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雨

入世雨

臨華城每逢清明必雨,時有時無,時斷時續,氣若遊絲地綿延下來。杏雨沾衣欲燥還濕,只叫人撐傘也不是,不撐也不是,於是心緒便也隨着這雨一道陰沉沉**地頹唐下來。好在還有「送往迎來」客棧的老闆心慈,在繁雜的鬧事中支起一角雨棚,棚內設了薑汁雞丁粉絲湯,供往來者聊解一口春寒。

春困秋乏,暫在店中駐腳的販夫走卒皆望着棚外綿延的春雨瞌睡連天,恨不能趴在桌上不管人世,睡它個三秋十載,只可惜,如此寧謐傷懷又慵懶的氣氛,卻給店裏一聲聲「刺溜刺溜」吸麵條的聲音給攪得光景全敗。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一句忍無可忍的呵斥在店裏炸開,將睡意朦朧的食客們驚得渾身一挺,不少人回過頭來,只見店西南角上一個身着灰藍衫子的少年,正操着手中的筷子劈頭蓋臉地向對面刺溜吃面的人打去。

「師、師兄別打了。」埋頭吃面那人聞風抬頭,將腦袋一縮,堪堪躲過了迎面而來的一下,哪料他座下條凳卻是殘了一腳、三足懸立的,人能穩穩坐在其上已屬不易,哪堪這一縮?登時咯吱一晃,重心頓失,將他好大一個馬趴摔到地上。

他所坐之地本處低洼,早積了大潭春水,這一跤結結實實跌下去,頓時泥水飛濺,直潑了半邊店面。「你小子找死啊!」鄰桌的行腳僧見勢不妙抄起碗筷就閃,卻仍是遲了一步,被飛起的水浪激了半身污泥半身土腥味,好好一碗薑汁面,才動了兩筷子,也慘遭魚池之禍。

「好小子!」和尚大怒,衝上前來,將還在泥水中咿呀掙扎的少年拎小雞樣拎起來,「是沒長眼,還是來消遣你大爺的?!」

那少年給他愣頭愣腦地拎了起來,不由抬頭獃獃望了和尚鋥亮的光頭一眼,這一望更是將那和尚望出了火氣,手下加重將那少年搡了一把:「看什麼看,還敢看你佛爺的光——額,這個——光頭……」

和尚一雙環眼對上那吃麵條的少年,方才還粗剌剌的嗓子一下子就軟了下來,方才還不客氣搡着他的那隻手此時也彷彿無措起來。腳下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退。

他這一退,胖大的身子讓開一側,轉過臉來的眾人們才從夾縫中勉強看清先前那個埋頭吃面的少年,此時霪雨少霽,綿密柔和的日光不經意自雨棚處漏下來,映得他一身松竹之姿若隱若現,一張冠玉之容若明若暗,眼裏懵懵懂懂一點茫然神色,竟看得眾人皆大起同情之意。

和尚見了那少年出眾姿儀,底氣先去了大半,然他一手仍抓着人衣襟,一副就要大動干戈的樣子,也不好就此作罷,只得儘力瞪大了一雙環眼,做出洶洶惡態:「你小子污了佛爺的衣服,髒了佛爺一碗好面,卻要怎麼賠給俺,說!」

「師兄……我……」被和尚抓着的少年滿臉委屈,求助地望向方才持箸打他的師兄,「你跟他說說……我……」不料那灰藍衫子的少年卻將竹筷望破碗上一擱,將一雙長腿一翹,好整以暇地笑望過來,開了口:「季康師弟,自打下了山,我可第一個和你說得清楚了,我們師出同門,下山歷練,即便無血緣之親,亦當互相照料,以親兄弟相處。」

眾人還道他這話說來必定是要出頭為自己師弟解圍了,誰知那少年舉箸將破碗一敲:「自古以來皆是『親兄弟,明算賬』,如今你欠了人家的面錢衣服錢,亦當自行解決不累他人,闖了禍就想你師兄我處處為你料理後事?哼哼。」

被和尚小雞樣拎着,名喚「季康」的少年,聞言不由將腦袋縮了一縮,似是常受這「師兄」訓斥,生就一副逆來順受的小模樣兒,滿腔委屈都給頂了回去。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聽那和尚「呸」地啐了一聲,鬆手將他放了下來,腳步一挪直直欺近那藍衫少年身前,張口便罵:「好個姦猾小子,分明是你方才那竹筷將你那師弟敲了個趔趄,口口聲聲說他與你親如兄弟,事到臨頭卻推個一乾二淨,這等欺負老實人的偽君子,被我和尚看見了,總免不得要卸下他一手一腳來,不叫他再禍害人間!」

旁觀怕事者見這僧人兇惡,早搬了條凳遠遠遁開,只余些好事不怕死的湊了上來,將那對峙的三人定定看着。灰藍衫少年見大和尚來勢洶洶,心裏不由怵了一怵,訕訕將翹在條凳上的長腿收了一隻回去,喉嚨里似是不滿似是譏諷地「哼」了一聲。

不料這輕若無聲的一哼卻叫那和尚耳尖給聽了去,登時大怒,一拳重重頓在破朽的桌面之上,將一桌麵湯筷筒醬碟兒皆驚得跳起:「你小子不識數還敢來江湖上混,今日佛爺叫你知道好歹!」

話間右手一撐桌面,左手捏拳一拳頭就向那少年門面罩去,他一雙鐵拳奇大,藍衫少年那一張巴掌臉兒,給他這一拳下去准得捶成個煎餅樣兒。座中看客不由齊聲驚叫,眼看一碗麵條的小事就要演變成一場鬥毆,卻不知,和尚那一拳乃是「空山寺」一派五十拳腳中的一式「子虛」拳,看似虎虎生風,威力十足,實則那勁力全在拳周風聲之上,只要略一挨那少年臉頰,勁風頓散,剩下的拳力比撓個痒痒還輕。

和尚原也見這兩個少年俱生得清秀爽利,一見之下怒氣早消,只是見他二人一臉初出江湖全無經驗之態,又聽藍衫少年方才有「下山」之言,料想這麼年紀輕輕的,不是被師父負氣趕下了山,就是自己偷偷跑了下來,於是有心立威,嚇他一嚇,也叫這倆小子見識見識所謂「江湖險惡」。豈料他這一掌行到中途,還未觸及那藍衫少年臉頰,只聽背後一聲清嘯:「休傷我師兄!」

這一聲來得清冽銳氣,如鷹嘯鶴唳,直將大和尚後頸上的寒毛都唬得立了起來,但覺身後一股渾沛無比的氣勁當頭襲來,不由連忙收拳擰腰,強行轉身臨敵。

大和尚自詡這轉身轉得也夠快的了,轉身之後眼見那少年一雙肉掌來得也似極慢,彷彿膠在了半空之中,一寸一寸緩緩遞來,和尚想躲,身子卻好似也被膠住了一般,只及微微閃身,那笨拙無比的一掌已然結結實實應在了他右肋之上。旁觀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只聽轟然一聲,季康已隨着那大和尚一齊摔出了雨棚,雙雙倒在泥水地理,砸起好大一個泥坑。眾人皆被驚得愣愣回不過神來,一則那和尚身量高出季康許多,不想他恰似蜻蜓撼石柱的一掌竟然得手,二則分明季康已經得手,卻不料自己也隨着那和尚一齊飛了出去。

那和尚眼瞪着摔在自己身上,神色猶愣愣的季康,不由得也是一怔,春雨濕長街,路上水淋淋的,季康又正摔在他身上,別看他身材削瘦,分量卻是不輕,一時間,大和尚竟幾跤滑在泥潭裏爬也爬不起來。

正急躁間,卻見愣愣趴在自己身側的季康,那細若竹柳的腰肢只輕輕一收,就以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姿勢將自己的重心自發抬了起來,就彷彿一隻被人踩住一頭的條凳,硬是從泥地里翹了起來。他所著本是草鞋,比和尚那雙沾了水的芒鞋不知要滑溜幾倍,然而他這麼一翹,卻是穩穩地立在了泥水地里,還好整以暇地向一身泥水掙扎不已的和尚伸出手來:「……對,對不住,摔痛你了么?」

「痛你大爺!」和尚眼見那季康分明年未弱冠,又是初出江湖,竟然摔了自己一個跟頭之餘,還先較自己站穩了腳跟,後生尚且如此,自己今後在江湖中還如何能立足?不由心中大是羞憤,抬手一掌向那少年伸來的手扇了過去。

那季康一臉愣愣的神態,也不知道躲,也就由他這一掌打了開去,他自己還好,大和尚卻只覺掌緣隱隱作痛,舉起一看,居然還腫了起來!頓時大是驚訝,也顧不得爬起,只將一雙環眼盯緊了季康:「你——你到底是什麼人?!若是你佛爺的仇家派來誠心叫你佛爺出醜的,趁早亮了名號,好叫佛爺死也死個明白!」

卻不料那季康雖長得清俊,腦袋卻似有那麼點不好使,聽了和尚一番呵斥,竟有些訕訕地低下頭來:「我——我不是誠心摔你的,是看你要打我師兄——我才——」

「小康,都說了不要什麼都推到師兄身上!」二人之側突然支出一隻手來,也不顧和尚面子,一把揪住他后衿將他拎了起來:「我徐淮之雖顧念兄弟之情,照你下山後這麼個闖禍的速度來看,用不了多久我就不得不替師父清理門戶了。」

徐淮之?季康?和尚起身來看着面對而立的師兄弟二人,絞盡腦汁將自己惹過的大小仇家統統想了一遍,別說想不出哪一家有此等人物,就連江湖上什麼時候出了這兩號人物都想不出。

照季康那一掌來看,非正非邪,至剛之處頗有傷身,有違名門之道,然而這等不取巧只憑蠻力取勝的功夫,卻絕非姦邪之輩能容。再說那個名叫徐淮之的,名雖取得輕逸出塵,實則深淺難測,就憑季康的功夫,能將他一筷打下條凳已是不容小覷,方才又小施手段將自己泥地里拉了起來,臉上渾若無事,這等舉重若輕,雖未明著顯露功夫,僅憑這一手,已是能先立威的了。

大和尚摸摸頭,對這二人來歷,還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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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英雄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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