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3章 長安,尚得監國太子在!
聽着蕭何面帶試探的發出此問,呂雉只淡然一笑,微搖了搖頭。
——這塊絹布,確實是少府織室所出沒錯。
如今漢室天下,有能力批量織造這等絹布的,也只有少府。
但作為如今,漢室唯一一個保有『印錢』職能的部門,這樣的絹布,少府織室每年能織出來成千上萬張!
光憑這麼一張『madein少府』的絹布,根本就無法判斷其歸屬於何人,又出自誰人之手。
只不過,聽聞蕭何這句明顯帶有深意的詢問,呂雉卻並沒有着急否認,只朝身旁一招手,示意寺人將那塊絹布取上來。
「嗯,做功甚善,確乃少府所出。」
自顧自誇讚一聲,便見呂雉又將絹布攤開,將絹布上的那行子默念而出。
「太子過長陵,使士往刺之······」
「喲,竟還有淮陰侯署名?」
見呂雉毫不顧忌殿內站着宮女、寺人,蕭何面色不由頓時一急!
而呂雉接下來的話,卻是讓蕭何陷入了漫長的驚駭之中······
「嗯,吾這字,可是愈發乾練了······」
說着,呂雉不忘輕笑着抬起頭,看向蕭何指了指手中絹布。
「蕭相且瞧瞧。」
「方才,建成侯攜此絹出宮之時,吾竟還未發覺?」
「此時一看,可是愈發工整······」
「皇后!」
聽着呂雉面不改色的看着手上絹布,道出這番駭人聽聞的話語,蕭何終是突然一聲輕呵!
待呂雉笑意盈盈的抬起頭,蕭何又面帶焦急地看了看左右,似是在提醒呂雉:殿內,可還有人呢!
見蕭何這般架勢,呂雉卻似是毫不在意,只輕笑着將手中絹布舉高,像是欣賞什麼絕美的工藝品般,對着絹布上那行自己寫下的字,不住地稱讚了起來。
見此,蕭何也終是無奈的嘆了口氣,滿是悲憤的對呂雉一拱手。
「皇后此舉,恕臣百思,亦不能得其解!」
言罷,蕭何便滿是悲痛的閉上雙眼,朝呂雉沉沉一拜。
卻見呂雉聞言,面上笑意悄然退卻,望向蕭何的目光中,也終是帶上了些許嚴肅。
「若不如此,此刻,酇侯安能至長樂?」
「縱至,酇侯又可會以淮陰侯事,言於吾當面?!」
正說着,見蕭何欲要開口反駁,呂雉不由又是一抬手,將雙手背負於身後,上半身稍前傾了些許。
「太子乃何人所刺,酇侯,莫非不知?」
「亦或知,然又自欺為不知?」
「事已至此,酇侯還欲自欺至何時?」
「今三千里秦中,功侯貴勛凡百四十六人,除淮陰侯,可有第二人膽敢執刺於太子?!!」
滿是憤恨的一聲怒呵,呂雉望向蕭何的目光中,更是湧上一股不容置疑的強勢。
「前時,吾曾允諾酇侯:夏至未臨,但淮陰侯不行叛逆事,吾,便暫不復言殺淮陰侯······」
「然今!」
「國朝之太子儲君,亦險喪命於淮陰侯之手!」
「便此時,酇侯莫不仍掛懷於『往日之情誼』,欲於吾當面,為淮陰侯開脫?!」
「吾呂雉治不得淮陰、汝酇侯不忍殺淮陰,莫非漢律、漢法,亦殺不得他淮陰侯嗎!!!!!!」
極盡憤怒的又一聲咆哮,惹得殿內宮女、宦官無不流露出面若死灰般的慘白面容,爭相慌亂的跪倒在地,恨不能將頭塞進地板之下。
——這些話,根本不是他/她們這等卑賤的身份,所能堂而皇之聽到的······
聽聞呂雉這一番滿含滔天盛怒的宣洩,蕭何只面帶驚駭之色的一低頭。
神情恍惚的思慮良久,蕭何終是緩緩閉上眼,搖頭髮出一聲長嘆······
呂雉說的沒錯。
如今的關中,乃至於整個漢室,敢冒如此天下之大不韙,對太子劉盈下死手的,只可能是淮陰侯韓信!
只有早就同陳豨密謀,要『你作亂於關中之外,我舉旗於長安之內』的淮陰侯韓信,有這個動機!
也只有後世被口口相傳為『兵仙』,實則政治智慧無限接近於負無窮的淮陰侯韓信,會做出『刺殺太子』這般,令人瞠目結舌的蠢事!
在早先,聽到『劉盈遇刺』這個消息時,蕭何的腦海中,便立時湧現出了三個嫌疑人。
天子劉邦,趙王劉如意,以及淮陰侯韓信!
但很快,蕭何便將前二者排除。
劉邦作為天子,又是劉盈的生父,就算到了對劉盈恨之入骨的地步,也絕不可能對親生骨頭痛下殺手。
頂天了去,鞭打一頓、呵斥一頓,再不濟,也就是廢其儲位,再丟到太廟面壁個三年五載。
退一萬步說。就算劉邦真打算殺劉盈,也根本不需要用『執刺』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如果劉邦真的下定決心,打算不顧一切後果,那想殺劉盈,也不過是一道賜死詔書的事兒。
若是真有那麼一封詔書自關東傳來,被某個老夥計交到自己手中,那即便蕭何心中再抗拒,恐怕最終,也只能照旨行事······
劉邦不可能刺殺劉盈,是沒動機,也沒必要;劉如意不敢殺劉盈,那就是純純的不敢了。
如果是劉如意想殺劉盈,那唯一的動機,便是爭奪儲位。
可問題的關鍵在於:殺劉盈,非但無法幫劉如意得到夢寐以求的太子大位,反而會將原有的機會盡數葬送······
劉邦得以鯨吞天下,可不是因為足夠蠢!
就算劉邦真是個無可救藥的蠢貨,朝堂公卿數以百、天下漢人上千萬,也有的是正常人!
作為劉盈儲君之位的唯一威脅,毫不誇張的說:只要劉盈出了意外,那無論是天災還是人禍,無論劉如意有沒有牽連其中,第一個受到懷疑的對象,就必然是劉如意!
就說現在,『刺殺劉盈』的黑鍋,即將成為釘死長陵田氏棺材板的釘子,蕭何、呂雉二人,乃至於大半朝臣功侯心裏也都清楚:真正的幕後黑手,必然是淮陰侯韓信!
但即便如此,包括天子劉邦,以及蕭何在內的整個天下,都絕對不會有人相信:這件事,會和劉如意沒有絲毫干聯!
而在當下,劉盈受刺又僥倖未亡的情況下,也可以說:趙王劉如意得立為儲的可能性,已經無限趨近於零。
——天子劉邦,不可能允許一個涉嫌謀殺兄長的逆子,登上自己留下的皇帝寶座!
天下一千七百餘萬漢人,也絕不會允許一個涉嫌弒兄奪嫡的爛人,成為統治自己的漢天子。
即便劉如意,是天底下最怕劉盈出事兒的人,而且對劉盈遇刺一事,劉如意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排除了天子劉邦,再去掉趙王劉如意,剩下的,就只剩下韓信一人。
可蕭何怎麼也想不起來:韓信的嫌疑,究竟是怎麼被自己下意識洗清的······
「唉······」
「天作孽可活,自作孽,非死不可啊······」
暗自悠然一聲哀嘆,蕭何終是面帶慘然的低下頭,對呂雉緩緩一拱手。
「臣······」
「知罪······」
語帶滄桑的道罪一聲,待蕭何重新直起身,面色之上,便已悄然帶上了一抹鄭重。
「依皇后之意,此事,當作何謀划?」
見蕭何終於從自我欺騙的怪圈中拔出心神,呂雉也不由在心中稍一嘆氣,面上冷意卻是絲毫不見。
「此事,吾已有謀划。」
「近些時日,長安當晝夜戒嚴;酇侯亦可以『護衛』之名,布兵卒於尚冠里,以防淮陰再行不軌。」
「待如此旬月,太子傷勢稍愈,便當往三原,以視鄭國渠之整修事。」
「到那時······」
說到這裏,呂雉悄然止住話頭,看了看左右,似乎終於於是到大殿之內,並不只有自己和蕭何二人。
「到那時,酇侯再來尋吾,以聞詳策。」
聞呂雉此言,蕭何只面色沉凝的點了點頭,旋即略帶疑惑的望向呂雉。
「皇后可是擔心,家上若於長安,當受此事牽連?」
待呂雉不著痕迹的一眨眼,蕭何終是抿嘴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明白。
為即將死於非命的韓信暗自惋惜片刻,便見蕭何又對呂雉一拱手。
「還有一人,亦似染手於此番,長陵田氏謀刺家上一事······」
「可是趙王那賤婢子?」
不待蕭何滑落,就見呂雉眉角稍一揚,語調中,儘是毫不掩飾的厭惡。
待蕭何面色嚴峻的點了點頭,便見呂雉深吸一口氣,強自按捺住胸中惱怒,旋即從榻上起身。
「吾非趙王生母,此事,吾做不得主!」
滿帶怨氣的一聲輕斥,呂雉面色便又是一冷。
「此事,酇侯自瞧著辦便是。」
「若不急迫,自可先禁足趙王,再奏請陛下定奪。」
「若急······」
若有所思的止住話頭,就見呂雉似是隨意的一擺手。
「若急迫,今長安,亦有監國太子尚在!」
「雖稍負傷,然吾兒身以為陛下子,卻也不至卧榻而無以示人,傷虛而不能示人之地!」
「若以為可,酇侯自可於明日,親往會太子之時,以此事相說。」
言罷,呂雉便似是隨口交代了個小事般,將雙手背負於身後,皺眉冷眼,朝着殿後的方向走去。
望着呂雉離去的背影,蕭何也只得暫時放下心中的萬千思緒,沉聲一拜。
「臣,恭送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