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思緒隨風亂

第一章 思緒隨風亂

鎮東的那片湖泊,其實並不是純天然的。

那裏原來有好幾個大大小小的湖泊,是在搞集體的時候,通過人工開鑿,才把它們連成了一片,那時候,所謂人多力量大,全縣人民戰天鬥地,在這裏艱苦大奮戰了好幾年。所以它其實並不是湖泊,而應該叫水庫。

春天過後,夏天雨季來臨,三兩天又是一場暴雨,雨後天青,萬山若洗,這個時候站在湖邊的東山上,一眼望去,湖泊里到處汪洋一片,雨霧迷濛中,只看到山朦朧,水朦朧,竟似乎有一種望不到邊的感覺。

所以這片人工湖,便有了一個非常詩意大氣的名字:愛琴海。

這個名字一定是一個誤會,而其實應該叫愛情海。為什麼叫愛情海呢?只因此鄉民風大膽,敢愛敢恨,對於愛情向來不似中國許多農村中的保守封閉,而這個湖,就是愛情的聖地。

每年不知有多少情人在東山上約會?在湖岸邊相親?他們在湖邊綠草覆蓋的小徑上攜手漫步,在碧水青波中鴛鴦戲水。他們在樹木如蔭的東山上卿卿我我,在破爛的望海亭中看如血夕陽。

他們在此相愛,也在此相恨,有幸福,就有悲哀,多少年來,又有多少因愛失意的人縱入湖中,從此魂歸湖底!

這裏有太多關於愛情的傳說,太多關於男女的故事。

站在東山之顛的翹然亭中遠觀,景色會更其壯觀美麗,於是我會想起千年之前的范仲淹寫下的《岳陽樓記》,「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傾,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鬱郁青青……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破爛的望海亭也好,全新的翹然亭也罷,其實都不過有幾塊青磚碧瓦,有幾根粗柱迴廊而已,怎麼能與千古名樓岳陽樓相比呢?至於愛琴海,無論它的名字如何大氣,海也好,湖也罷,其實終究也不過就是一水庫罷了,跟煙波浩渺的萬里洞庭更是沒得比,那何止是小巫見大巫?那是螢火蟲與太陽比光,那是螞蟻和大象比重。

但那天,我站在亭中,望着寬闊的海琴海,偏偏就想起了《岳陽樓記》,想起了范仲淹,這位千古名臣。此公乃英雄豪傑,人中龍鳳,雖不是我這小人物所能望其項背的,但那一刻,發思古之幽情,起萬丈之雄心,是否我的心中,也未嘗便沒有英雄豪氣吧?

那天是哪一天?

我記得清楚,不是國慶長假之後上班的第一天,十月八日,就是中秋節后的第九天,十月五日;不是星期一,就是星期五。反正那天陽光燦爛,而秋風剛起,記得中午的時候還下了一陣雨,下午天卻很熱,我們爬山時還出了汗。

我們爬上去,站在東山之顛,其時夕陽西下,山色若洗,而晚霞如戲台上剛換了新衣的小旦。此情此景,真是何其美哉!

那段時間是我最快樂的日子,我每天忙碌而興奮,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其實何止三把呢?我每天都到處東奔西走,下基層,進農村,去考察,去調研,日理萬機。

那時我剛陞官了,是的,我陞官了,我當上了陽縣的縣長了,不是副縣長,是縣長!我直接從局長就到了這個位置,越過中間的台階,連升兩級,我踏上了仕途的順風車。鴻鵠展翅,意氣風發,莫過如此!

我猶記得接到市組織部陳部長的電話后,那激動的感覺,心中忍不住的歡喜之情躍了出來,像飛出了一隻歡快蹦跳的小鳥。那天我喝得大醉,心情暢快之極,但雀躍之意還是無法消除,就好像**涌動之時,無法消釋,弄得我心癢難撓。我不想讓人看出我的興奮,因為那是不成熟的表現,於是我來到東山,來到我曾經在此工作多年,在此起步,在此戀愛,在此陞官,在此歡喜在此憂的地方,帶着鎮政府的一幫舊屬下,來爬東山。

那天是個大晴天,沒有霪雨霏霏,沒有陰風怒號,雖不是春天,可是秋高氣爽,艷陽高照,景色也是非常之美。東山之上楓葉紅得正耀眼,漫山遍野的紅,鋪天蓋地的紅,美麗更勝過春天到處綻放的杜鵑花,勝過熱烈奔放的鳳凰木。

我們沿路而上,來到翹然亭中,翹然亭上高懸的「翹然亭」三字倉勁有力,直欲飛出,正是我林某人的手筆。

我們站在亭中,遠遠望着雖然水位直落,水面仍是非常寬廣遼闊的愛琴海,於是我想起了《岳陽樓記》,想起了那句非常有名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來,心中忽然湧起一股憂國憂民的情懷,像突然沸騰起來的沸水掀動着壺蓋,是的,當時我確實湧現的是一種非常高尚的,非常純正的愛國情懷,憂民之情,拳拳於心!

別懷疑我的真誠,別懷疑我的真心!也許我不是一個高尚的人,但我卻是一個真誠的人,我沒有作秀,我的所有情感都發乎情,止乎心。

於是我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大發議論,豪言壯語感動得自己都似乎要熱淚盈眶起來,想着自己這麼多年,終於出人頭地,官升一級,三十歲的年紀就有此成就,可謂年少有為,將來為國為民,皆可大有一番作為也。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千年之前,范仲淹寫下這千古名句,到今日又何嘗不是至理名言?我輩為官一方,就當以此語為座右銘,上為黨考慮,下為民着想。」

我說,我的手在空中揮舞,我彷彿感覺自己手舉紅旗,而紅旗招展。

「林縣長說得對。」

「林縣長說得不錯,到底是領導,思想就是比我們進步。

屬下們紛紛附和,當此之時,日近黃昏,西邊天一片晚霞,絢爛若仙女披散的彩色風衣,一陣風過,我酒意上涌,暈乎乎之間,更有一種如踏雲霧,如登仙樂的輕飄飄之感。人逢喜事精神爽,陞官發財的魅力原來是如此巨大。如仙丹,若靈水,似妙藥,是可以讓人脫胎換骨的。

是否猶記當日蹉跎之時呢?

當然不會忘記。曾經的坎坷,曾經的傷痕,曾經的委屈,曾經的猥瑣,曾經的狼狽,曾經的掙扎,曾經的鑽營,此時就好像千頭萬緒的絲線,紛至沓來,扯不斷,理還亂,我不禁微有淚滲。

今天是否就揚眉吐氣了呢?

不!萬里長征我還只是走出了第一步,現在這點成就,還早得很呢,談不上可以得意的。何況,曾經的傷口縱然癒合,疤痕又豈能消除?曾經的委屈縱然消逝,心痛又豈能撫平?

為什麼今天我有講故事的**?是的,無論我的故事多麼平庸無奇,無論我的故事多麼老生常談,可是我都想講出來給你聽。不錯,因為在別人看來或許平淡無奇的人生,對於我來說卻是曲折離奇的,每一步人生路都顯示著坎坷,每一年的日子都透著滄桑。

每個人的心裏所受的委屈,所承受的壓力,所想望的慾念,都是一部曲折離奇的長篇小說,無人能夠否認,縱然是那些一輩子沒經歷過大波大浪,只做一個工作平平淡淡到老的人,他們的故事也許無可書寫,但他們內心所經受過的歡喜悲憂,卻都是一篇美麗的詩章。

人的內心所經歷的人生之波瀾壯闊,遠遠勝過人的外表所能看見的。

何況,我的故事,還具有同樣精彩的內容,具有無比複雜的結構,一如人的身體構造,看似簡單明了,其實精巧複雜無比。我要講出來給你聽,無論你是站在我面前,身穿白大褂,耳帶聽診器,總用右手的中食二指輕輕拈着我的手腕說是把脈,像拈著一個古董玉在欣賞品味一般,自稱是醫生的男人;還是你是留着黑色長發,卻把它們蓄在白色的帽子裏,一臉冷峻,好像我曾經得罪過的女上司那張在我面前總是無比嚴肅的臉,手裏拿着玻璃針管,冷冷的對我只說一個字:「脫!」然後在我光溜溜的屁股上輕輕一紮,就令我痛得渾身一哆嗦,自稱為護士的女子;或者你是我房子裏那個瘋瘋癲癲,不斷的嘿嘿傻笑,無論我多麼厭煩,不管是呵斥還是不理睬,都對着我講述她被男友拋棄的往事,啰里啰嗦,顛三倒四,不斷重複著一句「他其實是愛我的,是那婊子勾引了他,引得他走火入魔。」的女瘋子;亦或你只是我頭頂黃幽幽的燈光,每次我注視你,都發現你在用一種迷人的魅惑人的目光在盯視着我,一如頭頂的明月,用洞見一切的神光籠罩天下蒼生;或者你是院子裏正盛開的花骨朵,紅得鮮艷,花瓣上還有未乾的露珠,正滋潤的時刻,卻忘記了不久的將來你就將凋謝,淪落成泥輾作塵,有如那些揮霍青春,今朝有酒今朝醉,日日狂歡夜夜歌的少年男女;縱然你僅僅只是那塊堆在院角,不聲不動,永遠冷峻如霜,永遠無喜無樂無悲無苦,永遠沉默寡言,卻似乎每一個眼神,每一聲嘆息,都蘊含了無窮的人生感悟,都揭示著深刻的人生哲理的大青石頭。我都要講給你聽,無論你聽或不聽,無論你認不認真對待,正如我同房間的那個女瘋子對我講述她的故事一般,我要學習她那鍥而不捨的精神,學習她死纏亂打的智慧,因為,我必須傾吐,如果不傾吐,我就會瘋,我就會發狂。

唉,其實有什麼可傾吐的呢?人生不過如此,誰的人生又會有何不同?都是從娘肚子裏落下地,然後走路來到最後的終點――墳墓,所區別的不過是:有些人走得慢些,有些人走得快些;有些人在路上多休息幾次,多吃幾頓美味,多喝幾壺好酒,而有些人忍飢挨餓,風餐露宿,步履匆匆;有些人找的路好走一點,是陽光大道,就走得順當而輕鬆,有的人只能走山間的羊腸小道,路險曲折,又充滿荊棘,會走得艱難一些,危險一點而已。其實無所謂,誰也不會在半途落下,誰都能趕到終點,誰都不可能迷路,誰也不會誤點,誰都會最終坐上死亡這趟列車。既然終點相同,目的全達,又何必焦急?又何必不平?又何必因為路上的一頓美味而爭得大打出手,又何必因為路上的一壺好酒而鬱郁憤慨?

但是,做不到啊,不爭為爭的道理,誰都明白,可真正能做到的卻有幾人?想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想是哲學家,無論怎麼做,怎樣的人生,都會覺得富有道理,而做是享受家,吃肉和吃糠,喝五糧液和散裝白,就是如此不同,不同就是不同!但憑什麼不同?憑什麼你一路上坐車騎馬,風馳電掣還輕鬆如仙,而我就要一步一個腳印,走得鞋子破洞,腳板起泡,渾身還要累得腰酸腿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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慾望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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