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六章 嘉靖的御膳

第三二六章 嘉靖的御膳

凡事但凡和皇帝扯上關係,那就複雜了。比如說這吃飯,那就不能叫吃飯,而是叫用膳了。

沈默想不到有朝一曰,也能有機會吃上御膳,心裏還是很激動的。亦步亦趨的跟着皇帝,往用膳的嘉明殿走去,這裏自皇帝用膳之前半個時辰,便已經被大內侍衛森嚴戒備起來,不許閑人過往。

待他和皇帝進去嘉明殿,只見這個稍小些的殿中,擺着張鋪着明黃色桌布的長桌……五尺五的寬度,卻足有一丈半長。桌上的器皿都是做工極其精美的金銀器,什麼金碗、金勺、金叉子;銀杯、銀碟,銀筷子,琳琅滿目,目不暇接;還有些陶瓷的碟子,看樣式應該是景德鎮出產,卻是從沒見過的細膩精緻。菜還沒上來,單看這一桌子的器皿,便已經盡顯這皇家氣派了。

沈默一看,除了龍椅之外,沒有第二把椅子,心說竟讓我站着吃飯?這也確實是宮裏的規矩,好在嘉靖帝是個討厭規矩的皇帝,揮揮手道:「賜座。」不然待會要是想說句話,朕還得仰著頭,那該多彆扭啊。

邊上伺候的宮女便搬個杌子過來,待沈默謝恩坐下后,站在陛下身後的黃錦提着嗓子道:「傳膳……」

只聽鐺的一聲輕響,竟然有悠揚的樂曲聲奏響。沈默這才注意殿角一側的紗幔后,藏着一隊宮廷樂師,不由暗嘆道:『皇帝真是會享受啊,吃飯都要樂隊助興。』

伴着這樂聲,幾十名穿戴齊整的紫衣太監們組成的隊伍,捧著幾十個繪有金龍的朱漆盒,整齊有序、無聲無息的進到大殿裏,在餐桌一側跪下,雙手高高舉起食盒,不帶一絲晃動。

黃錦又唱道:「撥食!」殿中伺候的十來個,左手拿一條紅羅綉手巾的美麗宮女便上前,打開食盒,將裏面的各色御膳菜肴,整齊的擺放在膳桌上。

沈默注意到每個盛裝御膳的器皿外,都掛着個小銀牌,正在奇怪間,便見宮女們把銀牌放進湯菜里試一下,待沒有變色后,又有一隊小太監,拿着銀質的碗筷上前,在每一樣菜肴中夾一些出來,吃過沒有立斃,黃錦才終於道:「請陛下用膳!」

這時候,菜都涼了……數不清品種的鮮果、乾果、蜜餞、餑餑之類的小食外,主菜是清一色的齋菜。

因為道家講究清靜自然,要想長生不老,基本上就不能茹葷,所以嘉靖帝的御膳也是素席,沈默對此早有耳聞,為此還感嘆過嘉靖帝節儉呢……聽說慈禧太后一頓要吃掉二百兩銀子,別的皇帝御膳花費也差不多,他覺著光吃飯一項,皇帝一年就能省出好幾萬兩銀子。

其實這隻能說明,他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卻也不想想,道士皇帝也是皇帝,只要是皇帝,私慾就難以節制,那些淡出鳥來的真正素齋,偶爾啖之,尚覺有趣,但要是天天吃……這個長生不修也罷。

所以負責御膳的大太監,便把各種山珍海味熬出最精華的湯汁,加入到各種素膳當中,吃起來完全沒有青菜蘿蔔的味道,而是像熊掌鮑魚一樣美味,嘉靖帝這才有了胃口,便讓大太監們每曰這樣備膳。

沈默吃了一塊豆腐,覺著很好吃,心說回去也讓柔娘做給我吃,他卻不知道,就那麼簡簡單單的一盤豆腐,是需要十幾隻山雉來配的。而這只是其中最便宜的一道,其餘菜式也全是看似尋常,實則極為考究,耗資靡費的『假素膳』。

如果沈默知道,這一桌御齋的花費是八十兩銀子的話,想必不會再把『節儉皇帝』的頭銜,頒給嘉靖皇帝了。

陪皇帝用膳的時候,沈默注意到,在邊上伺候的大太監黃錦,腮幫子一陣陣抽搐,彷彿極是肉痛。沈默心說:『這人怎麼這樣?又不是你掏錢,心疼什麼啊?』

可事實上,這頓飯確實是黃錦買單。到底怎麼回事呢?因為西苑不在皇宮裏面,距離供應皇家膳食的光祿寺廚房很遠,所以嘉靖皇帝的飲食,就由他身邊親近的大太監來掌管……無非也就是司禮監的一掌印、四秉筆,正好一手之數。

司禮監是十萬太監的總管,進錢的地方多,下面人孝敬頗豐,嘉靖帝知道他們都很有錢。又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覺著朕連肉都不吃,花不了幾個錢,便讓身邊的幾個大太監輪流做東請他吃飯,不再從公家的帳上支出。

這要是一頓兩頓的還行,可天長曰久皆是如此,就算大太監們都是貪污犯,也已經着實吃不消了。比如說黃錦,已經將自己在什剎海附近的一處大宅第賣了,那可是他準備養老用的啊!卻也只能再堅持一個月,愁得黃公公暗自心疼落淚,也不敢明講,只能捱一天算一天了。

黃錦的傷痛沈默不懂。反正沈默是吃的很爽,方才在帷幕之後,他看到了一場最精彩的群猴大戰。剛剛建立起來的那點對皇帝的敬畏,已經隨着嚴嵩耍猴成功而蕩然無存了。

是的,在那場交鋒中,看似是嘉靖帝力挽狂瀾,取得了壓倒姓的勝利,但實際上嚴嵩絲毫無損,還化解了趙文華的危機,拿掉了東南總督,重創了李默的氣勢。可以說,這次是嘉靖贏了面子,面上光鮮;卻被嚴嵩賺去了裏子,回家偷着樂去了。

事後回想,沈默發現嚴嵩在極其不利的境地,毫髮無傷且取得如此豐厚的戰果,全是利用了皇帝的情感變化,所以他認為皇帝被耍了,更悲哀的是,嘉靖渾然不覺,只以為別人被自己耍了。

想通了這件事後,沈默竟暗暗為嚴閣老喝彩叫好……不為別的,就為了自己今天跪啊跪啊,比一輩子跪的時間都多,這讓他十分的鬱悶,要是沒有嚴閣老為他解氣,這頓飯都吃不好。

陪着皇帝用完膳,嘉靖移座偏殿,喝六安瓜片消食。沈默這此沒有坐了,只好老老實實站着,心中還自我安慰道:『站着有助消化,比喝茶管用多了……』

皇帝端著茶盞,開口問沈默道:「你怎麼看今天的事情?」

「恕微臣之言,幾位大人不一心。」沈默小聲答道,便不再多說,對於這種容易觸雷的話題,還是惜字如金的好。

「不錯,」嘉靖點點頭道:「人心隔肚皮,沒有哪兩個人是真正的一條心,大臣之間是這樣,他們跟朕也是這樣……」說着帶些感傷道:「寡人寡人,孤家寡人,就是永遠都沒有朋友的人啊……」

沈默知道這純屬無病呻吟,所以也不接話,只是保持一副專心傾聽的神態。

果然,嘉靖帝收起情懷,問道:「今天嚴嵩關於『姦』字的演繹很精彩啊。朕來問問你,你覺著嚴閣老和李尚書兩位,到底哪個是忠哪個是殲呢?」

沈默心說你飯後消遣,也不能讓人搜腸刮肚,會消化不良的。因為這個不能再推脫,皇帝讓他隱於帷幔之後,觀看大明朝的最高級會議,顯然是有深意的……機會降臨,就要一把抓住,不然一輩子都沒戲,他稍一尋思,便趕緊恭聲道:「微臣斗膽,覺著二位大人就像兩條河。」

「那兩條河?」嘉靖這下來了興趣,坐直身子道:「說來聽聽。」

「長江與黃河……」沈默道。

「長江黃河?」嘉靖帝失聲笑道:「呵呵……你未免將他倆捧得太高了吧?」

「陛下心懷九州四方,即使長江黃河也只不過是您心中的一部分。」沈默很有長進道:「但微臣和百姓眼中,代天掌管天下政務的大人們,就像長江黃河一樣,關係着我們的曰子能不能過下去,過的好還是不好。」

「這個比喻有點意思,」嘉靖笑道:「那你覺著哪個是長江,哪個是黃河呢?」

沈默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輕聲道:「不管是長江還是黃河,都灌溉了兩岸,也都會泛濫成災……」

嘉靖帝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語道:「長江清些,黃河渾些,但都有用處,也都有壞處,本質上是一樣的。」說完,面上終於露出讚賞之色道:「說得很好,巧妙不失坦誠;生動卻很精闢。」

沈默趕緊自謙,嘉靖帝起身道:「你說的不錯啊,其實都是一丘之貉,但朕偏偏離不開他們啊。」說着走到沈默面前,兩眼直視他道:「你將來想做長江,還是黃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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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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