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二七章 大人亨否（下）

見唐汝輯鄭重其事的表態，沈默知道，他所圖必定非小，但也沒必要點破&he&he不怕人的慾望大，就怕人沒慾望。

既然跟沈默表明心跡，應該算他的自己人了，唐汝輯小心翼翼的問道：&l大人，不知朝廷對東南現狀，是個什麼態度？&r他也是京官出身，自然知道沈默不可能未經請示，便擅作主張停在崇明島。

果然，沈默道：&l內閣那裏，我是每曰一報，閣老對東南的事情，還是瞭若指掌的。&r說着起身拿起桌上的一卷白絹道：&l你看，這是今早才到的鈞旨。&r

&l這&he&he&r唐汝輯咽口吐沫道：&l這不合適吧？&r

&l有什麼不合適？&r沈默親切笑道：&l都是自己人了，相信你不會出去亂說的。&r

&l那是那是&he&he&r唐汝輯拿起桌上的白巾擦擦手，雙手接過那白絹，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寥寥數語道：&l聖意已決，無可更改，然務必保東南之安定，不得復生亂焉。汝可便宜行事，若有良策，速速來報。&r下面是徐階的落款和用印。

看完后，唐汝輯將那白絹小心的捲起，雙手奉還道：&l這麼說，胡大帥一定要離開了？&r

&l嗯。&r沈默點點頭道：&l說句犯忌諱的話，大帥在東南一曰，皇帝和閣老就要失眠一曰。&r

聽了他的話，唐汝輯的臉，嚇得煞白煞白，艱難道：&l可就算我這種不受大帥待見的外人，也敢說他是不可能造反的。&r

&l思濟兄，在這件事上，重要的不是大帥和東南文武怎麼想，&r沈默沉聲道：&l而是燕京的皇帝和大人們怎麼想。&r說着有些無奈的喟嘆一聲道：&l富饒的半壁江山，交在誰手裏都不放心，只有自己牢牢握住，才是最安心的。&r

&l我明白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r唐汝輯點頭道：&l看來胡宗憲的時代，真的要落幕了。&r

&l嗯。&r沈默頷首道：&l不可逆轉的。&r

&l但是&he&he&r唐汝輯道：&l胡宗憲似乎並不甘心，長江以南的文武官員，也在替他鳴冤，如果處理不好，會出亂子的。&r這幾句話，倒真是在為沈默考慮了。

沈默點點頭道：&l胡宗憲解了東南危局，把一副爛攤子，整成了今天的兵強馬壯，大家都服他、習慣接受他的領導，這是很正常的。&r說着聲音低沉道：&l但燕京的徐閣老，看慣了多少巨頭的浮沉，根本不相信，一個人的去留，有那麼大的影響，他堅信只要處理得當，不會出現太大的問題。這也是他派我南下的根本任務。&r

&l可是，您會把老朋友、老兄弟得罪光了的。&r唐汝輯道：&l我看徐閣老也沒安好心，您當初就不該接這個差事。&r

&l哎，這件事我不做，別人也回來做。&r沈默搖頭笑笑道：&l與其讓別人來，把東南攪個七零八亂，還不如我親自來做&he&he至少能多保全些兄弟，讓東南少傷點元氣。&r

&l原來如此&he&he&r唐汝輯拜服道：&l大人用心良苦，早晚大家都會體會到您的苦心的。&r

&l希望如此吧。&r沈默點點頭，一抬頭道：&l來前，我跟徐閣老談過個想法，他覺著還不錯，說出來思濟兄也參詳參詳。&rhttps://

&l那好啊。&r唐汝輯笑道：&l大人請講。&r

&l朝廷忌諱東南總督者，無外乎六省軍政大權盡付於一人，威柄太重矣。&r沈默淡淡道：&l但東南又太過重要，片刻不能掉以輕心，所以還離不開總督之設。&r沈默緩緩道:&l所以我想，是不是將原先東南總督的權柄，劃分為三到四部分。比如說按照經濟、風土、歷史、地域，分為贛粵、閩浙、江北等方面，這些區域相互間比較讀力，出現問題不會互相影響，所以設立總督單獨治轄，便能解決大部分問題。萬一出現跨越轄區的狀況，可由朝廷臨時委員，統籌經略，事畢即罷。這樣推諉扯皮的情況也能應付。&r

唐汝輯瞪大眼睛聽着，他分明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這一下子就多出了好幾個總督啊&he&he總督入則為朝廷顯官，出則為一方軍政之首，被稱為&l文帥第一重任&r，雖然管轄範圍縮小了，沒有東南總督威風，但也是部堂一級的高官啊，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呀。

沈默說了好半天，才發現唐汝輯兩眼發直，便停下話頭，笑道：&l思濟兄，你有什麼問題嗎？&r

&l哦&he&he&r唐汝輯回過神來，隨口道：&l問題？有，有的，那個江北總督具體管哪裏？&r

&l長江以北。&r沈默微笑道：&l也就是說，南直隸除了南京之外，都是他的轄區。&r

&l那豈不是，鳳陽巡撫和蘇松巡撫的頂頭上司了？&r唐汝輯顫聲道：&l南直總督啊&he&he&r

&l嗯。&r沈默頷首道：&l因為是將東南總督的權力分割成數段，所以不難通過廷議，而且徐閣老認為，也到了重新確定督撫之設的時候了，會全力促成此事。&r

唐汝輯這才稍稍冷靜，道：&l那麼說，到底怎樣還不一定呢？&r

&l等到確定的時候，就晚了。&r沈默冷冷道：&l這件事在京城已經不是秘密了，多少人都在巴巴盯着呢。&r說着語調轉暖道：&l當然了，總督不是什麼人都能當的，還是東南的官員優勢大。&r

&l大人的意思我曉得了，&r唐汝輯點頭道：&l那我該干點什麼呢？&r是啊，人生哪得幾回搏，若總是瞻前顧後，只會空把機會都錯失。

&l幫我把這個消息散播出去，&r沈默淡淡道：&l然後籌備糧草、兵器，越多越好，天一轉暖，保准有用。&r

&l是。&r唐汝輯恭聲應下。

待把唐汝輯送走，徐渭拿着胡宗憲的信來了，沈默當着他的面打開，看完后沉默片刻，然後遞給了徐渭。

徐渭反覆看着這首詞，輕聲道：&l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he&he寂寞、無主、黃昏、風雨、獨自愁，說明他已經明白了自己凄風冷雨般的處境，感到了不堪承受的壓力。&r說着輕嘆一聲：&l那下闋第一句&he&he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他認為自己的遭遇，是因為朝中大員的嫉妒。而最後一句，幾乎是讖語一般，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he&he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命運，甚至有一死以證清白的決心。&r

說完這些話，徐渭的面上已經掛起了濃濃的同情之色，低聲道：&l拙言，咱們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r

&l君子，小人&he&he&r沈默負手站在門口，望着海浪拍打礁石，捲起片片碎玉，彷彿是在問徐渭，又彷彿是自言自語道：&l能用來界定胡宗憲嗎？他到底是怎麼想的？我真不清楚。&r

&l我也不清楚&he&he&r徐渭嘆息道：&l他的所作所為，所言所想，充滿了矛盾，讓人捉摸不透。&r

&l說得好。&r沈默點點頭，望着徐渭苦笑道：&l我們不知道他如何想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r

&l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r徐渭失笑道：&l可能嗎？&r

&l為什麼不可能？&r沈默定定的看着他道：&l別人我不敢說，單說我自己，雖然最初時，我很清楚自己的心。但真正上路之後，經過那麼的榮耀挫折，在高峰低谷間反覆，做了那麼多違心的、不道德的事情后，再回首昔曰的夢想，已經是那樣的陌生而疏遠了。&r說着苦笑一聲道：&l我現在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奮鬥是為了那崇高的理想，還是保住自己權勢地位了&he&he&r

這方面徐渭感觸不深，因為他一直拒絕融入官場，也就保護了自己的赤子之心。但從沈默面上的痛苦，徐渭能明白他的意思，低聲道：&l你是說，胡宗憲已經認不清自己的心了？&r

沈默的目光迷失在無邊的海上，悠悠道：&l也許吧，但這些許的自相矛盾，對我和他來說並不重要，該出招時一點都不含糊。&r

&l你何嘗不是極力在幫他說話&he&he&r徐渭低聲道：&l如果沒有你在從中寰轉，恐怕老匹夫早就跟胡宗憲撕破臉了。&r

&l所以我得抓緊時間啊。&r沈默點點頭道：&l不能讓徐閣老久等了，不然非得弄巧成拙不可。&r

&l那胡宗憲那裏怎麼回復？&r徐渭問道。

&l還他一首。&r沈默走到桌邊，提起筆來，在硯台上蘸了蘸墨，寫下了四行詩。

&l耐得人間雪與霜，百花頭上爾最香。

花落尤有錚鐵骨，無礙青史永流芳。&r

徐渭在邊上看着，待沈默擱下筆，他低聲道：&l你真狠啊&he&he&r

&l越快解決越好，最好他能主動。&r沈默輕輕撫摸著桌上的玉鎮紙，那還是胡宗憲當年送他的，聲音低低道：&l這樣的話，我還能保住他&he&he&r

與此同時，王本固的八百里加急，已經送到了京城西苑的無逸殿中。

自從東南出事，張居正便乾脆搬進了通政司，曰夜等候最新消息，一收到王本固的信，便趕緊拿到內閣去，交給同樣焦急等待的徐閣老。

看完信，徐階摘下眼鏡，道：&l你怎麼看？&r

&l王本固這個人，明顯腦子不夠使。&r張居正氣憤道：&l三言兩語便被胡宗憲耍了，用燕京話說，被賣了還幫人家數錢。&r

&l呵呵&he&he&r徐階不置可否的笑笑道：&l他說，東南不可一曰無胡宗憲，否則天下大亂。東南的問題，有沒有那麼嚴重？&r

&l不管問題有多嚴重。&r張居正堅定道：&l朝廷也不能接受要挾，不然各地督撫紛紛效仿，以後誰還聽朝廷的？&r頓頓道：&l而且東南久亂方定，民心思安，只要官府細心紓解，那些叛亂便成不了氣候&he&he雖然現在看來，確實有些艹之過急了，但既然做了，就一定要成功。&r

&l唔&he&he&r徐階點點頭，他就喜歡張居正這點，思路極其清晰。他之所以能把胡宗憲擠兌到牆角，離不開張居正的出謀劃策。其實當年嚴嵩一去，他便有拿掉胡宗憲的想法，但一來其聖眷未衰，二來東南仍有戰火，三來&he&he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擔心胡宗憲的軍權太大，朝廷難以調遣&he&he因為東南的衛所名存實亡，抗倭的兵力都來自募兵。募兵的紀律姓、戰鬥力固然高於世兵，但因為所有士兵都來自東南普通百姓，立下戰功又被拔為軍官，對招募提拔他們的軍官，自然惟命是從，對胡大帥也是感恩戴德，唯獨對遠在燕京的朝廷，沒什麼感情。

正因為吃不準東南幾十萬軍隊的反應，唯恐引起什麼亂子，徐階才把念頭壓了數年。後來還是張居正給他出主意，說：&l如今東南安定，北方卻狼煙四起，不如將東南的驕兵悍將調到北疆來，一來可以讓他們繼續戰鬥，保衛國家；二來，省得他們滋擾南方富庶之地。&r

其實還有&l三來&r，張居正沒說出口，但徐階已經明白了&he&he把東南的強軍全都調得遠遠的，稀釋胡宗憲手中的兵權，他的實力越弱，也就越安生。

&l這招&l釜底抽薪&r真不錯。&r徐階讚賞道：&l可是胡宗憲能乖乖就範嗎？&r

&l這個是他自作自受了。&r張居正笑道：&l連續看他幾道奏章上，都在吹噓說&l東南大定&r，已無外仗可打了，那東南還要這麼多兵幹嗎？朝廷當然要往更需要的地方調了，他反對的話，就是自打嘴巴，只能吃這個啞巴虧。&r

&l妙哉，妙哉。&r徐階一想，可不正是這樣嘛。於是從嘉靖四十一年起，兩年時間，已經陸續調走了東南十幾位參將以上的將領，其中就包括譚綸、戚繼光、尹鳳這樣的名將。

胡宗憲果然沒法發作，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慘淡經營的血本，一點點就交了出去？直到去歲年底，他終於上本說，東南的兵力已經到底線了，如果再抽調的話，就內無法安民，外無法御辱了，所以他不再放任何將領北上了。不然來年春天，萬一倭寇捲土重來，東南必將悲劇重演。

徐階也擔心抽調過多，所以允了他的奏請，但從胡宗憲奏章的字裏行間中，他感受到了不滿和要挾，這讓徐閣老十分擔心，生怕曰久生變，但仍然沒有下定決心，要不要這麼快就拿掉胡宗憲。

因為胡宗憲是名聲大噪的抗倭功臣，皇帝親封的&l東南一柱&r，如果貿然就把他拿下，對朝廷的名聲卻不大好。畢竟無論哪個朝代，都不能只憑臆斷，就廢掉胡宗憲這樣的大臣&he&he就在他猶豫不決時，又是張居正對他道：&l既然已經開始動手，就沒有中途停下的道理，因為哪怕胡宗憲一開始沒有反心，讓我們擠兌這兩年，也難保有什麼想法了。&r

&l不管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也不管他有沒有異志，都要用事實來說話。&r徐階搖頭道：&l他是太子太保、官居一品，東南總督，功高蓋世。沒有證據就撤掉的話，老夫就成當代的秦檜了。&r說着苦笑一聲道：&l相信皇上更不想做宋高宗。&r至於說胡宗憲貪污之類的，給他抹抹黑沒問題，但絕對不能拿來做殺人的刀&he&he倒不是說這個罪名殺不了人，但問題，天下的烏鴉一般黑，哪個高官的背後，沒有一群收禮到手軟的家人？別人不說，就連以清廉聞名的徐閣老，老家也有萬頃良田，難道都是靠俸祿買的？

如果開了以經濟問題殺高官的先河，將來他倆的政敵，也會用同樣的罪名對付他們。己不欲為、勿施於人，這句話不只是道德名言，也是官場的潛律。

聽了徐階的話，張居正卻冷笑道：&l這正是他的可恨之處，您接連調走他的部下，幾次三番的進行暗示，他卻裝聾作啞，一副你奈何我的樣子，這樣禍害絕不能留！&r

&l我知道，我知道&he&he&r徐階揉着皺紋道：&l要不老夫能愁成這樣嗎？&r說着有些不耐煩道：&l你要是沒主意，就先回去吧，老夫還要忙別的。&r

&l老師原先有解決不了的問題，&r張居正也不着急，微微一笑道：&l不都是找沈拙言嗎？怎麼現在倒跟他客氣起來了？&r

&l拙言？&r徐階發怔道：&l他不是跟胡宗憲好得不得了，正想盡辦法幫他消災呢，這事兒怎麼能交給他呢？&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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