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不是愛河,是情網
寒冷的夜,沒有月亮。
藉著遍地積雪的折射,依稀可以看見悅賓樓黑森森的輪廓。
那輪廓的最上端,出現了一個黑點。
一個在悄悄移動的黑點。
那是天九王浪子余蛟。
他事先早看準了位置,他知道從哪裏下手最不易驚動別人。
他並不是一個愛管閑事的人,特別是為此要費這麼多手腳。更何況他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父親廣發請帖的舉動迷霧重重,吉凶難料。
可這次不同,他要見的是東方公子,一個像老朋友的陌生人,但是有一種一見如故的親切感。
為此,他不惜暗地裏給青白雙龍服了蒙汗藥。因為他知道,有時多一個幫手,反倒等於多一分累贅,特別是青白雙龍這樣頭腦混亂而且管不住自己嘴巴的人。
他自信憑他一人之力就能達到目的。
人貴有自知之明。浪子余蛟雖有些自負,卻並不是牛皮大王。他知道若然明刀明槍對付梅蘭竹菊四女,未必能討便宜,但深夜從他們手裏救出東方公子,卻也非難事。
有一點他最清楚,那就是即使東方公子受挾制於梅蘭竹菊,東方公子也應該是獨居一室。因為梅蘭竹菊都是正值妙齡的女孩子。
這對他來說是絕好的機會。
當余蛟靠近東方昊所居客房的窗戶時,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判斷有失水準,因為他聽到屋裏竟有兩個人在說話。
一男一女。
屋裏未掌燈,他看不見是誰。
客房內,東方昊躺在床上,周身顫抖如篩糠,顯見蠶毒又已發作。
接着是悉悉索索的聲音,東方昊雙手亂摸,好像在尋找什麼。
結果什麼也沒摸到,只聽他上下牙齒格格碰撞,吃力道:「姑娘,勞你點上蠟燭。」
「嗤」的一聲,蠟燭點燃了,黑暗的客房霎時瀰漫了昏黃的光。
燭光映照着一位妙齡少女,只見她一身綠色的薄紗,頭上別着一朵絹花。
那絹花也是綠色的。
當然是綠竹姑娘。
她黛眉緊蹙,眼帘微垂,掩不住殷殷關切之意。
東方昊終於摸到了他要找的東西,那是一個精巧的系著紅綢的小葫蘆。
小葫蘆里是天河子道長親煉的歸魂丹。
那綠竹忽地搶上前去,一把將小葫蘆奪在手裏。嗔道:「你怎麼如此不明事理,告訴你不要再服這歸魂丹的嘛。師父的蠶毒與天下百毒大相徑庭,歸魂丹雖可解一時之冷,卻無形中又加劇了冰蠶之毒的毒性,待再次發作,便一次重似一次。這……如何是好?」
東方昊滿臉苦笑。
他牙關緊咬,兩腮肌肉條條凸顯,雙目緩緩合上。
綠竹妙目轉動着淚花,慢慢流淌,終於沿面頰滴落下來。
她從小葫蘆里倒出兩粒歸魂丹,緩緩送到東方昊的嘴邊。
東方昊微微睜開眼睛,吃力地搖搖頭。
綠竹倏然有了笑意,可她拿着藥丸的手並沒有挪開。東方昊這才張開嘴吞服了藥丸。
四目對視,沉默了良久。東方昊長舒一口氣,顯然是服了歸魂丹,漸漸抑制住了酷寒之氣。
綠竹依舊注視着東方昊,忽道:「你為何不答允我師父的條件,難道是我不配你么?」
東方昊緩緩搖頭。
她小嘴一撅,又道:「那麼是你心有所屬,對不對?」
東方昊聞言一怔,不堪綠竹火辣辣的目光,將頭轉向一側。
心有所屬……他想起了東方緲。
緲姑娘臨別時,眼睛裏分明有一絲憂鬱。
她除了是我妹妹,還是什麼?我還能見着她么?
難道真如綠竹所言,緲姑娘便是我的心上人?那麼江可兒呢?
我雖然和江可兒沒有海誓山盟,但畢竟相愛一場。如果她出現在我的視線里,那麼我在她和緲姑娘之間如何選擇?
東方昊忽然覺得這兩個女孩離他那麼近,又似乎那麼遙遠。
眼下在他床前的是綠竹,一個對她不忍有半點傷害的清純女孩,他不想這是他生命中的第三個女人。
作家們用「如浴愛河」表現愛情的甜美,但他知道自己處在的不是愛河,而是情網。網絲織得太密了,被纏繞束縛的滋味不好受,況且,被纏繞束縛的不僅是肉體,還有心靈。
可是情感絕對是任性的,它來的時候不管你是不是接受;走的時候也不會跟你打招呼。
就像現在,他眼前浮現的是三雙眼睛。很美的眼睛,很清澈,清澈如秋天的湖水。
綠竹見他想得發痴,大是不悅,嗔道:「哼,我知道你在想她是不是?」
燭光晃了一下,房間里的光線似乎亮了許多。
東方昊這時才感覺到綠竹姑娘離他那麼近,近得可以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那香味絕不是脂粉氣,而是來自十五六歲少女本身的肌膚。他禁不住打量著綠竹,感覺渾身有點發熱。不知道是歸魂丹的效用發揮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張少女的俏容。
這張臉此時也並沒有愉悅之色,但那緊湊纖巧的五官給人一種率真稚氣的感覺。
他忽然有些羨慕這種率真和稚氣了。
綠竹似乎在他的眼神里得到了某種鼓勵,又道:「你也用不着這般倔強,即使你情有別戀,也不妨先答應了師父,待拿到解藥后,你便休了我……我也毫無怨言。」
說到後來,綠竹也不由發出哽咽之聲。
東方昊裝作無所謂的樣子,道:「好歹我也是五尺男兒,豈能為苟且偷生,而玷污了姑娘的清白。」
綠竹又道:「然則你便只求一死么?」
東方昊微微一笑,道:「我原本貪睡,這一死去便如長眠一般,豈非天公作美?」
又自語道:「想那南宮南風一意求死,先前難以索解,現在看來,死中也有三昧,至少要比活着少些奔波之苦,精神之煎熬。」
東方昊所言雖系玩笑,意在給綠竹開心,但言語之中凄涼悲苦之意卻也掩飾不住。
綠竹忽地大怒,道:「你道這一睡去便是鬚眉丈夫么,你道你心目中的那位姐姐會好開心是么?好,不如姑娘成全了你!」
言罷竟「唰」地抽出長劍,向東方昊刺去!
那東方昊不閃不避,臉上兀自帶着笑意。
劍鋒已刺入東方昊的左腿,鮮血流出,浸濕了被褥,那黑紫的血色逐漸擴延。
綠竹見狀,顫抖的手收回長劍,猛力擲在地上,怔怔地發獃。
淚珠滾滾落下,間或滴在蠟燭上,發出「嘶嘶」的聲響。
東方昊一動未動,臉上笑意未退。
黑紫的血色還在擴延。
綠竹忽然嘶叫道:「你這是何苦!」
大哭聲中,瘋也似的奪門而去。
關門的風,帶動燭光晃了一晃,光線似乎又黯淡了一些。
冬天的夜悠長而沉寂。
東方昊感到一陣劇痛。
不是傷口,而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