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月

◎天邊月

第二十一章

馬車搖晃着四角銅鈴,趕在風雪愈甚前晃進大門敞開的裴府,一路被迎進風雅園,得知祖父沏茶見客,裴郁面色清淡,不聲不響候在園外。

三刻鐘后,客人從另一道門離開,侍從疾步匆匆而來,「回稟姑娘,家主有請。」

再抬腿,裴郁眉眼凝霜,廣袖長衣下,單薄的脊背挺立如催風斬雪的利劍。

這不該是面對祖父的態度。

意識到這點,她頓了頓,長眉斜挑,挑去凜冽霜寒,氣勢消下去大半,整個人看起來有了三分不動聲色的溫馴謙和。

步履沉穩,從園外至室內,足足走了半刻鐘。藉著臉頰浮起的輕淡熱意,裴郁臉色紅潤,站定在祖父兩丈外,雙手交疊,折身行禮,「郁,拜見祖父。問祖父安。」

裴欒手捏一封求親帖,「來看看,可滿意?」

綠衣服侍主子脫履,著了雪襪默不作聲走過去,裴郁規規矩矩跽坐几案前。

檀香自熏爐慢悠悠飄出,香霧裊裊,窗前瓷瓶放有兩支紅梅,梅香與檀香混雜交錯,盯着手上的帖子認真看了兩眼,裴郁輕輕放下,帖子平置於黃花梨木,花紋漂亮,與求親帖邊角纏繞的金線相得益彰。

她微微沉吟,卻是一笑,「弘農楊氏,心還是大了點。求娶裴氏嫡長,尚不夠格。」

「嗯。」裴欒隨意道:「假意考慮兩天便拒了罷。郁兒的婚事,祖父自有主張。」

世家重聯姻,無非利益交換,取共贏局面,這是裴郁早就料到的。

她眉眼不動,持重沉靜,裴欒看她的目光不由漸漸深邃。

這個孫女,由庶改嫡的孫女。

他緩緩開口,「怎的剛回來就來風雅園了?」

總算提到正事,裴郁抬起頭,「我見到十二郎了。」

十二郎……

裴欒心生憐憫,「為何還放不下?那個孩子從離開的那刻起,就不再是你的了。」

「她是我的。」裴郁固執道:「她是我養大的。八年前,雨夜,她被送到我手,我養了她五年,五年後,您吩咐阿爹將她從我身邊帶走。」

她閉了眼,隱忍哀痛,「阿爹騙我,您也騙我,她仍在世間,稚嫩,健康,有活力,我想知道,一個活着的人為何要當她死了?」

「這不是你能問的。」

明知此時該退一步不可強求,裴郁仍是堅持:「祖父,我想知道。」

裴欒擰眉看她,看了不知多久,久到他眼底生澀,沉沉嘆道:「去祠堂,跪兩個時辰再起來。」

……

西臨巷,小院。男人身披裘衣從門內踏出,見了站立院中的衛小郎,神情一怔,繼而眉間染笑,「是小郎罷,回來了呀。書院這就放假了?」

衛懸禕掌心死死硌著系了紅繩的招客牌,揚起天真的笑,「嗯,見過文前輩。」

文琅,文壇首屈一指的青年才俊。年二十,至今未婚,性散漫,身高八尺,喜絲弦之音,出手闊綽。

「快快起來。」離得近了,驚覺她唇色泛白,文琅狠狠皺眉,急忙催促,「快進屋,我先走了,不必相送。」

他步履急匆,好似身後有人窮追猛趕,衛懸禕神色乍冷,垂眸低呵,盯着腳尖足有半晌,揚眸,恰好對上阿娘洞察所有的目光。

她倏地局促,藏好掌心圓木牌,手背在身後,嗓音清甜稚嫩,「阿娘!」

婦人素衣烏髮,挽著垂雲髻,慢慢轉身,聲音融在風雪,「快進來罷。」

不大的屋子一應俱全,爐火噼里啪啦爆開細小火星,衛懸禕捧著阿娘遞來的香茶,笑嘻嘻道:「阿娘,文前輩怎麼又來了?」

「你說呢?」固然有見到親骨肉的歡欣,然而婦人猶是壓着喜色輕輕鬆鬆將問題拋回去。

似是被茶壁燙了下,衛懸禕耷拉了眉眼,「大人之間的事,小孩子哪裏懂呢?」

「你文前輩不是壞人。」

「當然,文前輩當然不是壞人,若是壞人,阿娘怎肯許他進門?」

婦人臉色慢慢冷下來,「阿禕,你在說什麼?」

衛懸禕如夢初醒,「我、我沒說什麼……我只是,只是……」只是不喜歡阿娘委屈自己,不喜歡那一張張不同的面孔,道貌岸然,還不是貪圖阿娘才貌!

她內心掙扎,又因年紀小無法遮掩心事,被婦人看得通透明白。

「可是覺得阿娘給你丟人了?」

「沒有!」衛懸禕小臉唰白,顧不得茶水濺在手背,斂衣跪倒在地,「阿娘折煞兒了!」

她眼眶噙淚,想不到還是個愛哭鬼。婦人疼她憐她,卻也不嬌慣她,不急着喊起,慢條斯理出聲,「若實在不喜,那就快快長大罷。這樣的生活,阿娘也不喜。」

她一雙眼睛,藏着旁人看不懂的幽深晦暗。

「起來罷,你還要跪到何時?」

衛懸禕只敢小聲哼唧,「阿娘扶兒起來……」

婦人容色皎皎,一笑更是璀璨光華,掀唇輕嗔,「阿禕就是長不大的小娃娃。」

「誰說的?兒會快快長大,為阿娘遮風擋雨。」順着她的手臂施力起身,衛懸禕這才敢與她直視,「阿娘,我好想你。好怕你受委屈。」

「我不委屈。」婦人摸她頭,「阿禕,娘不委屈,你也不要委屈。總會過去的,不是么?」

「是,總會過去的。」不管有多難,總會闖過去的!

稚子雙眼迸發出強烈的光,婦人欣慰地親親她額頭,「手攤開,讓阿娘看看。」

衛懸禕有心縮手,又實在捨不得阿娘此時的疼愛,她扭扭捏捏張開手心,起先扯斷紅繩的那一下勒得皮肉帶出明顯紅痕,又被招客牌硌了好一會兒,白皙細嫩的手掌被折磨地很是狼狽。

恍如白璧蒙塵。

蕭弦小心翼翼捧了她手,柔柔的氣息吹拂在掌心,拂過每一寸脈絡,衛懸禕不好意思地沖阿娘笑,竟不知怎的,想到了夫子。

看出她在走神,那聲「疼不疼」被咽了回去,蕭弦失笑,這孩子,想來在書院過得不錯。

療傷的藥膏細緻溫柔地塗抹在傷處,衛懸禕長睫微動,「阿娘,您就不問問我在書院過得好不好嘛?」

她一副迫切想和人分享的表情,蕭弦逗她,「不想知道。」

「阿娘!」

「傻孩子,作何吊阿娘的胃口?」

衛懸禕嘿嘿一笑,「阿娘,你想知道,那我講給您聽呀。」

她坐靠在椅背,婦人一邊上藥,一邊聽她眉飛色舞地講述。從她的口裏,了解了槿川書院的胸襟與野心。

從開學日路上遇見裴夫子,收下夫子送的暖手爐,又在課堂被夫子才學深深折服,冬雪飯堂與夫子隔桌進食,分開前被送了一袋子松子糖,回到釋卷樓,溫勉與謝緒因分寢一事發生爭執,被夫子罰抄《院規》。

衛懸禕說得口乾舌燥,歪頭,「阿娘,夫子真的好厲害,也好漂亮。」

「漂亮?」蕭弦打趣她,「阿娘就不漂亮?」

「不,阿娘怎會不漂亮?」衛小郎一本正經,「夫子與阿娘是兩種不一樣的漂亮。」

「小孩子家家的,你也懂何為漂亮?」

「懂呀。夫子便是骨相神韻頂頂上乘的漂亮!」

她這般誇讚旁人,蕭弦一陣吃味,「再漂亮,阿禕還想娶了她不成?」

「阿、阿娘,你……你說什麼呢?」

「你繼續說,阿娘繼續聽。」

被她一打岔,衛懸禕一顆心晃晃蕩盪的,莫名糾結:她還是個孩子啊,為何要考慮這麼長遠的事?夫子,夫子可是天邊月啊。即便她是真兒郎,也娶不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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