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六二章 審判(上)

第七六二章 審判(上)

待李時珍一退出去,嘉靖皇帝登時變了臉色,對馬森道:「去查,東廠也有吃裏爬外的混賬嗎?」帝心猜忌,對沈默能在監獄里請到李時珍,深為震怒。

馬森趕緊領命而去,但東廠上下已經被沈家人打點了個遍,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不到萬不得已,自然沒人吱聲……況且馬森本身,已經收到沈家暗送到外宅的銀票五萬兩,當然不會苦苦追問。

其實就算沒有這筆錢,也沒人會吱聲。畢竟詔獄里上下一氣,彼此知根知底,沒一個乾淨的,拔出蘿蔔帶出泥,那是一定的,所以只要不是被抓住手脖子,查得再熱鬧,也不會有任何人被供出來。

在東輯事廠衙門中一番造作之後,馬森翌日一早便回稟嘉靖道:「沒放任何人探視沈默,也沒有傳遞任何東西,這半個月來,沈默的確是與世隔絕的。」

嘉靖這下疑惑了,道:「那李時珍為何說,是沈默找他來的?」

「只有一種可能。」沖着五萬兩銀票的面子,馬森幫沈默說句話道:「就是他在年前,便已經派人去找了。」

「是么……」嘉靖陷入了沉默。年前年後,哪怕只差一天,差別可就大了……若是年前,就是沈默的一片忠孝之心、可鑒日月;若是年後,此人的勢力,已經到了震動帝闕的地步,不殺不足以安朕心了。

現在證據指向忠孝,可的內容在嘉靖腦海中盤旋,沈默和海瑞就像那取經的師徒,前者是貌似忠厚的大和尚,後者是面目可憎的孫猴子,但無論如何,兩人都是一心的,是跟上面的皇帝和道士唱反調的。

其實曆數沈默的過往,除了這一次,其餘的表現,都還稱得上一貫忠誠,可為什麼要推薦這本大逆不道的呢?

到底該不該相信他?嘉靖的心中充滿了糾結,這時候外面稟報,內閣輔徐階求見。

雖然一點都不想見這幫大臣,但總躲著也不是辦法,嘉靖臉色一陣陰晴變幻,最重吐出一口濁氣道:「宣。」但還是將珠簾放了下來。

徐階上殿,叩拜之後,嘉靖賜坐,問道:「輔前來,所為何事。」

徐階屁股剛剛挨上錦墩,聽到皇帝問話,又趕緊站起來道:「回稟陛下,關於戶部郎中海瑞誹謗君王一案,應當如何審理,請皇上示下。」

「該怎麼審怎麼審。」一提到那海瑞,嘉靖的目光便無比陰寒道:「這幾日朕每天都要看一遍,那個畜生罵朕的奏本,你要不要再看一遍?」

怨念透過珠簾,刺得徐階骨頭嗖嗖進風,趕忙跪下磕頭道:「請皇上恕罪。」

「恕誰得罪?」嘉靖冷冷道:「恕海瑞?」

「是恕老臣。」徐階道:「那奏章太過驚悚,老臣不忍再看第二遍。」

「說得好。」嘉靖咬牙道:「是可忍、孰不可忍?」說到這,他太陽穴突突直跳,煩躁莫名道:「你們內閣,會同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提刑司、鎮撫司一起審,把結果通過邸報明,讓天下知道他是個無君無父的孽畜!孽畜啊!」說完劇烈的喘息起來。

這就是六堂會審啊,大明朝還沒有過這麼高的規格,不過想想也是,也從沒有過膽敢指著鼻子辱罵君王的大臣。既然這能讓皇帝解恨,徐階也就不再異議了。

「兵部尚書江東上本告老還鄉,內閣已經回兩次,但他去意堅決,請皇上示下。」徐階直接進下一骨碌,輕聲道。能不煩皇帝的,他盡量都自己決定了,但像這種大的人事變動,除非活膩歪了,否則哪敢自專。

「准了。」嘉靖有些傷感道:「江東為朝廷戍邊幾十年,確實一身是病,如今楊博回來了,他也可以歇歇了。」說着提高聲調道:「加封江東少傅兼少保,賜,忠靖無雙,牌匾、蟒袍、銀印、食雙祿,其餘待遇,一律按致仕大學士例。

「吾皇仁慈。」徐階趕緊道:「老臣代江東謝主隆恩。」

「唉……」嘉靖的傷感更重了,緩緩道:「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在朕這裏,衣服是舊的好,人更是老得親,朕捨不得這些老臣啊,但想到他能得個善終,又替他高興……」說着眼圈竟紅了道:「也不知朕能不能有他這福氣……」

徐階起先還陪着皇帝落淚,但越聽越不是味,最後回過味來,心道:,承平之君有什麼不能善終的?難道還會橫死?無非就是擔心,被海瑞污了聖名罷了。,此時此刻,當然只能順着皇帝的意思來,徐階便對嘉靖道,皇上的意思老臣明白了,一定讓那海瑞認識到自己,大錯特錯,。

『這還差不多……』嘉靖的表情輕鬆許多,又聽徐階道:「不日廷推,擬椎舉內閣大學士三名,江東一去,還要再推一名兵部尚書,請問皇上意下如何。」

「照準。」這都是早就商簍好的事情,嘉靖自然不會節外生樓

「還有群臣關心,禮部侍郎沈默,因何而下獄?」徐階輕聲問道:「希望皇上給個說法,以靖浮言、定人心。」

「朕懷疑他是海瑞的幕後指使」,嘉靖皺眉道:「這下行了吧?」

見皇帝已經不耐煩,徐階只好知趣的告退。

等徐階退下后,皇帝的臉又緊繃起來,其實除了之外,他還擔心那,但更擔心鬧大了影響更壞……海瑞的,是他當時氣昏了頭,才命九卿傳看的,結果越鬧越大,幾乎無法收場。

事後嘉靖常常想,若是一直不公開,秘密把那海瑞殺了,此事最多成為史上一樁懸案,而不會像現在這樣,把自己置於被審判的境地,已是騎虎難下。

接受前者的教訓,嘉靖對一書諱莫如深,就連徐階都不清楚,還在那猜測沈默下獄的原因呢。

所以不同於的明審、則要暗查,接受這一任務的,仍然是提刑司……

沈默在牢裏正迷糊著,便被人提到了擺滿刑具的刑房。

刑房中火把通明、亮如白晝,沈默的雙眼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裏面的擺設,不禁倒吸口冷氣,好傢夥,血跡斑斑的各式刑具掛滿了牆壁,估計自己一樣都挨不住。

好在提刑太監只是找個地方問話,並未打算請他品嘗裏面的美味,他自個坐在方桌一端,指著另一端道:「沈大人,請坐吧。」

沈默一看,不像要動刑的樣子,便鎮定平來,打橫坐在提刑太監對面,神色平靜的望着他。

被他看得有些尷尬,提刑太監乾咳一聲道:「奉皇命問話。」

沈默便站起來,想要跪着回話,卻聽提刑太監道:「皇上恩旨,可以坐着回話。」

沈默也不客氣,屁股重新棚回長凳上,道:「公公請問吧。」

「沈大人,你可知罪。」提刑太監沉聲問道。

「何罪之有?」沈默一臉不解道。

「為何出版邪書,詆毀當今?」提刑太監確實按照皇帝的指示問話,兩人的問答都被記錄下來,第一時間就會傳回聖壽宮。

「這話在下不明白。」沈默臉上的不解之色更濃了,道:「在下才疏學淺,從未出過什麼書,又何談邪書呢?」他自然知道,這正是洗刷自己的契機,便問那提刑太監道:「敢問公公,那到底是本什麼樣的書?」

提刑太監這個鬱悶啊,因為他也不知道,只能色厲內茬的大聲道:「既然是謀逆之言,咱家怎麼能看!」

「那書名總該知道吧?」沈默追問道。

「這個……」提刑太監悶聲道:「書名也不能提起,提起就是罪過。」

「這叫在下如何作答?」沈默兩手一攤,道:「在下敢以祖宗起誓,絕對沒有出版過任何邪書。」

提刑太監是真詞窮了,又不能動刑,只能黑著臉不做聲。

一陣尷尬的沉默后,刑房的門開了,竟然是司禮監席秉筆馬森駕到,提刑太監趕緊起身相迎,馬森板着臉道:「你們都出去吧,咱家單獨問沈大人。」提刑太監巴不得解脫呢,便應一聲,帶着眾手下全離開了。

待刑房裏沒別人,馬森對沈默道:「沈大人,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是怎麼回事兒?為什麼你要推薦這本書?」

「西遊記?」沈默的臉上閃過一陣迷茫。

「再提醒一下」,馬森沉聲道:「去年大人是否在東南,推薦出版過一批書。」

「是有這麼回事兒。」沈默點點頭。

「書目上就有這本書!」馬森從袖中掏出一張紙片,上面正記着沈默推薦出版的數目,果然赫然在列:「想起來了嗎?」這是皇帝密切關注的欽案,就算他受賄再多,表面上也得有板有眼的。

「想起來了……」沈默摸著後腦勺,狀若費勁思索道:「是有這麼本書,但有什麼不妥嗎?我覺著很好啊?」

「還說很好啊?!」馬森這下真上火了,沉聲道:「沈大人,皇上待你如何?」

「恩重如山。」沈默正色道。

「那你為何拿着和……挪揄皇上?」馬森敲著桌子道:「人是要講良心的,就算這個世上所有人都說皇上的不是,你也不能夠,知道不?」

「馬公公把在下說糊塗了……」沈默兩眼儘是迷惑道:「在下推薦書目雖然不能說是精挑細選,卻也絕對不敢有礙視聽。這本,我是在中看過這書,才同意付樟的,乃是一心為陛下弘揚道家,又怎會存心挪擒皇上呢?」說着起誓道:「若有此心,天打雷轟!」

馬全看沈默信誓旦旦的樣子,難以置通道:「你是說里有這本書?」

「找……」聖壽宮中,嘉靖仰面躺在軟椅上,兩眼直直望着殿頂。

小太監們趕緊將殿西面書架上的一摞摞書籍搬下來,每人抱了一摞,緊張的翻看起來。大殿中響起沙沙的翻書聲,就像春蠶吃雜牛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很久,突然一個小太監低呼一聲,道:「找到了,真有哩。」便趕緊把那冊書雙手奉上。

黃錦接過來,捧到嘉靖的面前,嘉靖仍然望着殿頂,幽幽道:「念……」

黃錦便不緊不慢的念道:「長春子蓋有道之士。中年以來,意此老人,故已飛升變化。倡雲將而有鴻蒙者久矣…………

聽到這,嘉靖這才直起身子,一伸手,接過那本翻看起來,乃是一本地道的道家典籍,記載的是南宋末年著名道士、長春真人丘處機,應成吉思汗的邀請,前往西域講長生的故事,上面記載了不少風土人情、以及養生之法門,但絕對沒有孫猴子,更沒有什麼烏雞國、車遲國之類。

嘉靖的目光疑惑了,怎麼會這樣呢?想了半天,他對黃錦道:「讓馬森去問,若沈默能把書中內容複述個大概,就……」

「就什麼?」見皇帝頓住,黃錦小聲問道。

「就把他轉到鎮撫司的詔獄去。」嘉靖閉上眼,疲憊道。

「長春子蓋有道之士。中年以來,意此老人,故已飛升變化。倡雲將而有鴻蒙者久矣……」沈默不愧是六甲狀元,卓的記憶力實乃天賦異稟,竟把一篇,背得一字不差,道:「恨其不可得而見也,己卯之冬,流聞師在海上,被安車之徽,明年春,果次於燕……」

倒讓拿着書比對的馬森又驚又嘆,心說若非親見,誰敢相信真有這種過目不忘之人?好在還有書記官作證,否則皇上肯定又認為是串通了。

「不要背了。」沈默一口氣背了數頁,馬森叫停道:「你知道有和這本重名的書嗎?」

沈默想一想,搖頭道:「恕在下才疏學淺,只知道這一本西遊記。」

「記載唐僧師徒西天取經的。」馬森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死死盯着沈默,看他有沒有破綻。

「不敢隱瞞皇上,在下看過玄其法師著的,還有他弟子們寫得。」沈默想了半天,道:「但確實是記載南宋末年,丘處機遠赴花刺子模的故事,兩者差了好幾百年哩。」

馬森只恨自己才疏學淺,一到這種學術性問題上就瞪了眼,自然問不下去了,對那書記官道:「就到這兒吧。」說着朝沈默點點頭,兩人徑直出了刑房。

刑房中只剩下沈默一個,好久也沒人進來,這些日子他的改變不小,也不管什麼體面不體面,見桌上有幾盤點心瓜果,便一邊伸手取食,一邊往懷裏揣,準備帶回去給海瑞也嘗嘗。

「開門。」這時牢門外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沈默的動作僵住了,口中的東西沒咽下去,就鼓著腮幫子,慢慢迴向牢門處望去。

一雙被燈籠映着光的眼,這時也正望着他,還閃著淚光,竟是錦衣衛的朱五。

二人這樣對視片刻,沈默又轉回了頭,慢慢咽下口中的東西。

待牢門打開,朱五大步走了進去。

沈默已經咽下口中的東西,坐在那望着他。只見朱五背對着牢門,朝着西苑方向拱手道:「奉旨,將沈大人轉到北鎮撫司看管。」說完側身讓開去路道:「大人請。」

沈默眼前一亮,淚水險些奔涌而出,他使勁深吸口氣,把那淚硬憋回去,昂着頭對朱五道:「我們走吧。」

兩人走出刑房,沈默卻不急着往地上走,而是緩緩道:「我要去拿東西。」

「什麼東西?」朱五道:「我派人去取。」

「我的官服,還是自己拿吧……」說完,他便往地牢深處走去。

走到他和海瑞的那間牢房外,沈默的聲音終於有些顫道:「開門。」

「開門!「朱五大聲道。

「五爺,沒有上頭的命令,不敢開門的。」陪在一邊的牢頭小心翼翼道。

「人都在這還怕什麼?」朱五伸出大手道:「鑰匙,我自己開!」

牢頭是知道錦衣衛的厲害的,只好乖乖交出牢房的鑰匙,朱五便將牢門打開,對沈默道:「您請。」

沈默走進牢中,海瑞關切的望向他,見他完好無恙,才垂下眼皮,繼續養神。

「我要轉監了。」沈默輕聲道。

海瑞的眉毛微不可察的顫動一下,旋即又恢復平靜道:「好事兒,處境總不會更差了。」如果還有東廠詔獄更惡劣的環境,那只有地獄了。

自己要走了,海瑞卻還得繼續熬下去,沈默心中很不好受,從懷中將點心掏出來,整齊擺在海瑞的面前,輕聲道:「你要保重,我讓家裏送些錢過來,需要什麼只管向獄卒要。」

海瑞點點頭,輕聲道:「你也保重……」

沈默還想說什麼,身後的朱五齣聲道:「大人,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趕緊走吧。」

沈默輕聲道:「能盡量照顧他一下嗎?」

「他是天字一號欽犯……」朱五有些為難道:「不過我可以讓他們把牢房沖洗乾淨,再搬床和椅子進來!」

沈默知道這已經是極限了,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離開見鬼的東廠地牢,沈默本以為會看到久違的陽光,誰知外面還是黑的,原來現在是夜裏。

「要保密,所以選這個時候。」朱五輕聲解釋道,這時一頂遮擋嚴實的轎子抬過來,他掀開轎簾道:「大人,請上轎吧。」

沈默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充滿了自仒由的清新,雖然馬上又要失去,但想來不會再暗無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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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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