉邦的交代,已經有了些預料。
——當今天下,能讓劉邦都如此大費周折,先離開長安,再派人回來做吩咐的事,也只有那一件了······
如是想着,蕭何便面帶沉凝的抬起頭,卻見周勃並未開口言語,只默然從懷中,取出一支半掌長,約拇指粗的信筒。
信筒之上,更是被附上火漆、印泥、麻繩三道防窺物!
「某臨行前,陛下言:此中書,陛下乃知之第一人,酇侯為第二人,斷不可為第三人知曉!」
說着,周勃不忘從懷中取出兩段火折,遞到了蕭何手中。
「還請相國速觀囊中所書。」
「看罷,再以書歸於囊中,親手焚毀!」
「待親睹此囊灰飛煙滅,不余片寸,某此行之使命,才方算畢······」
聽着周勃目不斜視的道出這番話語,蕭何面上的沉凝之色,不由更重了些許。
帶着濃濃的憂慮低下頭,先將筒端,那塊印有火漆的印泥掰碎,再將那根被壓於印泥之下,纏繞於竹筒之上的麻繩解開,最後,再把筒口的蓋子輕輕打開。
將竹筒傾斜,筒口斜向下對着手上稍一晃,便將一張長最多三寸,寬絕不超過一寸的小布條,從竹簡中掉到了蕭何的手掌中央。
只剎那間,周勃便趕忙極力低下頭,縱是下巴已經戳到了前胸,也沒忘死死閉上那對虎目。
見周勃這般架勢,蕭何終是稍一聲哀嘆,緩緩將那張被捲成桶狀的布片撐開。
當看到布片上那寥寥數字,繞是對此事有所預料,蕭何也不由猛地瞪大雙眼,牙槽竟都有些打起了顫······
——非蕭丞相殺淮陰侯!
——非蕭丞相殺淮陰侯!!!
——非蕭丞相殺淮陰侯!!!!!!
那一瞬間,蕭何的整個心神,均被這一句震人心魄的話所佔據!
「非······」
「蕭相!!!」
蕭何目光驚駭的一聲呢喃,連『非』字都沒完全吐出,就見對坐於蕭何面前的周勃猛地一拱手,仍舊是那副想用下巴戳穿前胸的姿勢。
「此書,陛下乃知之第一人,蕭相,為第二人!」
「寰宇之間,萬不可有第三人知曉!!!」
語調滿是驚恐,卻又極力壓低聲線的兩聲低吼,周勃稍搖搖頭,將眉宇間的汗水滴下去些許。
「若酇侯無意殺某,便萬莫再言語!」
「某,謹謝!!!!!!」
見周勃被自己口中半個『非』字,便嚇得身形微顫,冷汗不住的從那雙緊閉的眼眸之間低落,蕭何面容百轉,終還是面前穩住了心神。
「老夫······」
稍一開口,見周勃身形又是一震,蕭何終還是放棄了道歉的打算。
眯起眼,再將目光撒向那一行刺人眼眸,奪人心魄的篆體,將那八字牢牢記在心中,蕭何便將雙手合緊,將那張布片搓成卷,放回了竹筒之內。
面色陰晴不定的抬起頭,見周勃依舊保持着方才,那副低頭拱手的模樣,蕭何終還是稍嘆一口氣,從周勃身側走下車。
直到蕭何一隻腳踩在車外的地面,感知到車廂晃動之後,周勃才稍抬起頭,用衣袖擦去眼間汗滴,倒退出了牛車。
而後,便是蕭何在周勃直勾勾的目光注視下,將那支竹筒蓋上蓋,放在一小堆枯葉之上,用先前,周勃遞給自己的那兩條火折點起了火。
看着漸漸燃起的火,以及徐徐飄起的黑煙,周勃、蕭何二人面上,皆是一片沉重。
雖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周勃心裏清楚的知道:隨着這卷竹簡一起被焚燒的,是一條鮮活,且在漢室舉足輕重,未來也必將名垂青史的生命!
至於蕭何,則知道的比周勃多一些。
蕭何知道,周勃親眼目睹的,是這支竹簡焚燒殆盡的過程。
而自己,則將目睹漢室鼎立的第一功臣,過往五百年絕無僅有的名將,在自己的目睹下,如眼前這堆篝火一般,緩緩燃盡最後一絲生機······
不知過了多久,原本熊熊燃燒的火堆,猛地竄起一陣濃煙。
土地公似也是被這股濃煙嗆到,適時的送來一陣徐風,將那堆看不出原本面目的黑色粉末悄然吹散。
見此,周勃便上前蹲下身,撿起一根木枝,小心的翻了翻。
確定沒有留下殘害,周勃才扔下木枝,起身拍了拍手,便對蕭何拱手一拜。
「使命已必,某,告辭!」
言罷,不等蕭何側身回禮,周勃便猛地竄入枯木林中,眨眼間,便沒了蹤影。
目送那片玄黑色斗篷消失在視野當中,蕭何不由悠然長嘆一口氣,面色陰沉的搖了搖頭。
看着眼前,這片遼闊無比,此刻卻了無生機的枯木林,蕭何只覺心中,湧上一陣莫名的哀傷。
「百十年前,此處或亦是遍佈參天巨樹之地,今,卻盡為枯朽之木·······」
「呵·······」
「是了······」
「縱是枯朽,此處之朽木,仍乃山川之物,為陛下之私貲·······」
悠然一聲哀嘆,蕭何不由慘然一笑,搖頭嘆息著回過身,來到牛車后。
朝遠處,正踮腳眺望着的護衛一招手,蕭何便決然掀起車簾,坐在了車廂之內。
稍有些胸悶,索性掀開車簾,卻絲毫不絕胸中憋悶,因吹來的秋風而緩解些許。
蕭何的目光,也不由再一次鎖定在了車外不遠處,那片一望無際的枯木林之上。
「酇侯蕭何······」
「平陽侯曹參······」
「留侯張良······」
「舞陽侯樊噲······」
「淮陰侯,韓信······」
輕聲呢喃著,蕭何望向枯木林的目光中,便悠然湧上些許悲哀。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唉······」
「今日之朽木,乃淮陰······」
「不知來日,吾酇侯,可亦或為此等枯朽之木?」
「漢祚社稷、高廟之內,可會有如此朽木之林?」
暗自思慮著,蕭何終還是沒敢莫念出心中之語。
「相公?」
車夫稍待試探的聲音傳來,終是將蕭何飛散的心緒,拉回這一丈見方的車廂之內。
「走吧。」
漠然一聲吩咐,牛車便緩緩移動着,向長安城的方向駛去。
窗帘,被蕭何拉上了。
蕭何的心,也已被劉邦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