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落日

番外 落日

天命唯漢秦時明月番外落日豐邑。

出城向東,碧波蕩漾的湖邊座落着雅靜至極的宮殿。

這座宮殿緊鄰泗水亭,名為沛宮,是劉邦打敗項羽之後為自己修建的行宮。

半年前,劉邦很是想念自己生活了半輩子的故鄉,於是不顧劉盈阻撓,帶着同樣老態龍鐘的盧綰等沛縣甜不辣到此居住。

雖然他那些依舊居住在沛縣的老相識都已經逝去,但他作為傳奇皇帝的故事,一直流傳在豐沛之地,而且會永遠被人們銘記。

因此,這半年來,他每日的消遣,就是將那些知道他故事的人叫入沛宮,管吃管喝,臨走還有禮品相贈,為的就是從別人的口中聽一聽自己的故事……

清晨,當蕭瑟的秋風吹過湖面,拂在泗水亭中劉邦親手種下的那株槐樹之時,微黃的葉子悠然落下。

劉邦盯着地面的枯葉看了許久許久。

然後,他抬起頭,不容拒絕的對身邊的盧綰等人說道:「走,立刻回宮!」

盧綰皺眉,有氣無力的問道:「回哪?我們不就在宮中嗎?」

畢竟泗水亭也在沛宮的範圍之內。

劉邦搖搖頭:「不是這裏,是長樂宮!我要回去,我,可能要走了……」

盧綰悚然一驚。

他抬頭凝視着劉邦,只見他似乎比自己印象中的又老了幾分。

劉邦也在此時望了過來,昏黃的老眼中滿是濃濃的眷戀、不舍,以及惶恐……

猛然間,盧綰內心升起幾抹不祥的預感。

他顫顫巍巍站起,握著劉邦滿是皺紋的大手:「好、好,我們馬上就回去!現在就回去!」

………………………………

長安北站。

上午十點二十。

劉盈站在沒有一輛列車,沒有一個旅客的月台上,身邊站着諸如呂雉、戚姬、趙子兒幾個太上皇妃,以及盧虞、竇漪房、許負等嬪妃。

第二排,則是劉肥、劉如意、劉恆、劉建、劉友、劉恢這些皇子,以及臉如白紙的劉樂和扶着她的張不疑。

而在最後,才是劉炎、劉啟、劉德等劉氏三代目,以及人數更加龐大的劉氏四代目。

林林總總,人數過千。

「怎麼還沒來?」

劉盈看了看月台上的時刻表,滿是焦急的走來走去。

盧虞摟着他的手臂,輕聲說道:「陛下,不會有事的……」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也帶着幾分哽咽。

畢竟他們都收到了盧綰打來的電話,說是劉邦身體似乎不太好,想要回長安休息……

盧綰的話雖然很婉轉,但大家其實都明白一件事。

那就是風燭殘年的老人所謂的身體不好,究竟意味着什麼……

「說了讓他呆在長安,非不聽,非不聽……」

劉盈噗嗤噗嗤的喘著粗氣。

「皇帝!」

「少說些那些不可能的話!」

「你爹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最清楚了,他既然想回沛縣,你能攔的住?」

「況且,那可是生他養他的地方!」

呂雉頓了頓手中拐杖,雖然是在大聲訓斥劉盈,臉上卻沒有絲毫悲喜。

彷彿那個被說『身體不好』的人和她沒有太大關係一樣。

只是陽光下她的面容顯得更加蒼老。

她此刻的模樣完全就是一個垂暮之年的老嫗!

劉盈不再言語,只是眼眶中滿是淚水。

悲傷的情緒蔓延開來。

寂靜無聲的月台上,頓時響起幾聲很是壓抑的哭泣。

漸漸地,哭聲一片。

不只是女人在哭,男人也一樣。

尤其是躲在人群最後面的劉炎,他更是泣不成聲,如果不是被身邊的劉啟和劉德扶著,只怕頓時就要跌倒在地上。

畢竟,那是將他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大父!

「都給我閉嘴!」

劉盈心煩意亂的轉過身,高聲呵斥:「誰再敢哭出聲,立刻拖出去!」

於是,哭泣變為啜泣,反而顯得更加壓抑。

呂雉本想說些什麼,但最終一言不發。

其實到了她的這個年紀,對於生與死早已經看的很淡。

即便是死亡比明天更早到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畢竟,她的一生很精彩,而且沒有遺憾。

但,真的沒有嗎?

呂雉環顧四周,招招手示意劉樂到她身邊來。

「你父親最愛你了,等過一會見到他的時候,你一定要笑給他看!」

「明白了嗎?」

劉樂心亂如麻,頻頻點頭,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呂雉的視線越過劉樂,盯着劉盈:

「還有你,不準哭明白嗎?」

「大漢男兒流血流汗不流淚,別讓你父親看不起你!」

劉盈強撐著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呂雉點點頭:「這樣才對。」

「如果你的笑容能夠再好看一些就更好了……」

「不過你爹這個人長得就不好看,你自然也好看不到哪裏去……」

劉盈咧了咧嘴角沒有說話。

呂雉自顧自說着:

「當年你們外翁在老家和人結仇,不得已舉家搬到沛縣,來給呂家接風的當地豪傑有數百,可你外翁一眼就看中了你的父親,非要讓我嫁給他……」

「那時候我也是傻,你們爹是個大騙子,還在外面有私生子,可我居然還是嫁給了他……」

「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過上什麼好日子……」

「受窮、受累,擔驚受怕!後來他還給你們找了好幾個小娘,整日裏氣我……」

「哎……」

「如果真有來生,我說什麼也不會再嫁給他!」

劉樂抽泣著輕聲嘟囔:「假話。」

呂雉瞪了她一眼,最終只是輕輕替她擦拭掉了臉上的淚珠。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等到下午三點的時候,遠處突然響起一陣高亢的汽笛聲,火車緩緩入站。

劉盈的身體瞬間緊繃了起來。

他此刻格外盼望能夠看到的一個畫面,渴望能夠在車廂門口看到一個頭髮全白的老頭精神矍鑠的向他走來。

但他的願望落空。

車廂門打開,最先出來的是一群穿着白大褂的醫生。

然後,是一輛輪椅。

劉邦就坐在上面,歪著腦袋,一動不動,身體被繃帶固定在椅背上。

「爹!」

劉樂撕心裂肺的哭喊了一聲,想要衝過去,但卻被呂雉死死抓着。

似乎是聽到了女兒的聲音,輪椅上的劉邦緩緩抬起頭,似乎是過了一個世紀,他才睜開眼睛,看到了面前的人山人海。

「都在啊……」

「吃了嗎?」

劉邦輕聲呢喃,但那聲音只有他自己聽見。

劉盈大步走了過去,蹲下,握著劉邦冰涼且滿是皺紋的手,回頭說道:「醫生、醫生呢?」

劉邦緩緩搖頭,輕聲說道:

「別費勁了……」

「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

劉盈淚流滿面。

劉邦卻突然笑了起來:「真是個傻孩子……」

「乃公這個年紀,早就到了該離去的時候了……」

「況且你不是說過嗎?」

「說人的一生會經歷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人的心跳停止的時候,呼吸消逝,這是生物學上的死亡……」

「第二次,是當人下葬,孝子賢孫在一陣吹吹打打中,將棺槨推入墓穴,這是社會性的死亡……」

「第三次,則是永遠沒人記得你的時候,這才是真正的死亡……」

「但千百年之後,必然還有人記得乃公,記得我的豐功偉績,記得我的偉大帝國,記得我的一切……」

「所以,我永遠不會死亡……」

「笑一個……」

「別讓我看見你悲傷的樣子,乃公不喜歡……」

劉盈臉上滿是淚水,但還是努力咧開嘴,露出八顆晶瑩潔白的牙齒,完成了一個和哭差不多的笑容。

劉邦微不可見的點點頭。

他的目光越過劉盈,看向身後:「還有你,你們,不準哭,都給乃公笑……」

劉樂快步衝到劉邦身側,蹲下,握着他另一隻手掌,放聲大笑。

但笑聲中卻沒有絲毫喜悅,只有化不開的悲傷。

劉邦無奈,似乎是用盡渾身的力氣,微微搖頭,視線漸漸凝滯在手持拐杖,死死盯着他的呂雉身上。

「臭婆娘,到了這個時候還在裝腔作勢……」

呂雉緩緩走了過來,用手指輕輕撫摸著劉邦皺在一起的眉頭。

「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

「我知道。」

「你爭取多活幾年,替我多看看這大漢,好把我不知道的事情告訴我……」

「嗯。」

「還有,下輩子,乃公還要娶你!」

呂雉淚如泉湧,點點頭:「好,到時候你你記得早點找到我……」

劉邦臉上浮現幾抹笑意。

他的眼睛微微轉動,有氣無力說道:「去、去長樂宮……」

畢竟長樂宮是大漢皇宮,是天下的中心,而他是大漢皇帝,自然不能如劉太公那般薨逝在新豐城,這是規矩,也是一個皇帝最後的體面。

……………………………………

長樂宮。

宮牆之上。

殘陽斜斜掛在天邊,染紅了劉邦沒有半絲血色的臉龐。

他坐在這裏看着夕陽已經很久了。

此刻簇擁在他身邊的不只有劉氏親族,還有聞訊而來的官員勛貴,以及自發換上孝服的長安百姓。

他們,正在送別一個偉大的帝王。

劉邦突然說道:「好想再看人跳支舞呀……」

劉盈愣住:「什麼?」

他沒有明白,但有人懂。

戚姬越眾而出,臉上掛滿淚痕:「陛下,讓臣妾為太上皇跳最後一支舞吧。」

劉盈這才恍然大悟,點點頭:「請。」

於是,戚姬踏地而歌,手舞足蹈。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藘,聊可與娛……」

這是一首《國風·鄭風·出其東門》。

描述的是男人在向女人求愛,男人說這世上美女如雲,但我只喜歡你一個……

聽着聽着,劉邦的神情變得舒緩。

但站在旁邊的呂雉卻黑著一張臉。

很明顯,這首詩經有故事!

劉盈左看右看,心中有所猜測。

這應該就是當初老劉路過戚姬老家的時候,撩撥戚姬的那首情詩!

果然,她作死的天性誰也擋不住……劉盈滿臉無奈的搖了搖頭,腦補了一段老劉和自己老娘以及旁邊跳舞唱歌的女人之間凄美的三角愛情。

但戚姬渾然不知。

她只是自顧自的跳着舞,大聲唱着歌。

舞美歌甜。

雖然戚姬已經不再年輕,但此刻翩然起舞,舞姿依舊冠絕天下,也難怪劉邦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依舊想要看一看這段絕美的舞姿。

漸漸地,一曲終了。

劉盈本以為戚姬會就此停下來。

但他錯了。

戚姬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只是不斷地揮舞著袖子,婀娜起舞,只穿着薄薄褲襪的腳底很快被磨爛,隱隱有鮮血流出。

但那又如何,這支舞,她只想永遠都沒有停歇的一刻!

劉盈在心中長嘆。

他從戚姬和劉邦的神情中,突然明白了俞伯牙為何會摔琴謝知音了。

憶昔去年春,江邊曾會君。今日重來訪,不見知音人。但見一抔土,慘然傷我心……此曲終兮不復彈,三尺瑤琴為君死!

那個世間唯獨欣賞自己,自己也願意讓他欣賞舞姿的人就要不在人世了,此時不跳,更待何時?

哪怕,腳底磨破,血流滿地!

漸漸地,太陽緩緩落下,餘暉給遠處巍峨的秦嶺鑲嵌了一道金光閃閃的邊框。

「真美啊……」

劉邦輕聲呢喃,只是不知在說夕陽之美,還是戚姬舞姿之美,亦或是二者兼有。

他微微側過腦袋,看着始終蹲在他身邊的劉盈:「閑着無事,給我講講你那龐大的帝國……」

劉盈笑着說道:「是爹的帝國。」

劉邦只是不斷喘息,沒有言語。

於是,劉盈開始絮叨起來。

從西伯利亞的土豆,說到新大陸的小麥、大豆……

從南極的企鵝,說到北極的白熊……

喋喋不休。

從黃昏說到深夜,又從深夜說道黎明。

他雖然聲音沙啞,但卻沒有一刻間歇。

因此,劉邦始終注視着他。

如果可能,他願意就這麼在劉邦的注視下說上一天,一月,一年!

但可惜不能。

漆黑的夜色中,劉邦模糊的眼睛裏隱約看到許多身影,那些身影似乎和記憶里無數個身影重疊、分離……

漸漸地,他昂揚的腦袋開始低垂,呼吸也變得很慢,很長。

終於,他的腦袋垂下不動,胸膛也不再有絲毫的起伏。

針落可聞的寂靜中,帶着幾分哭腔的聲音響起。

「太上皇歸天了……」

「太上皇歸天了……」

「太上皇歸天了……」

……

遠處,鐘聲飄蕩。

喪鐘,為這個開創了一個嶄新且無比強盛帝國的男人而鳴響!

灰濛濛的天空中,一輪紅日躍然而出。

天亮了。

但劉盈覺得,自己心中的太陽永久的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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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唯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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