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各路大神

第一章 各路大神

白色的牆壁上掛着《愛麗絲漫遊奇境記》的油畫,書架滿噹噹排列著各種偵探小說和刑事案件專業書籍,米色的床頭柜上,一隻貓頭鷹造型的鬧鐘靜靜地站立着,臉上露出傻乎乎的笑容。淺藍的素色窗帘被風吹得飄蕩起來,一縷陽光直直地照射在林曉娟的臉上,她用手擋住刺眼的光芒,慢慢地睜開眼睛。

天光大亮。

林曉娟坐了起來,用五指作梳,攏了攏頭髮,露出飽滿的額頭,長而瘦削的臉龐。她的眼尾狹長,目光頗有些神采,眼窩有些微陷,眯上雙目時,那幾分光彩斂去,現出幾條魚尾紋,便顯得有些憔悴。

林曉娟疑惑地看了看窗外,愣了一會,猛地翻身抓過床頭柜上的鬧鐘,指針紋絲不動。她不可置信地搖了搖貓頭鷹那肥胖的身軀,鬧鐘頓時散了架,各種零件叮叮噹噹地落了一地。

林曉娟欠著身體把靠在床邊的拐杖拿了過來,熟練地靠着拐杖的支撐,坐到輪椅上。不料,輪子怎麼也轉動不了。她用力擺弄輪椅上的推把,輪子終於有些鬆動,林曉娟面露喜色,誰知剛一鬆手,輪椅卻突然加速朝前滑去。她用力去扳駐車制動器,不料卻失靈了,眼看就要直直地撞上書架。倉皇中林曉娟側過身子,不想自己撞得太狼狽,誰知輪椅的扶手剛一碰到書架,那書架的擋板瞬間和鬧鐘一樣散了架,書籍如同泥石流一般滾落下來。林曉娟趕緊用手去擋,仍然被書砸了個稀里嘩啦。

好不容易緩過勁兒來,林曉娟發出一聲尖叫:「林嵐,你這個小魔星,快給我滾出來。」

屋外一個十二三歲模樣的小姑娘,五官精緻,膚色紅潤,梳着兩條高高的羊角辮,顯得靈動可愛。小姑娘聽見林曉娟的叫聲,打了一個激靈,她倒退兩步,欠著頭朝門縫裏瞧了瞧,吐了吐舌頭,一溜煙地跑下樓。幾分鐘后,她端著早點,輕輕推開林曉娟的房門,甜甜地笑道:「姑姑,今天奶奶煎的雞蛋特別嫩,您嘗嘗。」

林曉娟指著一地的狼藉,忍着噴出一口老血的衝動,問道:「嵐嵐,你有沒有算過,這是你這個暑假裏的第幾件傑作?」

林嵐歪著頭,當真掰著指頭算起來:「電子手錶、電視機、收音機、錄音機、畫架,再加上今天的三件,一共是八件。」

「你這拆啥毀啥的毛病啥時候能好,你倒是給我還原啊。」林曉娟看着淡定自若的始作俑者,有些抓狂。

林嵐小雞啄米一般連連點頭,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水晶葡萄一樣亮晶晶的,討好地望着林曉娟,口裏連聲應着:「一定修好,一定修好。」

林曉娟舉起只剩下腦袋的貓頭鷹鬧鐘,開始審問眼前的肇事者:「你倒是說說看,你拆它幹什麼?」

「它報時的聲音不夠動聽,我想看看它裏面管發聲的是哪個零件,給它改個好聽的。」

林曉娟幾乎暈倒,她又指了指輪椅問:「那你為什麼要對我的輪椅下毒手?」

林嵐面色忽然有些得意,邀功道:「姑姑,我告訴你,我準備把你的輪椅改造成自動的,到時候用起來就方便了。」

林曉娟心想:「等到那個時候沒被摔死就謝天謝地了。」她將目光瞟向了一片狼藉的書架,還沒有等她開口,林嵐立馬坦白道:「我看您每次拿書都挺費勁兒的,我準備把它改造成可以調節升降的書架。」

林曉娟無奈地扶額。

審問看來是沒法進行下去了,林嵐每次闖禍被抓,都是認罪態度巨好,問起理由來,都是出於好心。只可惜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每次的嘗試背後都是一地雞毛。對於這樣的熱血少女,林曉娟也不想挫傷她的積極性,可也不能任由她把自己這兒當作試驗田胡作非為。

想到這裏,林曉娟故意板起臉,假意恫嚇道:「我今天還有事兒,不跟你在這兒磨嘰了,回頭告訴你媽,讓她收拾你。」

林嵐頓時蔫了,指甲一個勁兒摳著旁邊的牆壁,無辜的牆皮頓時掉了一地。

林曉娟眼看着好端端的一面白牆上留下了坑坑窪窪,心疼不已,朝林嵐齜了齜牙道:「行啊,你就使勁兒作,待會兒叫你爸來刷牆。」

林嵐趕緊收回正在蹂躪牆壁的魔爪,支支吾吾道:「姑姑,您別……別告狀,我爸媽今天好不容易有個能在家休息的周末。」

林曉娟忍住笑道:「不告訴他們也行,限你在我回家前把這兒收拾乾淨,還有,把這些弄壞的東西都修好。」

林嵐一臉難色道:「收拾乾淨沒問題,全部修好可能……那個……」

林曉娟揶揄道:「小壞蛋,修不好你拆什麼?」

奶奶何春芝的聲音在樓下響起:「嵐嵐,你坤爺爺剛剛打電話,說他已經到中央公園了,催你快過去。」

林嵐如蒙大赦,趕忙答應着,覥著臉對林曉娟道:「姑姑,奶奶找我呢,我得走了。一會兒我『坤爺爺』要教我一套新拳法,不能遲到,我回來保證給你修好。」說完,一溜煙兒下樓去了。

「我信你才有鬼。」看着落荒而逃的林嵐,林曉娟哭笑不得。

林嵐口中的「坤爺爺」是她爺爺林磊的師弟。早年間,林曉娟因為車禍落下了殘疾,這麼多年一直單著,所以,何春芝膝下就只有林嵐這麼一個孫子輩兒的血親,寶貝得如同自己的眼珠子。何春芝囑咐林驍勇教林嵐一些擒拿、格鬥的基本功,一是強身健體,二是考慮她父母一個在反貪局辦案,一個在刑警隊辦案,難免得罪人,讓她學些招數,萬一遇上點什麼事兒,可以防身。

林嵐淘氣得很,林驍勇管得嚴了,何春芝就不依,弄得林驍勇沒辦法放手去教。他後來想了個辦法,把這燙手的山芋扔給了賀坤。林磊當年和賀坤一起去抓捕殺人犯,結果林磊犧牲了,賀坤僥倖活着回來,對於林家本來就照顧得很,何春芝也一直敬他重情重義。賀坤和林磊都是何遠峰的徒弟,也算得上師出同門,這幾層關係,再加上他的年齡輩分擺在那兒,他管得嚴也好,松也罷,何春芝都不好去干涉。

賀坤雖然70多歲了,身體卻硬朗得很,他性格爽朗、健談,極對林嵐的脾氣。林嵐特別喜歡聽他講當年和自家爺爺一起穿街走巷、千里騎行抓壞人的那些故事。這一老一少,一個樂意吹,一個樂意捧,隔着輩兒居然成了忘年交,相當投契。

賀坤除了閑時教林嵐幾套拳腳,只要得空,就帶她爬樹鳧水,捉鳥捕魚,饒是林嵐精力旺盛,每次也都累得筋疲力盡,回家倒頭就睡,倒讓林家消停不少。

一開始尹秀萍擔心林嵐成天瘋玩,野了性子,向林驍勇提出,別讓她整天練拳腳,也好好跟着林曉娟學習油畫,養養性子。可林嵐根本坐不住,瞅空兒就溜出去找賀坤。賀坤是長輩,教林嵐又格外上心,再加上這事兒一開始就是自家老娘的主意,所以林驍勇實在開不了口。林家母子都不吭氣,尹秀萍也不好硬管,再加上反貪局的工作忙得很,她終日加班,也顧不上林嵐,只得由她去了。

人類的血脈是個神奇的代碼,英雄後代的骨血,也往往繼承了先輩的勇敢和無畏。林嵐從小就喜歡打抱不平,見不得別人欺負弱小,一副俠義心腸。何春芝挺擔心她這愛管閑事的脾氣,沒少嘮叨,所以,為了不讓奶奶擔心,林嵐對外面發生的事兒,能瞞就瞞。

光陰飛逝,轉眼之間,這個讓林家上下頭疼的小魔星也長大了,加入了浩浩蕩蕩的高考大軍。

高考當天,林嵐拒絕了家裏送考,堅持自己騎自行車考試。考英語那天,在路過一個巷口時,忽然聽到有人高喊抓賊,她回頭一看,一個頭髮染得黃黃的瘦小夥子,手上緊緊攥著一個女式的黑色漆皮包,撒開腿在路上飛跑。不遠處有一個頭髮散亂的女孩子,滿臉的驚慌失措,吃力地追趕。黃毛小賊被路上的磚頭絆了一下,把鞋給絆掉了,耽誤了一會兒工夫,女孩子喘著氣追上了。她拽住了皮包的帶子往回扯,那賊飛起一腳踢在了她的手上,女孩子吃痛,放開了手。

那賊看這女孩孤身一人,路邊雖有行人,卻沒人敢上前,於是停下步伐,指著女孩子的鼻子大吼:「你再追,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小姑娘本來就跑不動了,又礙於小偷兇狠,不敢再追,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林嵐看得心頭火起,暗罵道:「你個蟊賊偷女生東西也就罷了,還動起手來了,我今天非收拾你不可。」她猛蹬腳踏板,朝着黃毛的腳脖子碾了過去,黃毛慘叫一聲,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上,皮包頓時脫了手。

黃毛一看,手肘和掌心都擦破了皮,爬起來惡狠狠地瞪了林嵐一眼,握拳就沖她的面龐招呼過去。林嵐抬起胳膊,擋住了黃毛的拳頭,大喝一聲:「好你個小賊,還敢撒野!」黃毛一擊不中,一腳把自行車踹翻,緊接着一腳踢向林嵐的腹部。林嵐一個側身,虎口卡住黃毛的後腿窩,向後一掀,黃毛重心頓時不穩,再次摔了個結結實實。

黃毛抓起地上的包就要跑,林嵐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包帶,把包給奪了回來。黃毛氣得罵罵咧咧,狀如瘋虎朝林嵐撲去,林嵐微一側身,雙手順着黃毛的攻勢一推,黃毛收不住腳步,一下摔了個狗啃泥,半天動彈不得。

賊逮住了,看熱鬧的人漸漸圍了過來,不少人嚷嚷着:「送他去派出所。」

黃毛一聽,顧不得疼痛,瞅了個空當,一瘸一拐地跑了。

林嵐一看手錶,時間實在是不早了,實在顧不上追趕,她把地上的包撿起來遞給嚇呆了的女孩。女孩子顫抖著聲音道謝。

林嵐安慰道:「小姐姐,別怕,前面不遠就是派出所,你先去那兒報案,我還有事兒,就不陪你了。」她轉身扶起自行車,不由得哎呦一聲。這倒霉的車不但鏈條脫了,腳踏板也摔壞了。

林嵐只得把車推到那女孩子跟前,焦急地說:「小姐姐,我考試要遲到了,你去派出所時順便幫我把車捎過去,就說這車是隴江區分局林驍勇的,在他們那兒寄存一下。我考完試一準去取。」

那女孩兒點頭道:「你放心,我記住了。」

林嵐道了聲謝,撒腿就往考場跑去。

林嵐氣喘吁吁地趕到考場,壓着鈴聲進了教室,一開始就是聽力題。

林嵐鬱悶地發現筆盒癟了,鉛筆的筆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斷了,趕緊去削筆,趕着填答題卡,弄了個手忙腳亂。考試開始的時候,她的心還在怦怦跳,前面聽力部分好幾題都沒有聽清楚。

那女孩到派出所報案后,講述了事情經過。派出所的錢所長和林驍勇以前在一個專案組待過,兩人挺熟的,他一聽女孩兒說車是林驍勇家的,又聽她描述了抓小偷的小姑娘的外貌特徵,就猜到行俠仗義的一準兒是林驍勇家那個淘氣得出了名兒的閨女。

錢所長給林驍勇打了電話,讓他來取車。林驍勇剛進門,錢所長就讚不絕口:「林隊,我說你這閨女不簡單啊,拳腳乾淨利落,三招兩式就把個小賊撂倒了,真是將門虎女,巾幗不讓鬚眉。」

林驍勇忙問:「什麼時候的事兒?」

「就今天,一大早。」

林驍勇的臉色頓時有些難看:「今天高考,還給我整這麼一出大戲,我這哪是養閨女,是供祖宗!回去得燒炷高香拜她!」

晚飯的時候,林嵐還是蔫了吧唧的,最愛吃的糖醋排骨也沒怎麼動,扒拉了兩口米飯就悶悶地回了房間。

林驍勇默念了兩聲「親生的,親生的」,壓着火兒跟了進去。

「考砸了?」

林嵐沒精打采道:「湊合。」

「還嘴硬呢,我可是聽說,某個人一大早出師未捷,把自個兒的戰馬都給折了。」

林嵐一臉的鬱卒。

「不單鏈條掉了,腳踏板也得重新配,戰鬥看來挺慘烈啊。」

林嵐一把捂住林驍勇的嘴,心虛地朝門外望了望,噓聲道:「老爸,你小點兒聲,讓奶奶聽到了,我這耳朵會被念出一層繭子來。」

林驍勇一把拍開她的爪子,恨鐵不成鋼道:「喲,你還知道怕啊。一個姑娘家家的,高考都能和人打上一架,你這心夠大的,咱涵江市這麼多考生裏頭,你排第二,沒人敢和你爭第一!」

林嵐分辯道:「我那可不是打架,我那叫見義勇為。」

「得了吧你,還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呢,你那叫魯莽。遇事考慮不周全,處理突發情況經驗不足。」

「怎麼就不周全了?我連戰馬都讓人送派出所去了,完全保存了戰鬥實力。」

林驍勇正色道:「出警講究統籌佈局,安排得當。從事發地點騎自行車到考場是9分鐘,按你的速度,跑步過去是20分鐘,最近的派出所跑步路程是3分鐘。你完全可以先跑到派出所,亮出准考證,找所裏面借一輛自行車,或者讓民警開車帶你去考場,不但時間上寬裕了,也不用跑步消耗體力,考試受到的影響就會小得多。這才叫保存戰鬥實力。」

林嵐一拍腦門道:「我怎麼沒想到呢?老爸,您罵得對,我服氣,你罰我吧。」

林驍勇長嘆一口氣道:「算了,不罰了。」

「這麼說,您也覺得我做得對?」

「你考砸了,我肯定不樂意。可是,你能為了伸張正義而不計較個人得失,我得給你點個贊,畢竟,人品比分數更重要。」

林嵐定定地看着父親,心中感到異常溫暖。

林嵐的志願填報在林家掀起了一場風波。

一切都和何春芝的期盼背道而馳。

師範大學一個沒選,C大的刑事科學技術專業是唯一的選擇。

老人渾身顫抖,指著林嵐道:「從小到大,我哪樣沒有依着你,可就這麼一件事情,你都不依着我。」

「奶奶,我不喜歡讀師範。」林嵐第一次看到何春芝發這麼大的脾氣,嘴巴雖硬,心裏也有些發怵。

何春芝更難過了。

「不喜歡讀師範,你可以和家裏商量換個專業,幹嗎一定要去讀什麼刑事技術?我就你一個孫女,將來為你天天提心弔膽,這日子還怎麼過?你怎麼就不聽話呢?」

「奶奶,刑事技術專業就是看看現場,寫寫鑒定報告,有啥可擔心的?」林嵐有些不以為然。

林驍勇和尹秀萍忙給林嵐使眼色,讓她不要再說了。

何春芝語氣不容轉圜:「我不管,只要是和案件打交道,就不行。」

「和案件打交道怎麼了?咱們一家人除了您,哪個不是和案件打交道,我姑姑以前是公訴人,我爺爺和我爸爸還是刑警呢,您不也沒意見,怎麼輪到我就不行。」

老人渾身發抖,面色也有些發白,顯然是氣得狠了。林驍勇趕忙喝止林嵐。

林嵐氣鼓鼓的,還要申辯,卻驚訝地發現淚水從何春芝的眼裏涌了出來,沿着臉上縱橫的溝壑向下蜿蜒,而且勢頭越來越洶湧澎湃。

林嵐頓時手足無措,慌慌張張道:「奶奶,您怎麼哭了?我錯了,我認打認罰,您別哭了。」

林驍勇趕緊上前去哄自己的老娘,尹秀萍狠狠瞪了林嵐一眼,安慰何春芝道:「媽,您千萬別和她一般見識,氣壞了身子可不值當。這孩子打小就混,說話也沒個輕重,回頭我好好收拾她。」

何春芝誰也不理,抹了把眼淚,把自己鎖在了房間里,晚飯也不吃,任誰敲門也不出來。

家裏的氣氛十分緊張。

林嵐覺得奶奶這通火發得有些莫名其妙,她不理解何春芝在這件事情上為什麼這麼固執,心裏有些懊悔也有些煩躁。她敲了幾遍門,何春芝也沒有搭理她,林驍勇和尹秀萍的臉色也都和鍋底一樣黑,她也不想上趕着找罵。思前想後,她決定去找賀坤吐苦水。

賀坤見林嵐這個點跑來找自己,有些意外,聽了林嵐的抱怨后,他一反常態地沉默了起來。

「坤爺,您也覺得是我錯了?」

賀坤的語氣有些沉重。

「填志願這事兒不賴你,你有選擇的自由。可是,你得理解你奶奶,她這些年不容易啊,親人接二連三地出事兒,換了誰都受不了。」

賀坤戒了好久的煙,這會兒特別想抽一根,他在抽屜里翻了翻,找到了之前抽剩下的半包,取出一支點燃了。

氤氳的煙霧裏,曾經的兄弟,音容宛在。

1981年秋,晚。

賀坤輪值夜班,正在百無聊賴的時候,他的搭檔兼老大哥林磊來了,手裏提着一個保溫桶。

「喲,磊哥,這麼晚了你咋來了?有任務安排?」

「什麼呀,你嫂子晚上包了餃子,我惦記你這個光棍晚上沒人心疼,特地給你送餃子來了。乘着熱乎,快吃。」

「哎呀,還是我哥和嫂子心疼我。」賀坤打開保溫桶,熱騰騰的餃子白雪娃娃一樣泡在熱湯里,香味兒直往鼻子裏面鑽。」

「你呀,趕緊討個媳婦兒,我就不用管你這臭小子了。」

「有哥哥嫂子疼我,還討啥媳婦兒啊,哈哈。」

餃子餡鮮香可口,餃子皮透著勁道,賀坤狼吞虎咽,一桶餃子很快就見了底,他意猶未盡地抱着保溫桶,喝着熱湯。

就在這時候,值班室的電話機發出震耳的響聲。

林磊見他吃得香甜,說了聲「我去」,就走過去接起電話。

一個男人慌亂的聲音傳了過來,夾雜着重重的喘息聲:「江北區公安局嗎?我是1024列車上的乘警,我們剛才在車廂檢查的時候,發現有兩名歹徒衣兜裏面藏着『五四』手槍,他們擊傷了一名旅客和一名乘警,跳窗逃跑了。」

林磊一聽也着急了,大聲問道:「你有沒有看清這兩個歹徒朝哪個方向跑了?」

對方答道:「根據目擊群眾反映,他們逃跑的方向就是你們江北區。」

大晚上的,好多人家都準備入睡了,兩名剛作案的持槍歹徒如果潛入了市區,後果不堪設想。

賀坤在一旁也着急地問道:「哥,怎麼了?」

「兩個歹徒持槍跑到咱們地界了!快,給上面報告,請求支援!」

放下電話后,林磊強迫自己馬上冷靜下來,他拿出一張牛皮紙,用軟毛筆在上面畫了一張草圖。

江北區的出口和入口,大街小巷的分佈,周邊的林場、田地、湖泊很快就躍然紙上。

賀坤在一旁贊道:「磊哥,不愧是干過戶籍警的,咱江北區的一草一木都擱你肚子裏了。」

林磊圈出其中兩個入口,一個挨着林場,一個挨着護城河,然後看了賀坤一眼。

兩人都是一個師父帶出來的,一起搭檔辦案五年了,早就有了默契。

賀坤道:「我們現在就分頭去找。」

林磊搖了搖頭:「咱們就兩個人,這裏還得留個人和支援的同志們接頭,不能都走了。」

「那怎麼辦?時間不等人啊,早一分鐘去路口守着,就多一分發現他們的希望。」

「你留下,我先去林場那個入口。」林磊的語氣不容置疑。

「剩下的那個入口怎麼辦?」

「護城河那邊晚上有兩三家守攤的,人來人往的,燈也亮,他們不一定敢從那兒進。」

「那行,那我去,你留下。我光棍一個,無牽無掛的,我去。」

「你有我路熟?再說了,大部隊一會兒就到,你拿上圖,帶着他們趕來支援我就是。他們有槍,我不會和他們面對面硬扛,無非是跟着他們,沿路用粉筆給你們留下記號。」

賀坤沒話說了。他是外地人,林磊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還當過戶籍警,要論對道路的熟悉程度,自己的確不如他。

「那你當心點兒,我沒來之前,你千萬別讓他們發現你。」

「放心吧,我肯定等着你。」

一切如林磊所料,歹徒的確是從林場那邊的路口進來的,增援的部隊也很快來了,林磊沿路留下的記號也讓賀坤他們很快找到了歹徒的行蹤。可誰都沒有料到的是,等他們趕到的時候,剛剛說要等著自己前去支援的兄弟,已經變成了躺在血泊中的一具冰冷的屍體。

歹徒進城后,盯上了一名剛下夜班的女工。他們想搶劫女工的自行車作為逃跑的工具,遭到反抗后就準備掏槍殺害女工,一直躲在暗處的林磊上前奪槍救人,被兩名歹徒襲擊,子彈擊穿了他的額頭。臨死前,他耗盡最後一絲力氣,用手指蘸着自己的鮮血,標記了歹徒逃跑的方向。

賀坤抱着林磊冰冷的屍體,哭了個稀里嘩啦。「哥,你說等我的,是我來晚了。要不是給我送飯,你也不會搭上一條命啊,都怨我。」

由於追捕方向準確,民警很快就追上了歹徒,一場槍戰後,歹徒被當場擊斃,可是林磊卻無緣看到這一切了。

追悼會上,何春芝哭得暈了過去,一雙兒女哭得惶恐,就連他的師父,出了名的鐵漢何遠峰也都泣不成聲。賀坤雙拳緊握,指甲都陷進了肉里,眼淚無聲地淌著。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躺在棺材裏面身蓋黨旗的那個男人,曾是別人最得意的徒弟,最敬重的兄長,最依賴的丈夫,最崇拜的父親。現在卻如風而逝,無論多少眼淚,也喚不醒他了。

對於何春芝來說,這突如其來的噩耗,真的是天都塌了。

往事不堪回首,賀坤重重嘆了一口氣,語調沉痛地道:「你奶奶是個老師,文文靜靜的,身體也弱,她為了你爺爺,遠嫁到涵江市,這裏也沒個兄弟姐妹搭把手。你爺爺走後,家裏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她自己扛。她怕你爸你姑受委屈,始終沒有再嫁。硬是靠她那點工資,省吃儉用的,把他們兩個拉扯大,不容易啊。後來你姑因為辦案得罪了人,被人報復,出了車禍,落下殘疾,你奶奶心如刀割,她擔心你姑過不了這個坎,只能打落牙和血吞,反過來開導你姑,陪着你姑挺了過來。所以,即便現在她對你報志願的事情固執了些,你也要多體諒些你奶奶,別耍性子,有話好好說。你奶奶是個知書達理、深明大義的人,她能理解你的。」

林嵐眼眶裏浮起了一層霧氣,自責、感動、自豪、心痛,好幾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在胸口翻湧著。

客廳里供著爺爺的照片,奶奶怕爺爺寂寞,每天都去上香,節假日飯桌上總有一副給爺爺擺上的碗筷,奶奶從未忘記過他。

這種親人逝去的余悲,並不會隨着歲月的流逝而消失,只不過被記掛他的人小心翼翼藏在了心底深處。

涵江市人民檢察院地處城市中心地段的玉泉街,是整條街上最醒目的建築。三座大樓緊密相連,兩幢副樓在主樓的兩側依次排開,如雄鷹展翅欲飛。灰色的石質外牆,寬敞的大院,直通大廳的氣派台階搭配在一起,越發顯得建築的整體基調氣勢磅礴、莊嚴肅穆。

正中央的主樓上,高高懸掛着的檢徽,鮮紅與亮金兩種對比強烈的色彩交相輝映,顯得格外醒目。院內的八列車道有序地排列著幾十台警車,默默昭示著這座建築的特殊身份。

寒來暑往,林嵐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了。

今天是技術處遴選的日子,林嵐站在檢察院開闊的大門口,望着大樓上莊嚴的檢徽,耳邊響着風吹樹葉的沙沙聲,若有所思。

十樓的會議室里,面試工作正在緊張地進行着。候考室里雖然坐着不少人,但大家卻不約而同地保持着緘默,有的嘴唇輕輕蠕動,眼睛牢牢盯着某處,似乎默誦著要點;有的假裝不經意地打量著一起候考的競爭對手,試圖從別人的表情中捕捉到對自己有利的信息。

公務員考試成績再好,也只是進了市院技術處的入選大名單,過不了技術中心的專業考核,要想留在市級院的技術處一樣沒門,只能分流到區院去。

林嵐坐在候考室靠門口的位置,嘟著小嘴扯着衣服的下擺,好讓它更服帖一些,卻未能如願。她不斷調整著坐姿,打量著玻璃門中的自己,一身OfficeLady的行頭不但沒有給她添半分職場女性的成熟范兒,反倒讓她像個偷穿媽媽衣服的高中女孩,滿滿的不協調感。

「老媽的審美,永遠和我擦肩而過。」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合眼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

一張標緻的瓜子臉,閉上眼睛的時候,纖眉秀目,頗有點煙雨江南的靈秀溫婉,可一睜眼,就風格迥異了。白皙的臉頰映襯得那眼眶裏的瞳仁格外黑、格外大,眼白部分又出奇地晶瑩水潤,眼珠子轉動起來分外靈活,一股子靈氣似乎要從這對美眸里滿溢出來。一頭極短的小碎發,配上卷卷的劉海兒,說不出地古靈精怪。

旁邊的男孩兒好奇地問林嵐:「你緊張嗎?」

林嵐故意拖長聲音道:「不緊張……才怪。」

看着男孩兒愕然的表情,林嵐咯咯笑了起來。

男孩臉紅了,小聲道:「我看你一點都不緊張。」

林嵐正兒八經道:「其實是緊張的,只不過旁人看不出來罷了。」

倆人正交談著,裏面有人叫名字,男孩兒趕緊進去了。

叫到林嵐的時候,候考室剩下的人已經不多了,林嵐知道這種偏後的位置是最不討好的。從心理學上的順序效應來講,考官們通常在這個時候已經感到疲乏了,扣分時往往下手重些。為了放鬆,林嵐做了兩下深呼吸,這才推門進去。之前一塊兒交談的那個男孩兒正好出來,一張臉上是大寫的沮喪。

林嵐進門后,瞄了一眼考官席,被一張帥破天際的神顏狠狠震了一下。

膚白如玉,五官實在是過分俊美。濃黑的眉毛如寫意派的筆觸般飛揚跌宕,歐式的雙眼皮下是可媲美星辰的眸子,挺拔的鼻樑,山根微微隆起,下巴揚起的弧度流暢,有種貴族的優雅。這張臉,讓林嵐聯想到了扮演精靈王子的奧蘭多布魯姆,不對,是奧蘭多布魯姆的加強版。

她看了看帥哥面前的台位簽,上面寫着痕迹組組長林遠昊。

「這就是未來可能成為我頂頭上司的人?可真是帥得沒天理。」林嵐暗自讚歎。

人事處的蘇明主任抬了抬頭,透過老花眼鏡着意端詳了林嵐一下,道:「筆試面試都第一,相當厲害啊,技術口這幾年拿到這麼高分數你可是獨一份。」

林嵐從美色中蘇醒過來,朝着蘇主任甜甜一笑,道:「謝謝您的肯定,還請各位老師多指教。」

她忍不住又朝旁邊的帥哥考官瞟了一眼,對方眼皮微抬,林嵐覺得那目光彷彿自帶了液態氮,他被掃了個透心涼,笑容頓時凍僵在臉上。

林嵐定了定神,拿起寫着考題的紙條:

「張三殺妻后,進入中心現場時,正確的勘查流程是什麼?」

林嵐覺得題目不難,心裏一松,立馬就要作答。

技術中心的主任晏清雲乾咳了一聲道:「選手準備的時間是三分鐘,盡量用滿準備時間,答題的點要全面。」

不同於很多男人的悲劇式髮際線,這位老同志頭髮花白卻濃密。臉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炯炯有神。他穿着一件灰藍色中山裝,幾根長壽眉略略垂下來,給整個面龐平添了幾分慈祥。

林嵐心裏咯噔一下,覺得這慈眉善目的老同志是在給自己放水。她腦子轉得飛快,拿着筆在紙上列了幾個關鍵詞,這才作答:「我認為這種現場正確的程序是一觀、二拍、三析、四提。觀就是現場觀察、屍體觀察;拍就是利用拍照方法固定現場和屍體的特徵;析就是分析罪犯作案的先後順序、接觸範圍和活動軌跡,重現犯罪過程;提就是提取現場和屍體上有價值的痕迹、物證。」

林遠昊冷哼了一聲:「又是個只會背書的。」

林嵐有些不爽,可是選拔權在人家手上攥著,也不敢放肆。

晏清雲知道自己這位手下愛將在業務上一向標準極高,沒人能輕易入了他的法眼,於是好意提醒道:「還能說得具體一些嗎?」

林嵐一點就透,暗罵自己辜負了這位老同志的一番苦心,別人明明提醒自己要說得具體些,自己卻只顧著看帥哥,白白交了智商稅。她忙補充道:「現場主要通過血跡、兇器的分佈特徵判斷作案的活動軌跡;屍體周遭的痕迹、物證要仔細分析,從角度、分佈與朝向等綜合判斷屍體是否發生過位移,確定屍體發現地是否為第一現場;有沒有打鬥、反抗的痕迹;屍體主要觀察衣着特點,位置及姿勢需要拍照固定,便於今後和作案人的口供進行對照分析,有傷口的,還要觀察創緣的特徵。」

林嵐答得專業且全面。幾名考官的臉上都有讚許之意。

林遠昊突然問道:「題目中問的是張三殺妻,可你回答的是一般殺人現場的勘查,難道對你而言,所有的殺人現場都是一樣的?」

林嵐被他問得一愣,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了,補充道:「觀察門窗是否完整,是否存在第三人入侵作案的可能,防止出現冤假錯案。」

「夫妻都是長期生活在一起的,和一般的殺人案不同,現場遺留的指紋、血痕、毛髮,如何能夠區分出是平時共同生活所留還是作案所留?」

「這……」

林嵐有些蒙,如何區分?就是導師也不一定能夠回答出來的問題,她又如何作答?

在一段難堪的靜默中,她努力搜索著自己腦海中每一處的知識儲備,硬著頭皮勉強答道:「兇手在生活中的痕迹會與作案痕迹部分重合,卻不會完全重合,對痕迹做細節分析,還是能勘查出細微差別的。另外,指紋、血液的新鮮程度也是一個判斷依據。」

林遠昊並沒有給林嵐喘息的機會,緊接着道:「我再問你,洗手台、淋浴房是否需要重點勘查?」

林嵐有些結舌,下意識地重複了林遠昊的問題:「洗手台?淋浴房?」

「如果兇手是個入侵者,他作案的現場對他而言是個全然陌生的空間,從心理學的角度,他作案后第一反應是儘快離開;夫妻間作案不一樣,在熟悉的空間里,兇手有安全感,所以他在這個時候第一反應是洗乾淨自己身上的血跡。所以,洗手台、浴室、毛巾、洗滌后的衣物,可能都隱藏着真相。」

林遠昊說到這裏,冷然道:「你的答題時間結束了,下一位。」

華燈初上,政治部的會議室里依舊燈火通明,辦公桌上各種檔案和資料摞得高高的。

人事部門的負責人蘇明主任翻看這一期市院錄取人員的面試成績時,看到林遠昊給那個叫林嵐的考生打出了這幾年來最高的一個分數。他將林嵐的檔案拿過來認真看了看,在父母一欄看到了尹秀萍的名字,他咦了一聲,又看了看後面的父母職業欄。

他拿着檔案,向鄭明德檢察長的辦公室走去。

鄭明德看了蘇明彙報給他的基本情況,有些意外道:「尹秀萍的女兒?那她不就是林磊的孫女和林曉娟的侄女?想當年,林曉娟的案子,還是我親自公訴的。」

蘇明道:「您看,有沒有必要去給技術處的晏主任說一聲?體現組織的關懷?」

鄭明德思索片刻,道:「我親自給晏清雲打電話。」

鄭明德在電話里和晏清雲簡單聊了幾句林嵐的情況,晏清雲的腦海里馬上回憶起那個面對林遠昊的追問,還能斡旋上幾個回合的小姑娘。

當鄭明德讓晏清雲找個厲害的師父給帶一帶時,晏清雲無奈道:「您說的那個丫頭我有印象,專業裏面最牛的師父毫無疑問就是林遠昊了,可就他那脾氣,您讓他帶新人,這真不知道是組織的關懷呢還是組織的考驗。」

鄭明德哭笑不得,小聲罵道:「你個老狐狸,你也好意思在我面前提下屬的脾氣。平時讓你管人,你非說技術人才要有個性,成天護犢子,誰說他們兩句你就對誰齜牙。現在就你那兒的幾路神仙,有一個好相處的嗎?誰慣出來的毛病誰心裏清楚。現在給我在這兒撂挑子,沒門兒。」

晏清雲不服氣道:「我只是就事論事,也沒說不讓他帶,我只是打好預防針,免得到時候您埋怨我。」

鄭明德撂下一句「自己看着辦」,就放下電話。

蘇明在一旁納悶道:「他這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

鄭明德笑得莫測高深:「放心吧,老晏的個性你還不知道,進了他技術處的門兒,就算我不打招呼,他都會護犢子護到底。」

「可那林遠昊,的確眼高於頂。」

鄭明德擺了擺手,把花名冊放回到蘇主任手中:「咱市院技術處得有三年沒招新人了吧,林遠昊親自面試,這丫頭還能殺出重圍,你呀,把心放肚子裏,該幹嘛幹嘛去。」

蘇明恍然大悟。

鄭明德將目光投向了遠處。

窗外,一棵古槐參天,枝繁葉茂,肅穆莊嚴中透出一股強大的生命力,幾百年來,它始終屹立於此,見證著這一方土地上發生過的善惡美醜、恩怨情仇。

2011年秋季,涵江市人民檢察院門口的古槐換上了金色的華服。這一天是市院新晉公務員報到的日子,一水兒的大姑娘、小夥子在政治部門口排著隊,眼神中滿是好奇。

負責辦手續的老同志抬頭看了看手中的花名冊道:「林嵐,等會兒小李帶你到技術處去報到。」

小李一看就在政治部工作有段時間了,言行嚴肅且謹慎。一路上除了那句「你跟我來」,就不再跟林嵐搭話。

林嵐跟在小李後頭,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得規規矩矩的背影,小聲嘀咕道:「技術處那幫未來的同事,不會都是這種嚴肅款的吧?那將來我的日子可就無聊咯。」

林嵐正胡思亂想着,突然聽到小李說道:「到了,這一整層樓都是技術處的。」

一面巨大的玻璃門關得緊緊的,房門內外都有密碼鎖,警示燈一跳一跳,閃著藍色的幽光。

「他們的房間需要特製的門禁卡才能進入,你等一會兒。」

不一會兒,一個穿着褐色夾克的小夥子刷卡出來了,這個小夥子矮墩墩,白胖胖的,腦袋和臉盤兒都挺大的。因為輪廓不分明,整個臉龐就像個糯米糍似的,再加上細眉細眼,看上去一團喜氣。

小李向他介紹道:「大劉,這位是你們的新同事。」

林嵐趕緊主動伸出手,開始自我介紹:「我叫林嵐,今年22歲,西政大刑事科學技術專業應屆畢業生,請多關照。」

大劉見到這麼熱情的美女,馬上堆出了一臉笑,這下更顯得喜氣了,他伸出胖胖短短的手,和林嵐握了握。

「歡迎你的加入,我叫劉鋒,痕檢組的,比你早來三年。」

小李見他們互相認識了,就不打算接着耗時間了,禮貌地笑了笑,道:「林嵐,我手頭還有事,就先不陪你了。大劉,我這就算正式交接了啊,帶新同事熟悉環境的事兒就拜託你了。」

劉鋒笑眯眯道:「你去忙,你去忙。」

劉鋒將林嵐帶到了主任辦公室,他敲了敲門,裏面卻沒人答應。他撓了撓頭道:「瞧我這記性,今天有個全市的刑事科學技術研討會,晏主任他們幾個都不在處里。要不,我先帶你轉轉。」

這時劉鋒的手機響了起來,磁性的男聲清晰可聞:「大劉,你馬上把上個月核心期刊的《造痕體與承痕體微量物證同一認定》論文,還有收集的資料壓縮一下發給我。這邊沒有外網,你用單倒盒導入內網,用內網郵箱給我發過來。」

大劉忙應着:「林組長,我馬上就去發。」

劉鋒不好意思地對林嵐說:「我有點兒急事兒,你先到我辦公室等等,或者先自己四處隨便看看,我忙完再來找你。」

林嵐是見識過那位冰山美男林組長的,估計眼前這小胖哥挺怕他的,所以非常善解人意地說:「你去忙,不用擔心我,我自己先參觀一下。」

大劉風風火火地走了。

林嵐不慌不忙地四處轉悠着,司法會計室、視頻採集分析室、法醫室、文檢室、標本室,一應俱全,可惜房門大多鎖著,她也進不去。如果看不到裏面是什麼,那這些不過是掛着門牌的房間罷了,沒什麼看頭。

林嵐覺得百無聊賴,正準備去痕迹室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夠幫上大劉的,忽然聽到身後有一個年輕的男聲不悅地問道:「你是誰?怎麼進來的?」

林嵐一回頭,是位樣貌清雋的小哥哥,只是面色蒼白,身體瘦弱,帶着點女氣,腦子裏不由自主蹦出了「行動處似弱柳扶風」的比喻來。

可惜這位弱柳正瞪着林嵐,目光極其不友善。

林嵐猜想這位可能是未來的同事,立刻堆出一臉老鄉見老鄉的親切笑容,自我介紹道:「這位美……帥哥,我叫林嵐,是今天剛分到技術處的新人,以後請多關照。」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林嵐,嘲諷道:「新來的菜鳥,在這兒瞎套什麼近乎。」說完,徑直地越過林嵐,打開實驗室的門進去了。

林嵐無緣無故被懟,朝着前面那人的背影吐舌揮拳,不料那人突然回頭,林嵐一向反應靈敏,馬上將手改為整理自己的頭髮,一臉無辜地看着對方。

對方冷笑一聲,手若蘭花,指了指身後的柜子,鄙夷道:「我全都看見了,連這種不入流的小把戲也耍,咱們這兒招人的門檻真是越來越低了。」

林嵐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排亮閃閃的玻璃櫃門,頓時尷尬得不行,只能討好地朝對方笑着。

「我是負責視頻和電子數據的,你叫我『逯超人』就好了。」

「超人?哪個超哪個人?」林嵐有些蒙。

「Supe

ma

的那個。」

林嵐驚得下巴都要掉了,忍不住吐槽道:「我見過自戀的,可還真沒見過像你這麼赤裸裸自戀的。」

「逯超人」冷哼道:「那是因為你沒見過什麼世面。」還沒等林嵐發飆,他用公事公辦的口吻道,「新來的,今天打掃標本室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憑什麼?」

「逯超人」無視林嵐的抗議,自顧自地走到洗手台旁邊,拿起拖把和抹布,一股腦兒地塞到林嵐手中,傲嬌地囑咐道:「每一個角落都要打掃乾淨,每一個器皿都要擦拭乾凈,下班之前晏主任會親自來檢查的,你是新人,不要第一天就給主任留個壞印象。」說完,他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林嵐的肩膀,頭也不回地出了門,留下林嵐一個人在原地,呆若木雞。

「什麼情況?一來就給我派活,有沒有搞錯?」

林嵐反應過來,幾乎要暴走,可是想到「逯超人」臨走時的警告,只得認命地幹活。

房間裏面瓶瓶罐罐不少,林嵐走近一看,嚇了一跳。各式各樣的玻璃器皿裏面,盛放着心、肝、肺、脾臟,還有人的腦子。林嵐頓時覺得噁心得不行,一面在心裏暗罵「逯超人」不是個東西,給自己挖坑,一面壯著膽子去一一擦拭。

她把臉盡量別在一旁,不去看那些令人生畏的臟器,卻不知道自己碰到了哪裏,只聽到滋滋的電流聲響起,接下來,房間裏面漆黑一片。

林嵐摸索著去開門,卻不小心踢到了一個硬物,什麼東西應聲落地,液體流了一地。

很快,一股福爾馬林的味道充斥了整個房間。

林嵐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左手壓住了一個濕噠噠、滑膩膩的物體,她還沒來得及去看,就聽到一個尖細的女聲在耳畔響起:

「哎呦喂,你壓住我的肝啦!」

那聲音無比凄楚,此時聽來,真是令人心驚肉跳。

林嵐這一下驚得非同小可,嗖地從地上蹦起來老高。這時旁邊一道綠光閃起,一隻纖纖玉手從身後伸了過來,軟軟地搭在了林嵐肩上,嚇得她差點叫出聲來。

林嵐迎著光側臉一看,蔥段似的五根粉嫩手指上,嵌著五枚精巧瑩潤的鮮紅指甲,此時被綠光映着,顯得格外詭異。一抬頭,一張臉被烏黑的長發遮去了大半,僅僅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正沖她齜牙怪笑。

緊挨着這張臉的,是一個白骨森森的骷髏。

「何方妖怪!膽敢在嵐女俠面前裝神弄鬼!」

林嵐一把抓過跟前那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眼看就要完成一個漂亮的過肩摔。不料,女妖尚未被撂倒,骷髏先行落地,摔了個稀里嘩啦。

「停、停、停!我是法醫組的江旎。」

肩上的女妖連聲叫停。

就在此時,門被推開,「噠」的一聲后,房間重新恢復了明亮。

「逯超人」站在門口,嘴巴大張,彷彿看到了什麼最恐怖的事情。

屋內的畫面那叫一個慘不忍睹。

江旎頭朝下,臀朝上,四肢如同八爪魚似的緊緊纏在林嵐身上。

她抬起頭來,咬牙恨聲道:「逯超群,不就是做個衛生嗎?你不樂意也就算了,上哪兒找來的美女殺手?砸了我的場子不算,還要摔死我!」

逯超群此時才回過神來,疾步上前把江旎從林嵐身上解救下來,嘴裏數落着:「你個野丫頭,怎麼這麼虎,我的女神你也下得去手摔?」

那表情無比奴顏婢膝,讓林嵐瞬間聯想到了慈禧老佛爺跟前的李蓮英,哪還有之前半點傲嬌孔雀的影子。

這人怕不是精神分裂吧!

江旎氣喘吁吁地站穩,用五指攏了攏額前披散的秀髮,露出一張精緻白皙的鵝蛋臉,柳眉杏眼,挺括的鼻樑,塗了淺粉色唇彩的小嘴微微嘟著,真的是艷色逼人,風情萬種。

林嵐看得發怔,不由得感嘆:「那林遠昊的顏值已是極品了,再加上這美人,嘖嘖嘖,技術處簡直就是個美人窩啊。」

逯超群氣勢洶洶地質問嵐:「你幹嗎搗亂,把這兒弄得亂七八糟的,還要傷人?」

林嵐暗道不妙,可她打小就是一路闖禍闖過來的,遇事臉皮夠厚,心態夠強,當下毫不示弱地反咬一口:「誰讓你們串通一氣裝神弄鬼!」

江旎攔住要炸毛的逯超群,俯身將掉在地上的一坨物什拾了起來,托在掌上拋了拋,又掂了掂,慢慢伸到林嵐面前,嬌滴滴道:「小美人,這你可就冤枉我了,我可沒有裝神弄鬼,更不會和這小子串通一氣,你好好瞧瞧,你剛剛可不就是壓着我的肝了。」

林嵐看了一眼,生生倒吸了三口涼氣。

這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手中托著的,真的是一副人類的肝臟,還在往下滴水。這肝臟應該是在福爾馬林中泡得久了,顏色有些褐中泛白。

林嵐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手底下壓着的是什麼,那濕噠噠、黏糊糊的觸感此時格外清晰起來,令她汗毛倒豎。

江旎抿嘴一笑,眼睛彎成一道好看的弧線。

「我聽到響聲,又聞到了福爾馬林的味道,就到標本室來看看。誰知道黑燈瞎火的,我剛打開手機,就看到你壓在我的寶貝標本上,還差點碰倒了我的骨骼標本。我好意提醒你,誰知你不光摔壞了我的這些寶貝,還要摔壞我。」

說到這裏,傻子都知道整件事兒就是個烏龍,林嵐臉皮再厚,也沒法兒繼續裝傻。嬌滴滴的大美女險些被自己摔成印度飛餅,林嵐心中也愧疚得很,趕忙道歉:「美女姐姐,是我莽撞了,我被這位超人小哥派來做衛生,初到寶地,和你的寶貝們還有些認生。中途斷電,我一時慌張,錯把仙女看成了妖怪,是我眼拙。」說着,她把臉往江旎跟前一湊,撒嬌道,「要不,你就重重擰我幾下,出出氣。」

江旎撲哧一聲笑了,摸了摸林嵐滑溜溜的臉蛋,拉長尾音道:「這麼有趣的丫頭,我哪裏捨得打。不過,我的這些寶貝們,個個有靈氣得很,就喜歡美女陪它們說話解悶,你往後多陪陪它們,一來二去,就不認生了。」

林嵐傻眼了,也不知道這話怎麼往下接。

逯超群斜着眼睛看了林嵐一眼,說道:「這個月標本室的衛生,你,承包了。」

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劉鋒過來看個究竟,一進門就看到標本室一片狼藉,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這……這些都是你乾的?」

林嵐苦着臉沖他做了個「喪」的表情。

劉鋒嚇了一跳,捂著自己的心口道:「我才離開多大一會兒,你就整出這麼大個爛攤子。這些標本可都是江旎的心肝寶貝,你弄成這樣,後果不堪設想。」

林嵐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心想:「一個月都要和這些噁心兮兮的內臟打交道,不但後果不堪設想,這個月的伙食費都節約下來了。」

「喲,怎麼都杵在這兒呢?」晏清雲不知什麼時候過來了。

林嵐心虛,趕緊沖着晏主任甜甜一笑,問了一聲好,然後快速地拉着劉峰迎了上去,把晏主任的視線擋了個嚴嚴實實。

晏清雲笑呵呵地伸出手,親切地和林嵐握了握。

「小林啊,咱們又見面了,我代表技術處歡迎你,你可是我們隊伍的新鮮血液啊。」

站在晏清雲身後的,正是那個帥得沒天理的林遠昊。

晏清雲笑眯眯地向他指了指林嵐,介紹道:「這小姑娘就是上次你親自考核過的那個,西政大科班出身,畢業論文優秀,是個好苗子,你親自帶一帶。」

林嵐那天回去后,就在網上搜索了一下,這林遠昊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年紀輕輕,就已經是涵江市痕迹專業的頂尖技術人才。他在鑒定造痕、承痕、人體痕迹、物體痕迹等方面的造詣均達到了相當的高度。不僅在SCI上發表了十幾篇論文,還擔任著涵江市痕迹檢驗專家委員會委員,CNAS國際質量認證見習評審員。真的是金光閃閃的人生。

跟着這樣的師父,不但每天秀色可餐,職業生涯更是開掛。

「我不帶新人!」

語氣堅決、果斷、毋庸置疑。

林嵐朝聲音的源頭望去,那張帥臉不但輪廓像雕塑一樣,表情也像雕塑一樣,半絲漣漪都沒有泛起。

「我不新了,我已經在這裏蹉跎了一個上午,現在是舊人,舊人。」

晏清雲一聽樂了,沖林遠昊說:「這小姑娘活潑外向,和你這塊冰疙瘩正好互補,你帶她這事兒就這麼定了,不許抗議。這姑娘年齡更小,她才是真正的小林。林組長啊,我以後就不叫你小林了,改叫你大林,原來有一部動畫片,不就是《大林和小林》么。」

晏清雲自說自話,旁邊幾個人拚命忍着笑。

林嵐偷偷瞟了瞟林遠昊的表情,見他嘴角抽了抽,又抽了抽,於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晏清雲指了指林嵐身後,道:「江妮子,你上個月才打申請買的骨架標本,這麼快就散了架,遠遠沒有達到折舊處理的年限,看來,你得自費補上了。」

說完,他樂呵呵地走了。

江旎的臉頓時耷拉了下來,嘟囔了一句:「老狐狸,眼可真尖。」

林嵐正猜測著一個骨架標本得花費多少銀子,忽然聽到林遠昊冷冰冰的聲音。

「大劉,帶她熟悉基本流程。」

被點到名的劉鋒忙不迭地答應着。

林嵐正要自覺地跟着大劉走,卻被逯超群一把拽住衣袖,他指了指一片狼藉的標本室,冷笑道:「幹嗎?選擇性失憶啊?」

林嵐急於脫身,朝他做了個鬼臉,道:「這是你在女神面前表現的機會,我怎好越俎代庖?」

逯超群嘿嘿冷笑道:「自己要上趕着撞槍口,也行,去吧,早死早超生。不過,你放心,這塊兒我也給你留着,你要是不拾掇乾淨了,小爺我就天天陰魂不散地纏着你。」

林嵐看了看林遠昊遠去的背影,自嘲道:「才出狼窩,又入虎口,我怎麼這麼難啊。」

林嵐跟着劉鋒到了辦公室,劉鋒抱來一大摞章程和細則交給林嵐,道:「這些是辦公守則、保密守則、勘查細則、痕檢細則。你趕緊記住了,跟着咱林組長,隨時現學現用,出了問題,保管你……」他停了停,朝裏間望了望,回頭朝林嵐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林嵐翻了翻這堆成小丘似的材料,一時間有些怔忪。

劉鋒估計是和林遠昊待久了,被拘束狠了,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了,在那兒滔滔不絕道:「女孩子學痕迹專業的可不多,我的研究方向是痕迹比對,研究生畢業就來這兒工作了。你別看咱們的林老大冷冰冰的,對人挺嚴厲,其實為人還不錯,專業上也是大神級別。他唯一的缺點就是工作太認真了,在他手底下混不了日子。不過,人家有副好皮相,即便是塊千年不化的寒冰,依舊桃花不斷,你這一來就能跟着他,多少姑娘的芳心要碎成渣渣吶。」

林嵐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道:「就這千年不化的冰塊臉,桃花還不得凍死一大片?」

兩人正說着,江旎進來了,用手指著劉鋒道:「好啊,大劉,你們林老大的緋聞你也敢傳,不想在痕檢組混了吧?」

劉鋒朝她連連作揖:「姑奶奶,你小點聲,那位在裏面呢。」

江旎不再理他,笑眯眯地對林嵐說:「小林子,你別聽大劉八卦,那都是別人一廂情願犯花痴呢。你們林老大可是禁慾系的,走的是高冷路線,心中只有工作,其他的全是浮雲。」

劉鋒愕然道:「小林子?《笑傲江湖》裏面的小林子不是練了葵花寶典不男不女嗎?人家漂漂亮亮的一個大姑娘家,你怎麼能叫她小林子呢?」

江旎理直氣壯道:「叫小林多生分,多嚴肅啊,小林子多親切,多有辨識度啊。再說了,同名不同人。」

林嵐素來心大,根本不會為個稱呼著惱,她只想和眼前這美女套套近乎,免得刷一個月的內臟瓶子。所以她一躬身,扮出一副伏低做小的模樣,逗趣地朝江旎拱了拱手,道:「多謝美女賜號,可是小的在讀書時就已經有諢名兒了,江湖人稱嵐女俠,美女若不嫌棄,就用這個諢名吧。」

江旎被她頑皮的樣子逗得咯咯直笑,好不容易才止住,便也學着林嵐的樣子拱了拱手。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嵐女俠,失敬,失敬啊。」

林嵐忙見縫插針道:「那和美女家寶貝親近的事情,能不能容我緩緩?」

江旎把她作揖的手託了起來,笑道:「好說、好說。」

劉鋒見她們說得有趣,在旁邊呵呵傻笑。

江旎眨著好看的杏眼對劉鋒說:「大劉,這下你們組可熱鬧了,得了這麼個寶貝,以後可有的瞧了。」

大家正熱鬧作一團兒,林遠昊從裏間出來了,他什麼也沒說,眼風涼涼地朝人聲鼎沸處一掃,氣溫頓時降到冰點,房間里頓時鴉雀無聲。劉鋒和林嵐連忙各就各位,埋頭作苦讀狀,江旎從容不迫地整了整裙擺,裊裊婷婷地走了出去。

林遠昊從書架上取了一本書,轉身又進了裏間。

看他離開了,林嵐忍不住心裏的好奇,小聲問劉鋒:「他在裏面幹嗎?」

「做實驗呢。」

「哦。」

「你不進去幫忙?」

「我可不想早夭,林組長做實驗,要求絕對安靜,最討厭有人打擾,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林嵐吐了吐舌頭,道:「這人年紀不大,排場不小。」她突然想起了之前的遭遇,又問道,「那個逯超群,號稱自己是超人的,到底是個什麼人?」

劉鋒道:「這位是比黑客還要黑客的IT專家,業內人送外號『逯超人』。不是盯在屏幕前,就是在倒騰各種電子設備和儀器。除了咱們林組長,咱院裏就屬他長得帥了。」

林嵐不以為然道:「這人閉嘴的時候倒還算順眼,可一張嘴,嘖嘖嘖,整個兒一『暴雨梨花針。』」

劉鋒笑道:「『暴雨梨花針』?這比喻倒新鮮,看來,你剛才吃過苦頭了。」

林嵐道:「沒事兒,被我一記乾坤大挪移,悉數反彈了回去。我再問你,剛才那個嬌滴滴的大美女真的是法醫?」

劉鋒道:「你別被她的外表給迷惑了,她叫江旎,春江花月夜的江,旖旎的旎。名字和人一樣風情萬種,可是解剖起屍體來,那是手起刀落,刀刀到位,飛針走線,針針入肉。無論面對的是什麼屍體,她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的。」

林嵐撲哧笑道:「大劉,你這口才,不去德雲社屈才了。」

劉鋒急忙辯解道:「我真沒騙你。這江旎模樣生得標緻,行事做派又是大小姐的范兒,他們那一行好多人都質疑過她的專業水平,可那些懷疑她的人,最後都充分體會了什麼叫作以貌取人、愚不可及。」

「此話怎講?」林嵐問道。

「江旎在開顱這項技術上,是出了名的好手。要知道,開顱可是個技術加體力的活兒,連一些男法醫都發怵,她卻深諳其中三味,遊刃有餘。所以他們這一行的人送了她一個外號,叫『江一刀』。」

林嵐表情有些神往。

劉鋒囑咐道:「不過,你以後少招惹她?」

「為什麼?」林嵐不解地問。

「這位姑奶奶,整死人不償命,特別喜歡惡作劇,讓人哭笑不得。所以……」

說到這裏,劉鋒突然像被踩住了脖子。

林遠昊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門口,靜靜地看着他們聊天。

林嵐和劉鋒兩人面面相覷,心虛地低下了頭。

林遠昊指了指林嵐,拋下了一句,明天上午抽考這些規章和細則,答錯1題,抄10遍」,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林嵐嘴巴張得老大,不可置信地指著那座小山丘,問劉鋒:「他不會來真的吧?」

劉鋒縮了縮脖子,咽了口唾沫道:「你可以試試看。」

林嵐想起坊間流傳的關於這位冰山美男的傳聞,不敢不信。

第二天林嵐的考試毫無懸念地仆街了。

林嵐真心覺得不怪自己,林遠昊的考核標準太變態了,各種類型案件的勘查、取證流程,漏一個環節就算自己不合格,這樣一來,自己十道題統共只對了兩道。

「我手底下不留廢物。」

林嵐好動,也喜歡說話,可是林遠昊是個悶葫蘆,不苟言笑,林嵐不敢招惹他。劉鋒每天忙進忙出的,也沒多少時間陪林嵐逗悶子。

技術處只有林嵐和江旎兩個女生,於是走得格外近些。

儘管劉鋒對江旎的各種軼事說得有鼻子有眼,可是林嵐心裏始終半信半疑。不過,接下來的一件事情,讓她清楚、明白而且肯定地知道了,江旎絕對是自帶惡魔體質。

一天中午,林嵐吃完飯,和江旎湊一塊兒聊天,四下無人,兩個人盡顯長舌本色。

「聽說林遠昊那廝去現場只帶大劉不帶你?我就納悶了,你一個學痕檢的,天天宅在辦公室有個啥勁兒?」

林嵐覺得這話一下子說到了心坎里,吐槽道:「就是,就是,我都快被那廝關傻了,老是嫌我基本功差,以我目前的水平還不到出現場的時候。」

江旎道:「沒有實戰經驗怎麼行,基本功差怎麼了,不經常實踐豈不是更差?」

林嵐點頭如搗蒜。

江旎又道:「明天我要去解剖現場做個技術支援,要不,我帶你去練個膽兒,見見世面?」

林嵐大學裏面學的是痕檢,對於屍檢這件事兒的了解,基本都是源於校友那裏的道聽途說,並未親自上陣。所以,江旎一開口,林嵐心癢難耐,立馬答應了。

第二天一早,林嵐找林遠昊請假,說要陪江旎去解剖現場。

林遠昊沒說什麼,只是用探究的眼神看了林嵐一眼,然後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林嵐心花怒放,哪裏還有心思去琢磨林遠昊的眼神裏面到底有幾個意思,屁顛屁顛地就跟着江旎去了。

等到了現場,林嵐才徹底傻了眼,明白了什麼叫作「自投羅網」。

解剖床上躺着一具高度腐敗的女屍,整個解剖室瀰漫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臭味。

江旎津津有味地介紹:「這女人是個按摩店的女技師,被一個男顧客長期包養,後來那男的不想要她了,她就開口要一大筆分手費。男的不依,女的就威脅要去告他強姦。這男的也夠狠的,晚上一棍子就把這女的給打死了,把屍體塞在大衣櫃裏面,自己跑了。等被發現的時候,這屍體已經臭了。小林子,你忍着點兒味兒。」

江旎不說還好,她這麼細細一說,林嵐更覺得難受。

「旎姐,你怎麼也不戴副口罩?這味兒,忒沖了。」

「你知道有多少有價值的信息都在這氣味里嗎?你先戴上,我要先分辨分辨。」她掏出口罩遞給林嵐,自己則閉上眼睛,靜靜地站在那裏。

林嵐戴上口罩,依然擋不住那味兒往鼻孔里鑽。

「你今天運氣好,趕上我秀一把絕活。」江旎睜開眼,戴上口罩,她將十指用力相抵,然後鬆開,姿態優美地給手指做了個舒展,之前好看的指甲油已經除得乾乾淨淨,指甲修整得短且圓潤。她從容不迫地把一雙玉手放進手套里。

女屍的眼瞼腐敗後有些合不攏,江旎輕輕拉下女屍的眼皮,用哄小孩的語氣柔聲道:「看不到、看不到,不怕、不怕,一會兒就好。」

那女屍的眼皮失去了彈性,總是遮不住眼球,江旎倒是耐煩得很,反反覆復弄了好久才給她完全合上。

手中是一把特製的剃刀,刀片薄而鋒利,銅製的手柄已經有了包漿,泛著柔和的光澤。

使刀的手小心翼翼,生怕刮破了皮肉。

對屍體的尊重,何嘗不是對逝去的人最大的善意。

女屍的頭髮剃乾淨后,露出一枚實在不怎麼養眼的光頭,頭皮上一處凹陷的紫瘢顯露了出來。

「幫忙記一下,頭皮有外傷,符合鈍器擊打傷特徵。」

江旎朝一旁的筆記本努了努嘴,林嵐認命地拿過本子記錄起來,忍着胃裏長毛的感覺去看江旎手下那顆慘不忍睹的頭顱。

江旎用筆在頭上畫好定位線,拿出開顱鋸,沿着定位線用力下壓,然後一推,顱骨打開了。林嵐清晰地聽到了自己心臟怦怦跳動的聲音。

「死者硬膜下出血,出血量大,蛛網膜下腔有血腫,符合外力鈍器擊打的特徵。」

林嵐硬著頭皮,忍着胃裏面一波強似一波的翻江倒海。

開顱后,江旎用解剖刀劃開屍體,檢查食道和胸腹部。

「消化道和胃部有出血,這胃的內容物都變色兒了。」

江旎用鉗子將一坨黑乎乎胃內容取了出來,放入裝檢材的容器里,突然就遞到了林嵐的面前,囑咐道:「拿去編個號,我回頭做個毒物檢測。」

林嵐猝不及防,從視覺到嗅覺接連中招,頓時覺得自己被折騰得異常脆弱的小心臟受到了十級驚嚇。看着那黏糊糊的一坨,她再也忍不住了,當場就衝到洗手間里吐了個天翻地覆。

接下來幾天,林嵐見了江旎就繞道走,生怕她又想出什麼新花樣折騰自己。

幾次挨整后,林嵐通過深入的研究、細緻的觀察,得出如下結論:江旎雖眉目如畫,顧盼生輝,令人見之忘俗,可是酷愛捉弄他人,並以整人為人生第一要務。

「技術宅」們大多心思單純,醉心專業,讓林嵐免去了職場版宮心計的銼磨,全身心投入到知識的海洋中。林嵐耳濡目染,漸漸也能夠咂摸出技術派幽默的味兒來,後知後覺地開懷一笑。

林遠昊辦公室的陳設極簡,無線的滑鼠,無線的鍵盤,無框的鏡架,真的是沒有一樣多餘的存在。反觀自己的桌面,雜亂無章,花里胡哨。

「思維發達的人會對簡潔有着特殊的心理需求,越是頭腦簡單的人,越是喜歡對自己的空間進行無謂的裝飾和填充。」這句話是逯超群上次來痕檢組后,臨走時拋給林嵐的。

林遠昊站起身,道:「下午去車禍現場,準備一下。」

林嵐四顧無人,於是遲疑地問道:「您是叫……我?」

「除了你我,這屋裏還有其他人嗎?」

林嵐雀躍不已,激動道:「馬上到位。」

坐了半年的冷板凳,除了罰抄就是下載各種資料,修改各種文書,終於能夠正正規規出趟現場,能不激動嗎?

小轎車被撞得后蓋翻起,四周都是散落的零件,反光鏡碎得不成樣子,上面還沾染了鮮紅的血跡。

這是公訴處提前介入的一起綁架案。

兇手駕車撞了被害人的車,將人質劫持后逃離現場,技術處的任務是給公訴處的承辦人提供專業意見和技術支援。

林嵐急於在林遠昊面前表現,忙前忙后地拍照,認真地將林遠昊口述的重點和一些數據在筆記本上記錄下來,還見縫插針地畫了一張現場勘查的平面草圖。

在勘查現場的林遠昊是冷靜而細緻的,他全神貫注地觀察著每一個細小的痕迹,連輪胎縫隙和車底盤都沒有放過。

「你說說,從現場發現了什麼?」看着忙忙碌碌的林嵐,林遠昊突然發問。

「地面殘存的剝落物,從材質、外觀、形狀特徵可初步判斷為車輛的擋板、反光鏡碎片。從花紋等痕迹的細節來看,應該是固特異牌子的輪胎。」

「這裏呢?」林遠昊指了指發動機。

林嵐莫名其妙,心想:「關發動機啥事兒?」

「發動機艙內零部件發生了明顯位移,轉向器在出入軸套時發生了異常運動,說明車輛遭受了強大外力。」

林嵐腹誹:「這不是廢話嗎?碎渣子掉了一地,瞎子也能看出來撞車了,還用得着從發動機這兒捋線索?」

林遠昊冷冷看了一眼林嵐,道:「你認為觀察發動機沒用?」

林嵐被他看得心裏發寒,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露出了馬腳,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龐,心想:「難道是我的表情出賣了我?」嘴裏違心應和道:「有用,有用。」

「口是心非,連說真話都不敢,將來還能堅持真理?」林遠昊的語氣充滿了不屑。

泥人也有幾分土性,更何況林嵐在林遠昊面前夾着尾巴久了,本就有些心病,這下被他一激,語氣也沖了起來:「您覺得有用,那您自己說說有啥用唄。」

話一出口,她懊喪不已,「得罪了這尊神,豈不是又得坐半年冷板凳。」

誰知林遠昊並不著惱,從容道:「僅靠剝落物和車尾部的凹痕符合車輛受撞擊后變形的特徵就得出事故結論,過於輕率。為了干擾偵查,高明的作案人會偽造事故現場,用外力在車上形成撞擊痕迹的方法有很多種,發動機的內在結構變化則難以偽造,只有做由外及內的全面勘查,通過多種痕迹證據印證,才能防止被假象蒙蔽。」

「高手哇。」

林嵐一邊佩服一邊暗罵自己,明明是青銅不懂王者,還在這兒輕狂,真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出個現場這麼毛糙,你這半年的冷板凳坐得也不冤。」

林嵐被他戳穿心事,又懾於他的本事,哪裏還敢多嘴,當即凝神靜氣,老老實實跟在林遠昊身後。

林遠昊走到幾處輪胎痕迹的旁邊,拿過相機從不同的角度拍攝,然後在相機顯示屏上放大。

「這幾處輪胎痕迹里的花紋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林嵐連忙湊近了仔細看。

「從放大后的痕迹細節來看,右前方的輪胎留下的花紋痕迹要比其他三處清晰許多。從這個花紋的完整性和邊緣的清晰度分析,應該是新換上去不久的輪胎。」

林遠昊對這個回答顯然不太滿意。

「你只發現了痕迹間細小的區別,卻沒有對其中的價值做最大化的挖掘。」他指了指屏幕中幾處磨損痕迹明顯的花紋,道,「這三個輪胎花紋邊緣模糊,花紋70%立體感消失,這種磨損程度至少是行駛4萬公里以上了。車胎外側靠上有磨損,但磨損痕迹與行駛痕迹相逆,應該是輪胎之前沒有定時做四輪定位,導致內側磨損,車主在做了四輪定位后發現了問題,進行了輪胎位置調換。這些痕迹很新鮮,形成時間不超過一周,那麼做四輪定位和輪胎調換的時間也不會超過一周。另外,從現場碾壓痕迹的深度來看,車身自重應該超過2.5噸,結合前後輪胎痕迹之間的長度、寬度綜合分析,兇手駕駛的應該是越野車。」

「所以說,調取各修理廠這一周越野車做四輪定位的記錄就能追根溯源找到兇手咯。」

「別忘了,輪胎還得是固特異的,右前胎剛剛換過,車輛公里數最少4萬公里以上的。」

說話的是一男一女,林嵐他們聚精會神地勘查,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來的。

女的穿着檢察制服,30多歲,面色白皙,梳着高高的馬尾辮,看上去幹練得很。男的50歲開外,腰身挺拔,眼神格外犀利,警服上的警銜顯示着他的級別是二級警督,也就是正處級。

「趙處、塗隊,你們來了。」林遠昊主動打招呼。

被稱作趙處的女檢察官主動和他們握了握手,打量了林嵐一番,問道:「這麼水靈的妹子,是林組長麾下的?之前怎麼沒有見過?」

林嵐心想:「我天天貓在辦公室里打雜,見過才怪。」臉上卻是一臉乖巧,甜甜笑道:「趙處好、塗隊好。」

趙雲蕾對林遠昊笑道:「這丫頭不光人長得漂亮,嘴也甜。林組長,咱們院裏的帥哥美女都到你們技術處去了,真讓人眼饞。」她又對林嵐道,「我先自我介紹,我是公訴處的趙雲蕾,這位資深帥哥是市局刑偵支隊的塗敏,塗大隊長。小丫頭,你叫什麼?」

「我叫林嵐,雙木林,山風嵐。」

「林嵐,好名字,聽着就大氣,我記住了。」

林遠昊道:「塗隊,附近的監控調取了沒有?」

「恰好是個死角。」塗敏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不過,你剛才的分析非常有價值,我馬上安排他們去排查。」

塗敏走到一旁打電話安排工作去了。

林嵐心想,真是個雷厲風行的主兒。

市局那邊的技術人員也過來了,和林遠昊一起交換勘查后的意見,林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聽着,把重點都記了下來,準備回去好好整理一下。

林遠昊掃了一眼低頭奮筆疾書的林嵐,刻意放慢了語速。

陪着公安的技術人員收集完所有的物證、編上號,已經誤了飯點了,林嵐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她從包里掏出一瓶水喝了兩口,安撫了下可憐的胃。

「接着。」

林遠昊朝她一揚手,一個圓滾滾的物體拋了過來,她身手敏捷地一把抓住,原來是一隻蜜橘。

林嵐看到吃的眼睛都亮了,正要道謝,林遠昊已經轉過身和塗敏他們討論去了,只留給林嵐一個黑漆漆的後腦勺。

林嵐朝後腦勺做了個鬼臉,低頭歡快地剝開橘子,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果汁充盈著口腔,格外美味。她三口兩口吃完,胃裏不再空虛得難受。

「其實林遠昊這廝也不錯嘛,都到這個點了,他自己也沒吃飯,唯一的橘子還給了我。看來以後要對他好點。」

林嵐沒找到紙巾,正準備把沾滿汁水的手在褲子上擦,卻被轉身過來的林遠昊逮了個正著,她雙手僵在原處,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林遠昊一臉的嫌棄,從包里拿出一包濕紙巾扔給了林嵐,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臟死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案件一件件送來。

這天趙雲蕾又來找林遠昊和林嵐,和她一起過來的是公訴處的付朝陽檢察官。趙雲蕾的神情有些凝重,黑眼圈也顯得她格外憔悴。

「趙處,您這氣色可不大好,累著了?」林嵐關心地問。

林嵐最近聽案管的小夥伴們說,公訴處這幾個月案件量驟增,還都是些不好處理的硬骨頭,每次加班的時候,她都看到公訴那層樓燈火通明,可見他們最近任務吃緊。

「付朝陽手頭有件批捕案件,疑點挺多,今天特來請教。」

林遠昊道:「趙處長,您是我們市知名的檢察業務專家,談不上請教,咱們共同探討。」

趙雲蕾道了聲過獎,將案情娓娓道來。

涵江市的近郊,因為這幾年的小龍蝦養殖業發展得如火如荼,很多家菜農都承包了魚塘,養殖小龍蝦。劉福貴趕上了這趟發財致富的快車,提早完成了小康的目標。劉福貴是五代單傳的獨苗,手頭掙了錢,於是將舊房變新房,將三輪變四輪。可他心裏還是有個遺憾,膝下無子,老劉家的香火眼看就要無以為繼。

王麻子是劉福貴同灣子的老鄉,素來好賭,因為和劉福貴打小是同學,又是鄰居,見他有錢了,隔三岔五就找他借錢。因為借多還少,劉福貴漸漸不再理他。

王麻子前幾天又找劉福貴借錢,劉福貴在蝦塘忙碌著,沒好氣道:「我說你這麼大個人了,有手有腳的,成天遊手好閒,就不能幹點正事?你摸摸良心,問我借了多少錢?你今天要借也行,把我之前借你的還我。」

王麻子惱羞成怒,朝蝦塘吐了口濃痰,說了句陰損的話:「你死捏著那些錢有個屁用,養個婆娘不下蛋,將來就是個死絕戶,再多的錢以後還是別人的!」

劉福貴氣得夠嗆,拿起腳邊的魚叉去打王麻子,王麻子用手去奪魚叉,卻被劉福貴在手上和腿上狠狠打了幾記。他長期好吃懶做,本來就不是壯實的劉福貴的對手,對方手裏又有魚叉,王麻子搞不過,只得罵罵咧咧地走了。

這惡毒的話像毒蛇一樣鑽進了劉福貴的心裏,折磨得他幾天都睡不好覺。劉福貴的媳婦何翠芬倒是善解人意,她打聽到自家男人最近惱火的原因,偷偷去了一趟涵江市陽光天使婦產科醫院諮詢。十幾趟檢查做下來,醫生建議她做試管嬰兒。何翠芬回來和劉福貴交了底,劉福貴也同意嘗試,兩個人請了兩個老鄉,許給他們工錢,讓他們代管一段時間蝦塘,然後收拾鋪蓋卷,在涵江市陽光天使醫院附近租了一套一室一廳,正式駐紮了下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大半年以後,胚胎培養成功,何翠芬成功懷上了,後來生了一個大胖小子。

中年得子,劉福貴夫婦守得雲開見月明。孩子滿月那天,夫妻倆請來了廚藝拿手的師傅,在村裏擺了幾十桌酒席。

酒席剛結束,嬰兒居然不見了。

剛滿月的嬰兒,當然不會是自己走丟的。

可問題是,誰抱走了嬰兒?

夫妻倆急瘋了,一面報警,一面發動親朋好友、街坊四鄰到處找。可這嬰兒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半點蹤跡全無。

傾盆大雨在夜間肆虐著,雷聲滾滾,閃電將夜幕無情地撕裂。

有人在村東頭髮現了一個被溺死的嬰兒,正是劉福貴千辛萬苦才求來的寶貝疙瘩。

何翠芬看到那小小的屍體時,一口氣沒有上來,昏了過去。好不容易救醒過來,人卻變得瘋瘋癲癲了。

案件性質惡劣,造成群眾恐慌,影響極壞。

塗敏親自來到現場,他的眉頭緊鎖,心情格外糟糕,站在一旁的是他的搭檔馮偉斌。

嬰兒的口鼻中全是淤泥,面色青紫。

「真他娘的下得去手,人渣!」馮偉斌忍不住爆了粗口。

「現場勘查儘可能仔細些,一處都別放過。」雨水太大,有些順着雨衣的帽檐流入了眼睛,塗敏抹了把臉,繼續在現場指揮着。

負責勘查的技術人員彙報道:「雨太大了,現場沒有提取到足印。」

塗敏去問法醫:「有什麼發現?」

「應該是被摁在淤泥裏面悶死的。悶死嬰兒的地方水位應該比較淺。」

塗敏沉吟了半晌,用不容爭辯的語氣命令道:「馬上找幾台抽水泵,把這塘裏面的水都抽干。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證據找出來!」

案發現場的調度如同行軍打仗,既要有清晰的頭腦,也要有過人的膽識。

一番聯繫后,抽水泵被抬過來了,兩台抽水泵同時運行。時間在機器的轟鳴聲中過去了,熬了一宿,塗敏的眼睛佈滿了血絲。馮偉斌從兜里掏出一包檳榔遞了過去,塗敏往嘴裏扔了一顆。

馮偉斌自己也含了一顆,用力嚼了幾口,嘴裏含含糊糊道:「這牌子,夠勁兒。」他又沖着塗敏笑道,「解乏吧?」

塗敏用力捶了捶他的肩膀,表示謝意。

隨着水位慢慢降低,靠近岸邊的淤泥處露出了一枚殘缺的足印,不遠處有一個凹陷的淺坑,形狀和大小都和嬰兒的屍體相仿。馮偉斌大喜,沖着塗敏興奮地喊道:「塗隊,有了!」

塗敏的眉頭卻皺得更緊了。

「什麼情況?只有半枚!」馮偉斌有些傻眼。

「還是穿着襪子踩上去的,這鑒定條件有些夠嗆。」塗敏搖了搖頭。

「這下怎麼辦?」

塗敏沒有直接回答他,對着後面喊道:「技術隊,快來拍照,其他人,繼續抽水。」

天色將明,村民們陸陸續續出門了,好奇地圍在一旁想看個究竟。

終於,水被抽幹了。

「那兒是不是一隻鞋?」

技術人員用長桿把鞋子挑上岸,鞋裏面灌滿了泥,在岸邊磕掉泥漿后,是一隻前端有補丁的男式解放鞋。

「這鞋挺像咱村王麻子平日裏穿的。」

人群里有人小聲嘀咕。

塗敏循着聲音望去,是個小個子的男人。

「王麻子是誰?家住哪兒?」馮偉斌瞪着眼問,小個子有些瑟縮。

「老馮,別咋呼,好好問。」塗敏提醒道。

馮偉斌壓低聲音,盡量擺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你剛才說的王麻子是誰?你能肯定這鞋是他的嗎?」

「像,像,王麻子是劉福貴的同學,也是他的鄰居。」

「你怎麼知道是他的鞋?」

「我也沒說一定是的,只是覺著像,我和王麻子也是鄰居,有時他把鞋晾在門口,我見過。」

「你叫什麼名字?」

「馬勝。」

「馬勝,既然你和王麻子是鄰居,那你帶路。」

一行人在馬勝的帶領下去了王麻子家,他還在屋裏鼾聲雷動。院子赫然放着另一隻解放鞋,散落在地上的還有一套衣褲,都沾滿了泥漿。

聽到這裏,林嵐義憤填膺,怒道:「怎麼有這種禽獸不如的人,對剛滿月的嬰兒也下得去手?」她平復了一下情緒,忍不住問,「趙處長,這人也抓了,物證也找到了,動機也證實了,您現在還要諮詢啥?」

林遠昊眼風掃了林嵐一下,林嵐意識到自己唐突了,尷尬地說:「是我多嘴了,您繼續、繼續。」

趙雲蕾嗔怪地對林遠昊說:「林組長,您別這麼嚴厲,林嵐還是個小姑娘呢,有些好奇心也是正常的。」她接着說道,「證明王麻子有罪的證據是有一些,動機也有,不過,不利於指控他犯罪的證據也不少。」

說完,她把卷宗遞給了林遠昊,林遠昊翻了一遍,又遞給了林嵐。

「你也看一看,然後你先發表一下意見。」

「我先?」

「怎麼了?不讓你說話的時候就你話最多,讓你說話又不樂意說了?」

林嵐閉了嘴,雙手接過卷宗,從頭到尾細細看了看。她以前也不是沒有就案件證據發表過意見,不過一般都是林遠昊先說,她再跟在後面談一下自己的看法,正所謂大樹底下好乘涼嘛。可這次林遠昊讓她先說,她微微有些緊張,生怕說錯了,丟了林遠昊的臉。

趙雲蕾看出了她的顧慮,鼓勵道:「傻丫頭,你們組長這是想讓你好好表現一下呢,你別被他冰冷的假象給迷惑了。」

林嵐一瞥林遠昊,只見他表情有些不自在,知道趙雲蕾沒有說錯,咧嘴笑了。

「池塘里有嬰兒被摁進淤泥的痕迹,嬰兒的面色青紫,口鼻周圍和頸部都有勒痕,呼吸道和肺部有淤泥,說明嬰兒在被溺死前,被人實施了捂鼻、勒頸的行為。如果兇手一開始只是想將嬰兒溺死,就沒必要多此一舉去捂鼻、勒頸。所以,我推斷兇手是想把嬰兒掐死了,再帶去水塘棄屍,不料嬰兒之前只是昏迷,途中蘇醒過來,所以他在水塘中繼續行兇,將其摁進淤泥里,造成嬰兒溺亡。」

「和警方的推測一致,塗隊他們也是這個意見。」趙雲蕾道。

「案發現場附近查獲的兩枚煙頭,提取的DNA與王麻子的DNA分型不一致。不過,這一塊屬於開放性空間,其他人路過留下煙頭也正常。所以,這雖然是一個疑點,卻也不能因此排除王麻子是兇手。」

趙雲蕾點了點頭道:「的確如此,煙頭不能作為排除王麻子嫌疑的依據,可是,王麻子到案后不斷喊冤,始終否認殺了嬰兒。他妻子也證明,當天下午兩個人一直在村西頭割豬草,後來就回家一起吃晚飯了,沒有作案時間。」

「沒有作案時間,這點倒是挺麻煩。」

「不過,有的人認為,王麻子的妻子有可能為了包庇自己的丈夫撒了謊。」

「這也是人之常情,的確有這種可能。不過,還有其他的疑點。」

「哦?說說看。」

「鑒定、物證照片、嫌疑人身體檢查照片等資料顯示,從王麻子家提取到的衣物和鞋子上面的泥漿和水塘泥漿中的微量元素、植物殘留物的成分一致,但是王麻子的手、腳指甲卻非常乾淨,裏面卻沒有提取到同類物質。按理說,如果王麻子是兇手,那麼他在水塘里作案后,手指甲和腳趾甲的縫隙裏面總會留下些殘留物。」

「現場的足印是一枚穿着襪子的足印,既然穿着襪子,腳趾甲裏面沒有提取到水塘里的殘留物,這應該比較正常吧?」

林嵐搖頭道:「夏天穿的襪子不會太厚,足印的邊緣雖然比赤足模糊,腳趾的形狀卻也隱約可見,更加說明兇手作案時穿的是一雙薄襪。水塘里的泥漿會從襪子的孔洞滲透進去,而且,他把嬰兒摁進淤泥,也會在指甲縫隙中留下痕迹。」

「會不會是這王麻子非常警覺,怕被發現,回去后認認真真地把手、腳的指甲縫刷洗乾淨了?」

「我覺得不可能,如果王麻子是一個這麼有反偵查意識的人,為什麼對作案時穿的衣褲和鞋子不做任何洗滌或者處理,就那麼大咧咧地丟在自己的院子裏?」

「是啊,我也覺得這案子破得太容易了些,似乎處處合理,又似乎處處反常。」

「動機、物證都有,可是,辯解、矛盾也客觀存在,對吧。」

「就是這個道理。」

「其實,還有一個最大的疑點。」林嵐難得表情有些凝重。

「什麼疑點?」趙雲蕾追問。

「既然現場提取的足印是襪印,那麼兇手在作案時穿的那雙襪子去哪兒了?現場和王麻子的家裏都沒有搜到這雙襪子,這太奇怪了。」

「是啊,這正是我們和警方都非常疑惑的一個點,我們搜遍了現場和王麻子的家,都沒有找到這雙襪子。」

「這王麻子會不會是被人栽贓陷害?」

「我們不是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可如果兇手另有其人,為什麼王麻子穿的一隻鞋會在現場被發現,另一隻也留有現場的淤泥?為什麼他的衣褲上也沾有現場的淤泥?」

「他對這一點是怎麼解釋的?」林嵐好奇地問。

「他說,衣服和鞋子是他晾在院子裏的,案發那天根本沒有穿過,至於上面的淤泥,他也不清楚是哪兒來的。」

從現場照片來看,院子裏掃得挺乾淨的,除了散落一地的衣服和鞋子,堆放在四周的雜物,半個足印和指紋都沒有。鑒定裏面,也沒有任何關於王麻子家院子裏的痕迹證據表述。

林嵐不解地問:「如果王麻子說的是真的,那這個嫁禍給他的人,去他家拿了衣服鞋子,出去作案后再放回王麻子家裏,為什麼沒有留下任何痕迹?難不成他會飛?」

「雖然沒有證據證明兇手另有其人,可是,案件疑點重重,沒有形成閉合的證據鏈,不能得出王麻子就是兇手的唯一性結論,我們不能草率處理。」

「人命關天,趙處,我同意您的看法。」

一直在一旁沒吭聲的付朝陽重重地嘆了口氣道:「話是這麼說,可是,這案子明天就要上會討論,決定是否起訴了,公安那邊刑拘了王麻子,區院那邊也已經準備逮捕了,一旦我們以證據存疑不批准逮捕,所有的矛盾和壓力都會集中到我們這裏,被害人家屬的情緒,網絡的輿情也都會沸騰起來。」

林遠昊道:「你的顧慮也沒錯,可是,從剛才討論的情況看,案子的確沒有達到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起訴條件。」

趙雲蕾道:「林組長,您的看法與我不謀而合。林嵐對物證的分析和判斷比我更專業,觀察也更細緻,她的判斷更加堅定了我的看法。」

付朝陽欲言又止,頗有些糾結。

趙雲蕾道:「你放心,既然是我堅持不批捕的,將來案件的責任就由我來承擔,我們不能因為擔心壓力而製造冤假錯案。不過,補充偵查的工作一刻也不能放鬆。一開始警方就在案發地點發現了王麻子的鞋,直接鎖定他是嫌疑人,所以並沒有充分排查其他與被害人有矛盾的人。但實際上,如果考慮到栽贓陷害的因素,應當重新調查一下其他人有沒有報復劉福貴、陷害王麻子的作案動機和作案條件。另外,我現在更關心的是,從技術的角度,我們接下來還能在證據鏈的完善方面做些什麼拓展工作。」

林嵐翻出足印的照片和兩份證言。

「我們要確定這個足印究竟是不是兇手留下來的。」

付朝陽道:「據村民反映,這是一個閑置的水塘,很少有人去,所以作案人才選擇在此處溺死嬰兒,這個足印離嬰兒被溺的痕迹很近,應該是兇手留下來的。」

「從照片來看,足印周圍的泥土移位痕迹很新鮮,足印邊緣痕迹細節清晰連貫,說明足印形成的時間距離案發的時間很接近,我同意付朝陽的看法,足印是兇手遺留下來的可能性極大。不過我很奇怪,為什麼這個重要的足印沒有做鑒定?」

這下輪到趙雲蕾嘆氣了。

「這個足印送檢后,技術人員說不具備鑒定條件。理由是特徵模糊,腳趾印幾乎看不到,而且足印殘缺,缺乏充分的檢測特徵和同一性比對的鑒定條件,無法做出準確的鑒定結論。」

林嵐搖了搖頭道:「也不一定,主要看是誰做,怎麼做了。」

付朝陽和趙雲蕾同時問道:「你是說鑒定能做?」

林嵐肯定地點了點頭,道:「據我所知有兩種方法可以採用,一種是立體足跡分析檢驗系統,就是專門針對這種犯罪現場的立體足跡檢驗的;一種是模擬現場,採集立體足跡石膏模型,放入立體足跡箱配合軟件系統進行測試分析。只不過我們省目前沒有而已。」

趙雲蕾一下子來了精神:「你趕快給我說說,只要能做,大不了我打申請送到外省做。」

林嵐調皮地說:「兩種方法,您想聽哪一種?」

趙雲蕾樂了:「喲,這還賣起關子來了,別皮了,兩種一塊兒說。」

林嵐笑了笑,接着道:「具體方法我就不說了,太枯燥,也不是三兩句能說清的,我把原理一說你們就明白了。」

趙雲蕾和付朝陽都期待地看着林嵐。

「同一認定是刑事技術鑒定專業用語,就是運用科學技術手段來確定受審查的嫌疑客體與待證客體是否同為一人或同為一物。具體到咱們這個案子裏,就是通過對比王麻子的足部特徵和現場的襪印是否一致,來判斷現場足印是否為王麻子所留。之前說的兩種鑒定方法,是採取數字建模或者石膏建模的方式,提取現場襪印的立體模型,與同條件形成的嫌疑人自身足跡進行對比,通過足跡中心線、足跡後跟等坐標點,採集腳長、腳寬、起腳角度、落腳角度、全坡陡度、半坡陡度、拇趾陡度等七項指標進行對比,在相應的指標閾值內,就可判定是否具有同一性。」

趙雲蕾道:「確實太專業,不過我大致明白了,就是說做個襪印的數字或者實體的模型,然後和王麻子本人的足跡比對,確定是不是王麻子本人的,對吧?」

「對。」

趙雲蕾問:「這個鑒定哪裏可以做?」

林嵐說:「有幾處,不過最權威的是北京的專家程遠峰,我建議您去找他。」

林遠昊道:「不錯,這一塊,程教授的確是首屈一指的專家,你們去找他,一定會對案件起到決定性作用。」

在趙雲蕾的堅持下,公訴方聯繫了外省專家對足印進行鑒定,結果出來后,這枚現場的足印果然不是王麻子所留。承辦人付朝陽以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為由,對王麻子一案做出了存疑不起訴的決定,將王麻子釋放了。

劉福貴自從兒子被人溺死,老婆何翠芬也得了癔症后,根本就無心管理蝦塘。這天早上,他開車準備帶何翠芬去複診,半路上,何翠芬突然指著窗外的一個身影,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劉福貴嚇得猛一剎車,他以為老婆犯病了,可是外面的那人聽到動靜,回過頭來,看的人和被看的人都臉色大變。

雖然昨天下午收到了檢察院送達的不起訴決定書,可是紙上的文字和親眼目睹對內心的衝擊還是不可相提並論。

劉福貴還是不能接受有殺子之仇的王麻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和他行走在同一方天地。一時間震驚、憤懣、仇恨種種情緒翻湧上來,他打開車門就往外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把這個在心中詛咒過千千萬萬遍的惡人千刀萬剮。

王麻子反應也快,劉福貴還沒有下車,他撒腿就跑了。劉福貴追了一段沒有追上,聽到自己老婆在後面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哭,心裏還是不放心,又折了回來。

殺人犯居然被放回來了,輿論頓時一片嘩然。很快的,人們都知道是檢察機關做出了不起訴決定,所以王麻子才被釋放的。

林嵐早上吃完早點去上班,還沒有到單位門口,就見一大群人密密麻麻地圍在檢察院門口,一個中年女性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幾個人在一旁勸她。還有幾個人拉着一條橫幅,上面寫着鮮紅的大字——「包庇兇手,天理難容」。

控申處的黎剛處長和老孫、小王正在給他們做思想工作。可是大家的情緒都非常激動,有幾個人的手指都要戳到控申處同志的臉上去了。

有人高聲叫道:「別以為我們是農民就好糊弄,我們可打聽清楚了,就是你們公訴處一個姓趙的處長把兇手給放了。」

「是啊,就是那個姓趙的。她沒養過兒女嗎?怎麼把這麼壞的人給放了,這讓福貴和他媳婦怎麼咽得下這口氣啊?」

「就是,福貴媳婦好好的人,因為兒子的事都瘋癲了,你們檢察院怎麼能向著壞人啊?」

林嵐站在門口,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這門被堵住了,自己不知道該怎麼進去。有幾個和她一樣被堵在外面的同事聚在一起,三三兩兩地聊著。

「喲,這又堵了,唉。這個月第三次了。」

「那兩次不能和這次比,這次人太多了,得趕快安撫,不能把事態擴大了。」

人群再次騷動起來,有人喊道:「讓那個姓趙的處長下來,我們要找她評評理。」

「對啊,對啊,讓她下來。」

在一片吵嚷聲中,趙雲蕾和案件的承辦人付朝陽出現了。劉福貴一見付朝陽和趙雲蕾,馬上沖了上去,但被前來維持秩序的法警給攔住了。

趙雲蕾上前兩步,對劉福貴說:「老鄉,你先冷靜一下,你對我們的工作有什麼不滿,有什麼要求,可以和我們慢慢反映。」

劉福貴眼裏全是血絲,他聲音嘶啞地喊著:「那個殺了我兒子的兇手,你們說放就放了,你讓我們怎麼冷靜?」

趙雲蕾開解道:「如果證據充分,我們肯定不會放,可是現在的證據的確存在疑點,就不能不放了。您也希望抓到真兇吧?如果弄錯了,豈不是白白便宜了真正的兇手?您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劉福貴現在哪裏聽得進去,他執拗地說:「王麻子就是溺死我兒的真兇,水塘裏面的鞋就是他的,村裏好多人都曉得他和我有過節,不是他還有哪個?再說了,抓他的時候,他房裏搜出的衣服鞋子上面的泥都還沒幹呢,這些不全是證據?」

旁邊的村民和親友們也都紛紛幫着劉福貴。

「就是,這鐵證如山,你們還把人給放了,還有沒有天理!」

「把殺人犯放回去,再殺人怎麼辦?跑了怎麼辦?」

付朝陽在旁邊也勸著:「大家還是散一下吧,有什麼話,被害人家屬可以到接待室慢慢說,這堵在門口,也解決不了問題啊。」

控申處的黎剛處長也勸道:「大家今天來的目的就是要解決問題,現在這七嘴八舌也說不清楚,這趙處長和承辦案件的付檢察官也都下來了,大家先散了,讓家屬去接待室,有什麼問題當面問清楚,你們看行不行?」

趙雲蕾對劉福貴說:「老鄉,你看,咱們待會兒要談的內容,畢竟也涉及案情,可能不方便在這裏公然講,不然打草驚蛇,將來兇手更不好抓了。」

劉福貴聽了趙雲蕾一行人的勸,也慢慢冷靜了下來。他對鄉親們說:「我先去聽聽,如果不滿意,咱再來。大家都為我們家的事耽誤了一上午,我劉福貴在這裏謝謝各位父老鄉親了。」說完,他囑咐幾個親戚把何翠芬帶回家,免得她繼續待在這裏受刺激,自己則準備去和檢察官談談案子。

大家見苦主都這麼說了,趙雲蕾和辦案的付朝陽也下來了,覺得此行的目的就算完成了,於是慢慢散開,把門給讓出來了。幾個女人攙起坐在地上哭鬧的何翠芬,林嵐他們趕緊朝門口走去。

正在這時,何翠芬突然掙脫了攙扶她的人,迅速朝趙雲蕾撲去,一把抓向趙雲蕾的臉。林嵐剛好在旁邊,她眼疾手快地去隔擋,何翠芬的手被擋開了,林嵐的手背卻被何翠芬的指甲撓出四條長長的血印子,血珠子快速滲了出來。

法警趕快把何翠芬拉到一邊,何翠芬知道自己闖了禍,把頭耷拉在一旁,不吭聲了。劉福貴見何翠芬抓傷了人,那個被抓的女孩子手上鮮血淋漓,一時也蒙了。他嘴裏不停地說:「這可怎麼好?姑娘,我送你去醫院吧,你別和她計較,她是個病人。」

林嵐剛才在旁邊聽着,已經知道他就是那個水塘溺嬰案的父親,心裏同情得很,根本沒打算和他計較。現在見他白著臉,滿眼的惶恐,反過來安慰道:「沒事沒事,你別緊張。」

趙雲蕾見到林嵐白凈凈的手又紅又腫,鮮血直流,心疼得不得了,她趕緊讓法警攔車把林嵐送去醫院。

林嵐忙道:「不用,不用,只是皮外傷,看着嚇人罷了。我讓江旎姐給上點葯就行了。」

付朝陽詫異地說:「江旎,她……她不是法醫嗎?法醫不是解剖死人的嗎?」

林嵐斜着眼看了一眼付朝陽,心想:「你要是當着江旎姐的面這麼說,可就死定了。」

林嵐對趙雲蕾說:「趙處,您去忙吧,您這邊已經夠頭大了,我這點小事兒,自己處理,您就甭管了。」

趙雲蕾看了看一臉不知所措的劉福貴,輕輕地嘆了口氣,對控申處的同志囑咐道:「黎處長,我這一時走不開,您安排人把林嵐送去,給江法醫看看傷,要是江法醫說嚴重,就趕緊送醫院處理。」

黎剛滿口答應了,老孫和小王簇擁著林嵐朝技術處走去。

林遠昊剛把實驗室的操作台收拾乾淨,迎面就看見控申處的人帶着林嵐過來了。林遠昊有些意外,再一看,林嵐的手上全是傷,詫異地問:「這是怎麼弄的?」

老孫簡單地說了說過程。

林遠昊說:「江旎今天早上有個會,不到院裏來,我那兒有醫藥箱,把她交給我吧。你們先去忙,這會兒下面正需要人。」

老孫知道林遠昊是個辦事非常穩妥的人,於是拜託道:「那就辛苦你了,小林今天也是因公負傷,待會兒要是去醫院,把收費單據什麼的留好就行。」說完就和小王匆匆離開了。

林遠昊把林嵐帶到辦公室,找出醫藥箱,抬起她的手仔細瞧了瞧,血已經凝固了。林遠昊用鑷子夾了棉球蘸着純凈水沖洗了一遍,再用碘酒和酒精給傷口消毒。林嵐痛得齜牙咧嘴的,不停地倒抽涼氣,林遠昊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

「現在知道疼了,剛才怎麼那麼莽撞,輪得上你逞能?」

「組長,你是不在現場,不知道情況當時那個緊急啊。那會兒法警都去疏散群眾了,沒人留意到那個何翠芬,她突然就沖趙處長撲過去了,要不是我這一擋,趙處的臉現在就成這個德行了。」

她連說帶比畫的,碰到了傷口,頓時又疼得臉上的五官縮成一團。

林遠昊不悅道:「給我消停點。」

林嵐見他不高興了,一時大氣也不敢出,也不敢喊疼,只能咬牙忍着。

林遠昊低頭專註地上藥、包紮,手指修長、靈活。林嵐心裏暗贊:「這應該是一雙藝術家的手啊。」再看他全神貫注的側臉,好似一尊希臘神話中的男神鵰塑,不覺有些看呆了。

處理完傷口,林遠昊囑咐道:「你這一周傷口不要沾水,每天到我這裏換一次葯。還有,忌點口,別整天亂七八糟地亂吃。」

林嵐見他態度緩和了些,趕緊屁顛屁顛地湊上前去拍馬屁。

「我說組長,你這包紮技術太贊了,簡直媲美外科大夫啊,難道以前專門學過?」

林遠昊半天沒吭氣,就在林嵐以為他又無視自己,訕訕地準備離開時,林遠昊突然說道:「我以前在大學是籃球社團的,給社員們包紮過。」

林嵐不可思議地看着林遠昊,想像不出自己這位冰山一樣的組長,居然還加入過籃球社團這種雄性荷爾蒙爆棚的團體。她剛想繼續深入八卦這個話題,林遠昊卻早已轉身,只留給她一個背影。

林嵐下班回到家后,奶奶何春芝被她纏了一手的紗布給驚到了。林嵐知道這次瞞不過,只得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何春芝用手戳著林嵐的腦門,惱恨地怨道:「你忘了對我的保證了,危險的事情不碰。維穩自有維穩的部門,你瞎摻和啥?這手就是女孩子的第二張臉,如果留下疤,不就相當於毀容!」

林嵐覺得何春芝有些擔心過度,不在乎地反駁道:「奶奶,這才多大點事兒啊,您要不要這麼誇張?」

何春芝見她完全不打心裏去,更着急了,連珠炮似的一頓數落。

林驍勇忙在一旁當和事佬。

「媽,您彆氣,這孩子打小就是個不省心的,以前是禍害別人,現在換成禍害自個兒了。您看,她半天也不吭氣,肯定是知道錯了。這孩子大了,說多了也不好,傷自尊心不是?」

何春芝看見林嵐耷拉着腦袋,心裏有些不忍,扭過頭去指責林驍勇管教無方,林驍勇只得強打精神接受他老媽轉移的炮火。林嵐沖林驍勇扮了個鬼臉,趕忙躲回自己房間里去了。林驍勇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心裏暗罵自家閨女是個坑爹貨,無可奈何地打起十二分精神,聽着何春芝的數落。

剛在房間里坐了一會兒,林嵐就接到了趙雲蕾的電話,她細細地問了林嵐的傷勢,囑咐她好好休息。林嵐關心下午的事兒,之前怕打擾她沒敢問,這下正好打聽打聽。

「我後來和劉福貴談了很久,雖然他堅持王麻子就是兇手,可是他的情緒也平復了許多。」

趙雲蕾的嗓音略帶點沙啞,林嵐感覺她很疲憊,識趣兒地閉了嘴。

放下電話沒一會兒,就收到一條來自江旎的微信。

「咱們涵江市檢察院在網上被人罵慘了。」

緊跟着發過來一條鏈接。

林嵐點開鏈接,是一條點擊量過十萬的帖子。

「水塘溺嬰無人管,放虎歸山不作為。」裏面指名道姓指責趙雲蕾。

她上網一搜,網絡上鋪天蓋地都是「溺嬰案」的帖子,標題一個比一個勁爆。諸如「放虎歸山不作為」「涵江市檢察院包庇兇手」等。更惡劣的是,還有人把趙雲蕾的個人信息給扒了出來,說她至今單身,變態老姑婆一個,所以不能體會別人的喪子之痛,帖子後面還有不少惡毒攻擊的評論。

林嵐連忙去撥趙雲蕾的電話,語音提示對方已關機。

回想起剛才電話裏面趙雲蕾疲憊的語氣,看來她已經知道了網絡輿情發酵,她怕自己擔心,還是先打來電話安慰自己,這才關機。

林嵐趕緊給江旎打電話。

「江旎姐,這消息的傳播速度怎麼這麼快?」

江旎在電話那頭嗤了一聲:「你傻啊,今天早上那麼大規模的圍堵,旁邊多的是人,這人多眼雜,眾口悠悠的,到現在才蔓延開來,已經算慢的了。」

「可網上怎麼瞎傳啊?趙處長可不是放縱兇手,她是為了查找真兇,為了避免一樁冤假錯案!」

「這年頭的鍵盤俠不就這樣么,他們不能功成名就,卻能把功成名就的人罵得身敗名裂,體無完膚。」

林嵐焦急地問:「那,那現在怎麼辦呢?」

江旎在那頭無奈道:「還能怎麼辦?只有儘快找到真兇了,不然咱們涵江市院這口鍋還不知道得背到什麼時候呢。那趙雲蕾估計也得讓這些唾沫星子給淹死。」

林嵐氣憤地說:「趙處長什麼都沒做錯,他們憑什麼這麼不分青紅皂白地指責她?難道說,她把無辜的人抓起來,讓真兇逍遙法外就對了?」

江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網民並不清楚真相,他們只看到人贓並獲,檢察機關卻把人給放了。現在最吃虧的是,案件還在繼續偵查階段,所以不能在網上把證據都給披露出來,否則就會打草驚蛇,便宜了真兇,所以這口鍋,咱檢察院背定了。」

林嵐撂下電話,情緒降到了冰點。她替趙雲蕾感到委屈和不值。

網絡的另一端是無數的鍵盤手,他們被不全面的事實所蠱惑,把碎片當作全部,把謬誤當作真相,宣洩著自己的懷疑和不滿。而此時此刻,林嵐縱然想幫趙雲蕾去解釋,可她只有一張嘴,而且還得顧及案件保密的紀律。林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力和迷茫。

晚飯的時候,林嵐完全沒有胃口,整個人懨懨的。林驍勇料到她一定是遇到了不順心的事兒,晚飯後,主動拉她出去散步。

父女二人沿着小區一路走到中央花園,草地上幾個小孩子興高采烈地追逐嬉戲,發出一陣陣開心的笑聲。林嵐被他們的喜悅所感染,心情稍稍地平復了些。

「今天又遇到啥不開心的事啦?」

「沒事。」

「你臉上可是寫着大大的『有事』。」

「有那麼明顯嗎?」

「你說呢?」

林嵐低頭不語。

「你從小就性格開朗,不出事,你能蔫成這樣?」

「咱們院裏的趙處,就是我挺崇拜的那個,被人在網上發帖攻擊,還人肉了!」

林驍勇愕然道:「人肉她?為什麼?」

林嵐忿忿道:「就因為她堅持對一起殺人案件做了存疑不訴,早上就來了一大群人圍攻她,好不容易勸走了,晚上又被人在網上罵。」

林驍勇指了指林嵐的手,道:「你這傷是早上幫她的時候弄的?」

林嵐苦笑道:「可不是。不過,我只是受了點小傷,她可就慘了。可我就不明白了,她能有什麼錯?她不就是堅持要對案件嚴格把關,防止冤假錯案么!」

林驍勇的神色突然變得很嚴肅,道:「有些人就是這樣,什麼都沒弄清楚,也不去調查核實,就人云亦云,跟風造謠,完全不管他們這麼做會給別人帶來什麼樣的傷害。」

林嵐低着頭,用腳踢著路邊的石子,石子一路跳躍着越滾越遠,最後隱入了路邊的草叢。

「趙處長是個女同志,這件事情對她的傷害和壓力都是非常大的,你這時候一定要多關心她,讓她感受到來自同事的支持和關心。」

林嵐沮喪地說:「可我已經聯繫不上她了,她的手機關機了,我什麼忙都幫不上。」

「真正想幫助一個人,總是能找到辦法的。」

林嵐怔了怔,臉色漸漸開朗,恍然大悟道:「是啊,光在這裏同情有個鬼用,我現在就去找林遠昊,看看還能不能從現場的細節和物證分析上進行突破,找到新的線索。」

看着林嵐匆匆而去的背影,林驍勇覺得自己的閨女的確怎麼看都可愛。她永遠都那麼自信和樂觀,即便明知前路佈滿荊棘,也會披荊斬棘,無畏前行。

門鈴響起的時候,林遠昊正在房間里健身,他以為是爸媽散步回來沒有帶鑰匙,邊用毛巾擦汗,邊去開門。

門開后,林嵐看到的就是穿着背心和運動短褲,衣服汗濕了的大帥哥。充滿力量感的肌肉裸露在空氣中,汗水順着鎖骨向下蜿蜒流淌,這荷爾蒙爆棚的雄性氣息和白天冷峻內斂的氣質大相徑庭,散發着異樣的吸引力。

林嵐覺得自己的臉莫名其妙地發燒。

「啪」的一聲,大門被用力地關上。

門外的某人險些被撞扁了鼻子,有些訕訕的。

門內的人匆忙套了一件外套,再次打開門,臉上明顯有些不自在。

「我……我是為了趙處的事兒來的,今天網上把她罵慘了。」

林遠昊朝屋裏擺了擺頭:「進來說吧。」

林嵐在沙發上坐下,林遠昊打開電視機,給她遞了一個橘子和一個遙控器,道:「我去沖個澡,你等等。」

想起自己剛才的冒失,林嵐就是臉皮再厚,也有些害羞。她蚊子般小聲嗯了一聲,林遠昊匆匆走了。

不一會兒,嘩嘩的水聲響起,林嵐覺得自己來的真不是時候,可是來都來了,自己的確也等不到明天,只得硬著頭皮等著。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時,門鈴突然響了,林嵐雖然覺得不妥,卻也只能認命地去開門。

一對氣質優雅的老夫妻站在門口,看到林嵐的時候,兩個人一臉的詫異,幾乎懷疑自己走錯門了。

幸好林嵐反應快,趕緊自我介紹:「伯伯、阿姨,我是林組長的下屬,我今天晚上冒昧過來,是有件案子上的急事兒要和他商量。」

林映山和吳敏儀也反應了過來,招呼著林嵐過來坐下。

林嵐第一次來林遠昊家,是上次技術處組織聚餐的時候。當時林映山夫婦出去旅遊了,所以彼此之間素未謀面。

吳敏儀上下打量著林嵐,只覺得這姑娘樣貌標緻,懂禮貌,整個人洋溢着一股青春陽光的氣息,頓時喜歡得不得了。她細細打聽林嵐的家庭情況。林嵐縱然再大方,也被吳敏儀這相看未來兒媳婦的架勢給弄得發窘。林映山看出了小姑娘的不自在,連忙乾咳了兩聲,奈何吳敏儀女士熱情高漲,全然不顧,林映山只得對小姑娘投去同情的目光。

正在林嵐如坐針氈的時候,林遠昊洗完澡出來了。他一看客廳裏面他老媽的架勢,再看看林嵐坐立難安的模樣,心下瞭然。

他朝林嵐揚了揚下巴道:「你不是有工作要彙報嗎,還不抓緊時間?」

林嵐如蒙大赦地站了起來。

吳敏儀不樂意了:「有什麼工作不能待會兒談,我和林嵐正聊天呢。」

「媽,我們還有公事兒要忙呢,您讓爸陪您聊吧。」林遠昊說完,朝林嵐使了個眼色,朝書房走去。

吳敏儀眼巴巴看着自個兒相中的媳婦被領走了,沖着林映山抱怨道:「這臭小子,整天擺個臭臉,把姑娘們都給嚇跑了。今天好不容易領回來一個,話還沒說上兩句呢,就去商量什麼公事,真是氣死我了。」

林映山看見她這樣着急,忍不住笑道:「欲速則不達,吳敏儀女士,淡定,淡定。」

吳敏儀沒好氣地朝他翻了個白眼,也只能作罷。

林嵐第一次到林遠昊的書房,一進門就被整整一面牆的書給驚到了。

房間格外整潔,纖塵不染,一切物品都擺放在最合適的位置,各類書籍分門別類,側面還貼著序列號。

林嵐想想自己那凌亂的小狗窩,嘆了口氣道:「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林遠昊朝書桌努了努嘴,道:「少貧嘴,幹活兒!」

林嵐老老實實在書桌旁坐下,林遠昊打開電腦,從抽屜里拿出幾張白紙和鉛筆,對林嵐說:「我們把那天趙處長說的證據進行一次全面的復盤。」

林嵐認真地點了點頭。

林遠昊幾筆就在紙上勾勒出王麻子和劉福貴家的方點陣圖,畫出了前往溺嬰現場的道路,溺亡嬰兒的池塘。

「王麻子家挨着劉福貴的家,挺容易潛進他家作案的。」

「不錯,那天劉福貴家裏來來往往的人確實是多,所以嬰兒睡覺的那個房間足跡和指紋雜亂,實在沒法確定誰才是真兇。」

「不過,這個池塘是村裏唯一一個荒廢的池塘,村民平時很少去那裏,兇手選擇這個地方作案,應該是對村裏的情況非常熟悉。」

林遠昊又畫了一個池塘的現場勘查平面圖,現場襪印、丟棄的解放鞋、附近草叢裏凌亂散落的煙頭。他拿起圖紙,慢慢端詳著,忽然道:「其實這隻鞋本身就是個悖論。」

「就是,一隻鞋還巴巴地帶回家,故意讓警察抓自己么?這嫁禍手法太刻意了。」

林遠昊點了點頭,將畫了王麻子家院子的圖紙交給林嵐。

「你看看,還有沒有什麼遺漏的?」

「是覺得差點什麼,可又說不上來。」

「你先清空腦海里所有的雜念,用本能去引導自己的思維。」

「讓我冥想?」林嵐覺得有些好笑,也很奇怪林遠昊會說出這種話。

「不,是靠職業敏感引導你捕捉你潛意識中認為很重要的證據,行業經驗形成的職業敏感,往往非常重要。」

林嵐不再玩笑,她端正地坐好,閉上眼,陷入了沉思。

紙上的寥寥幾筆勾勒出的圖案,漸漸與卷宗里的證據融合在了一起,她似乎置身於真實的現場之中。

王麻子家和劉福貴家相鄰,他家後院有根晾衣繩,上面掛着洗乾淨的毛巾、內褲和襪子,被淤泥弄髒的外套、長褲和鞋子雜亂無章地散落在地上,隔壁的一棵棗樹,枝葉茂盛,越過了牆頭,院子裏零星落了幾顆熟透的大棗。

林嵐拿起筆,將腦海中的細節一一勾勒在紙上。

「晾衣繩上曬著的毛巾、內褲和襪子都在,王麻子說沾了泥的衣褲之前是晾在晒衣架上的,看來不是撒謊。」

「如果兇手另有其人,通常而言,他得悄悄拿走王麻子的衣服作案,再悄悄放回來。這樣一來,難免在現場留下進出的痕迹。」

「可是現場確實沒有任何發現,難道兇手是用飛的?或者說他是武俠小說裏面的輕功高手?」

林遠昊淡淡道:「好好說事兒,別瞎扯。」

林嵐吐了吐舌頭,依然貧嘴道:「雖然我的假設誇張了些,可那些電影裏面的大盜還不是用飛爪進入博物館偷盜。一樣腳不沾地,不會留下痕迹。」

說到這裏,她突然僵住了,瞪大眼睛看着林遠昊。

林遠昊一把抓起桌上那張紙,放到眼前仔細看了看,動容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林嵐的臉也因為興奮泛起了潮紅。

林遠昊拿起車鑰匙就往外走,林嵐追着問道:「去哪兒?」

「去找趙雲蕾,讓她聯繫警方抓人,去晚了,我擔心那傢伙會跑了。」

林嵐醒過神來,跟着林遠昊朝外走去。

警方趕往馬勝家時,他正在收拾行李,準備連夜跑路。

足跡鑒定專家對馬勝的足跡和現場遺留的足印做了比對,結果是具有同一性。

馬勝在看到鑒定結果的時候,整個人抖得像篩糠一樣。

塗敏有些意外,因為林遠昊說,是林嵐發現了馬勝具備作案條件。他將林嵐拉到一邊,有些半信半疑地問道:「聽說是你發現真兇的?」

林嵐倒也不推辭,大大方方地承認道:「是啊。」

「你怎麼發現的?」

「趙處一開始就懷疑兇手另有其人,我們也覺得王麻子是被栽贓陷害的,只是苦於沒有發現真兇的痕迹。最後是院子裏面的幾顆大棗提醒了我。」

「大棗?」

「不錯,就是大棗。」

塗敏有些莫名其妙。

「王麻子不只劉福貴一個鄰居,他的鄰居還有馬勝,他們兩家挨得更近,只有一牆之隔。既然馬勝家棗樹上的棗能掉到王麻子家,他也能爬上這棵棗樹,用工具把王麻子家晾衣繩上的衣服給取走。因為是隔空取物,當然不會在王麻子家留下痕迹。」

「怪不得那天在案發現場,他一眼就認出是王麻子的鞋。原來他是想誤導警方。」

真相被揭露前,一切都撲朔迷離,百轉千回。可只要找對了方法,弄清了原委,所有的疑問都會迎刃而解。

塗敏很快就從馬勝嘴裏撬出了真相。

馬勝與劉福貴、王麻子都是鄰居,他和兩家人的關係都不好。王麻子這個人嘴壞,馬勝和他干過幾架,結下了仇怨。村民養蝦致富那會兒,馬勝也加入其中,可全村的小龍蝦生意就數劉福貴做得最大,馬勝認為劉福貴搶了他不少生意,因此懷恨在心。

劉福貴發達了,把自家老宅進行擴建,馬勝覺得劉福貴擋住了自己家的風水,擴建期間和劉福貴理論了好幾次,劉福貴都沒有搭理他。馬勝眼看着劉福貴的房子越修越好,生意也越做越大,自己卻日顯寒酸,竟然起了歹心,計劃以殺死劉福貴的孩子的方式進行報復,再嫁禍給王麻子。

劉福貴給兒子辦滿月酒那天,村裏人都去了他家吃酒。馬勝酒席吃到一半,找了個機會溜回家,爬到樹上,隔着院牆用魚叉把王麻子曬在院子裏面的衣褲鈎了過來,又把王麻子放在屋外的解放鞋穿在腳上。他偷偷溜進劉福貴家,趁人不備把嬰兒勒死,用提袋裝着屍體,準備丟到水塘裏面去,來個人不知鬼不覺。不料嬰兒之前只是閉過氣去,並未死透,走到水塘的時候,緩過氣的嬰兒突然發出了哭聲,馬勝慌慌張張地把嬰兒臉朝下摁進塘底溺死。

馬勝上岸后,在旁邊的草叢裏蹲著吸了一支煙。等他慢慢平復下來,他發現鞋只剩一隻了,襪子也髒了,這時候下起了暴雨。

馬勝跑回家,把襪子脫了下來,扔到路邊的排水溝里。他回到家后,把沾了泥污的衣褲和剩下的一隻鞋子隔着院牆扔回到王麻子院子裏,然後把自己從頭到腳洗了個乾乾淨淨。王麻子被抓后,他以為這事兒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卻沒想到王麻子居然被放了回來。聽那些到檢察院上訪的村民回來說,檢察院懷疑真兇另有其人,馬勝慌了,他一天都魂不守舍,晚上收拾行李,準備躲到外地去,不料警察卻來得如此之快。

根據馬勝的交代,警方找到了被扔到排水溝里的襪子。經鑒定,在襪子裏面檢測到的泥漿和植物碎末與溺死嬰兒的水塘中的泥漿的微量元素和植物成分一致。之前水塘附近的煙頭做了DNA檢測,其中有一枚煙頭上的DNA和馬勝的完全匹配。再加那半枚和馬勝足部特徵吻合的足印,正可謂是鐵證如山了。

開庭那天,趙雲蕾和檢察官付朝陽一起出庭支持公訴。面對着一樁樁的鐵證,馬勝當庭認罪。

趙雲蕾和付朝陽走出法庭的時候,劉福貴迎了上來,他「撲通」跪到趙雲蕾面前,趙雲蕾嚇了一跳,趕緊把他攙扶起來。

劉福貴哭得稀里嘩啦。

「檢察官同志,要不是你們,我兒就死得不明不白了,我之前還錯怪你們,我就是個糊塗鬼。」

趙雲蕾安慰道:「我能理解你的喪子之痛,不會怪你的。也希望你今後理解我們的檢察官堅守這份正義的不容易。」

劉福貴用力地點了點頭。

馬勝一審被判處死刑,收到判決書的那天,劉福貴和村民到檢察院給趙雲蕾和付朝陽送去了錦旗。網絡上的輿論也很快轉了風向,滿屏都是對涵江市檢察院秉公辦案,明察秋毫的讚譽,趙雲蕾也被人稱作當代女檢察官的楷模,網民評價她頂住了巨大的壓力,避免了一起冤假錯案。

殘陽如血,趙雲蕾和林嵐坐在茶葉市場,泡了一壺濃濃的普洱。趙雲蕾偏愛這處市井氣息濃郁的市場,簡陋的戲台,露天的桌椅,不遠處傳來的二胡聲嗚嗚咽咽,將這黃昏下的動與靜恰到好處地詮釋了出來。

林嵐關心地問:「趙處,網上的風頭過了,案子也真相大白了,您現在心情有沒有好一些啊?」

趙雲蕾淡淡笑了笑,道:「看了那些個負面的評論,說自己心裏一點兒都不委屈不憤怒肯定是假的。咱們公訴人做的是公眾關注度高的工作,碰到敏感案件時,保不齊就站在了大是大非的風口浪尖。所以,一旦決定選擇這份職業,就要做好接受暴風雨洗禮的心理準備。真遇到事兒,難過一陣也就罷了,沉溺於自傷自憐也沒那個必要。」

「趙處,你可真堅強,我就做不到這麼雲淡風輕的。網上那麼多惡毒的話,我到現在想起來心裏都堵得慌。」

「那就不去想。生活本來就複雜,現代人的思維也多元化,網絡上那麼多是是非非,哪有精力去和他們較真。不把這些負面的情緒及時代謝掉,它們就會形成毒素,侵害我們的思想、消磨我們的鬥志。我看你朋友圈發的那條信息就挺通透的,怎麼這會兒反而看不破了?」

林嵐有些意外,問道:「哪一條朋友圈啊?」

趙雲蕾打開手機,翻出林嵐幾天前發的一條信息,指給她看。

「就是這條,『一生都要向前奔跑,如果害怕迷失方向,那就朝着太陽升起的地方』。」

林嵐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赧然道:「這是一時有感而發。」

趙雲蕾摸了摸林嵐的頭,笑道:「保持這種向上的精神和克服困難的勇氣就很好啊。遇事不氣餒,迎難而上,挖出真相,這一次,你做得非常好。」說到這裏,她拉起林嵐的手,指著上面已經慢慢淡去的傷痕又道,「手上的疤痕會慢慢癒合,心上的也會,要想成為一個強大的個體,一定要建立起非凡的自我修復能力。」

林嵐鄭重地點了點頭。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姑姑林曉娟。當年她秉公辦案,卻被當事人記恨,付出了終身殘疾的代價。可她現在依然堅強而樂觀地生活着,努力工作,業餘時間看書、插花、畫畫,不也是一位具有非凡自我修復能力的堅強女性嗎?經歷了這場風波,林嵐覺得自己也跟着成長了。

趙雲蕾的聲音將林嵐的思緒拉了回來。

「林嵐,通過這件事,我越發認識到技術專業知識對於公訴案件審查的重要性。如果沒有你們對證據的專業分析和判斷,這案子不會推進得這麼快,這馬勝要是跑了,案件又會變成一樁懸案。你對證據鏈完整性的認識很獨到,知識面也廣,我在想,如果你去做公訴人,公訴加上技術,不知道會產生什麼樣的化學反應!」

林嵐沒有想到趙雲蕾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頓時產生一種知己之情,內心激情翻湧。

「趙處,不瞞您說,我打小的夢想就是親自辦案。我太喜歡案件中的邏輯推理和演繹了,您這個提議太誘人了。」

「哦,那就申請到我們公訴處來,在新的崗位上,你一定會大放異彩。」

趙雲蕾的話,在林嵐的心裏投下了一枚石子。

一天下午,林遠昊回到辦公室,看到的就是林嵐獃獃地坐在電腦前,神遊萬里的模樣。

「又想什麼呢?」

「組長,您說是公訴處好,還是咱技術處好啊?」

「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

「趙處長最近給我講了好多辦案中的故事,我覺得能夠面對面地和犯罪嫌疑人鬥智斗勇,真的很了不起。相比而言,咱們做的都是幕後的工作,也枯燥許多。」

林嵐天資聰穎,卻生性好動,平日裏就喜歡各種新鮮的事物,接受能力也快,的確和技術處大部分人不一樣。

林遠昊沉思了片刻,很認真地說:「在我看來,咱們檢察機關的工作,無論台前也好,幕後也罷,最終的目標都是一致的,都是維護公平和正義。技術工作就是要禁得起寂寞,默默在幕後奉獻,雖然有時候關鍵證據是技術人員發現的,可光環還是屬於辦案一線。技術人員要安於這份寂寞,潛心研究,實現我們自己的價值。」

「你是覺得我不安於本職工作?」林嵐有些忐忑地問。

「那倒不是,我個人覺得工作崗位本身沒有什麼好與不好之分,關鍵要看個體特徵更適合哪個工作內容。」

林嵐難得聽到林遠昊除技術分析的話題外說這麼多話,趕緊趁熱打鐵問道:「組長,您看我更適合哪個工作崗位呢?」

「我不是那種狹隘的人,也沒有什麼人才壟斷的思想,我一向主張人盡其才,物盡其用。雖然你是我的組員,可我覺得,公訴那種富有變化性和個人發揮空間的工作似乎更適合你。」

「組長,您可真是宰相肚裏能撐船啊,請受小的一拜。」

林嵐作勢一拜,林遠昊嫌棄地看了她一眼。

「你又開始貧了,整天沒個正形。你也別高興得太早,要想成為公訴人,必須先過司法考試,那可是號稱中華第一考,挺難的。而且公訴人審查案件要求細緻、嚴謹,你整天毛毛糙糙的,必須得磨磨性子。」

林嵐一下子苦了臉。

「這麼麻煩,看來我離夢想有整整一座珠穆朗瑪峰的距離啊!」

林遠昊無視一旁哀號的林嵐,徑自走到實驗台旁邊忙碌去了。

人一旦有了夢想,就要去追逐。

從此林嵐經常纏着趙雲蕾給她講案件中遇到的難題。趙雲蕾被她的熱情所感染,經常給她講些在辦案中如何發現問題,如何破解難題的經歷。林嵐對她崇拜得不行,更加堅定了去公訴處工作的決心,複習司法考試更努力了。

林嵐不是法律專業出身,技術處的工作也不少,兩次模擬考試分數不佳,心下不免有些氣餒。為此,林遠昊和趙雲蕾都沒少鼓勵她,她也挺有毅力,消沉了幾天就又充滿了幹勁兒,連午休時間都放棄了,得空兒就看書、做題,很是努力。

何春芝發現林嵐複習司法考試,得知她想去公訴處,極力反對。林嵐自從賀坤告訴她何春芝的心病後,也不願意和她當面硬扛。

最後解開何春芝心結的,居然是林曉娟。

「媽,公訴人就是我的夢想,我現在再也不能在法庭上支持公訴了,林嵐就是我夢想的延續,我看到她,就像看到年輕時追夢的自己。」

看到自己無比堅強的小女兒臉上的淚水,何春芝最後還是妥協了。

「司法考試,我終於通過了!」林嵐盯着屏幕上的分數,心中百感交集。

趁著內設機構人員輪崗的機會,林嵐向技術處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向政治部遞交了想輪崗到公訴部門的申請。

不過人事上面的事兒手續一向比較複雜,申請遞交上去很久,卻遲遲沒有批下來。

就在林嵐以為這事兒石沉大海的時候,事情卻有了轉機。

這天,林嵐剛走到電梯口,就碰到晏清雲和趙雲蕾兩人從電梯間出來。晏清雲一見是她,呵呵笑道:「這說曹操,曹操就到啊!」

林嵐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

晏清雲道:「小林啊,院黨組經過討論,考慮到你有技術專長,又遞交了輪崗到公訴工作的申請,還高分通過了司法考試,準備通過你的調動申請,正式把你調到公訴處。」

林嵐樂得差點蹦了起來,可畢竟是調動,當着原任領導的面兒,她也不便表現得太高興,只能強壓着心頭的興奮,說着場面話:「謝謝領導對我的支持和信任,我一定好好工作。」

「哼,小傢伙還挺會當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心裏早就樂開花了吧。」

林嵐吐了吐舌頭,臉上的笑容無法掩飾。

晏清雲笑着對趙雲蕾說:「人我就交給你了,回頭你們對接一下,有什麼需要我們技術處配合的,儘管開口啊。」

林嵐帶着趙雲蕾到會議室,準備好好打聽打聽。

她泡好茶端給趙雲蕾,心花怒放地道:「趙處,我申請打了那麼久都沒有動靜,還以為這件事兒黃了,沒想到,喜訊突如其來啊。」

趙雲蕾笑道:「功夫不負有心人,你總算是如願以償了。院黨組的意思是,要給公訴引進年輕的好苗子,培養複合型人才,你各方面都適合,所以一上會就全票通過了。你趕快交接一下手頭的工作,早點過去報到。」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檢察院的內置機構之間輪崗的頻率還是很高的,每個人都有機會選擇更合適自己的崗位,正所謂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林嵐離開的那天,公訴處來人迎接,技術處的同事們依依話別,這在機關裏面,也是一種特色,蘊含着對同志的尊重和關心。

晏清雲當眾宣佈:「小林在咱們這兒表現不錯,這幾年進步很大,我心裏是捨不得她走的。不過,年輕人追求自己的夢想,作為領導,應該支持。今後你到了公訴處,要好好工作,有什麼難處就回來,這兒永遠是你的『娘家』。」

這幾句話聽到林嵐的耳朵里,心裏感到暖暖的。

臨別在即,看着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想起這幾年在技術處的點點滴滴,只覺得心裏酸酸的。

林遠昊從兜里拿出一個黑色的長方形盒子,交到林嵐手上。

林嵐打開一看,是一對定製的放大鏡和鋼筆。放大鏡的柄上刻着「鑒」字,鋼筆桿上刻着「法」字。

「鑒定和法律都需要嚴謹的工作態度,你要將技術和法律融會貫通,成為你未來工作的雙翼。鑒也有明察的意思,希望你今後明察秋毫,審慎執法。」

林遠昊還是第一次如此語重心長地叮囑林嵐,林嵐握緊了手中的盒子,記住了他今天所說的每一個字。

逯超群在一旁調侃道:「林組長送禮,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啊,林嵐,你回去得供起來,早晚三炷香。」

江旎瞪了他一眼,摟着林嵐的肩膀道:「唉,標本室裏面的寶貝們,以後該寂寞了。小林子,你走了,我讓它們天天託夢給你。」

林嵐拱手道:「得,謝了哈,我的大美人。您以後手癢了,就可勁兒折騰逯超人吧,他保證不敢忤逆您的懿旨。」

逯超群正要還嘴,被江旎一記眼刀給止住了。

公訴處的王建波處長用力握了握晏清雲的手。

「晏主任,您這兒果然是藏龍卧虎啊,這一個個的嘴上功夫,比咱們這些干公訴的還厲害,我今天可真是開眼了。」

「哪裏,哪裏,我平時太縱容他們了,讓您見笑了。」

「這您就見外了,我得謝謝您忍痛割愛,為咱們公訴輸送人才,咱們那兒,缺的就是既懂技術又懂法律的人才,林嵐去了,就有希望把這兩個領域給打通了。」

晏清雲動容道:「王處,您這可是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現代刑事案件的審查,離不開技術,技術人員要想發揮更大的作用,就得了解法律人的思維,明白辦案人員需要的是什麼。這樣,讓兩者兼容並蓄,才能把案件辦成精品。林嵐雖然眼下還稚嫩,可只要您以後多給她鍛煉的平台,我相信,假以時日,她一定會成為一名優秀的公訴人。」

王處長看了一旁的趙雲蕾一眼,笑道:「能同時得到您和趙處兩位不同領域專家的大力推薦,肯定是一名幹將。」

林嵐被他們誇得不好意思了,臉上有些發紅。

趙雲蕾將林嵐帶到了1107辦公室,辦公室裏面有四個格子間,座位上都有人。趙雲蕾對裏面的人招呼道:「大家把手上的活兒停一下,我給你們介紹一位新同事。」

房間里的人好奇地打量著林嵐。

「想必大家都聽說了,這名年輕的同志就是從技術處調過來的林嵐,她技術業務過硬,對咱們公訴的工作很感興趣,不久前還以優異的成績通過了司法考試。從今往後,她就是咱們組的一員了。」

林嵐客氣道:「今後還請大家多關照。」

趙雲蕾指著其中一位50多歲,剃著小平頭,模樣酷酷的老同志說:「這位是汪叔,是一位有着20多年公訴經驗的老同志了。他可是咱們組裏面的寶庫啊,辦過的案子可以寫成十幾部長篇小說了。」

林嵐笑眯眯道:「汪叔真是帥,我以後叫您『帥叔』好了。」

汪海彬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這丫頭嘴真甜。」

趙雲蕾指著一個20多歲的,身形有些富態的姑娘說:「這是劉菲兒,你汪叔的助手。」劉菲兒沖林嵐友好一笑,林嵐看着親切,也報以微笑。

「這是付朝陽,就不用我介紹了,溺嬰案的承辦人。他部隊轉業后就到了我們公訴處,算起來也有10多年了,別看是男同志,辦案風格挺細膩的。」

最後,趙雲蕾指著一位30出頭、模樣幹練的女同志說:「這位是李瓊,是咱們組裏的筆杆子,文書寫得好,也善於總結,你以後多向她學習。」

林嵐滿口答應着。

「你先跟着汪叔。咱們公訴的案件量大,人員精簡,用時下流行的話說,就是『案多人少』。所以啊,好鋼都得用在刀刃上,每個公訴人都是革命的一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為了不拖後腿,你必須儘快熟悉辦案流程,快速成長,案件上有什麼不懂的,就向大家多請教。汪叔一開始會讓你協助辦理一些相對簡單的案件,以後你慢慢成長了,就要學會挑大樑了,辦理疑難、複雜案件。」

汪海彬道:「好了,趙處,人家小丫頭今天頭一回報到,你別把她給嚇著了,讓她慢慢適應。」

趙雲蕾笑道:「汪叔,你別小瞧這丫頭,她膽兒肥著呢,可嚇不着她。」

頭一個禮拜,汪叔給林嵐佈置了裝訂內卷的任務,據說這是最快的了解辦案流程的方法。在林嵐看來,公訴工作到處都透著新鮮。提審、閱卷、討論案件、出庭支持公訴,每一項工作都大有學問。

周四下午快下班的時候,林嵐的電腦藍屏了,於是打電話給技術處逯超群求救,電話那頭的聲音懶洋洋的:「誰啊?」

「逯超人,我的電腦壞了,你過來幫我看看吧。」

「切,電腦壞了找網管,找我幹嗎?我的本職工作是分析電子數據,又不是修電腦。」

求人就得低頭,林嵐好聲好氣地哄著:「不用你紆尊降貴地移駕,我拍個照片發給你,你幫我看看唄。」

傲嬌的某人從鼻腔里懶洋洋哼唧了一聲:「發吧。」

林嵐拍了照片,用微信發過去。

「系統崩潰,重新裝機。」

林嵐感覺自己的內心也要崩潰。

「我上個星期才重裝的系統,這才幾天啊。」

「上個星期才搶救完的病人,過幾天一樣可以死翹翹,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林嵐眼前浮現出逯超群那副欠揍的樣子,恨得牙痒痒,可是下午要交審查報告,這時候實在不能得罪這位大爺。

思前想後,林嵐只得又撥了過去,依然是那個懶洋洋的聲音。

「誰啊?」

林嵐沒好氣道:「逯超人,你怎麼每次接電話都問是誰?你不知道手機裏面有個功能叫電話簿嗎?你就不能動動你那尊貴的手指,存一下我的號碼?」

逯超群嗤笑道:「我存那個幹什麼,那種沒用的東西都是你們這些凡人用的。」

林嵐一頭黑線。

「不存?這麼多號碼你記得住?」

「我為什麼要全記住?我記住我需要記的不就行了?」

「你這是說不需要記我的咯?」

「對啊!怎麼你現在才知道?反射弧的確夠長。思維如此遲鈍的公訴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我真替你們王處長捏把汗。」

「你還有沒有同事情誼了?」

「既然都說是同事了,天天見面,記號碼幹嗎?」

說完,逯超群又把電話給掛了。

林嵐氣呼呼地直接殺了過去,剛進逯超群的辦公室,他的手機又響了,他瞥了一眼號碼,嘴角浮起一抹可疑的笑容。

語氣溫柔,和剛才判若兩人。

「江旎,你找我有事?」

江旎在那邊說道:「我的電腦開不了機了,你快來幫我看看。」

「好的,好的,我馬上來。」

林嵐一把拽住正要離開的逯超群,連聲詰問:「逯超群,江旎姐不是同事嗎,為什麼你記得她的電話?還有,我電腦壞了請你幫忙修,你讓我去找網管,江旎姐的電腦壞了你就馬上親自去修,你這也太差別待遇了吧?」

逯超群厚顏無恥道:「江旎不一樣,江旎是女神。」

林嵐被逯超群的肉麻與無恥驚呆了,這是何等的心理素質啊!

「你不是說電話簿是我們這些凡人才用的嗎?你的女神也用電話簿,你怎麼不去說她?」

逯超群冷笑道:「江旎是來凡間渡劫的女神,她用電話簿是為了體驗你們這些凡人的生活。」

林嵐絕倒,鄙夷道:「逯超群,你就是個顏控,一提到江旎姐,你的節操就蕩然無存。」

逯超群嘿嘿一笑,伸出了蘭花指,朝林嵐風騷地擺了擺食指,道:「錯,我是女神控。要說顏值,你也有啊,但你是凡人,我就不控。」說完,扔下林嵐,自顧自地轉身離去。

林嵐滿肚子火氣沒處撒,轉身對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熱鬧的劉鋒吐槽。

「這個逯超群,和他說話簡直折壽。」

大劉笑道:「也就你敢往他的槍口上撞。他那嘴,橫掃千軍,殺人於無形,一旦中招,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林嵐沒好氣地打斷:「好了好了,別給我添堵了,我被他氣得心口疼。」

林嵐沒了心情,氣呼呼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準備借台電腦去寫審查報告。

第二天是周五,一大早,逯超群破天荒地主動到公訴處來找林嵐。

看着逯超群一臉狗腿的笑容,林嵐產生了一種自己在做夢的錯覺。她伸手去探逯超群的額頭,卻被他一臉嫌棄地拍開。

「嵐女俠,我今天要找你幫忙,你幫不幫?」

林嵐驚得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驚詫地問:「你逯超人還有找我幫忙的時候?」

「今天晚上江旎生日,我想給她弄個小儀式,你喊上技術處其他的人參加一下。」

「你的女神過生日,你怎麼不去叫人?再說了,你陪女神過生日,我們這些凡人參加不好吧?萬一讓咱們這些凡人的煙火氣息褻瀆了你的女神,可如何是好?」

逯超群伸出一根手指:「一小時內修好你的電腦。」

林嵐故作矜持,搖頭道:「我也是有氣節的人,可不是那麼容易收買的。」

逯超群伸出兩個手指,進一步割地賠款。

「給你的手機加速。」

「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林嵐繼續搖頭晃腦。

逯超群伸出三個手指,閉上眼睛,狠心道:「這三個月之內,你的電子產品出了任何故障,我隨叫隨到。」

林嵐一把揪住逯超群的手指,生怕他反悔,斬釘截鐵道:「成交!時間、地點、人物,你趕緊報上來,我麻溜地幫你安排好。」

兩人擊掌成交。

「瑪格麗特慢搖吧」不同於都市那些紙醉金迷的夜場,是個雅俗共賞的地方。可以喝酒聊天,欣賞駐場歌手的現場表演,也可以即興上台自娛自樂一番。這裏通常上演的都是小眾的電音和爵士,免去了流行與搖滾的喧囂,成為白領、海歸的心儀去處。

江旎穿着一條墨綠色的羊毛裙,越發襯得皮膚雪白。

美人赴約,逯超群的心情格外舒暢。

林遠昊今天穿了一身修身的風衣,往那一站,真的玉樹臨風。

趁著江旎和林遠昊去選酒水,心情超好的逯超群偷偷地對林嵐道:「小林子,我這技術處第一男神已經心繫技術女神了,這第二男神林遠昊索性便宜你了。」

林嵐差點被剛咽下去的一口「金湯尼」嗆死,咳得眼淚都出來了。她好容易止住咳,呵斥道:「逯超人,你可別瞎說,林組長,那……那可曾經是我師父。」

逯超群冷笑道:「怎麼就成了師父了,行拜師禮了還是喝徒弟茶了?再說了,就算是師父,那也是以前的老黃曆了,早翻篇了。」

林嵐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

逯超群斜着眼看林嵐,挖苦道:「看不出來啊,你這小小年紀,思想還挺封建嘛。其實吧,你們倆樣貌登對,性格互補,乾脆湊一對兒得了。」

大劉推了逯超群一把。

「你瞎教什麼呢,這嵐女俠和組長不僅不同頻道,簡直不同物種,能扯到一塊兒去嗎?你追你的女神就好,在這兒亂點哪門子鴛鴦譜!」

林嵐指著逯超群還要說,江旎已經回來了,她沒聽到前面的,只看到林嵐要和逯超群發飆,勸道:「我說你們兩個別成天見面就鬥嘴、抬杠的,都快成倆杠精了,公訴處的人加起來都沒你倆能掰扯。」

林嵐老遠看到林遠昊也回來了,趕緊轉移話題:「江旎姐,你氣色可真好,怎麼這麼會保養啊?」

「因為和死人的交道打多了,所以我更懂得身體健康的可貴。我們寄居在這軀殼內,依靠它才能去感受這世間的一切,有什麼道理不去珍惜?」

大劉苦笑道:「江大美女,過生日呢,你提哪門子死人?你可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

大家正胡說八道聊得起勁,台上響起了一首爵士風的《HappyBi

thday》。

大劉一下來勁兒了,指著林嵐嚷嚷道:「嵐女俠,這不是你以前老喜歡哼的那首歌嗎?」

逯超群一臉意外:「喲,這小炮仗還會這個調調?看不出來啊。正好,今天江旎生日,這首歌再應景不過了,趕緊的,上去獻唱一首。」

林嵐也不扭捏,跑到台上找DJ要了個話筒,就唱開了。誰知剛唱了兩句,酒吧忽然停電了,話筒和音樂都啞了。

服務生給每個桌上和舞台邊上點上蠟燭,跳躍的燭光給酒吧增添了浪漫旖旎的氣氛。

林嵐把話筒插到話筒架上,正準備下來,卻看到林遠昊走了上來。他扶正台上的DoubleBass,對着林嵐極其紳士地略一點頭,就用琴弦輕緩地演奏起來,旋律正是那首爵士版的《HappyBi

thday》。

琴聲悠揚,旋律美妙。

林嵐再次拿起話筒,伴着琴聲清唱起來。

台下的人沒有料到她的英文發音居然如此標準,節奏感也拿捏得極准,加上林遠昊用低音提琴將旋律演奏得美輪美奐,一時都沉醉在歌曲中。

兩個人的表演引起了旁邊一桌人的注意,其中一位正是涵江市紅得發紫的海歸富豪趙睿的么女趙安琪。

趙安琪是趙睿和意大利歌劇演員的私生女。混血兒的美貌通常都是驚人的,趙安琪更是其中翹楚。深邃的五官,白皙的肌膚,高挑的身材,完美的頭肩比,這樣的女孩,走到哪裏都是焦點。

趙安琪遺傳了母親極高的音樂天分,被稱為天才音樂少女,她3歲就開始登台表演,目前就讀於茱莉亞音樂學院,主攻大提琴。

趙安琪剛剛回國看望趙睿,順便悠然地享受假期,今天約了幾個朋友在「瑪格麗特慢搖吧」小聚。

第一眼看到林遠昊時,趙安琪不由得驚嘆,國內竟然還有這樣貴族氣質的男子。丘比特的神箭一箭穿心,哪裏還管什麼時機和場合。

她從小在國外長大,和母親一樣浪漫多情,敢愛敢恨,既然看上了,自然要高調示愛。她左手拎着一瓶已經開瓶的紅酒,右手拿着兩隻紅酒高腳杯,徑直朝林遠昊走去。來到桌邊,把劉鋒朝旁邊擠了擠。

大劉面紅耳赤地站了起來,趙安琪毫不客氣地佔了他的位置,挨着林遠昊坐下。

那邊桌上的幾個人頓時起鬨起來,噓聲一片。

林遠昊依然慢慢喝着自己面前的一杯蘇打水,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趙安琪對於林遠昊的冷淡毫不介意,她把兩隻高腳杯並排放在桌上,將酒瓶舉高,葡萄酒散發着琥珀光澤,如同一條紅寶石的細流,自半空中慢慢流進杯中。

林嵐驚道:「神之水滴。」

趙安琪有些意外,偏頭看了她一眼,這微微一走神,酒柱一偏,灑了幾滴在杯沿和桌上。她不悅地皺了皺眉,看向林嵐的目光有些不友好。林嵐知道這波操作不容易,是自己出聲讓她分心了,於是朝趙安琪抱歉一笑。趙安琪的羽睫微微一顫,輕輕挑了挑眉毛,收回眼神,不再看她。

趙安琪輕輕晃了晃酒杯,紅色寶石一樣的酒液在杯中蕩漾,她將其中一隻遞給了林遠昊,嬌聲道:「帥哥,一起喝一杯。」

林遠昊語氣冰冷。

「我晚上從不喝酒。」

趙安琪樣貌美艷,林遠昊毫不掩飾的拒絕,讓她微微發怔。

那邊桌上一個嘻哈風格打扮的男子粗魯地嚷道:「安琪小姐的面子都不給,太沒眼色了。這可不是一般的酒,你們知道多少錢一瓶嗎?」

趙安琪惱那男子煞風景,不高興地回頭瞪了他一眼,正要說話,忽然聽到旁邊的林嵐說道:「桑嬌維塞Bio

diSa

ti雖然難得,卻也不是什麼珍品。這酒貴在黏稠度較高,所以能夠完成這波《神之水滴》中的醒酒操作。酒再好,人不對,總不好勉強吧。」

那男人拍桌而起,指著林嵐大聲吼道:「臭丫頭,你怎麼敢和安琪小姐這麼說話!」邊說邊朝林嵐走來。

林遠昊站起來擋在林嵐身前,眼風如刀,毫不示弱地望着那人說道:「你說話客氣點。」

趙安琪攔住那個男子,狐疑地打量了林嵐一眼,見她模樣長得很是俏麗,剛才的談吐之間也很有些見識,於是懷疑她和這貴族氣息的男子之間關係不尋常。那嘻哈打扮的男子是趙睿派來保護趙安琪的,她不想多事,於是轉身離去。

林遠昊出聲提醒:「這位小姐,你的酒忘拿了。」

趙安琪止住腳步,回頭微微一笑,宛若百花齊放。

「算我請你們喝的,記住,本小姐叫趙安琪。」

逯超群摸了摸酒瓶上的標籤,好奇地問林嵐。

「嵐女俠,這瓶酒得多少錢?」

林嵐答道:「市價3800元,這裏估計得賣5000元左右一瓶。」

劉鋒嘖嘖道:「5000多元一瓶的酒就這麼送人了,有錢人的世界我真是不懂。」

逯超群有些意外,問林嵐道:「你對葡萄酒怎麼這麼精通?」

劉鋒插嘴道:「以前組長要我們記住各種系列葡萄酒的特性、變質的溫度和時間,還考過試。」

「怪不得。」逯超群拿過盛着葡萄酒的杯子喝了一口,又問道,「《神之水滴》又是個什麼梗?」

林嵐笑道:「《神之水滴》是一部日本漫畫,裏面有一句話,『醒酒就像抽蠶絲一樣』,剛才那個美女醒酒的操作就是模仿這部漫畫里的主人公的。在這個過程中,葡萄酒會與空氣充分接觸,將酒的香味散發到極致。這操作對倒酒的技藝要求很高。不過,桑嬌維塞Bio

diSa

ti屬於濃厚型的,酒液黏稠度較高,所以降低了操作上的難度。」

「美女醒酒,意在美男,奈何美男不解風情,白瞎,白瞎。」

林遠昊目光冰冷地掃了逯超群一眼,從嘴裏吐出兩個字——「無聊」。

一場無意中的邂逅,卻開啟了一段孽緣。

有錢人能夠掌握這個世界上更多的資源,包括個人信息。

趙安琪很快就知道了林遠昊的工作、家庭信息,並對他展開了轟轟烈烈的追求。

「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紗。」這一條男女戀愛的不二法門,擱在林遠昊身上完全失效。

林嵐在案件中遇到技術上的專業問題,經常會回到技術處求教。這天她對一起案件的現場痕迹問題百思不得其解,準備去找林遠昊問個究竟。

走到林遠昊辦公室門口,正要敲門,突然聽到裏面傳出了甜美的女聲。

「今天晚上你又沒有時間,你算過沒有,這是你第幾次拒絕我了?連理由都懶得換一下。沒關係,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有耐心,這次不行就下次,下次不行就下下次。」

林遠昊的聲音有些冰冷:「我想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隔着門,林嵐都能感覺到他的不開心。

林嵐有些發矇:「天啊,傲嬌少女和冰山美男?這天大的八卦,怎麼好死不死地就被自己撞見了呢。不行,我得趕緊走。」

林嵐拔腿正要離開,門突然從裏面推開了,林嵐避讓不及,只得硬著頭皮站着。

趙安琪推開門,沒想到林嵐站在門外,有些意外,不過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她朝林嵐略一頷首,算是打過招呼了,接着飄然離去,留下一股甜香瀰漫在空中。

林嵐嗅了嗅,低聲道:「Dio

『綠毒』的味道,倒挺適合她。」

林嵐正躊躇此時進去找林遠昊是否合適,突然被人從後面拍了一下肩膀,驚得大叫起來。肇事者劉鋒也被她嚇了一大跳。

劉鋒聲音都有些變調了,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在這……這兒站……站着,干……幹什麼,怎麼不……不進去?」

林嵐捂著自己怦怦亂跳的心臟兒,沒好氣地說:「你謀財害命啊,大白天裝神弄鬼的。」既然弄出了這麼大的動靜,這時候離開反而著了行跡,林嵐沒有辦法,只能硬著頭皮進去。

劉鋒不知道林嵐怎麼這麼大的反應,一頭霧水地跟了進去,把手上的檢材交給了林遠昊。

林遠昊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他皺眉道:「你們倆剛剛在外面幹什麼呢?叫得那麼大聲。這裏是辦公區,不是遊樂場,以後注意點。」

兩個人答應着,不敢吭聲,找了個理由各自遁去。

流言不脛而走。

涵江市首富的閨女看上了林遠昊的緋聞傳得沸沸揚揚。林遠昊的面孔越來越冷,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

好在技術處最近為了資質評審的事情忙了個底兒掉,沒人去八卦這起桃色新聞。

經過大家共同的努力,涵江市檢察院技術處的實驗室於2014年通過了CNAS資質評審,這意味着他們的實驗室具備了按國際認可的準則開展檢測和校準服務的技術能力。

天氣轉寒,天色有些灰暗。

快下班的時候,汪海彬將一份彙報提綱放到了林嵐桌上。

「明天上午有個故意殺人的案件,我和趙處要上檢委會彙報,你把這份彙報提綱校對一下。」

「汪叔,您能把我也帶去開開眼界嗎?檢委會可是我們涵江市檢察機關最高規格的案件討論會啊,我還一次都沒有去過呢。」

汪海彬很能夠理解林嵐的心情。

涵江市檢察院400多號人,參加過檢委會討論的可能不到五分之一,刑檢口的年輕人,能夠獨挑大樑,負責重大疑難案件的畢竟還是少數,能夠參加檢委會討論會的機會並不多。

誰不想擁有一次在檢委會上嶄露頭角的機會呢?即便自己不是主角,能夠全程旁聽,也是一種鍛煉。

想到這裏,汪海彬道:「好吧,明天的檢委會,你來擔任會議記錄,但你一定要切記,記錄一定要既快又准。因為,你記錄的彙報人和檢委會委員所發表的意見,在檢委會委員們的電腦屏幕上會同步顯示,如果你記錄的意見不準確,就會被當場糾正。」

林嵐有些緊張。

汪海彬從文件櫃裏面拿了一摞卷宗遞給了林嵐。

「這是明天要討論的案件的卷宗材料,你結合剛才這份彙報提綱,好好熟悉一下案情和爭議焦點。這樣明天記錄的時候,你才知道大家在說什麼。這個工作量不小,你今天晚上能看完嗎?」

林嵐如獲至寶地接了過來,感激道:「汪叔,謝謝您,我晚上加個班,保證完成任務,一定記熟了。」

「好了,別太緊張,晚上也別弄得太晚,不然明天會適得其反。」

林嵐點了點頭。

夜已深沉,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雨點砸在窗欞上,啪嗒作響。

屋內的白熾燈照耀着一個瘦小的身影,深咖色的辦公桌上靜立着的水杯,早已沒有了水汽,裏面的水想必已經涼透了。

女孩低頭翻閱面前的一摞資料,左手方向攤開着兩本書,一本是《刑法一本通》,一本是《刑訴法一本通》,書上面圈圈畫畫,做滿了標記。

女孩眉頭微微蹙著,嘴唇抿得緊緊的,對窗外的雨聲似乎充耳不聞,此時她的腦海中浮現出的是一段段場景,一幅幅畫面。

9月份的鄉村,家家都在忙着收穫,滿筐滿車的果子和糧食被送到城市裏去換錢。方大威、蔣志用拖拉機裝了一車精心挑選的蜜橘在村間的小道上行駛,兩人興高采烈地聊著今年的收成,蜜橘在筐簍里顛來顛去,在陽光的映射下,泛著金色的光澤。兩個人吹牛吹得正歡,一輛農用收糧車毫不避讓地迎面開了過來,把路堵了個大半。

方大威探出頭一看,原來是本地有名的刺兒頭王川。

他沖着王川喊道:「你車那麼大塊頭,看到我們過來了,就緩一丁點兒再冒頭咯,非要硬闖過來,現在路都被擋死了,誰都走不了。」

王川本來就是個一點就著的脾氣,哪裏受得了方大威如此指責,頓時指著對方的鼻子罵了起來:

「你們兩個不長眼的想死吧,對着老子瞎喊啥,你們不曉得滾到後頭去!」

方大威和蔣志也不是省事的主兒,平日早就看不慣王川人五人六地耍橫,現在見他開口就罵人,推開車門一起下車,指著王川也吼了起來。

「你怕是個螃蟹托生的,咋這樣橫行霸道,張嘴就噴泥漿子。你往後面退十米就能拐上了堤,就讓開了,我們這後面要退三四十米,憑啥非要讓我們退?」

王川平時威風慣了,哪裏忍得了這種氣,推開車門,下來就開始打人,奈何敵眾我寡,並沒有佔到便宜,於是他掏出手機給他那幫兄弟打電話。

「黑三、悶墩,你們快到陳灣堤壩的岔路口這邊來,老子在跟別個扯皮。」

蔣志向方大威使了個眼色,方大威趕忙上車,打着了火就往後退。王川聽到發動機響,電話都不打了,喊了一聲:「你們快點來。」然後就去攔方大威。

蔣志一把扯住王川,不讓他上前,眼看着車就要掉頭跑了,蔣志撒腿就往自己的車那兒跑。王川怎麼肯罷休,緊追幾步,一把抓住蔣志,兩個人就扭打了起來。方大威下車幫忙將王川按在地上,再回頭去開車。

方大威發動拖拉機,蔣志一把甩開王川,攀上拖拉機後面的欄桿,一骨碌翻了上去。王川也不是弱雞,他快步趕了過去,緊跟着也扒上了車,一把抓住了側面的欄桿。

方大威聽到後面的動靜,覺得蔣志應該上車了,他朝後視鏡看了看,卻發現王川也扒在車的後面。

方大威大喊:「蔣志,你上車沒有?」半天卻沒聽到人應聲,突然,他覺得車輪好像壓着了什麼,朝後視鏡再看了看,發現王川不見了。他正納悶呢,就聽到蔣志拚命拍打車廂,聲嘶力竭地叫道:「大威,大威,快停車,壓着人了!」

方大威嚇了一跳,趕緊踩了剎車。他下車一看,王川正倒在一攤血泊之中。

方大威抖得不成樣子,哆哆嗦嗦地問:「他……他是怎麼掉……下去的?」

蔣志面色煞白,一言不發。

林嵐看完卷宗材料,已經到了晚上十點多了,雨比之前下得還大,沒有一點要停下的跡象。她走到門口,正準備衝進雨里去攔車時,被一隻有力的手給拽了回來,她回頭一看,一張放大的俊顏映入眼眸。

「林組長,這麼晚你怎麼還在院裏?」

「這話應該我問你吧?」

林嵐笑道:「我加班呢,明天要沾汪叔的光,參加檢委會呢。」

林遠昊沒理她這茬,問道:「你的傘呢?」

「我沒帶傘,早上出門天氣還挺好。」

林遠昊撇了撇嘴,道:「也是,你從來不看天氣預報,更不懂未雨綢繆。」

林嵐不在乎道:「可我運氣好啊,這個點都能碰到熟人,組長,捎一腳唄。」

這話從她嘴裏說出來,一切都那麼地理所當然,林遠昊有些無奈。

林遠昊撐開傘,林嵐毫不客氣地鑽到傘下,跟着他去取車。雨太大了,雖然這傘夠大,可林嵐的肩膀還是被淋濕了,她下意識地朝林遠昊那邊躲了躲,整個人都快挨到他身上了。林遠昊有些發窘,但他並未將林嵐推開,而是不著痕迹地把傘朝她那邊挪了挪,任由自己半邊身子露在雨水中。

深夜的雨水裹着寒氣,剛上車沒多久,林嵐就接連打了兩個噴嚏。林遠昊遞給她一盒抽紙,隨即打開車上的暖氣,悶聲道:「以後一個人加班別太晚了,女孩子走夜路還是不安全。」

也不知是暖氣的作用,還是這突如其來的關心帶來的感動,林嵐覺得暖暖的,用抽紙吸着衣服上的水,嘴裏甜甜地奉承著。林遠昊聽在耳里格外受用。

林嵐打小就是個熱絡的性格,別人對她好一分,她准得回報十分。她剛開始和林遠昊共事的時候,沒少挨批,要說心裏沒有怨氣是不可能的,可是後來跟着林遠昊本領見長,也明白了他那份嚴師出高徒的苦心,情感上就與他格外親近起來。再加上後來共事中產生的那份信任與默契,不知不覺中,林遠昊已經成了她最親厚的人。

她無意中瞥到林遠昊的衣袖全濕了,哎呦了一聲,抓起一大把抽紙就去擦。

「組長,你遭的水災比我的還嚴重,唉,都賴我,都賴我。」

林遠昊反應過來,低頭一看,臉都黑了。他一把抓住林嵐四處闖禍的手道:「停停停。」

林嵐低頭一看,林遠昊的深色毛衣上和車上都毫無倖免地一片雪白紛飛,座板的縫隙里也掉了不少紙屑,這洗衣和洗車的難度可是肉眼可見的。

她忙閃到一旁,把一大團潮濕的紙團捏在手裏,使勁地擠壓着,盡量讓紙團變小,降低存在感。

林遠昊鼻子都要氣歪了。

過了半晌,林嵐小聲哼哼道:「那個,衣服我送去乾洗,車我也送去洗。」

「打住,這衣服和車我還要的。」

林嵐被他這話噎住了,一副偃旗息鼓的模樣,可憐巴巴地看了他一眼。

林遠昊莫名心軟,無奈道:「算了,也沒多大的事兒,你自己回去記得洗個熱水澡,今天寒氣挺重的。」

「沒事兒,我皮實著呢,病不了。」林嵐見他不氣了,立馬又生龍活虎起來,笑容燦爛得如同初綻的夏花。

林遠昊被她感染,臉上浮起了笑容。

早晨的陽光給涵江市人民檢察院的大樓鍍上了一層暖金色,耀眼的檢徽在大樓中央熠熠閃光。

檢委會的案件討論會在九樓的綜合會議室召開。

林嵐偷偷地打量著,檢察長、分管檢察長、各個處室的處長基本上都在,果然如汪海彬所說,每個人的面前都有一台電腦,上面可以看到彙報的提綱和證據。

分管公訴的陶觀遠檢察長宣佈:「下面進行今天檢委會的第一項議題,公訴處汪海彬檢察官審查的方大威、蔣志故意殺人案件是否改變定性,下面由承辦人彙報。」

汪海彬將案情彙報下來,整個事實和脈絡還是比較清晰的,案件的爭議焦點主要集中在方大威和蔣志的行為如何定性上。

有的人認為,這兩個人的行為是間接故意殺人,有的人認為是過失致人死亡,還有的人認為方大威應該認定為過失致人死亡,蔣志應該認定為故意傷害致人死亡。

這幾個觀點不僅在定性上不同,在量刑上差距也非常大。

如果認定為故意殺人罪,根據《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的規定,故意殺人的,處死刑、無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如果認定為故意傷害罪,根據《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條第二款的規定,故意傷害致人死亡,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

如果認定過失致人死亡罪,根據刑法第二百三十三條的規定,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公訴部門經過小組討論、處內討論、與公安局開碰頭會,對於究竟認定什麼罪名最終沒有達成共識,形成了幾種意見。

汪海彬彙報完了案件的事實證據和分歧之後,會議進入了第二項議程,由檢委會委員提問、討論並發表各自的觀點。

最先發表意見的是分管控申、案管和辦公室的何副檢察長。何檢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檢察長,汪海彬知道他以前在區政法委做過書記,參與過不少案件的協調,是一位協調經驗非常豐富的老領導,現在分管控申的工作,天天和群眾的控告申訴打交道。

何檢最關注的是案件會不會引起輿論風險,激化社會矛盾,通常他發表觀點也會重點圍繞着案件風險這一塊兒。

果然,何檢一開口就說:「死者王川的父母在得知案件移送到我們院以後,多次到涵江市人民檢察院來上訪,我們控申窗口承擔了不少壓力。被害人家屬要求殺人償命,而且公安機關也認定的是故意殺人,區檢察院批捕的罪名也是故意殺人。如果我們院在審查起訴環節改變定性,就必須得改准了,不然將來的矛頭就會指向市院。我剛剛聽了彙報,三種觀點各有各的道理,定故意殺人,我認為也沒有明顯的錯誤嘛。咱們市檢察院對口的是市中院,根據管轄的規定,中級人民法院通常受理的是有可能判處無期徒刑以上刑罰的案件。所以,一旦全案認定過失致人死亡罪,這個案件就需要轉管轄到北嶺區人民檢察院。如果案件轉給了區裏面,外界難免會產生市檢察院矛盾下移的揣測。這些都是將來潛在的輿情風險。我認為,不可貿然改變定性。」

分管偵查監督處和二審處的馬副檢察長是剛提拔上來的,科班出身的刑法學博士,他對案件往往有自己的看法。

「我認為二人主觀上更多的是想擺脫王川的追趕,因為車速不快,兩人以為出不了多大的事兒,因為誤判,釀成事故。從這個角度來分析,二人主觀上輕信能夠避免,主觀上屬於過失。根據主客觀相一致的原則,我同意認定為過失致人死亡罪。」

分管研究室和辦公室的劉副檢察長首先對馬檢認為方大威的行為構成過失致人死亡罪的觀點表示了贊同,可是接下來的意見又和馬檢不一樣,他認為認定蔣志故意傷害致人死亡更為妥當,理由是,蔣志掰開了王川的手,使他跌下了車。

馬檢和劉檢各為業務和理論方面的專家,他們的觀點對於案件的定性起著關鍵性的作用。可今天這兩位的意見也不一致,趙雲蕾和汪海彬對視了一眼,估計今天很難形成一致意見。

檢察長們的意見發表完了,接着就是各個部門的負責人發表意見了,大家果然都是各執一詞,並未形成統一意見。

在輪到批捕處的陳處長發表意見時,場上的局勢又有了一番變化。

陳處長以前在公訴處當過七年的副處長,後來又在批捕處當了六年的處長,對批捕的工作很熟悉。

「這個案件是區檢察院批捕的,如果改了定性,多多少少對於批捕的工作有影響,起碼會落一個批捕罪名不準確的口實。」

馬檢有些不悅,語氣也變得有些重。

「我們不能為了檢察機關不落口實就不分青紅皂白地認定重罪。咱們自己都不能堅持依法認定,還怎麼去監督別人!」

陳處長的口氣也有些硬:「方大威和蔣志是完全刑事責任能力人,具備一個正常人的認知和判斷。方大威看到有人扒在車上還繼續往前開,就是放任危害後果發生。蔣志在車輛行駛過程中,對扒在車上的王川既打又踢的,導致對方跌下車被碾死。這行為難道不是造成王川死亡的直接原因嗎,不應該承擔殺人的刑事責任嗎?」

現場的氣氛有些尷尬。

檢察院自己逮捕的案件,要由檢察院自己來改罪名,本來就是一件挺為難的事情。更何況,這起案件的處理結果還將牽涉輿情風險、接訪壓力、各個部門的考核及案件質量等方方面面的問題。稍有不慎,就會引起一場不小的風波。

鄭檢察問王建波:「王處長,你作為今天彙報議題所在處室的領導,你有什麼意見?」

王建波心想,剛才陳處長明擺着是對公訴改定性有意見,如果自己駁了回去,不用說這老陳的矛頭一下子就會對準自己,可是不說吧,案子上的事兒,自己作為部門負責人,肯定得發言。

他想了想,決定把球傳給趙雲蕾。

趙雲蕾是個副處長,又是個年輕的女同志,論資歷是晚輩,陳老頭不至於當場對她發難。萬一不行,王建波還可以更正或者補充,公訴處總算有個退路。

王建波道:「這起案件從審查,到第一次退查,再到幾次討論會議,趙處長都全程參與了,下面就由趙處長詳細闡述一下定罪的理由。」

趙雲蕾也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上了。她先謙虛了一下,說道:「各位領導從大局出發,從社會效果出發,發表了很多寶貴的意見,高屋建瓴,對我們非常有啟發,讓我們注意到了一些之前忽略的問題。回去之後,我們會進一步完善相關的工作。」

說到這裏,趙雲蕾略微停頓了一下,掃視了一下四周,覺得氣氛不似剛才那麼緊張,心裏也鬆快了些。

她輕輕地咳了咳,接着說道:「關於本案的定性問題,我們處進行了多次討論。區分間接故意殺人罪和過失致人死亡罪,關鍵要看行為人主觀上對於死亡結果的發生是希望避免,還是放任發生。從承辦人剛才彙報的案情和介紹的現有證據來看,方大威和蔣志都提到了一點,那就是案發當時的車速非常慢,可能才二十幾碼。方大威當時不能確認蔣志是否已經安全上車,所以並沒有加速。雖然方大威看到王川扒在車后,可是車速很慢,他主觀上以為可以避免危險發生,這種主觀心態對於危險的發生是過失而非故意。」

說到這裏,趙雲蕾頓了頓,她看了看,大家似乎都在認真地聽,於是鬆了一口氣。

「至於蔣志,他剛剛跳上車,以為擺脫了王川的追趕,可是沒想到王川也跳上了車,並且和他發生了打鬥。在車輛還在行駛的狀況下,他將王川推下了車。我想強調的是,無論車是否行駛,我們作為一個成年人,將人從高處推下,對其健康造成傷害這一危害後果是應當明知的。」

馬副檢察長打斷了趙雲蕾的發言。

「趙處長,依你看,蔣志能夠預見到什麼程度呢?」

趙雲蕾不卑不亢地答道:「在本案中,車輛還在行駛,王川被人從車上推下,肯定會失去平衡,人在落地之後,頭部、身體着地的概率都不小,現實中也不乏打鬥中將人推倒,導致腦部着地重傷或死亡的例子。此時的蔣志,雖然對於死亡的危害結果,主觀上是過失,可是對於故意傷害會給他人身體造成損害的結果,主觀上卻是故意的。」

馬副檢察長說道:「既然你說這個時候的車速很慢,那你為什麼一定要認定蔣志主觀上是故意而不是過失呢?」

趙雲蕾道:「畢竟蔣志是從高處將人推下,即便車速很慢,也至少是一個放任的間接故意。而故意傷害致人死亡,行為人的主觀對於死亡後果的發生是過失,對於傷害後果的發生是故意,蔣志、方大威的主觀認識不同,應當分別定罪。而且,一名嫌疑人被認定故意傷害致人死亡,全案的管轄權依然在我們市檢,可以避免矛盾下移等負面猜測。」

趙雲蕾一番分析下來,推理嚴謹,論據充分,思慮周全,不僅林嵐佩服得五體投地,大多數參會者的臉上也露出了讚許的神色。

最後的關鍵時刻到了,現在三種不同的意見都有擁躉者,票數最高的是定兩個過失和分別定過失與傷害這兩種觀點。那麼,關鍵的就是鄭檢察長的意見了。

按照習慣,一把手的觀點要最後發表,避免對其他與會者的發言產生影響。

鄭檢察長準備發言時,現場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投向了他。

林嵐心裏想:「做一把手可真不容易,大家都這麼眼巴巴地瞧著,壓力該有多大。」

她正胡思亂想着,鄭檢察長開始發言了,林嵐趕緊收斂心神。

「我們今天討論了很多關於案件風險的問題,但是作為檢察機關,我們最主要的職責還是要立足於公正執法,不能說有這樣的困難,那樣的風險,就犧牲法律的公正,讓案件帶病起訴。其實,剛才的案件,認定故意殺人,我個人認為是不恰當的,都認定過失犯罪,顯然也不能全面評價蔣志行為的危害性。至於認定上述罪名的理由,幾位同志在剛才發表意見時都說得很清楚了,我就不重複了。我同意趙雲蕾的觀點,對兩個人分別定罪。同時犯並不一定就是共同犯罪,方大威並不知道蔣志在後面做了什麼,兩人之間缺乏意思聯絡,不構成共犯,蔣志對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

說到這裏,趙雲蕾和王建波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心中的石頭總算是落了地。

鄭檢發表自己的定罪觀點后,又強調了幾點。

「案件起訴之前,證據方面公訴這邊還要再鞏固一下,既然要改罪名,就要改得有理有據,經得起法庭的調查,經得起歷史的檢驗。另外,控申方面要配合公訴部門做好家屬的釋理說法和安撫工作,在賠償方面也要多向嫌疑人這邊做一下工作,注意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一,今天的會議就到這裏。」

散會後,鄭檢特地走到趙雲蕾身邊,誇道:「小趙啊,今天的彙報很不錯,條理清晰,有理論,也結合了實際,最重要的是有擔當,不和稀泥。這才是一個法律人應有的素質。」

「哪裏,我們這都是按照您平時強調的公訴人應有的責任來做的。」

鄭檢今天心情不錯,他指著林嵐道:「這個就是從技術處調過來的林嵐吧?很不錯嘛,第一次上檢委會,記錄得還挺全面的,不容易啊。」

林嵐沒料到檢察長居然對自己的情況這麼了解,還當面給了表揚,不好意思道:「謝謝領導誇獎。」

鄭檢問:「你在技術處不是跟着林遠昊嗎?怎麼,不喜歡技術工作?」

林嵐撓撓頭,解釋道:「也不是不喜歡技術工作,而是我想成為一名公訴人,一名懂技術的公訴人。」

汪海彬在一旁接話道:「鄭檢,這丫頭在公訴處進步非常快,別看她年紀小,技術方面的業務卻很精通,她運用技術知識,在好幾起案件中出了不少金點子呢。」

鄭檢突然問道:「剛才在會上,我讓你們繼續強化一下這個案件的證據,你從技術的角度跟我談談,有些什麼途徑強化啊?」

林嵐絲毫不怯場,略想了想,答道:「車速不快,目前只有兩名嫌疑人的說法。一旦翻供,就會影響案件的認定,所以,利用技術手段尋找印證車速的證據就是一個補強證據的途徑。」

鄭檢頓時來了興緻。

「你說說看,是什麼技術手段?」

「其實,剎車距離,也就是剎車痕迹的長度與剎車前的速度是有一個換算公式的,當然,還要結合路面的摩擦系數和車輛本身的重量等因素。根據這些計算出剎車前的車速,就能夠以客觀數據來印證言辭證據,說服力顯然更大一些。」

「不錯啊,林嵐,技術知識的確能幫助檢察官拓寬證據採集渠道啊!還有沒有其他的思路,一塊說說。」

林嵐想了想,道:「可以做一個偵查實驗。測出速度后,找一輛同樣的車,模擬一下案發時的場景,親身經歷后的感受和照本宣科肯定是不一樣的,對於犯罪嫌疑人的主觀心態和被害人所遭遇的危險程度會有一個更加直觀的感受。」

鄭檢對汪海彬道:「林嵐剛才的想法啟發了我,我有一個想法,今後的檢委會,如果涉及技術方面的問題,要通知技術處的技術人員出席檢委會的討論。這樣既可以實務辦案,促進技術發展,也可以技術知識啟發辦案思維。」

林嵐聽到鄭檢察長的話,臉上浮現出抑制不住的興奮。技術部門的小夥伴們也有機會參加檢委會了,技術人員從此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

林嵐回去后迫不及待地向技術處的小夥伴們轉達了這個好消息。大家歡天喜地,約好中午一起聚餐。

玉泉街拐角處的串串香是年輕人經常光顧的地方。裝修極其簡陋,木桌條凳,門口掛着幾串紅辣椒,典型的不靠外貌、靠材料的「蒼蠅館子」。

服務員把鍋底端上來的時候,紅紅的湯料上漂著兩串花椒,青綠的顆粒襯著紅色的底油,飄着誘人的香味兒。大家圍坐在一起,一邊聊天一邊等著鍋底翻滾。

劉鋒朝林嵐豎起了大拇指:「技術人員今後能夠列席檢委會,都是你的功勞,哥哥我大寫的服!」

江旎用手捏了捏林嵐腮邊的肉,笑嘻嘻地說:「咱們這嵐女俠小試身手,就讓領導們充分意識到技術工作的重要性了。以前有些不長眼的還說咱們部門是檢察院的邊緣部門,現在該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了吧!」

林遠昊也難得開了金口:「技術加法律,的確是一條值得堅持走下去的路。」

林嵐在一片褒獎中,有些陶醉,嘿嘿地傻笑着。

林遠昊用筷子敲了敲杯子,道:「差不多行了啊,別得意得找不着北了。」

江旎笑道:「當初你要跟着我學法醫,哪用得着看你們組長臉色,更不用天天夾着尾巴做人,早就無法無天了。」

劉鋒打趣道:「江大美女,你就別剃頭挑子一頭熱了,咱們嵐女俠嚮往的是成為一名叱吒法庭的公訴人,與辯護人唇槍舌劍,快意江湖,你那什麼法醫的,太血腥,太枯燥,人家瞧不上。」

江旎一聽不幹了:「誒,我說大劉,你懂啥啊?什麼叫作血腥、枯燥啊?每年的暴力類刑事案件占的比例可是相當可觀的,公訴人沒有點法醫常識,在審查這類案件時,如何判斷是不是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啊?」

大劉連忙投降:「對,對,對,是我狹隘了啊,咱江大美女的專業在咱們技術口,必須是頭把交椅啊。」

大夥兒看到大劉那誇張的表情都笑了起來。

林嵐扭頭對逯超群說:「今天上午彙報的案子,待會兒有活兒派給你。」

逯超群斜着眼道:「想使喚我,你得把上次答應我的事兒給圓了。」

林嵐有了心病,被他說得害臊,故意岔開話題。

「好了好了,鍋都開了,別光顧著聊天了,開吃,開吃。」她說着就拿起一把牛百葉和毛肚串串放到鍋里燙了起來。

江旎也不甘示弱,抓了一把牛、羊肉的串串放了進去。大家被美食誘惑著,各自挑選著心儀的食物,一邊吃,一邊相互打趣,一片歡聲笑語。

正吃着,江旎將面前的大麥茶舉了起來。

「我提議,咱們敬林嵐一杯,自從她去了公訴那邊,我是沒少聽到公訴的人誇她,丫頭這是給咱們技術處長臉了。」

大夥兒一聽,紛紛舉杯,就連林遠昊也端起了杯子。

林嵐站起來,朝在座的各位作揖道:「你們都是師父和前輩,肯定是我敬你們。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關心和幫助,傳道授業解惑,我在這裏以茶代酒,敬大家。」說完,將杯子裏的茶水一飲而盡。

大劉頓時有些傻眼,望着林嵐欲言又止道:「林嵐,剛才你去點串兒,我幫你洗了杯子和筷子,你那杯子裏面的水我忘記倒了。」

林嵐氣得推了劉鋒一把。

「你故意的吧,我喝的時候你不說,都喝完了你才說!」

大夥兒頓時爆笑成一片。

逯超群搖頭晃腦道:「我讀大學那會兒,迷上了電腦遊戲,上鋪的兄弟是足球社的,成天汗流浹背。一天我在宿舍打怪獸打得正起勁兒,我那兄弟進來問了我一聲,你這水涼的吧,借我喝一口。我也沒在意,就說好。突然他把水噴了一地,問我,你這杯子裏面放的什麼啊?我這才想起來,我剛剛洗碗,油比較多,就擱了點兒洗潔精泡著,轉眼就忘了,被他一頓牛飲了。」

眾人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被逯超群這麼一說,又笑成了一團,連林遠昊的嘴角都直往上翹。林嵐見他一向清冷的臉因為吃了辣椒染上暖色,再添上一抹笑容,顯得格外溫暖雅俊,不禁有些出神。

林遠昊一抬眼,正好看到林嵐獃獃地盯着自己看,眉梢眼角瀰漫出一抹暖色。他輕輕咳了一聲,可林嵐半點反應也沒有。

林遠昊沒惱,他拿起幾串林嵐最喜歡的牛肚,放到她碗裏,輕聲道:「別愣著了,快吃。」

林嵐反應過來,自己居然死死盯着林遠昊看了半分鐘時間,她覺得臉有些發熱,拿起牛肚匆匆忙忙地啃著,不料屋漏偏逢連夜雨,被辣椒給嗆住了,咳得驚天動地。

逯超群在一旁看得有趣,故意把飲料瓶塞給林遠昊。

林遠昊倒也淡定,一句話沒說,就擰開瓶蓋,把林嵐面前的杯子斟滿了,繼續埋頭扒拉着自己碗裏那幾根青菜。

林嵐有些不好意思,她低下頭喝飲料時,偷偷用眼角瞟了林遠昊一眼,見他面色如常,這才鬆了一口氣。

林嵐中午吃得太多,到了下午上班的時候,還是覺得腹脹,於是泡了一杯山楂水,用來消消食。她心裏記掛着鄉村車禍案,端著杯子,抱起案卷就去找逯超群。

林嵐把案卷往逯超群桌上一攤,逯超群朝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你使喚起我來倒是挺順手。」

林嵐覥著臉央求道:「江湖救急。」

「那你答應我的事兒,怎麼這麼久都沒有進展?」

林嵐長嘆一口氣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組長那性格,成天除了工作就沒兩句話,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那趙安琪攻勢那麼猛,他都視而不見,我能怎麼辦?」

「你和他在一個院裏,近水樓台先得月不懂啊?」

林嵐後知後覺。

逯超群恨鐵不成鋼地搖頭道:「看來你是真不懂,都賴我,是我高估了你的情商!」

「別成天拿我的情商說事兒,你情商高,怎麼也沒見你俘獲江旎姐的芳心。」

逯超群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狀,恨聲道:「那是因為,我沒有你這麼好的情場助攻手。你這段朽木,真是白瞎了我這麼好的助攻手。」

林嵐不想再和他扯這個話題,含混地搪塞著,許了一堆保證,接着就把帶過來的照片一股腦兒堆在逯超群面前。

現場照片、剎車痕迹細部照片、屍體倒地的照片、肇事的農用車照片等一應俱全。

逯超群懶懶道:「不錯,還算齊全。說說看,你想解決什麼問題?」

林嵐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遍。

「照你的意思,是想通過剎車痕迹的長度來計算剎車前的車速?」

林嵐嗯了一聲,又接着說:「當然,還要結合路面的摩擦系數和車輛本身的重量等因素。」

逯超群指著其中一張輪胎的細部照片道:「這上面粘著的是什麼?」

「這些是碎米粒和稻草稈。案發的時候,正好趕上了秋收,農村有些種糧食的老鄉,每到這個時節,會把穀子鋪上稻草攤在路上,通過往來車輛的外力碾壓,使得穀子的外殼脫落,回頭再過篩除殼,起到舂米的效果。這些,就是在路上粘上的。」

逯超群摸了摸下巴,道:「那做一個偵查實驗,計算出路面摩擦系數后再去計算速度不行嗎?」

林嵐說:「原理上是這樣,可是,那樣一來就必須弄清楚,這些稻草和米是在之前的路上粘上的,還是發生事故時的路面就是這樣的。如果沒有弄清楚,得出的路面摩擦系數就不準確,自然測算出來的速度就不準確了。」

「找證據來印證一下不就結了?」

「找你就是為這事。公安那邊調取了這一段路上的監控,不過只是遠景探頭,只能看清車輛通過,看不清路面的情況,所以我想找你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

逯超群從林嵐手上接過寫着「路面監控」的光碟,熟練地放入視頻分析儀的光碟機中。很快的,屏幕上出現了那台拖拉機肇事的整個過程。逯超群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有好幾處都停了下來,逐幀審看。

「應該沒有什麼問題。畫面很流暢,也拍攝到了足夠的時段,路段的標誌物也比較清晰。只需要測算出標誌物之間的距離,再除以通過這段距離所用的時間就可以了。」

「這麼簡單?」

「本來沒這麼簡單的,不過,這個視頻的基礎不錯。」

「怎麼講?」

「做視頻分析的,其實最不喜歡在這種空曠地測速了。要知道在市區,道路兩旁的標誌物都是些建築,分佈密集,比鄉村道路旁的田地、樹木更容易找到對應物,從而取得參數。不過,你這個視頻中的農用車路過的是個岔路口,經過的地方又是堤壩,將從岔路口到上堤口的距離一測量就結了。」

「原來如此。」

逯超群指了指農用車的照片,道:「從照片上看,這個車身後面比較高,即便車速不快,摔下去還是很危險的。不過我也支持你找到肇事車輛,在上面進行偵查實驗的做法,畢竟現場的感覺最真實。」

「謝了,到底是計算機和視頻的專家,厲害厲害,佩服佩服。」

在逯超群的幫助下,林嵐很快就測出了剎車前的車速是29碼,的確很慢。偵查實驗也進行得很順利,案件很快就按照趙雲蕾的意見起訴了。

半個月後,汪海彬將一沓出庭預案交到林嵐手上。

「明天庭審,你把出庭預案校對一下,順便看看有什麼可以補充的。」

「這不就是上次那個鄉村車禍案嗎?」

「是啊,明天在法庭上,涉及技術問題的舉證任務,就交給你了。」

林嵐既緊張又興奮。舉證既能鍛煉辦案人對證據的歸納能力,也能提高辦案人在庭審中的表達能力。

中級人民法院的大樓,進門處有一座獬豸的雕像,林嵐一開始以為是麒麟,還詫異怎麼放個吉祥物在這裏。她這個無知的想法被逯超群知道后,被賞賜了無數個白眼。為此,林嵐特地在百度上查了一下,才知道獬豸雖然長相與麒麟接近,額上卻有角,全身長著濃密黝黑的毛。這神獸又叫「直辨獸」,擁有很高的智慧,懂人言知人性,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發現姦邪的官員,就用角把他觸倒,然後吃下肚子,是司法「正大光明」「清平公正」「光明天下」的象徵。

了解這神獸的寓意后,林嵐再看到這座雕像,總覺得它雙目炯炯有神,彷彿洞悉了這世間的一切罪惡與虛偽。

法庭莊嚴肅穆,這次林嵐終於不再是一個跑龍套的,而是有了自己正經八百的任務。

法庭是沒有硝煙的戰場,庭審永遠充滿著變數,你永遠不知道你的對手,下一步棋是否會出乎你的意料。

在第一波訊問中,蔣志就否認了自己有傷害王川的故意,他的辯護人趙罡也認為整個事情就是一個意外,提出了無罪辯護。

汪海彬問蔣志:「你說你不是故意的,那你說說看,車還開着,你把人從車上那麼推下去,會不會摔傷?」

「我真沒想那麼多,當時他抓着我的頭髮,我疼得很,就扯開了他抓我頭髮的手,我只是想掙脫他,並沒有想到他會摔下去,更不知道他會被碾死。我那是那個什麼條……什麼應?……」蔣志撓了撓頭,臉憋得紅紅的,過了一會兒才蹦出一句,「對了,條件反射,應激反應。不是想害死他。」

蔣志後面的辯解讓林嵐差點笑噴了,可法庭上哪能笑,她差點憋出了內傷。

汪海彬有些惱火地問:「我是問你有沒有想到對方會受傷,不是問你想不想害死他,你聽清楚了再回答。」

蔣志欲言又止,最終梗著脖子說道:「沒想到。」

「被告人蔣志,公訴人提醒你,在法庭上要如實供述,這關係到你的認罪態度。」

「我說的都是實話。」蔣志依然嘴硬。

汪海彬也沒和他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直接結束了訊問。

輪到辯護人趙罡發問的時候,他先問的是方大威。

「你當時開車的速度快嗎?」

「我開得很慢,先是因為我怕開快了蔣志趕不上來,後來我從後視鏡看到王川扒在後面,就不敢加速了。」

「你知道後面有人為什麼不停車呢?」

「我當時猶豫了一下。」

「你為什麼猶豫?是不是擔心王川找來的人打你,不敢停車?」

汪海彬馬上舉手示意:「反對,審判長,辯護人用暗示答案的方式進行發問,有誘導發問之嫌。」

審判長輕輕敲了敲法槌。

「辯護人,注意一下你的發問方式。」

趙罡換了一個問題。

「你和蔣志以前與被害人之間有沒有矛盾?」「沒有。」

「王川是怎麼掉下去的?」

「聽蔣志說是他推下去的。」

「那也就是說,你只是聽說,並沒有親眼看到啰。」

方大威愣了一下,老老實實答道:「是的,我沒親眼看到。」

趙罡的神情有些得意,他開始問蔣志。

「你認為王川扒車是要幹什麼?」

「他還能幹什麼,揍我唄。哦,對了,他還叫了人,到時候他們一起揍我們。」

「那你害怕嗎?」

「我很害怕,他這人平時就橫得很,落到他手裏准沒好事。本來是他的車攔了路,他還先罵人,還要叫人來打我們。」

「當時車速快嗎?」

「不快。」

「你是故意把他推下車嗎?」

「我不是,是他抓我頭髮,我疼得很,就隨手那麼一揮。」

「你想過他會掉下去摔死嗎?」

「我發誓沒有,車也沒多高,開得又慢,他掉下去純屬意外。」

聽到這兒,不少旁聽人員開始竊竊私語。

「這王川不是啥好東西,該!」

「就是,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這蔣志被他攆上車,被逼急了才還手,情有可原。」

到了舉證環節了,林嵐申請出示證據。

「審判長,鑒於訊問階段,被告人提出的辯解和本案證據存在一定的矛盾,公訴方請求當庭播放現場監控視頻,請審判長准許。」

在審判長表示允許后,林嵐將光碟放入法庭的播放器。

大屏幕上,只見一輛農用拖拉機上,兩個人糾纏在一起,不一會兒其中一個就掉到了車軲轆下面,整個過程非常快,再加上視頻拍攝的角度較遠,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

林嵐又放入了另一張光碟。

「視頻專家採用視頻清晰化技術提高了解像度,我們對畫面進行了截圖。」

林嵐打開截圖。只見扒在護欄上的王川揪住蔣志的頭髮,蔣志奮力反擊,扯開了王川的手並反手揪住。王川一隻手被蔣志抓住,一隻手要抓護桿,身體又倚在護欄上,不好發力,落了下風。蔣志的腳用力蹬了王川抓住護欄的手幾下,王川一把抓住了蔣志的腳,拉扯中王川的腳踩空了,慌亂中,他那隻手掙脫了蔣志的控制,兩隻手緊緊抱住了蔣志的腳,身體的整個重量都掛在蔣志的這隻腳上,蔣志用力掰開王川的手,王川失去平衡摔下去時,衣服卻被拖拉機旁邊的掛鈎絆了一下,方向發生偏移,摔到了車輪下。

林嵐用滑鼠點擊大屏幕。

「蔣志和王川在車后發生廝打的過程,蔣志只說了前半截兒,卻向法庭隱瞞了後面的部分。王川扯住了蔣志的頭髮不假,可是蔣志已經掙脫了,他在王川已經處於下風,身體懸空的情形下,對試圖穩住身體的王川實施了多次攻擊,導致王川墜車,雖然王川是因為被掛鈎帶倒失去平衡摔到車輪下,但是只能證明蔣志對於死亡的後果沒有預見,卻不能否認其能預見自己的行為對王川可能造成的傷害。因此,蔣志主觀上具有傷害的故意,並導致了被害人死亡的後果,構成故意傷害罪。」

事實原原本本地擺在面前。

旁聽席上又有人忍不住小聲議論起來。

「這就是被告人不對了,王川本來就抓不穩了,他還不依不饒,還拳打腳踢的,太危險了。」

「王川雖然壞,可罪不至死啊,這蔣志太狠了。」

一段視頻播放下來,風向已經悄然變化。

審判長問道:「對於剛才公訴人的舉證,被告人和辯護人是否需要質證?」

蔣志臉色煞白,他緊張得聲音有些發抖。

「我不……不懂,我的辯護人替……替我說。」

趙罡萬萬沒有想到公訴方居然將視頻分析得如此細緻,不但運用技術手段將模糊的影像清晰化了,還截了屏。

「辯護人對技術處理后的視頻的完整性、真實性提出質疑,這些不符合法律規定的完整性,也不能保證是否存在增刪。」

這個問題有些無理取鬧。

林嵐也不着急,從容應對道:「技術處理只是對視頻解像度的改善,絲毫不影響該視頻證據的完整性和客觀性。經物證鑒定,掛鈎上的纖維,和死者王川的衣物纖維具有同一性,恰恰印證了截圖中王川被掛鈎絆了一下的細節。」

說到這裏,林嵐將一張王川手部傷痕的圖片在屏幕上放大,可以清晰看到王川右手手背上的幾處表皮挫傷。

「這幾處傷口和地面擦拭造成的表皮挫傷特徵是不一樣的。王川面朝下摔倒,手掌處有多處表皮挫傷,傷口裏面提取到的沙粒和小石子與路面的沙石特徵一致,手背處的表皮挫傷中沒有提取到沙石,傷口四周存在一定範圍的瘀斑,特徵更符合外力碾壓的傷口特徵,印證了視頻中蔣志用腳蹬王川手部的細節。」

趙罡雖然覺得大勢已去,卻還是在苦苦掙扎。

「起訴書指控方大威是過失致人死亡罪,卻指控我的當事人是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罪,同一案件,卻對被告人進行不同的認定,實在是有失偏頗。從鑒定結論來看,車速當時只有24碼,拖拉機也不高,這樣的速度,這樣的高度,跌下車根本就不會有什麼危險,蔣志只不過是一時失手,死亡的結果完全是個意外。他和方大威一樣都是過失致人死亡,主觀上並沒有傷害的故意。」

林嵐道:「審判長,我們要求播放一段偵查實驗的視頻。」

大屏幕上,是林嵐和偵查人員在肇事的拖拉機上進行偵查實驗的過程。

在同樣的車速下,一個綁着石頭的稻草人,在行駛途中被反覆推下車,有時側摔,有時仰摔,其中幾次稻草人身上綁着的石頭都摔掉了,整個畫面十分直觀,讓旁觀者對於這個速度、這個高度摔倒后的危險性一目了然。

林嵐用滑鼠將幾個稻草人摔倒的截圖進行放大,說道:「這個拖拉機雖然不算太高,可是在時速24碼的情況下,墜車依然存在着很大的危險。更何況,他是在試圖保持身體平衡的過程中遭到了蔣志的連續攻擊,蔣志此時傷害的故意非常明顯。方大威看到王川扒在車后時,並未加速,也沒有對王川實施任何會增加其危險的行為,他所應當承擔的是沒有減速停車的責任。」

庭審結束后,審判長走到汪海彬身邊,微笑着說:「老汪,你這新帶的徒弟挺厲害啊,把證據分析得絲絲入扣,還特別專業,後起之秀啊!」

汪海彬也很滿意,高興道:「是啊,她還是新人,讓她挑大樑,剛開始我心裏還有點擔心呢。沒想到她表現得這麼好,有些地方我都不一定能說得那麼清楚呢。看來今後的庭審,專業性的問題還是要靠技術證據來解決。」

在接下來的兩年裏,林嵐憑藉出色的技術能力,再加上不懈的努力,積累了豐富的辦案經驗,在引導偵查、審查證據、出庭公訴等工作中都表現優異,形成了自己一套獨特的辦案方法。她成為了涵江市檢察院最年輕的檢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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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默的鐵證(網劇真相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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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各路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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