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莉蓮娜小姐？」

按理說一位有教養的貴族這時候決不應該出聲，悄悄退出去才是上策。可萊恩斯還是叫出聲來——他太吃驚了。以這位公爵小姐素日的性格，這時候應該在宴會上談笑自若，顛倒眾生才對。而對於眼前這位神情抑鬱，眼角含愁的女子，萊恩斯怎麼也無法把她與「莉蓮娜」這個名字聯繫在一起——倒是和西奧苔絲在玫瑰園中沉思時的表情有幾分相像。

可那確確實實是莉蓮娜，當她聽到聲音回過頭來時，臉上便立刻恢復了那種令人熟悉的自信笑容——很明顯，米蘭公爵小姐可不是卡奧斯公主，不會容許萊恩斯看見她的另一面。

「喲，侯爵閣下倒是好興緻，這時候居然來這裏散心。」

這句話本來應該是萊恩斯想說的，但卻被莉蓮娜搶先了，前者唯有苦笑相對：

「啊啊，彼此彼此，公爵小姐不也是半途逃席么——宴會廳中少了您，可就大大減色了。」

「減色？那可未必。」莉蓮娜立刻撇了撇嘴，「有那位美人兒殿下在場，我這等粗陋姿色若還不趁早躲開，那才叫沒眼色呢。」

萊恩斯沒敢答話——在這種事情上絕對不要和女人頂撞，這一點他還是懂的。不過莉蓮娜的怨氣看來不小，隨後臉上又顯出鄙夷的神色：

「看見一頭小白象就開心成那樣，哪象大國的公主，簡直就是個鄉下妞兒么……」

話說到一半，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莉蓮娜連忙捂住嘴巴，望着萊恩斯微笑：

「啊，抱歉抱歉，忘了萊恩斯侯爵就在旁邊，說了不該說的話，閣下可不要見怪哦。」

「…………」

萊恩斯啞口無言，他素日裏也算是個伶牙俐齒的，可遇上這位公爵小姐，好像什麼話都讓對方給說盡了……過了好半天，萊恩斯才勉強笑一笑：

「哈哈，您說笑了，跟我有什麼關係……」

「……哦，是么？侯爵大人果真一點都不介意？這麼說外面那些傳言都是假的了？……看來，西奧苔絲公主的傳話我也沒必要帶了……」

「什麼！苔絲要對我說什麼？」

萊恩斯馬上急促追問，但卻看見莉蓮娜捂嘴偷笑，隨即就明白是上了對方的當，不由得有些惱火：

「莉蓮娜小姐，你……！」

「哈，不過一個小玩笑而已，好歹我們也算朋友了，堂堂侯爵大人，不至於為此生氣吧。」

萊恩斯神色剛剛有所變化，莉蓮娜就馬上送上幾句好聽的，讓這位「堂堂侯爵大人」唯有無奈苦笑：

「……很榮幸您能把我看作朋友。」

聽到這無精打採的回應，莉蓮娜咯咯一笑，又接着打趣他：

「為什麼如此消沉呢？心上人就在那邊宴會廳裏頭，這時候應該趕緊去巴結才對啊，卻反而往外頭跑……啊，明白了，公主殿下的龍騎士兄長就在旁邊，怕給趕回來是不是？」

「切！我怎麼會怕他！」萊恩斯先是氣鼓鼓的跳起來，但很快又癟了下去，「我只是擔心……擔心冒冒失失的過去，會惹她不高興，她卻又始終沒給我提示……」

「喲，前幾次侯爵冒冒失失跑到我們米蘭來，好像也從沒在乎過我們高不高興。」

見萊恩斯臉上滿是尷尬神情，莉蓮娜笑了一聲，馬上又轉為安撫：

「但那其實也沒什麼，生活中有一些小小的意外，反而會給人以驚喜。若不是這樣，我們還不能成為象現在這樣熟絡的朋友呢——您說對不對啊，侯爵？」

可憐的索菲亞侯爵這時候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徹底傻掉了，無論對方說什麼，他都只有陪着笑臉連連點頭：

「是，是，您說的是。」

「好吧，那麼現在。如果您願意的話，不妨告訴我，您和那位美人兒公主之間到底是遇到了怎樣的煩惱呢？——也許我可以幫您出出主意哦。」

說着，莉蓮娜回身款款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同時示意萊恩斯坐在另外一邊——卻是與她相背而坐。

「如果你覺得害臊呢，不妨背對着我，對着花草樹木說說好了，就好像這裏只有你一個人，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緒——我有任何不高興的事情就喜歡到這裏，對着花樹說出來，心情就舒暢多了。」

萊恩斯吃驚的看着莉蓮娜——這位女性實在是變化多端，每次見面都會給人以不同的感覺。如果說以前萊恩斯對她的印象是以「精明強幹」為主，那麼現在他所感覺到的，卻是一種難言的溫柔與體貼，就彷彿大姐姐一般。

倘若是在平時，面對這種觸及到內心**的問題，哪怕是海因來盤問，萊恩斯也多半會裝傻發愣的敷衍過去。但此時卻不同以往，他的心境原本就很混亂迷茫，被莉蓮娜先拍后哄，時好時壞地嘲笑了一通，心靈上的防線已經出現裂痕，最後再聽到這樣溫言軟語而又不乏理性的勸導，特別是那句引誘——「也許可以幫你出主意」——他的防線終於崩潰了。

…………

慢慢的，在椅子上坐下，萊恩斯開始述說起來，從他第一次在特里科雪山上遇到西奧苔絲時的驚艷之感，到後來在帝國境內的幾次偶遇，以及自己的竭力追求……最終，在科奧林斯山上終於能夠感受到對方情意時那種甜蜜狂喜的滋味……後來的分別與相思之苦……直至最近，在考慮到許多實際問題之後而產生的擔心與苦悶……他原本只是打算簡略說兩句，但很快便一發而不可收拾，再也不能抑制而轉化為感情的全面抒發。他的眼中已經沒有花房，沒有花草樹木，而是充滿了西奧苔絲的影子……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當把鬱積了許久的感情完全抒發出來之後，萊恩斯的心境終於平復下來，他這才想起花房裏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一時間大感害臊，甚至不敢回頭，不好意思去面對莉蓮娜。

然而背後也長時間的悄無聲息，萊恩斯頗感奇怪，這才轉過頭去，可就在他轉身回頭的一瞬間，萊恩斯驟然驚跳起來，動作之倉促甚至帶倒了椅子。

——莉蓮娜已經不在那裏，但花樹下卻站着另一個人。卡奧斯的公主西奧苔絲斜倚著海棠花樹，靜靜注視着自己。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萊恩斯是完全呆愣住了，他首先伸手摸一摸自己的額頭以確認沒發燒，但在確認了眼前景象絕非幻覺之後，他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而西奧苔絲那邊也完全沒有動作，只是用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眸注視着他，目光中也不包含任何信息，讓萊恩斯頗有一種待決囚徒般的感受。

過了許久，西奧苔絲終於有所動作——她緩緩朝外面走去，而萊恩斯仍然呆愣在原地，僵硬的象塊木頭。當卡奧斯公主走到門口時，忽然回過頭，蹙著眉毛小聲嘟噥一句：

「傻瓜。」

隨後便迅速離開了花房，萊恩斯這時候才驚覺，慌忙拔腿去追。但西奧苔絲卻是徑直返回了宴會廳，萊恩斯雖然追着她一直回到宴會廳中，可眼看着奧利佛等人都在那邊，終究不敢走過去。而西奧苔絲卻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般，依然與女伴們說笑頑鬧不停，也依然不朝他這邊看過來一眼。再轉頭一瞧——莉蓮娜不知何時也已經返回了宴會廳，這時候正與客人們談笑風生，風流嫵媚之態盡顯，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難道……剛才只是一場夢么？」

萊恩斯怔怔坐倒在椅中，他以手撫按自己胸膛，一顆心依然在劇烈跳動，似乎仍能感受到剛才那一瞬間的震驚，狂喜，以及……溫柔……

這一晚上的公爵府後花園中，並不是只有萊恩斯一人有巧遇，此時此刻，在花園深處某地，還有兩位分別來自索菲亞與卡奧斯的青年男女正相對而立。不過，他們之間可決不象前一對兒那麼浪漫。

南海騎士團的副團長特雷奧照例是滿臉堆笑，但站在他對面的帝國女將希爾達這次也象往常一樣是怒氣沖沖，而且手中還持了一桿長槍，正對着特雷奧的胸膛。

「冷靜些，小姐，我們倆在這裏都是客人……至少在今晚，請保持淑女風範。」

特雷奧表面上很鎮靜，但心裏卻在暗自咒罵——按理說前來拜訪的客人肯定是不能攜帶武器的，自己連護身配劍都留在入口門房處了，誰知道對方居然能帶進一柄長槍來……卡奧斯人在這裏果然是處處擁有特權。希爾達的武藝本領原本就要強過自己，這下子手中還多了件武器，倘若應付不好，沒準兒連小命都送掉——特雷奧很清楚對方的脾氣秉性，這個小妞可不象她的上官那麼冷靜，頭腦一發熱可什麼都幹得出。

所以此時特雷奧只能竭力保持微笑，只希望能安撫住對方。不過，他卻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正是最讓希爾達感到可惡的原因之一……

「你還敢笑！」

希爾達低聲斥罵着，手中長槍槍尖開始緩緩抖動，劃出幾個大大小小的圓形來。特雷奧頓時感到頭皮發麻——這種姿勢他見過——首相剋瑞斯心情好的時候會和大家切磋槍術，就曾經施展過這一招，據說是昔日大陸槍聖梅菲斯的絕技之一，出手之後敵人再也沒機會躲閃的……特雷奧倉促後退兩步：

「別……別，小姐，就算我們之間有些誤會，也沒必要這樣拚命吧。」

「哼，可惡的傢伙，幾次三番戲弄我，今天，一定要你付出代價！」

希爾達的聲音依然很輕，但語氣卻非常強硬，同時手中的長槍舞動愈發迅速，特雷奧擺手大叫：

「等一等……這樣不公平，我沒武器！」

「閉嘴——去死吧！」

希爾達似乎很不願意讓特雷奧出聲驚動旁人，手中長槍立即刺出，幻出三點光影分別攻向後者雙目與胸膛。但特雷奧也在同一時刻採取行動——他忽然主動倒地，在地上打了個滾，居然躲過這一槍。

希爾達頓時一愣——梅菲斯的幻槍術原本是馬戰時所用，用於步戰時對下盤的攻擊和防護就不是太強，算是唯一有破綻的地方，沒想到對方居然知道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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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隨即在地上翻滾扭打起來，身為女子的希爾達畢竟氣力不足，很快便被特雷奧制住雙手壓在身下，後者首先搶過長槍遠遠扔進花叢，然後才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嗨，好一個潑辣妞兒，都說了要保持淑女風範，偏偏不聽——自取其辱不是？」

希爾達氣鼓鼓注視着對方，胸脯上下起伏：

「有本事就殺了我！」

「切，這裏是米蘭公爵府，我可不象你那麼沒腦子……該怎麼懲罰你才好呢？」

特雷奧裝模作樣的考慮了一陣，其實他從剛才就打定主意了——眼前女孩那由於生氣而高高翹起的紅艷雙唇實在可愛，於是他緩緩俯下了身子……

「呃……咳！」

正在關鍵時刻，忽然從後面傳來一聲咳嗽，特雷奧愕然回頭，卻見提督普立克站在後面，臉上帶着頗為曖昧的笑容。

「哦……很抱歉打攪了兩位，不過馬上就是最後的宮廷群舞節目，要求所有來賓一起參加的……雷金納德侯爵希望特雷奧公子能馬上返回宴會廳去。」

普立克儘可能用平緩聲調說話，但語氣中卻終究不能掩飾笑意。特雷奧立即站起來，同時還很有紳士風度的攙扶希爾達也站起來——不過，後者站起之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狠狠給了他一個大嘴巴。

「啪！」

一聲清脆響聲過後，特雷奧半邊臉上多了個手掌印，但南海騎士團的副團長不愧是貴族世家出身，臉色絲毫不變，反而替女士撣了撣衣服上的塵土，然後微微彎腰：

「小姐，您最好先去整理一下衣裳，否則待會兒跳舞的時候可不好看哦——啊，您放心，我一定會邀請您的。」

說完這一句話，特雷奧就迅速退回到同伴身邊——否則希爾達肯定又是一腳踢出來了。

「提督，我們回去吧。」

特雷奧鎮定如桓，昂首挺胸的率先離去，普立克向著希爾達微微一鞠躬也迅速離開，只留下卡奧斯的女戰士一人怔怔站在原地，眼中忽然撲瑟瑟落下淚來。

稍後，所有的客人都齊聚到大宴會廳中，開始進行宴會的最後一個重大項目——宮廷群舞。這是所有宮廷宴會中最重要的一個保留項目，男女客人們站成兩排，以整齊劃一的動作完成一連串精美的舞姿動作……這種群舞最早是在索菲亞國貴族圈中流行，但很快風行到大陸各國。標準的舞步和優雅的動作乃是代表貴族身份的標誌，在宮廷群舞中最能夠體現出一位貴族的氣質修養。

不過這一次的宴會不同尋常，來自卡奧斯和索菲亞兩國的賓客雖然都拿出紳士風度，但在行動上卻依然充滿競爭——這種競爭在一開始的舞伴選擇階段就體現出來。

公爵小姐莉蓮娜剛剛站起身，旁邊就有兩人同時彎腰向她邀舞——索菲亞的首席使者雷金納德侯爵與卡奧斯的皇太子奧利佛，顯然這時候無論答應誰都很「不合適」，於是公爵小姐的回應也是不偏不倚——她反手挽住父親阿爾伯特的胳膊，微笑着率先走入舞場。

老侯爵雷金納德在社交圈子裏頭混跡多年，對於處理這種狀況是輕車熟路了，只微微一笑，隨即便邀請了旁邊一位米蘭貴族小姐，瀟灑十足的跟着下場。

跟在他後面的萊恩斯就有點慘——他眼巴巴向西奧苔絲伸出手去，然而帝國公主連眼角都沒朝他瞟一眼，卻回身挽住哥哥奧利佛的胳膊走入跳舞場，把他晾在了原地，若不是隨後拉格茜絲好心答應了他的邀舞，萊恩斯還真是難以下台。

伊美爾達照例是不跳舞的，她那麼冷冰冰的站在旁邊，也沒哪個男人敢於向她伸手。而索菲亞這邊排在萊恩斯後面的乃是特雷奧，此時他已經換了一身新禮服，頭髮也重新梳理過，看上去風度翩翩。只是左邊臉上仍然有一個紅紅的巴掌印子，手印纖巧，一看就知道是被女人打的。周圍的女孩子們對此指指點點，互相竊竊私語着，不時發出偷笑聲，但特雷奧卻絲毫沒有要將之遮掩的意思，反而高高昂着頭，彷彿那是一枚值得驕傲的勳章。

和前面幾位目標明確的紳士不同，特雷奧似乎沒什麼特定的目標，他抬眼四顧，目光緩緩從面前一排小姐們身上掠過——眼光卻多半在希爾達身上打轉。而後者這時候卻緊緊咬着嘴唇，手掌握成拳頭——她早已下定決心，只要特雷奧敢走過來朝她伸手，就一拳頭揍他個鼻子開花。

特雷奧果然朝她這邊走過來了，面帶微笑——而且還是希爾達最討厭的那種輕浮笑容，眼看他彎下腰伸出手來做了個邀請的姿勢，正和前幾次在船上嘲笑她的動作一模一樣，希爾達再也忍耐不住，跨上前狠狠一拳朝特雷奧揍過去。可就在這一刻她忽然注意到——那傢伙的邀請手臂竟然並不是伸到自己面前，而是向著旁邊一位小姐的！

希爾達是個行動派的女孩，動作向來快于思考，當她發現情況不對時，拳頭已經揮出去了。不過以特雷奧先前躲過她長槍穿刺的身手來看，對方應該能讓過這一拳才是。可讓希爾達大為驚異的是——對方居然不躲不閃，硬是挨了她這一拳。

「砰！」

和在花園裏一樣，一聲響之後，特雷奧右邊臉上又增添了一塊烏青，正與左邊臉頰上的巴掌印子相映成趣。這一聲響驚動了周圍所有人，大家都回過頭詫異萬分地朝這邊看，饒是希爾達天不怕地不怕，這時候也不禁嚇得呆住了。就在她六神無主的時候，面前忽然伸出一隻手臂，挽住了她的胳膊。

「哦，親愛的，我不知道你會這麼生氣……那麼，對不起了，小姐。」

特雷奧嬉皮笑臉地朝剛才那位小姐道了個歉，然後便拉着希爾達朝舞場中走去。此時在眾多目光注視之下，後者縱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再撒野，只得老老實實跟着特雷奧走。當經過提督普立克身邊時，特雷奧朝他眨一眨眼，哈哈一笑，而普立克則面帶苦笑，伸出一隻大拇指表示佩服，同時從腰間摸出一隻錢袋遞給對方……德伯韋爾家的大公子志得意滿，左手擁著美人，右手接過錢袋，笑嘻嘻走入舞場中去了。

此後坎貝爾，普立克等人可沒膽子再去招惹卡奧斯的姑娘們，只是各自找了米蘭的小姐作為舞伴……當所有賓客都站好位置以後，柔美的旋律響起，舞蹈開始了。

和著優美的旋律，莉蓮娜宛如一隻蝴蝶般圍着父親翩翩起舞，跳了一陣，阿爾伯特忽然嘆一口氣：

「唉，寶貝兒，也許這是你最後一次陪爸爸跳舞了。」

「怎麼會呢，您想得太多了。」

莉蓮娜用滿不在乎的口吻回應着，同時快速作一個大旋轉，讓紅色舞裙與黑色長發同時飄散開來，彷彿一朵盛開的海棠花。

「無論你選中了哪一方，到最後都是要離開米蘭的……」

看來阿爾伯特真的是老了，老人的一大特點就是嘮叨，莉蓮娜望着父親，忽然微笑：

「那假如我一個都看不上呢？」

「……不會吧！寶貝兒，當今天下，還有比他們更合適的人選么？」

「……」

莉蓮娜不再說話，只是專心跳舞，然而比起剛才的輕盈，她的舞步似乎沉重了些。

群舞開始之後沒多久，各方賓客的跳舞本事就開始顯現出來了——這種宮廷群舞本就是起源於索菲亞，雖然很快就在各國廣為流傳，但索菲亞貴族在此方面顯然更佔優勢。而卡奧斯人，則要落後得多。

奧利佛小時候倒是受過完整的宮廷禮儀訓練，可這麼多年過去，舞技早就荒廢了，回來之後各種事務繁多，自也顧不上練習這種東西，雖然有妹妹全力引導，依然感到頗為生疏。至於他的部下們，例如龍騎將席斯等人，以前在托契亞國時對於這種宮廷禮儀更是連聽都沒聽說過，來到卡奧斯之後雖然學過一些，可那隻能勉強應急，何曾見過這種大場面。雖然他們每個人都是用足了全部精神竭力應付，但在行動時依然處處顯得僵硬死板——無論是看個人的表演還是整體動作，來自索菲亞的客人都明顯要比卡奧斯人高出一大截。

老侯爵雷金納德恐怕是整個舞場中表現最為瀟灑的一個。老頭子年紀雖然大了，動作舞步卻十分嫻熟，不時引來陣陣喝彩。而且老頭子心無旁鶩，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舞步上，將身邊女伴引導的服服帖帖，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老在他身上繞來繞去，顯然是被這個銀髮老頭兒徹底迷住了。

相比之下，萊恩斯可算是整個跳舞場中最心不在焉的傢伙——從一開始他的眼睛就始終沒離開過西奧苔絲左右，以至於舞步大失水準，還踩到了拉格茜絲的裙子，差點讓她摔倒。後者氣的接連回敬他兩腳，這才讓萊恩斯的注意力集中一些。

「待會兒交換舞伴時，你盡可以去找苔絲姐姐，但是現在請至少尊重我。」

面對拉格茜絲義正詞嚴的批評，萊恩斯連忙道歉，並小心翼翼注意做好每一個動作。見他一副慌裏慌張的樣子，拉格茜絲又禁不住笑了：

「也不用那麼僵硬吧，我們這是在跳舞呢……難怪剛才苔絲姐姐說你象木頭人。」

「啊！苔絲這麼說我？」

「哼，她說的可一點沒錯，剛才若不是看你嘴上說得那麼頭頭是道，才不會給你那個機會——誰知道你自己傻裏傻氣的，白白放過去了——不是木頭人是什麼。」

「……原來……剛才……你也在那裏？」

萬沒料到當時花房裏竟然還有第三個人，萊恩斯臉色一下子紅到耳朵根，見他居然如此面嫩，拉格茜絲忍不住咯咯一笑：

「哈，現在倒害臊了——剛才表白的時候不是很大膽么。」

「我當時並不知道苔絲就在後面啊……她還說了些什麼？」

萊恩斯急促想要得到更多情報，卻不料拉格茜絲忽然收起笑容，送給他一個大白眼：

「想知道？自己去問苔絲姐姐好了。」

「……哈，何必呢，拉格茜絲小姐，咱們好歹也算是朋友了……海因一直都很記掛着你呢……」

萊恩斯企圖用海因的名字來哄騙拉格茜絲，不過馬上換來一個更大的白眼：

「少來這套！卡奧斯和索菲亞，永遠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你們這一次來，分明就沒抱着好心，我是決不會讓你們稱心如意的！」

「這時候不談這個好不好……拉格茜絲小姐你的藍寶石項鏈可真漂亮……」

萊恩斯嬉皮笑臉地仍想要岔開話題，但後者卻並不領情：

「為什麼不談？萊恩斯侯爵你一方面對着苔絲姐姐山盟海誓，可另一方面，每次只要與我們卡奧斯為敵作對的事情，卻又都少不了你！——這到底算什麼？又怎麼讓我們接受你！」

見拉格茜絲一臉認真的樣子，萊恩斯也不得不收起玩笑嘴臉，亦正容相對：

「這是兩回事，拉格茜絲小姐。我和苔絲公主的感情屬於私事，而我身為索菲亞的侯爵軍團長，為國家效力乃是公務——公私分明，我又豈敢以私而廢公。」

「虛偽！」

拉格茜絲毫不客氣的斥責道：

「不要忘了，當初若不是苔絲姐姐在雪山頂上存心放過你們，你們早就全軍覆沒，還談什麼公啊私的。堂堂男子漢，反不如我們女子有擔當，虧你還是索菲亞的第一將軍呢。」

「……我什麼時候得了這個頭銜……？」

自知辯不過這位聰明姑娘，萊恩斯在低聲咕噥幾句以後，只好緘口不言。但拉格茜絲哪肯輕易放過他，仍然繼續緊逼：

「那假如有一天，你率軍攻入了我們卡奧斯，而苔絲姐姐則統領軍隊前去迎戰，你們在戰場上相遇時——你怎麼辦？」

「我一定退讓。」

萊恩斯毫不猶豫的回答，拉格茜絲卻又冷笑一聲：

「這時候卻又不說什麼『公私分明』了么？你不是很忠實於自己的皇帝么？」

「你……拉格茜絲，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看來今晚運氣不順，接連碰上厲害女人……萊恩斯有些氣急敗壞了。拉格茜絲卻不慌不忙，微微一笑：

「其實呢，有一個法子，足可以讓你公私兼顧啊……」

萊恩斯一聽就知道這姑娘想說什麼了，連忙搶先搖頭：

「不不不，你不用說了，拉格茜絲小姐，我可真佩服你的頑強，一遍又一遍的，明知沒有成功的希望卻還在反覆嘗試……」

「貴方的海因主教不也是如此么，多少看起來不可能的事情，最後不還是讓他成功了。」

拉格茜絲很不服氣的反駁，萊恩斯哈哈一笑：

「可是海因每次行事，都是有成功把握才去做的。明明看不到任何希望卻還去亂沖……這可不是聰明人的行為啊。」

拉格茜絲的臉兒漸漸變紅，終於，盛怒之下她脫口而出：

「……，那你和苔絲姐姐之間，也同樣看不到任何希望了！」

話剛一出口她就後悔了——萊恩斯的身軀分明猛烈顫抖了一下，而原本輕輕搭在她腰間的手臂也突然箍緊，幾乎勒得她喘不過起來——不過那僅僅是一剎那，隨後，萊恩斯就放開她而緩緩後退，居然退出了跳舞的人群。不顧周圍眾人的驚奇目光，年輕的索菲亞侯爵竟然獨自走出了宴會廳。

拉格茜絲心中不安，她朝西奧苔絲那邊看過去，卻見後者也正關切的朝這邊注視。再顧不上避嫌疑，拉格茜絲連忙追趕出去。幸好萊恩斯並沒有跑遠，只是站在大廳外面的陽台上，手扶欄桿，仰頭眺望着天空，似乎是在注視天邊那一輪明月。

「萊恩斯侯爵，我……我剛才只是隨便瞎說，並不代表苔絲姐姐的意思，您不要介意。」

拉格茜絲素來口齒靈活，辯才無雙，可這時候卻感到難以開口。萊恩斯沒有回頭，過了很久，終於有了回應：

「您沒有說錯，拉格茜絲小姐。這一段感情，本就是沒有多大希望的……我自己肯定會竭盡全力的爭取。但是……」

他忽然回頭，炯炯雙目注視着拉格茜絲，以至於後者有些驚慌的後退一步。

「我絕不會用國家的利益去交換，拉格茜絲，請記住這一點。如果……如果最終，上天還是要我們分離，那我——」

沉寂許久，萊恩斯長長嘆了一口氣，低下頭：

「……那我也只好接受了。」

說完這一句話，萊恩斯便快速轉身，返回到大廳中。此時宮廷舞的前半段正好結束，客人們散開各自休息一會兒，如果願意也可以交換舞伴。萊恩斯再不猶豫，直接走到西奧苔絲面前，向她伸出邀請的手臂。

西奧苔絲微微一怔，抬眼朝哥哥奧利佛看去，後者此刻也正注視着萊恩斯，目光凌厲而且充滿壓迫感。但萊恩斯並不退縮，反而抬起頭與奧利佛相互對視，毫無畏懼之態，兩位騎士用眼神展開了激烈對抗。

這一刻其實很短，但在西奧苔絲看來卻是無比的漫長……終於，奧利佛回過頭來朝她微微頷首，隨即就放開妹妹，轉身朝公爵小姐莉蓮娜那邊走過去。

再也沒有別人來阻擋，萊恩斯執拗地朝西奧苔絲伸着手。後者沉默了許久，終於緩緩將手掌放入對方掌心……不管周圍有多少人在看着，不管那些人在用何等樣詫異的目光注視他們，兩人終於還是相擁在一起。

舞樂聲重新響起，宮廷群舞的第二部分開始了。奧利佛終於成功邀請到莉蓮娜與之共舞，此刻正與她一邊跳舞一邊低語。兩人似乎談得很愉快，不時發出輕微笑聲。

但舞場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對已經不是他們，而是索菲亞侯爵與卡奧斯公主的組合。不過與眾人的猜測相反——萊恩斯與西奧苔絲在跳舞時並未熱烈交流，反而都很沉默。兩人只是默默走着各自的舞步，甚至都低着頭，連目光都盡量避免相對。但他們的配合卻非常默契，一舉一動無不契合，彷彿都能夠提前感應到對方的思想，不知不覺間，他們成為了舞會的核心，整座跳舞場中，再也找不出哪一對舞伴比他們更有默契了。

但萊恩斯自己卻並未注意到這些，他其實有一肚子話想對眼前佳人傾訴，可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種感覺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當初在科奧林斯聖山的女神廟中；在玫瑰花園裏；還有剛才在那花房中……每一次，當萊恩斯有機會與西奧苔絲面對面時，他都會沉醉在一種難以言喻的美妙感覺中無力自拔，而再也顧不上別的。

這一次，萊恩斯事前已經千遍萬遍的考慮過措辭，他甚至想着是不是學習奧利佛的榜樣，就在大庭廣眾之下公開向西奧苔絲表達心跡……可事到臨頭，卻還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反而把全部心力都用來感受西奧苔絲的舞步，以配合對方動作。

直到舞蹈快要結束之前，萊恩斯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應該說點什麼。思索了半天，他小心翼翼地詢問道：

「那……苔絲，你當時怎麼會到花房裏頭去的？莫非這世上真的有魔法，是上天讓你出現在那裏的？」

聽他熬了半天竟然只問出這樣一句傻話，西奧苔絲白了他一眼：

「大傻瓜……當然是有人告訴我才去的。」

「誰……啊！果真是她？」

萊恩斯抬起頭，順着西奧苔絲示意的方向看過去，正看見莉蓮娜朝他這邊望過來，臉上充滿了燦爛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