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們安排了命運(六)

第六章 我們安排了命運(六)

戴愛民已經回到鎮里,暫時由他主持鎮黨委和鎮政府的全面工作,看不出他與以往有什麼不同,依然那麼春風滿面,依然那麼隨和,愛說話愛開玩笑,甚至碰到我,碰到江琳琳,也完全看不出這段時間有什麼特殊,似乎我從沒有進過檢察院,似乎江重飛並沒有被雙規,依然在當着黨委書記,似乎江琳琳的笑臉依然燦爛,並沒有因為她父親的倒台而悲傷。

一天早晨我在廁所里碰到了戴愛民,我叫了聲「戴鎮長。」

「吃了嗎?」我問。話一出口,卻不禁後悔自己這話問得愚蠢。

中國人見面總喜歡問吃了嗎以打招呼,因為有時候不問這句話,實在不知該說什麼,而碰到領導,你總得打聲招呼,否則就是不禮貌的,也是不正常的,甚至會因此被領導戴上有色眼鏡看待,有了看法。

作家王躍文說過,在中國,最大的法不是憲法,而是看法,如果一個官場的人被領導有了看法,那無疑等於宣佈了他在仕途上的死刑。所以見到領導,自然不敢掉以輕心。

對於有些人來說,見面打招呼再簡單容易不過,但我卻常常為一句招呼的話語而感覺艱難,尤其是跟領導,尤其是在廁所里碰到領導。

在別的地方碰到領導,你可以問「吃了嗎?」也可以問:「去哪裏嗎?」但在廁所里卻不行,因為明顯是在上廁所,你卻問什麼去哪裏?那不是很傻氣嗎?有些人甚至說出「領導,你還親自上廁所呀」這樣的笑話。

我問出一句「吃了嗎?」完全是平時問習慣了,一時習慣成自然而忘記了這個特殊的環境,但說出的話潑出的水,我已經收不回,雖然暗自縮脖咋嘴,卻有何用?心頭正虛呢,抬頭看戴愛民,他也不像往常那般笑容滿面,而是板着臉,也不回答我的話。

怎麼回答呢?吃了?沒吃?馬上吃?確實不好回答。

我問出這麼傻氣的話,後悔着想要說幾句什麼挽回,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他已經開口說話了:「等會兒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忙點點頭,沒話找話的問:「戴鎮長找我有什麼事嗎?」

戴愛民不答。

我再次後悔問得無禮了,領導找你當然是有事,叫你去就去,哪有什麼好問的?我發現自己真的是愚蠢,虧得原來還自以為聰明,其實一句招呼都打不好的。原來怎麼就沒發現呢?一時尷尬,無法開解,忙穿好褲子,走出廁所來,心中想,怎麼就不在領導房中安一個衛生間呢?

領導房中安衛生間,這不僅是領導應得的待遇,也是為我們老百姓解脫啊。這簡直就是人性化的設施,虧得有些人還因此罵領導特殊化,這種特殊,不是極應該的嗎?真不知這些人是什麼豬腦子。

我坐在院子裏的圓形花壇邊,隔着花樹,看見戴愛民從廁所出來,然後他碰到了小荷,兩人談笑了良久,好不容易分開了,我以為戴愛民會去辦公室了,但他卻出了院門。我等了很久,不見他迴轉來,只得回到自己辦公室,一面聽動靜,看他什麼時候回來。

坐了良久,始終不見他回來,肚子咕咕叫了一聲,我才想起我還沒有吃早餐,竟然都忘記餓了,但肚子卻已經開始抗議。我也沒心情去吃早餐,何況怕戴鎮長找我不見,也不知道他找我有什麼事情,急不急。

好不容易聽到他說話的聲音,我出門一看,他已經回來,但並沒有去辦公室,還在下面院子裏站着和人聊天,我只得回到辦公室中,一邊豎起耳朵聽動靜,一時也無心幹活,百無聊賴的想着,會不會有什麼好事情臨到我的頭上呢?還是一個不好的消息?我有這個心理準備,江重飛還在雙規中,連人都看不到,我做為打上他印記的人,出現什麼不好的消息我都能夠想像,已經進過一次檢察院,還有什麼不可能?就算說我的副鎮長來得不正,免去我的職務又如何?

那應該是最壞的可能,總不可能開除我公務員的身份吧?我沒有違法亂紀,這一點我倒不怕,沒有人敢這樣子對我!誰也不成!

戴愛民聊天的興緻似乎特別的高,聽得見他爽朗的笑聲,他歷來如此的健談,原來江重飛不喜歡聊天,但也常常在院子裏和大家聚成堆,但他並不說話,只是微笑的聽着,偶爾插上兩句,並不失幽默,而戴愛民若在,則滿院子都聽得見他高談闊論的聲音,他說起話來,海闊天空,非常的健談,而且無論老少,無論職務高低,他都能笑着跟你說個不停,讓你感覺他沒有半點領導的架子,十分親切。

只是現在的我,忽然變得似乎一個新進門的媳婦,做什麼都有些窘迫,所以並不好意思也下到院子裏去參加聚談,記得以前我是喜歡這種場面的,站在人堆中,說起話來,也不乏機智的語言,我在等他聊完,回到辦公室,但他似乎有着說不完的話,說了一會,有人來找他,他又出了院門。

又過了半個鐘頭,他回來了,這次沒有再跟誰說話,直接上樓,但在走欄上,他又碰到了張一全,兩人又說了好一通話,這才回到辦公室。

我沉住氣,略等了一會,這才起身出來去他辦公室,卻看見前面已經有一個進去了,卻是人大主席歐陽雄,我不知道戴愛民找我到底有什麼事,看他嚴肅的神情,似乎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事情,所以不好在有人的時候去說,我只得退回自己辦公室,後悔不該略等那一忽兒。

好不容易等歐陽雄出來了,但他的辦公室又已經有人在談事情了,領導的辦公室就是這樣,只要他在,似乎永遠有人在找,永遠在忙,我看見有人坐在他辦公桌前的椅子上說話,還有兩個,一個男的,一個女的,都不認識的人,坐在靠着門的沙發上等待着,另外還有兩個陌生的男子在外面的走欄上徘徊,顯然也是找他有事情的人。

看來找領導,必須見縫插針,卻不能有一絲的停頓,否則,他的時間就被人所佔據了。

直到快十二點了,他的辦公室依然有人佔據着,我想,不管有沒有人,我都必須去找他了,否則,他不會知道我是在等他空閑,還會說我根本沒把他的話當回事。

以前,他是鎮長,我是副鎮長,我在他面前似乎並沒有壓抑之感,兩人見面,聊天,都是朋友般的隨和,他對我沒架子,我對他沒有自卑。

怎麼到現在,我竟會有些緊張呢?

也許,在特殊時期,我再也不敢像以前那麼隨便了吧。也許,當初,我並沒有把他當領導看待?難道,當初的我,有些得意忘形嗎?

我走到他辦公室外,敲了敲門,然後輕輕推開他虛掩的房門,其他的人都已經走了,裏面只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正與他說着什麼,見我進來,停下講話,有點愕然的看了我一眼,然後又回過頭去,與他談了起來。我也沒注意他們談了些什麼,叫道:「戴鎮長,你不是找我有事嗎?」

「哦,你先坐坐吧。」他說。

我在沙發上坐下來,心裏面竟有些局促不安。人真是奇怪的動物,一樣的職務,一樣的人,可原來我在正得意的時候,似乎每說一句話,都加倍的有底氣兒,人也聰明活潑許多,說起話來也十分健談,到什麼場合,都十分大方得體,就連跟縣長雷人眾接觸,除了第一次略有局促外,後來也都全無怯場,怎麼現在,跟一個區區鎮長談話,也會緊張呢?

那女子終於走了,我站起來。戴愛民也站起來,走到沙發前,說:「坐。」然後自己在我旁邊一屁股坐下了,嘆了口氣,又從包中拿出煙,自己抽出一根叼在嘴中,又給我發了一枝,他點燃香煙,美美的吸了一口,又把打火機伸到我的面前,我受寵若驚,看着紅紅的火苗在我眼前閃動,有點被燒灼了的感覺,忙從他手中搶過打我機,說:「我自己來。」

我點燃煙,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看着自己吐出的煙圈在面前繚繞,變幻莫測的飛上空中,然後淡去,我捏著香煙,看煙頭上黃色的過濾嘴,過濾嘴下紅色的字,中華。

我發現我頭腦壓似乎都沒有以前聰明了。失意不但會讓人變得膽小緊張,還會讓人變得蠢笨嗎?

「小林啊。」吐了一口煙,戴愛民忽然開口,我注意到他沒有叫我林鎮長,而是叫我小林,這是代表親切呢?還是一種居高臨下?我一時無法體會。他原來也叫我小林,但那一定是表示親切的時候,一般情況卻都是很正式的叫我林鎮長,並且根據官場習慣,把副字略之。

我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你想坐我這個位置嗎?」他忽然轉過頭來看着我,鄭重的說,似乎怕我聽不明白,又補了一句:「你想當東山鎮鎮長嗎?」

我不知道這句問話是什麼意思,但明顯,這問題讓我感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他的話就如他口中吞吐的煙霧一般,讓人有些摸不清。

「戴鎮長,你不是好好的當着嗎?」

他忽然哈哈大笑,並伸出手來,在我肩頭拍了拍,說:「你想哪去了,我當然要高升呀。跟你,我就不妨吐露一下,你也是東山鎮的領導,這也不違反組織原則,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將馬上升任為書記。縣領導的意思,怕外面調一個鎮長進來,不利於以後我開展工作,所以問我的意思,看是否有合適的人選,在內部推薦一個人出來接任。」他看着我,收斂了笑容,無比嚴肅的看着我問:「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嗎?」

我當然明白了,又似乎更糊塗了。世界上真有這樣的好事?雖然看不出戴愛民和江重飛有什麼不和,但他們各屬兩派,沒有私仇亦必有公恨,他明知道我跟江重飛的關係,怎麼可能在江重飛倒霉的時候,反而來提拔我呢?

我是不是聽錯了?難道又只是我白日裏做的一個夢?又是我的幻覺?

但這次我沒有記錯,絕對沒有!當時我聽見的,確實就是這樣一句話,就像天上突然掉下來一個餡餅,而且是一個大大的餡餅。

「你想這個位置嗎?」他又問。

想,當然想,做夢都在想,又有誰會不想高升呢?何況是在這種倒霉的時候?

如果說在一年之前,我從沒有過當鎮長的**,那絕對不是說假話,不是矯情,因為那個時候,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沒有人會去想得到不可能得到的東西,除非是個瘋子,人的**雖然是無窮的,但並不是縹緲的,人會想得到他可能得到的東西,嫉妒他身邊的人和事,但他不會去**得到一些遙不可及的東西,也不會去嫉妒遠在天邊比他好了十萬八千里的人。所以普通人,有誰的**是去做皇帝,當總統的呢?不是這沒有誘惑,而是因為不可能,但古代的權臣逆臣卻還是那麼多,那不是他們一出生就有那麼大的野心,而是因為時勢的發展,讓他們看到了坐上那寶座的希望,甚至只有一步之遙。這個時候,那個寶座才具有了極大的誘惑,像餓極了的人,看到了美食就擺在他的面前。

所以,我現在怎麼會還沒有當鎮長的**呢?當然不!現在,這幾乎成了我日思夜想的夢幻,心牽夢縈的願望。因為,江重飛已經給了我希望,甚至把這個位置擺在了我的面前,讓我幾乎觸手可及,就像在我飢餓的時候,有人端上一盤珍饈佳肴放在你伸手就可以拿到的桌上。這種誘惑是巨大的,何況,當人人知道你將是下一任鎮長的時候,這個時候卻突然失去,叫人情何以堪?

我點點頭。

「那你,應該知道怎麼做吧?」

那你要我怎麼做?他不問我,我也想問這句話,希望他不是要我做太過份的決定。我望着他,不搖頭,也不點頭,等他示下。

「你呀……」他嘆了口氣,用食指點點我,似乎說我朽木不可雕也,然後站了起來,走到他的辦公桌前坐下。他埋頭看文件,不再理我,良久,說道:「你自己去想想吧。江書記對你本來有提拔之恩,但現在,你知道,形勢是什麼形勢,如果你身上卻打着雷派的烙印,別說高升,不免職,甚至不陷進去,就已經不錯了。」

我當然知道這個道理,但難道叫我落井下石嗎?別說我手中並沒有什麼東西,就算有,我也不能如此忘恩負義吧?人,總有一個道德底線的。

我沉默良久,抬頭說:「戴鎮長,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能忘恩負義,落井下石。」

他抬起頭來,目光灼灼的瞪視我良久,說:「你其實根本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叫你落井下石了嗎?我叫你忘恩負義了嗎?我跟江書記無仇無怨,一起工作是我們的緣份,我們的合作也是親密無間的,我會讓你對他落井下石嗎?」他似乎激動起來,聲音雖然不高,卻有些憤憤然,「別聽外面傳言,以為我多想江書記倒台似的,其實江書記無論是出來還是高升,都無礙於我的前進。如果你真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我也不會瞧得起你,組織也不會提拔這樣一個人來擔當重任。」

我聽他如此說,不禁大是慚愧,同時心中釋然,「戴鎮長,謝謝你的栽培,恕我愚昧,我真不知道,我應該怎麼做。」

他走到我面前,在我肩頭輕輕一拍,「其實很簡單,你把身上的江書記的烙印去掉就成了。」

「這不是為了別的,都是為了你好。」他又補充說。

我怔怔的望着他,心中迷惘,其實我還是一點都沒有明白。

「你想想,為什麼現在大家都把你當作江書記的謫繫心腹?為什麼?」

「因為我是江書記提拔的。」

「錯!」戴愛民重重的說,「做為一個**員----對,你還不是黨員,但也是一個入黨積極份子,是一個有上進心的,極力向組織靠攏的人,也應該有這種覺悟:一個幹部的提拔,絕不是哪個人做出來的,那是組織的決定,某個領導,不過是代表組織而已,並不代表他個人,所以你當副鎮長,那是組織在提拔你,重用你,不是江書記一個人提拔重用你,怎麼能這樣就說你是江書記的心腹呢?中國自古就有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的優良傳統,你能說孔子當初推薦他的仇人,這仇人也變成他的人了嗎?」

我記不起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的典故出於何處,似乎是晉文公時的一個人,但絕不是孔子,不過這個時候,這種念頭只在我內心一閃而過,我不可能去指出鎮長的錯誤,何況這錯誤又何傷大雅呢?

其實何鎮長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他並沒有讀過什麼書,好像只是初中畢業而已,當初曾在家中務過農,種過煙,還殺過豬,賣過肉,也曾經演過電影(別誤會,不是當演員,是指放電影。)當初,在他們家鄉的方圓數鎮中,只有兩個人演電影,那個時候農村還沒有什麼電視,所以電影盛行,某村或某家有什麼喜事,往往包一兩場電影播放,讓十里八鄉的鄉村們都去觀看,我都記得小時候,高舉著熊熊燃燒的麻桿做的火把,到七八里之外去看電影的情景,所以戴鎮長當初挺出名的,因為他演的電影從不會出問題,而另一個叫做三毛的,每次演電影都會出狀況,不是片子沒倒好,就是下部沒準備,有一次甚至幕布都被風颳倒了,被看電影的鄉親們臭罵。

後來不知道怎麼一來,他竟成了公務員,甚至還當了一鎮之長,而且還如此年輕,不過三十多歲而已,據說他去當過兩年兵,出來后就成了公務員了,雖然我不了解,不過想來他的成長之路,一定有許多的傳奇。

戴愛民見我怔怔出神,顯然並沒有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便開始單刀直入:「其實,把你打上江書記烙印的,只是你們的私人關係而已,因為,大家都把你當作他的女婿。」說完這句話,他便站了起來,走出門去,我只得跟着出來,他等我出來后把門鎖上,卻不再跟我說話,一直下樓去了。

我站在三樓的走欄上,倚著欄桿,看着他走到院子裏,又出了院子,背影消失在明媚的陽光里,一時心頭茫然,不知所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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慾望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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