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爬牆 巧合 獨尊 軍令 狩獵 野史 離營

第二章 爬牆 巧合 獨尊 軍令 狩獵 野史 離營

街道上的積雪壓了足有一尺深,被行人踩踏過的路面已成一灘泥濘。因是剛剛打完勝戰迴轉,街上呈現一派熱鬧喜氣,小孩子們不是拿着小弓小箭滿大街的追逐嬉戲,便著三兩個湊在一起互擲雪球。

我舔著唇,嘴裏輕悠悠的呵出白霧。很熟悉的場景,卻又同樣帶給我很濃烈的陌生感。記得「上個月」離開瀋陽和皇太極外出打獵,那時皇宮的大城門還沒修築完善,如今那巍然的城樓卻宣告著,我和皇太極之間不可跨越的鴻壑,距離是那麼的遙遠而陌生。

皇城內的一切是否還和我走之前一樣,絲毫未曾改變呢?

不,也許就和這城樓一般,它早就物是人非!畢竟,在我的概念里,那不過才短短半月,可在皇太極的世界裏,它卻已是整整四年。

這四年裏……他現在過得可還好?

大金國在他手裏蒸蒸日上,無論經濟、文化、民生、兵力都是日新月異,與天聰元年那會的慘淡已是無法比擬。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改變,那麼他呢?擁有這一切,置於權力最高位的他,是否會依然如舊?

心在隱隱作痛。

不管他有沒有改變,我都無法進一步得到證實,且不說以我現在步悠然的身份和容貌,不曉得能否得到他的認可,便是退個一萬步來看目前我所處的情景,面對這重重樓閣,我除了能遠眺後宮那棟高聳的三層式飛檐之外,再難有其他作為。

有什麼法子能夠進得宮去?有什麼法子能夠見到皇太極?

皇宮太深,以我之力實難夠到!

那麼,就只有先去找他了——如果皇宮內苑我進不去,那好歹混進大貝勒府總要容易些的——我能從多爾袞的貝勒府翻牆出來,總也能從大貝勒府圍牆上再翻進去吧?

憑藉着腦海里的原有印象摸索了大半個時辰,等我找到代善家後院的圍牆時,天色已經擦黑,昏暗中依稀能聽到院子裏的狗吠聲。

老天保佑,只希望牆後頭不會正好有一條大狼狗,等着我送上門當晚餐。

圍牆不算太高,我沒費太大的勁便成功爬上了牆頭,靠牆處恰巧有棵大樹,足夠隱蔽的遮住了我突兀的身影。透過稀疏的枝幹,可隱約瞧見院內屋子分佈的錯落有致,東西兩頭好幾處的屋子都點着燈,窗紙上透出一層淡淡的暈黃柔亮。

我開始犯起迷糊,大白天的也許都未必能分辨清楚哪間是代善有可能居住的主屋,更別說現在只能藉著頭頂月色,稍許可以看清近處的景物。

稍遠處儘是一團團的黑影子疊加在一起,叫人分不清哪是樹,哪是房……

翻過牆頭,我小心翼翼的繞過樹杈。庭院不深,可是足夠寬大闊綽,場子上豎着兩個人形木樁、地上零散的擺放着三四隻箭袋,牆角的兵刃架上插滿刀槍棍戟。

我正茫然環顧,倏地腦後生風,來不及多加考慮,我急忙往前跳了一步,同時扭頭旋身。

慘淡的月光下,一道幽冷的光芒朝着我背心猛力搠來,我撲得迅疾,那刀光卻跟着更快,眨眼間鋒利閃亮的矛尖已觸及我的背心棉夾,「茲啦」挑破了最外層的面料,夾襖內塞緊的棉絮漏了出來,白花花的驚人。我嚇出一身冷汗,危急中身子前傾,就地狼狽的打了個滾。

只差一點!若非我身手尚算敏捷,此刻地上落下的便絕不是那些棉絮,而會是我的鮮血。

血濺當場!

偷襲之人端地心狠手辣!下手絲毫沒容下半分的猶豫和遲疑。

我心裏的火頓時被勾了起來,順手從兵器架子上操起一柄長刀,迎著那再次刺來的槍尖,反手劈了出去。

「當!」槍尖刺中刀背,槍桿微顫,收勁急撤。

我趁機從地上跳起,拖着刀柄由下至上,照對方腰上一刀揮了出去。

「咦?!」那人發出一聲驚訝的噫呼,右腳向後踩出半步,堪堪避過我的刀鋒。我得理不饒人,加上剛才被他那手殺招逼急了,哪還管下手輕重與否,追上去又是一刀。

這次他沒退,手中槍桿一振,寂靜的黑夜裏竟發出細微的嗡嗡聲,緊接着長桿橫掃千軍般向我攔腰掃來。這招出其不意,我正迎面衝上去呢,哪裏還來得及躲開,頓時被逼了個手忙腳亂,避無可避下我「哇」地大叫一聲,硬著頭皮將長刀對準揮來的槍桿中斷奮力劈下。

「嗡——」刀未能劈斷槍桿,我卻被那巨大的反彈之力震飛了出去,吧嗒摔在了雪地里。

「不要過來!」忍着腰椎上的劇烈疼痛,我從地上抓起一把木弓,架了枝箭對準對方。

黑夜裏瞧不清五官長相,可是從身形體格上卻可以明顯瞧出這是個男人。

「呵……」他輕笑一聲,聲帶震動,溫和的嗓音略帶磁性,「弓都拉不滿,你的手還抖成那樣,能瞄得准、射得遠嗎?」

言語中並未聽出有任何的敵意,這個聲音帶給我一種前所未有的熟捻感覺,我懵懂失語:「烏克亞……」

這三個字輕飄飄的從我嘴裏逸出時,我恍然一震。怎麼可能會是烏克亞呢?

挽弓的手臂逐漸酸疼,愈發抖得厲害,我就快撐不住弓弦的張力。這時院子四角傳來呼喝聲,大批的燈籠火把蔓延過來,我心裏驚乍,忙道:「別誤會!我沒有惡意,我……我是來找大貝勒的!」

「大貝勒?」

火光點點凝聚,照亮了整個院落,十來名侍衛面露驚慌之色。

站在我兩米開外的男子在火光的映照下完全顯現出了形貌,那個是三十歲左右的青年,濃眉大眼,鼻埠正,面相不俗,長得甚為俊朗,身材修長挺拔。身上套了一襲天青緙絲的便服,越發襯得他風雅瀟灑。

見我錯愕,他將手中長槍一抖,隨手扔給一旁的侍衛:「你找大貝勒做什麼?」

我搖頭,想想自己已成瓮中之鱉,此時再想逃也已難如登天,便索性收起了弓,隨手丟在地上:「找他自然有事!」

「什麼大事居然值得姑娘你翻牆而入,我家大門好像不是拿來當擺設的吧?」

我耳根子微微一燙,明知自己理虧,但在他揶揄的目光下卻怎麼也不願向他低頭認錯:「我……敲過門了,只是沒人理罷了,所以……」

很小聲的嘟囔,換來他一聲輕笑:「姑娘你確定自己爬對圍牆了嗎?」

「啊?」我一頭霧水,隱隱從他笑容里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眨了眨眼,我想了半天,腦袋裏突然嗡地一響,脫口低呼,「啊!」

他盯着我只是笑,一語不發。

我終於明白究竟是哪裏不對勁了——仔細看周圍的那些侍衛,他們身上穿的並不是大紅底色的甲胄,而是藍底紅邊的——這是……鑲藍旗!

「噹啷!」長刀失手滑落,侍衛們手持長槍,將我團團圍住。冰冷的鐵質槍尖觸碰到肌膚時,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我到底鑽到什麼地方來了呀?

「爺!」焦急的呼喊聲從人群后飄了過來,聲音低柔婉轉。

人群自動分開,一名綠衣少婦在小丫頭的扶持下蓮步款款的走了出來。我眼前不由一亮,好個美人兒,常聽人說女人是水做的,可這水到底怎樣做出了女人,卻全無概念,今日一見,才當真印證了這句話。

「烏塔娜!」他濃眉一蹙,關切之色一覽無遺的呈現在了臉上,「外頭冷,你怎麼能出來呢?」

「爺,我聽見打鬥聲了。」淡淡的、柔柔的、婉約柔媚中透出一絲憂色。雪白的狐裘擁住她嬌柔的身軀,那張美麗的臉龐雖淡淡的搽了一層胭脂,然而在火光的照耀下,卻仍是顯得那般蒼白無力。

這的確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只可惜,是個病美人!

她就像是個晶瑩剔透的雪娃娃,盈盈怯怯的站在雪地里,隨時都能被風吹化了似的。

「沒事!」他用餘光淡淡的瞥了我一眼,伸手扶住烏塔娜,右手細心的包住她的小手,「手很冰啊,怎麼出來也沒揣個手爐?」說着斜眼瞪向小丫頭。

「我心裏着急,就直接從屋裏跑出來了。」烏塔娜柔柔一笑,嘴裏呼出的熱氣將她的臉如同罩在一層氤氳中,恍惚間讓人覺得有些眼熟,可偏生說不出那是種什麼感覺。奇異的使我對她心生好感,不由自主的想去親近她。

「福晉!」我大聲喊道,「福晉救我!我真的沒有惡意,我只是……只是走錯地方了!求福晉救救我……」

烏塔娜驚訝的轉過臉來:「爺,她是……」

青年男子輕擁住妻子,輕描淡寫的回答:「只是個小誤會,不是什麼大事。你安心回房歇著,我一會兒就回來陪你!」

烏塔娜嘴角微微噘起,好奇的瞥了我一眼后,終於欲言又止,柔順的點了點頭。他再三叮囑,命小丫頭小心扶著,將妻子送走。

我哪能輕易讓這根救命稻草從我眼前溜走,正待張口再次求救,他竟倏地轉過頭來,目光凌厲的瞪了我一眼。

一句溜到嘴邊的話硬生生的又給咽了回去。

等他重新迴轉,在我跟前站定時,我竟心虛得不敢與他直目而視。

「認得我是誰嗎?」

我點點頭。如果一開始還像個傻瓜一樣,稀里糊塗一頭栽了進來,什麼狀況都搞不清楚的話,那剛才在看清鑲藍旗着裝的侍衛后,我便什麼都想明白了。

這個男人,我曾經在八角殿,皇太極登上汗位的大典上,在滿堆的文武大臣、親貴子侄里見過,雖然印象不是很深,但是畢竟還能記得有他這麼一號人。

他是濟爾哈朗——舒爾哈齊的六阿哥,阿敏的弟弟。

現如今阿敏犯錯被拘,鑲藍旗轉手易人,由濟爾哈朗接掌旗主那是再名正言順不過的事了。

「給貝勒爺請安!貝勒爺吉祥!」我端端正正的福下身子行禮。如今小命揣在他手裏,我絲毫不敢有半點胡來。

濟爾哈朗沉默片刻,忽然踏前一步,彎下腰來。我唬了一跳,側身雙臂微抬,護住自己的同時亦擺出一副攻擊的姿勢。

他「哧」地聲輕笑,從我腳邊揀起那柄從長刀,刀身倒轉,竟是捏住了刀尖將刀柄的遞向我。

我微露驚訝,他眉頭一挑,揮手示意身邊的侍衛退開:「刀法不賴,只是少了一份果斷狠辣,顯得過於秀氣了!」

我茫然的接過刀柄握住,不太明白他葫蘆里賣是哪一味葯。

濟爾哈朗舒展開身形,從兵器架上取了一柄鋼刀,拿在手裏掂了掂分量,面色閃了下,顯得不是十分滿意。

他轉過頭來,慢悠悠的對着我說:「烏塔娜很喜歡你!這讓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她很少這麼明白直接的跟我說對某個人抱有好感……雖說擅闖貝勒府的人當處極刑,但是看在烏塔娜的面子上,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假如你能贏過我手裏的這把刀子,我便不追究你方才的過失……」

那場比武的最終結果可想而知,濟爾哈朗是戰場上的猛將,他的力氣大過我,再加上臨陣殺敵的實戰經驗,也遠勝於我,我和他之間的較量,勝負從開始就已一目了然。

然而我畢竟是不願就此認輸的,就算毫無勝算,只要有一線生機,我也總要拚命搏上一搏。於是,這場比斗我傾盡全力苦撐了半個多小時,最終慘敗!

「阿步,替我把那妝奩匣子拿來。」

輕柔的呼喚聲將我從神遊太虛中拉了回來,我「噯」了聲,手腳麻利的將桌上的那隻首飾妝奩捧起,遞給烏塔娜。

她回眸沖我嫣然一笑:「你瞧我戴哪個配這身衣裳?」

我歪著腦袋細細打量,她今兒個穿了一身大紅牡丹錦袍,脖領間圍了一圈白色的貂狐皮裘,暖暖的透著喜氣。

「戴朵紅色的絨花兒吧!」我含笑從妝奩里取了一朵紅寶石雕琢的絨花來,擱在烏塔娜頭頂比了比樣子,「絨花兒喜氣,富貴榮華……」

「就你這張嘴兒甜!」烏塔娜滿意的笑了,我把絨花遞給梳妝的小丫頭哈雅。哈雅動作輕柔的替她簪在把子頭中間,兩鬢髮絲又綴上鈿花兒做陪襯,愈發顯得她人嬌艷無比。

我立在烏塔娜身後,透過梳妝銅鏡打量着她洋溢柔情喜悅的容顏,忽然心中一動,那句藏在我心中許多天的困惑終是沒能憋住,問出了口:「福晉可曾聽人說起,你長得有點像一個人……」

鏡中的那張姣麗容顏神色倏地一黯,我心中愈發肯定自己的猜測。果然,她嘆了口氣,幽幽的說:「你指的可是那位名動一時的女真第一美人?」

我默默的點了下頭。

「五官有些相似,那是自然的。」烏塔娜站了起來,哈雅拿了件大紅披風替她圍上,「因為……布喜婭瑪拉是我堂姑姑!」

我身子微微一顫,雖說早已猜到七八分,卻仍是為之悸動:「福晉是……」

「嗯。我是葉赫那拉徳爾格勒的女兒、東城首領貝勒金台石的孫女!」

手指慢慢收攏握拳,我的眼前彷彿閃過漫天紅彤火光,金台石臨終凄厲的詛咒驟然響起:「我生不能存於葉赫,死後有知,定不使葉赫絕種!後世子孫者,哪怕僅剩一女,也必向你愛新覺羅子孫討還這筆血債——」

面上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巴掌,我駭然失神。

烏塔娜倒是甚為鎮定,漫不經心的繼續說道:「其實家族中那麼多的姐妹里,我長得並不是太像布喜婭瑪拉姑姑……」她抿嘴兒淺淺一笑,眼角蘊滿溫柔的笑意,「你若是見過我妹妹蘇泰,便會驚嘆天公造人的奇妙了。瑪法生前說起蘇泰,總是會得意的說,葉赫的布喜婭瑪拉是女真第一的美人兒,我家蘇泰當之第二毫不遜色於這第一……」

說到這裏突然停頓住,烏塔娜似乎已經回想起當年父親為了族內百姓,開城投降,而祖父金台石最後卻慘死在東城八角明樓之上……

面上隱隱滑過一抹痛楚,雖然掩飾得極好,卻仍可體會出她內心深處的不快與傷心。

我很想追問更多有關與這位第二美女的事情,可是見烏塔娜悄悄別開臉去,也明白此時的她回想起自己的兒時,回想起當年的葉赫……那種滅族亡國的痛就像是個看上去完好的傷疤,在我的不經意的言語下被悄然剝裂。

氣氛不禁有點清冷,也有點壓抑。

我輕輕咳了聲,正想聊點別的話題,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響,濟爾哈朗沉穩的聲音飄了進來:「可準備好了么?」

「嗯。」烏塔娜漂亮的眼眸亮起,璨若星辰,「爺,可帶三位妹妹同去?」她指的是濟爾哈朗的三位側福晉。

「不帶!咋咋呼呼的帶了去,沒得讓多爾袞看笑話!」

「那……我帶阿步去可以么?」

我嚇了一大跳,忙搖手說:「不……不用了。我笨手笨腳的,去了只怕更讓人笑話!」

濟爾哈朗正從哈雅手裏接過茶水,才抿了一口,沒等咽下,聽了我這話竟「噗——」地聲全噴了出來:「咳咳……那倒是,她連牆都會爬錯,去了……只怕回來找不着大門,會把多爾袞家的圍牆給拆了!」

烏塔娜聽了笑不可抑,花枝輕顫。

我背過哈雅的視線,沖濟爾哈朗直呲牙,不過是鬧了個笑話,他就死活攥在手裏當笑柄兒,難不成還要笑上一輩子去?

「你過來!」他朝我招手兒,臉上笑容漸漸收起,「你前兒個跟我說你是正紅旗人,家中父母雙亡,族內的叔伯兄弟霸佔了你家的房產,弄得你無處容身。所以你想找大貝勒討要個說法,是不是?」

「是。」

「那日忘了問你,你可曾嫁人沒?」

我一愣,不自覺的想起皇太極來:「嗯。」

「那你丈夫呢?」

「戰亂……失散了。」我低下頭,答了句模稜兩可的話。

「嗯。如此說來,你也不用去找大貝勒了。你既然已經嫁了人,這房產本就不屬於你了,你即便是找到大貝勒,他也不能替你拿回什麼東西……」

「哦。」我假裝委屈的耷拉下臉,其實早就料到濟爾哈朗會有這麼一說。

「你如今也算不得是正紅旗的人了……你丈夫是哪個旗的?」

我腦子一轉,答道:「是貝勒爺您這一旗的。」

濟爾哈朗嘿地一笑:「那就簡單了。」轉頭看向烏塔娜,眼神出奇的柔和,「大福晉很喜歡你,你打今兒起便留在福晉身邊伺候吧。」

我心裏既歡喜又憂愁,百感交集的緩緩屈膝:「謝貝勒爺!謝福晉!」

濟爾哈朗不再理會我,此時他的眼裏只容得下烏塔娜一人。起身將妻子擁在懷裏,濟爾哈朗替她抿攏鬢角的碎發,滿目愛憐。烏塔娜嬌羞的揚起頭,蒼白的臉上洋溢着幸福。

我心裏一酸,這種熟捻的場景讓我愈發想起皇太極。

「真的不帶阿步去嗎?」烏塔娜細聲問。

「她剛進府,許多規矩還得從頭慢慢□……今兒個多爾袞娶親,雖說娶的是側室,但新娘是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又是大妃的妹妹,自然與別家不同。我本也不希望你去,你身子一向不好,大冷的天讓你陪我出去吹風挨凍……」

「爺說什麼呢,身為你的妻子,這是我應盡的本分。」烏塔娜側過頭來,對我說,「阿步,那你便留在家裏吧,我帶哈雅去。」

我只怔怔的出神,茫然的僵在那裏,滿腦子想着濟爾哈朗剛才提到的新娘身份——博爾濟吉特氏,哲哲的妹妹……沒那麼巧的事吧?

「貝勒爺……」我舔著唇,故作輕鬆的問,「我常聽人說科爾沁出美女,不僅大妃生得品貌端正、娟秀動人,同嫁大汗為妃的寨桑之女更是一位難得一見的大美人。那這回十四爺娶的大妃妹妹是不是也是個絕色美人?可及得上我們福晉?」

「科爾沁出美人是不假,可也遠不及海西葉赫……」他握住妻子的手,寓意深長的沖她一笑,「你們莫忘了,葉赫可是出過一個興亡天下的絕代美人!」

我心裏震驚,面上卻不露半分聲色,笑容可掬:「那倒是。科爾沁如何比得上葉赫……」

烏塔娜嫣然一笑,顯得甚是高興。濟爾哈朗心情大好,話也就跟着多了起來:「說起這事還真是好笑。烏塔娜,你還記得我之前曾跟你提過吧,科爾沁想獨霸後宮,可族內偏偏無一個適婚女子,不得已竟是將莽古思那年幼的小閨女抬了出來,叫他的福晉假借探視女兒為名,把那丫頭一塊帶到了汗宮去,其實不過就是想變着方的把女兒塞給大汗。在旁人看來,大汗為結交蒙古,自然待科爾沁特別親厚友善,接納妃子更是順理成章之事。我卻知曉事實不盡如此,大汗面上雖對科爾沁十分客氣,其實在後宮之中對那兩位博爾濟吉特氏冷淡得很……」

他緊握著烏塔娜的手,目光愈加放柔,語音低迷,「大汗的心思我猜得到幾分,在他心目中,若論地位之重,科爾沁的兩位美人兒遠不及一個故世的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半分。」他輕笑一聲,有些惋惜的說,「兩情相悅之事,不是外人強求得來的。烏塔娜,你可明白我要說的是什麼?」

烏塔娜連連點頭。

他們夫妻二人你濃我濃的恩愛有加,我卻是為了濟爾哈朗藉以對妻子愛情表白的一番無心之語,而胸悶窒息,心痛難當。

「這回科爾沁攜女進宮,用意明顯。大汗正愁沒處打發,誰曾想多爾袞不知道突然抽了什麼風,居然主動跑到大汗跟前,說要迎娶這位大妃之妹。大汗樂得做了順水人情,當即代多爾袞向莽古思福晉提了親,選了日子……」

烏塔娜聽得津津有味:「墨爾根代青貝勒難道是知道大汗為難,所以特意去解圍的?」明眸一掃,哀嘆的說,「早知如此,倒不如你先一步去求了來,大汗待你……」

「你胡說什麼呢?」濟爾哈朗微慍,肩膀明顯僵硬起來,「這種好事還是留着給多爾袞佔去吧。」

「爺!」門外響起奴才謙卑的話語,「車轎已經備妥。」

烏塔娜趁機拍了拍濟爾哈朗的胸口,稍加安撫,語笑嫣然:「走吧,可別錯過了吉時。」

我送他們夫妻二人出門,濟爾哈朗等烏塔娜坐進轎子后才翻身上馬,帶着隨行的侍衛慢騰騰的往多爾袞府邸方向去了。

我有些迷懵,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走,我和皇太極之間的交集點,到底要如何去尋找?

多爾袞娶哲哲的妹妹……希望那只是一場巧合,希望在沒有見到皇太極之前都不要再碰到他,否則以我的立場真的很難圓這個謊。

若是再次落在他手裏,我能肯定我會死得很難看!

舒爾哈齊死的時候,濟爾哈朗才十二歲,因為年幼所以自小收在宮裏由努爾哈赤代為撫養。他和阿敏不同,阿敏對父親的死或多或少總報著一種仇恨心理,那是在舒爾哈齊叛走黑扯木時,努爾哈赤藉此殺死阿敏的兄弟阿爾通阿和扎薩克圖時便深埋下的種子,永遠無法消抹乾凈。

濟爾哈朗與皇太極的感情甚好,自打皇太極登上汗位后,便一力提拔這位堂弟,如今濟爾哈朗在朝中不只是鑲藍旗旗主,還兼管着六部之中的刑部。

「阿步!出來比刀吧!」窗外傳來一聲脆亮的呼聲,隨即門口厚厚的棉簾掀開一道縫,巴爾堪的小腦袋擠了進來,小鼻子凍得紅紅的,「哥哥他們讀完書回來了,你昨天答應我跟我們比刀的!」

我回頭瞄了眼烏塔娜,她正躺在軟榻上,面帶微笑的瞧著巴爾堪:「阿步,你陪他去吧,我這裏有哈雅在不礙事。」

「那好。」我將手裏的針線收好,「一會兒爺回來,我再過來伺候。」

隨手撣乾淨衣料上沾著的線頭子,正要出門,烏塔娜在我身後幽幽嘆了口氣:「阿步,你明明不像是個丫頭,我和爺也從不待你像個丫頭,為何你總是要把自己當成丫頭呢?」

我呵呵一笑,正要回答,門口的巴爾堪一個箭步跨進門,拖住我的胳膊使勁往外拽:「快些!快些!哥哥他們若是等得不耐煩了,就不和我玩啦!」不由分說的便將我拖出門去。

我踉踉蹌蹌的跟着他跑,別看他人小腿短,跑起來倒是挺快。到得院中,銀樹梨花,積雪皚皚,刺眼的白色,冰天雪地里筆挺的站着三個穿着鮮艷,氣質高貴的男孩子。從高到矮一溜排開,正神情專註的彎弓瞄靶。

「給三位阿哥請安!」我漫不經心的福身行禮。

他們三個男孩兒,按年序排名為大阿哥富爾敦、二阿哥濟度、三阿哥勒度,巴爾堪是他們四兄弟當中最小的,只有六歲。

閏十一月皇太極頒下詔令,命十五歲以下、八歲以上的宗室子弟一律讀書識字,這在長久以來一直崇尚以武為尊的滿人眼中,無異是件另類之舉。富爾敦、濟度、勒度三人年歲皆在範疇之內,是以每日除了習武練射之外,必得抽出一個時辰來學習文字。

「阿步,聽說昨兒個你和阿瑪比刀勝了?」富爾敦撇著嘴角,斜眼睨我。

我不卑不亢的回答:「貝勒爺手下留情而已。」話雖這麼說,可也無法完全掩飾住我內心的一番得意。

濟爾哈朗每隔數日便會自發的找我試刀,興緻倒也極高,卻總是帶着一種貓戲老鼠般作弄的興味。而我每輸一次,其後必當咬牙狠練,自打學練刀法起始,除去真空掉的四年時間,整整八年裏我還從沒像現在這般努力用功過,這全拜濟爾哈朗所賜。

「阿步真厲害啊!」濟度叫道,「居然能勝過阿瑪!」

「不見得……」勒度不冷不熱的撿了一柄長刀遞過來,「是不是真有那麼厲害,還得手底下見真章!」

我傲然一笑,從容的從他手裏接過刀來,微微頷首:「那麼,就請三阿哥多指教了!」

濟爾哈朗今天回來的很晚,烏塔娜身子弱,熬不了夜,是以一向睡得都早。濟爾哈朗不願驚擾她的好夢,只在寢室外略略看了一眼,便直接搬了一大堆的摺子躲進書房。

亥時末,我見書房的燈仍舊亮着,便讓廚房弄了些點心,在門□到侍衛手裏時正打算離開,忽然聽到濟爾哈朗在屋內喊我的名字。

走近房內,濟爾哈朗正精神十足的坐在書案前寫摺子,竟無半分睏倦之意,倒是身旁隨侍磨墨的小丫頭小臉苦哈哈的皺着,眼皮不時的耷拉打架。

「貝勒爺有何吩咐?」

「這些點心是你送來的?」見我點頭,他讚許的說,「難為你細心。我進府的時候聽人說你今兒個教訓了那三個皮猴?」

我心裏一懍,忙退後一步:「奴婢不敢。」

「你做得很好,沒什麼敢不敢的……那三個小子欠揍,不知道天高地厚,人外有人。」

我這才鬆了口氣,剛才聽他那話,差點沒把我嚇得奪門而逃。

「我只是和三位阿哥切磋刀法,其他的並不敢逾矩失禮。」

濟爾哈朗無所謂的擺擺手,撿了食盒內的糕點細細咬了兩口,將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摺子上。我等了十來分鐘,見他始終專註辦公,似乎已經完全忘了我的存在。我又困又累,有心想走可又不敢,愣在那裏進退兩難。

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就在我頻頻點頭打瞌睡的時候,一陣凳腳拖動的響聲驚醒了我。

「噯!」濟爾哈朗大大的伸了懶腰,敲著桌子笑道,「可算做完了。」

「嗯……」我拖長聲音低哼了聲,有氣無力,「那就請爺早些安歇了吧。奴婢告退!」

「阿步!」

「在。」我無奈的收回腳步。

「阿步,以你如今的身手,屈居在我府里做一個小丫頭實在可惜……」他說了一半,沒再接着往下說。

我原還漫不經心的聽着,忽然精神一振,驚喜交集:「既然爺覺得可惜,那便容我女扮男裝,跟你一起上戰場殺敵吧!」

濟爾哈朗明顯一震,盯着我看了老半天:「你想上戰場?你可知那是怎樣一個地方,兩軍廝殺豈同兒戲?」

他語音單調低沉,一雙利眸咄咄逼人,緊盯着我不放。我微微一笑,毫無懼色的回答:「知道。」停頓了下,收起笑顏,嚴肅的看向他,與他的目光對上,「我上過戰場!也殺過人……」

濟爾哈朗嘴角一抽,深邃的眼眸漸漸露出困惑之色來,許久后他才吶吶的冒出一句:「你到底是什麼人?」迷惑的嗓音逸出喉間,他回過神來,神色又恢復以往的溫和平靜,輕笑,「聽你口氣對自己相當有自信啊,那好,你先跟我講講,以咱們大金國如今的局勢,你可知大汗下一個目標會鎖定在哪裏?」

我咧嘴一笑:「不外乎三點,一為大明,二為蒙古,三為朝鮮……不過,以目前的形勢看,若我是大汗,我會先打察哈爾林丹汗!」

濟爾哈朗吃驚之餘竟騰身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我早料到他會有如此反應,神色未變,只是淡淡的望定他,淺笑不語。

「好!很好!」他猛地一拍桌子,顯得極為興奮,這一舉動把站立一旁打瞌睡的小丫頭嚇得半死,面如白紙的撲嗵跪倒。

我掩唇噗嗤輕笑,濟爾哈朗愣了下,也忍不住笑斥:「起來!不中用的東西,就這點膽子么?」

小丫頭揉着眼睛,唯唯諾諾的站了起來,滿臉驚懼之色。

「阿步!你與我不謀而合,我也猜最遲明年夏初,大汗必當再度親征,追剿林丹汗!」

我心裏抽痛,面上卻仍要強撐出一副微笑篤定。

「今兒個崇政殿早朝時發生一件大事,你可猜得出是何事?」他意味深長的看着我,我從他明利的眼光中捕捉到了一絲審度的意味。

他這是在考量我。

我捏緊了手指,我沒有勝於常人的大智慧來洞察一切,但我堅信我比任何人都了解皇太極!

閉上眼,心中暖暖的升起一股柔情。如果我是皇太極……如果我是他……

倏地睜眼,我嘴角上翹,擲地有聲的吐出四個字:「南面獨尊!」

濟爾哈朗的震撼之色完全顯現在臉上,困惑、震驚、新奇,甚至帶了些許敬佩。

他微微頷首:「今兒個朝上有人上奏,指責莽古爾泰既已被廢黜和碩三大貝勒的身份,便不該再享與汗同尊南坐,共聽議政的榮耀……阿步,如若你是莽古爾泰,聽到有人這般公然責難,你會怎麼做?」

「我對五爺會如何行事並不感興趣,我更感興趣的是大和碩貝勒對於此事的態度!」

「代善?」

「是。」我將眼瞼垂下,任由卷翹的眼睫遮蓋住內心的緊張和忐忑。往事歷歷在目,而這一次似乎是歷史的重蹈,必然要在關鍵處考量代善的抉擇。

濟爾哈朗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看來怎麼也誤導不了你呵。阿步,你的洞察力相當敏銳,好像對朝政之上的每個人都了若執掌。沒錯,今兒這事沒鬧成僵局,全虧了代善——『我等奉大汗居大位,卻又與大汗並列而坐,此舉本非合乎情理。自今以後,大汗南面居中而坐,以昭至尊之體,我與莽古爾泰侍坐於側,如此方妥!』他講完這句話,主動從汗位旁走下台階,莽古爾泰見此情景,自然不好再有異議,只得離座跟行……」

呼吸稍稍一窒,雖然明知以代善的性情和當初的允諾,會有今日之舉早在預料之中,然而當真從濟爾哈朗口中聽到這個消息,卻仍是止不住為他感到愧疚和心疼。

從那位置上走下來,等同於再次放棄了自己的權力。

代善……這一生,我負你太多、太多……

「等過了年,正月起便會正式由大汗一人坐主位,南面獨尊!阿步,若是明年戰事起,你可當真願跟隨我同赴蒙古?」

「是。」我小聲的回答,底氣有些發虛,這倒並非是我在害怕打仗,而是我的動機不純。

我並不是為了做一個效忠主子的義僕,而自告奮勇隨他上陣殺敵,我只是想借出征的機會伺機接近那個我想見的人罷了。

畢竟在茫茫的蒙古大草原,遠要比進入重樓深鎖的皇宮,更容易見到一國之君。

天聰六年正月,大金國廢除三大貝勒並坐制,大汗皇太極南面獨坐。

三月二十,皇太極終於決意第三次親征察哈爾,遣使命蒙古喀喇沁、土默特、伊蘇特、扎嚕特、翁牛特、喀喇齊哩克、巴林、科爾沁、阿嚕科爾沁等部,十日後出兵隨征,相約在昭烏達會師。

雖然決定來得突然,可滿朝文武卻少有驚愕之色,皇太極對林丹汗的恨意深惡痛絕,稍能揣摩聖意之人皆是一清二楚。

當日濟爾哈朗回朝告知全家,此次西征他將隨汗出征,瀋陽則由貝勒阿巴泰及杜度等人留守。

烏塔娜雖然性情婉約柔順,可骨子裏卻透著葉赫族人特有的剛毅,只是默默吩咐下人替丈夫備下從軍行囊。倒是那三位側福晉,不是咋咋呼呼,大驚小怪,便是哭哭啼啼,沒完沒了。別說濟爾哈朗嫌煩,就連我見了,也是一個頭比兩個大,恨不得大軍當晚便開拔出征,掃卻耳邊嘈擾。

「阿步,軍令已下,明日我當整頓鑲藍旗將士,宣讀大汗汗諭。你……」

我領悟其意,當即學男子禮儀甩袖跪下:「鑲藍旗小卒阿步接聽軍令!」

濟爾哈朗從箭袖內取了一卷黃帛出來,緩緩展開:「宣大金國汗諭——以察哈爾汗不道,故親率大軍征討,必先紀律嚴明,方能克敵制勝。八旗固山額真、梅勒額真、甲喇額真、牛錄額真、以次相統,當嚴行曉諭所屬軍士,一出國界,悉凜遵軍法、整肅而行。若有喧嘩者,除本人即予責懲外,該管將領,仍照例治罪。大軍啟行之時,若有擅離大纛,一二人私行者,許執送本旗固山額真,罰私行人銀三兩,給與執送之人。駐營時,採薪取水,務結隊偕行。有失火者,論死。凡軍器,自馬絆以上,俱書各人字型大小,馬須印烙,並緊系字牌。若有盜取馬絆、馬絡等物者,俱照舊例處分。有馳逐雉兔者,有力人罰銀十兩,無力人鞭責。啟行之日,不得飲酒。若有離纛後行,為守城門及守關門人所執者,貫耳以徇!」

軍令如山,果然嚴不可欺!

濟爾哈朗在宣讀汗諭時語氣凌厲,莊嚴肅穆,我悚容正色,不敢輕忽玩笑。待他念完后,我伏地磕頭,三呼萬歲。

「起身吧。」他恭恭敬敬的收了軍令,臉色稍緩,慢慢恢復笑容,「你可不是一般小卒,你是我濟爾哈朗近身侍衛……切記不可隨意離隊,時刻隨在我左右便是。」

我聞言非但不喜,反而大失所望。不讓我隨意離隊,那我還怎麼去找皇太極?

「爺,你要的東西我都命人打點下了。」烏塔娜裊裊從梅樹後走出,一身雪白的衣裳襯得她空靈如仙。只是臉色太過慘淡,白如蠟紙,面頰削瘦,襯得那雙黑眸越發大得出奇。她縹緲的站在雪地里,懨懨一笑,好似一朵過了花期的白梅,轉眼變將凋謝。

我陡然生出一縷不祥的念頭,但隨即按下,不敢再讓自己胡思亂想。

「外頭冷……」濟爾哈朗接下自己的斗篷,密密的將妻子裹了進來,寵溺的責怪道,「你總忘了添加衣裳,哈雅那丫頭服侍得也不上心……」

「爺……不礙事。這幾個月阿步陪我說笑解悶,我倒覺得身子爽利了許多。阿步是個細心妥貼的人,有她跟在你身邊,我也安心……」

濟爾哈朗微微一笑,隨手從梅枝上折下一朵梅花,濃情密意的替烏塔娜簪在鬢旁。他堂堂七尺男兒,做這種親昵之事,原該透著彆扭,可偏偏他們夫妻二人一個英俊瀟灑,一個婀娜嬌艷,站在一起猶如一道亮麗的風景色,無論做什麼都分外養眼,夫妻之間的言行舉止更是透著繾綣情意,叫人見之倍受感動。

許是覺得老是圍繞戰事問題講多了鬱悶,濟爾哈朗突然哈哈一笑,故意扯遠話題:「烏塔娜,宮裏這兩天會有喜事哦。」

「哦?」她眨了眨眼,嬌笑,「什麼人娶親?」歪著頭,想了想,「難不成科爾沁又給大汗送女人來了?」

「不是科爾沁……這回是大汗主動求的親事。」

我手指一顫,兩條腿忽然像被灌了鉛一般,再難挪動分毫,只得僵硬的挺著脊梁骨傻站在原地,空洞的望着他們夫妻。

「大汗聽聞扎魯特部貝勒戴青之女甚為貌美賢惠,正月里便託人去提親。今兒個有消息傳來,扎魯特部的送親隊伍已經離瀋陽僅餘五十里,明后兩天必可抵達。」頓了頓,濟爾哈朗的語氣忽然凝重起來,「大汗今日下達軍令的同時,亦下了道後宮的封妃令。大妃博爾濟吉特氏哲哲高居中宮那是毋庸置疑的,可是你卻怎麼也想不到。大汗只是讓側妃博爾濟吉特氏布木布泰入主西宮,卻下旨封還未過門的戴青之女為東宮妃,地位猶高於側妃之上。」

烏塔娜噫呼一聲,訝然道:「這是何道理?難道扎魯特部竟然比科爾沁更重要?不對啊……完全說不通啊,戴青之女尚未過門,而側妃博爾濟吉特氏布木布泰不是已經替大汗誕下兩位格格了嗎?怎麼看都應該是側妃為尊吧?」她連連搖頭,一臉的不可思議,「即使不封布木布泰,若論母以子貴,也該先封側妃葉赫那拉氏才對,怎麼算也輪不上一個未過門的女子啊!」

「平日我怎麼跟你說來着,你難道都忘了?」濟爾哈朗小聲低語,「大汗的心思……東宮妃,只能由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來做!其他人,想都不要想……」

「啊!」烏塔娜恍然大悟,一字一頓的念道,「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

我的心彷彿一下子被人掏空了,冷風嗖嗖的往裏倒灌,卻始終無法填滿我的空,止住我的痛。

眼淚簌簌墜落,我低着頭,看着淚珠濺濕繡花鞋面。我抽噎,胸口難受得像是要炸開般,一個響亮的聲音不斷在我耳邊盤旋:「悠然……步悠然!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我愛新覺羅皇太極獨一無二的……」

「阿步!」

「阿步!」

我抬起頭,淚眼婆娑。濟爾哈朗夫婦詫異的望着我。

「你怎麼了?」烏塔娜關切的詢問。

我用手背抹去淚水,強顏歡笑:「不,沒什麼。只是……見貝勒爺夫妻恩愛。我……我想我丈夫了!」語音哽咽,眼淚忍不住滾落,我蹲下身子,悲聲哭泣,放任自己宣洩心底無盡相思,「我想他……我好想他!我好想回到他的身邊……好想再見到他……」

四月初一,征討察哈爾的大軍正式起行,由瀋陽出發向西挺進。

第二日抵達遼河,時值遼河河水泛漲,除八旗親貴貝勒乘船渡河外,其餘將士皆靠鳧水而過。因人馬眾多,竟是耗時兩天兩夜才全數安然渡得河去。

之後沿途經都爾鼻、喀喇和碩、都爾白爾濟、西拉木輪河等地,大軍於四月十二抵達昭烏達,途中不斷有蒙古諸部貝勒率兵前來會師集合。

這其中包括喀喇沁、土默特部諸貝勒、喀喇車裏克部的阿爾納諾木車、伊蘇忒部的噶爾馬伊爾登巴圖魯、扎魯特部的內齊、敖漢部的班第額駙昂阿塔布囊、奈曼部的袞出斯巴圖魯、阿祿部的薩揚、巴林部的塞特爾、科爾沁的奧巴等。

會師后的金兵與蒙古兵總數合計已超過十萬餘眾,任我隨征大小戰役見識無數,這等規模聲勢浩大的征剿,還是頭一遭領略。由此亦可見皇太極這一次是當真鐵了心,卯足勁要把察哈爾一網打盡,將林丹汗趕盡殺絕,置之死地而後快。

四月廿二,大軍過興安嶺,二十二天的行程已達一千二百多里。當夜駐紮都埒河時,鑲黃旗中有兩名蒙古人偷馬逃走,這之後再往西行進入察哈爾領地,竟是一個人影也瞧不見,想來問題必然出在那兩名逃走的蒙古人身上。

數日後這種猜想變成現實,據報林丹汗得知大軍壓境的消息,愴惶間率領部屬十萬餘眾,輕裝棄輜西奔庫赫德爾蘇,逃往歸化城去了。

皇太極當即下令全力追擊。五月初七至布龍圖布喇克,四天後又追至枯橐,這一路大多是荒無人煙之地,路線拉得過長,軍中糧食的供應便跟不上,只能靠沿途不斷打獵捕食獸肉充饑。

這日到了西喇珠爾格,但見遍野黃羊,數不勝數,當真好比天賜恩澤。

濟爾哈朗告訴我,大汗下令在此暫停一日,命大軍分兩翼圍獵,儘可能的捕殺黃羊,為今後的糧食作儲備。

我一聽立馬來了勁,這一個多月來除了睡覺就是趕路,就連吃飯填肚大多數時也都是在馬上將就湊合。這種日以繼夜、枯燥單調的軍旅生活,別說是接近皇太極,我就連正黃旗的營地邊角都靠不到。

「我也去!」

濟爾哈朗似乎早料到我的反應,嘴角彎起一道弧線:「弓能拉滿么?」

我知道他在嘲笑我,不過我的心思早撲到圍獵上去了,哪裏還在乎他說些什麼。只是興緻勃勃的取了弓箭,作勢拉弓,架勢十足的說:「保證沒問題!」

他嘴角抽動,似乎又想揶揄我,可最終話到嘴邊卻改了口:「到時射殺不到獵物,別沮喪得哭鼻子就成!」

我嘻嘻一笑,完全沒把他的戲言放在心上。

時值盛夏,驕陽似火,在這等空曠無邊、毫無遮攔的大草原上,日晒更加勝於往夕。大多數的將士為了抵擋酷熱,僅穿了一件單薄馬褂背心,更有甚者索性赤膊上陣。

大草原上一片熱鬧場面,我騎在馬上興奮難耐。濟爾哈朗在邊上不時拿眼偷倪我,我猜想他一定好奇我見着那些不修邊幅的男人竟能泰然處之,大大咧咧的視若未見,沒有半分女兒家的害羞扭捏。

換作尋常古代女子,本着男女授受不親的原則,不是當場嚇暈過去,也會閉上眼愴惶失色,調頭逃跑。

想到這裏,我倏地扭頭,沖濟爾哈朗頑皮的眨眨眼。他正擺出一副看好戲的興味之色,見此情景,頓時大大一愣。我哈哈一笑,趁他愣神當口,一夾馬腹,當先揚鞭沖了出去。

「阿步!不可亂跑……」

我哪裏還會理會他在後頭的叫嚷,這時偌大個草原上,各色旗幡飄動,八旗子弟混雜在一起,不分彼此。如此良機,不好好把握抓緊,更待何時?

要在人山人海里找到皇太極的鑾駕所在並不困難,難的是如何接近他。雖說只是圍獵,然而身為一國之君,皇太極身邊除了龐大的侍衛軍隊外,還有一大批的親貴大臣如影隨形。

「歐——」瘋狂的歡呼聲從人海中響亮傳出。

「一矢成雙!」我身前有人大叫一聲。沒等我明白過來,周邊的歡呼已是一浪高過一浪,如暴風席捲般匯成一股排山倒海的驚人聲勢。

「大汗萬歲!萬歲!萬萬歲——」黑壓壓的人頭忽地一矮,所有人跪下身去,就連騎在馬上的人也不約而同的跳下馬背,跪倒在地。

混亂中我不知被誰猛地一拉胳膊,竟從鞍上斜斜滑下,踉踉蹌蹌的踩到草地上。

茫然……

隔了十多丈的距離,我清楚的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在一匹高頭駿馬上騰挪翻轉,隨着他乾淨利落的搭弓射箭,每發一箭,奔騰的羊群中必有一隻應聲放倒。

箭無虛發。

駿馬是大白,人影卻是皇太極……真真切切,非是虛幻夢境!

眼眶一熱,我身子微微顫慄,只覺得全身發燙,似乎有團烈火在我體內燃燒,讓我腦袋裏嗡嗡作響,渾然忘卻身在何處。

「五十六——五十七——」隨着數字不斷的累加,皇太極箭法如神,我看着他身影矯捷,縱馬在大草原上奔騰疾馳,當真說不出的英姿颯爽。

「五十八!」遠處一頭黃羊應聲屈膝跪倒,皇太極收了弓箭,勒馬迴轉。我下意識的往前踏了一步,卻在下一刻被密密麻麻的人牆給擋了回來。

十萬兵卒中,我不過是個渺小的一粒細砂,在擁擠浩瀚的人群里如何才能吸引他的關注?

手指握拳,我翻身上馬,勒馬在外圍一溜小跑。我尋思著今兒圍獵,最後自然少不得要論功行賞,我若能在狩獵中脫穎而出,不愁無法引得高層注目。

當下主意打定,凝目掃視,在遍野愴惶逃竄的羊群中搜索目標。身後響起陣陣吁呼聲,我回眸一瞥,見皇太極的御駕已移往汗帳,明黃色的華蓋寶傘、正黃旗的蟠龍旌旗,在熱辣辣的陽光下分外刺痛人的雙眼。

五十八!皇太極今日獵殺的數目乃是五十八隻,我若是能超過這個數字,必然得御前賞賜。

雖然內心不免對這個龐大的數字陣陣發怵,但是圍獵黃羊,比起上陣殺敵,以砍殺敵首數目之巨引起皇太極的注意而言,實在要簡單容易的多了。

想到這裏,我已渾然拋開一切,不管這個任務有多難完成,機會有多渺茫,我都要抱着一線希望去試上一試。

銀牙交錯,我僵硬的迫使自己扭過頭來。右手手指從箭壺中緩緩抽出一枝羽箭,搭弓拉弦,雙眼微眯,咻地聲竹箭脫手射出。

箭鏃不偏不倚的射中一頭黃羊的頸部,我心頭大喜,耳聽圍觀的人群中有好些人連連叫好,不禁愈發精神大振。

策馬緩緩奔行,我在顛簸的馬背上再次搭箭拉弓。

「嗖——」箭再次射了出去。去勢強勁,準度適當,我有自信這一箭定能一擊而中。正要舉弓歡呼,誰知那箭枝在半道啪地被不知何處竄出的另一枝羽箭撞了一下,失去準頭的落偏一旁,最後只斜斜的插入土中。

而那隻羊,卻被另一枝箭射個正著。

一片轟然喝彩聲中,我不禁動了怒氣。放眼那麼多的羊,為何獨獨要跟我搶功?

倏然轉頭瞪去,直把心中無比的厭惡和傷痛之情,一併發作在這凌厲的一眼怒視中。

目光在身側那人臉上一睃,我的心突然狂顫抽搐,因為太過震駭,竟是嚇得左手一滑,木弓失手落地。

他就騎馬立在我左後側不足五米遠的地方,大汗淋漓的光着膀子,手裏張著弓弦,箭鏃筆直的對準了我的眉心。

嘴角勾起一道柔軟的弧度,沉寂陰鷙的帶出一抹笑意,微微眯起的眼眸中森冷的透出一股迫人寒氣,我背脊上陣陣發寒,腦袋彷彿轟地聲被炸裂開。

我最不想,最不願,也是最最害怕見到的人,竟然就這麼突如其來的出現在我眼前!

心跳如雷,我張了張嘴,感覺太陽穴上突突跳了兩下,也不知是驚嚇過度,還是被烈日曝晒過頭,眼前竟然猛地一陣發黑,整個人軟軟的從馬鞍上滑了下來。

左肩重重的砸在草地上,我悶哼一聲,恍惚間有人用力抱起了我,然後臉部兩頰被人用手指使勁捏住,撬開緊閉的牙關。

略帶溫熱暑氣的清水被強行灌進我的嘴裏,濺得我滿臉都是。我來不及吞咽,水因此而嗆進氣管,嗆得我連連咳嗽。

我微微睜眼,視線所及,多爾袞臉部的輪廓模糊不清,似有雙重疊影交錯在一起,不停的在我眼前晃動。我胸口憋悶,長長的吐了口氣,感覺心臟跳動得太過厲害,手足乏力。

周遭人聲鼎沸,想來圍了不少瞧熱鬧的人,我緊張的撐起身子,正待說些什麼,忽然身子騰空離地,竟是被多爾袞攔腰抱起,徑自放到了馬背上。

他隨後上馬,坐到我的身後,一手牽韁,一手扶住我的腰。

「嗬!」策馬疾馳。

我能感受到迎面吹來的那股熱辣辣的風,背靠在多爾袞的胸口,能清晰的聽到他強勁有力的心跳聲。

我沒來由的一陣發慌,但隨即又寬慰自己,這不過我多慮而已,我現在已被毒日晒得中暑脫力,會心悸發慌乃屬正常現象,不足為奇。

雖然抱着如此想法,我卻仍是惴惴不安的挪動開僵硬的身子,試圖脫離他的懷抱。才稍稍一動,腰上突然一緊,多爾袞霸道的將我重新拉回懷裏,緊貼在自己胸前。

他胸前的肌膚,滾燙得炙人。

「很好!」他突然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你很好……當真好得緊哪!」

此時馬兒已負着我倆遠離人群,越馳越遠。我聽多爾袞話中有話,心底發怵,猛地推開他,叫道:「放開我!」

這次他沒再拉我,慣性使然,我竟一個趔趄栽下馬去。我尖叫着摔落草叢,在地上連打了兩個滾后才勉強穩住身形。仰面朝上,正覺摔得七葷八素,頭昏腦脹,忽然頭頂光線一黯,一團黑影凌空罩下。

我瞪大眼,驚惶的看清多爾袞正飛身躍下,直接撲向我。我尖叫一聲,側過頭揮手打他:「走開!」

兩隻手驀地被他一一抓牢,他強悍的跨騎在我的腰上,左手將我雙腕勒住,高舉頭頂壓在地上,右手扳住我的下頜,逼迫我抬高頭顱正視他。

他的膚色被陽光曬得黝黑,臉上更是泛著紅光,似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頃刻間便可將我吞沒幹凈。而他眼眸中射出的懾人眼神,卻又像極了一柄鋒利的刀刃,正在一刀刀的凌遲活剮了我。

我登時被他的兇狠暴戾之氣嚇破了膽。印象中的十四阿哥,一直都是個嬉皮笑臉,沒心沒肺,稍帶有點色,又有點痞的人,即便歷史早就他註定將來會成為叱詫風雲的攝政王,我也從沒打心底里真正懼怕過他。

但是,現在……

「你在害怕什麼?」他譏誚的冷哼,「像你這種膽大包天的女人,我還以為你永遠不知死字怎麼寫!」

他右手拇指上套著一枚翡翠扳指,堅硬的玉制硌在我的頜骨上,錐心刺骨的疼。烈日當空,他額頭滿是汗水,順着清峻瘦削的臉廓,滴滴答答的濺落到我臉上。

「嗒」數滴過後,終有一滴濺入我眼內,我眼睫急眨,正覺眼球火辣刺痛,忽然唇上灼灼劇痛,竟是被他牙齒狠狠咬住。

我痛呼吸氣,眼裏痛得淌下淚水,頭高高仰起,掙扎著試圖避開他的攻擊。無奈這一切都只是徒勞,他的力氣遠勝我數倍,任我踢騰雙腿,卻逃不開半分禁錮。

我咬緊牙關,感覺唇上一抹血腥入口,於是索性放棄掙扎,閉上眼默默忍受,只是因為太過害怕憤怒,身子卻是不受控制的狂顫。

唇齒間溫潤的感受到他舌尖濕濡的舔舐,瘋狂啃噬終告停止,他細細的舔着我的唇角、臉頰……我忽然產生出一種異樣感覺,這哪裏是親吻,分明就似一隻搖尾乞憐的哈巴狗兒在胡亂舔人。

「噗!」明知在這個時候,這種氛圍下絕不該發笑,可我卻終是沒能忍住。等到這一聲笑出,我才又后怕不已,更加緊張的閉緊雙目,不敢睜眼瞧他暴怒的神情。

「你還笑?」聽不出他是惱羞還是氣憤,我只覺得身上一緊,他竟然伸手開始扒我的軍服。

「不要!」我嚇出一身冷汗,彈目開眼,驚恐無狀的看向他。

甫睜眼,入目的是多爾袞的右肩,晃眼間,削瘦的肩胛上有塊齒痕狀似疤非疤的粉紅色印子,驀然跳入我的眼帘。那印子在我眼中遽然放大,我瞪大了眼,突然覺得所有的氣力全部被抽空。

「看!這是……我給你的信物!來生……你來找我……記得……」

這是……信物……來生……找我……

我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全身顫慄不止。

多爾袞的臉近在咫尺,目光炯炯,□暗涌。在那一刻,透過這張酷似努爾哈赤的臉,我只看到一雙霸道跋扈的眼……

褚英!我許了來生的褚英……

我啞然尖叫,:「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再傷害我……」

因內心無比恐懼,聲音顫若秋葉,我害怕的淚流滿面。

多爾袞停了手,滾燙的掌心按在我的腹部,肌膚相觸,全然沒有半分旖旎,唯有緊張和難堪。他的眼神漸漸平復清澈明凈,然而我卻不敢掉以輕心,那裏頭層層迭迭,隱晦如海,深不可測,無法猜出他此刻在想些什麼。

終於,在煎熬中捱過漫長的等待后,他緩緩撒開了手,手指輕撫上我的面頰,將我鬢角的碎發一一撥開:「我不逼你。只是記着……你欠我的,必然要還我!你休想逃得掉!」

你欠我的,必然要還我……休想逃得掉……

我如遭電亟!我欠他的,我欠他的……褚英……我欠下的……

多爾袞沉着臉站起身,我眨眼,忍着全身酸痛,狼狽的攏住衣襟,翻身從草叢裏爬了起來。

不!一切都只是幻覺罷了,他不是褚英!他是多爾袞!他只是多爾袞!

稍稍穩定心神,那頭多爾袞冷眼睥睨:「鑲藍旗……你混得不賴啊,居然跑到鑲藍旗去了。能女扮男裝這麼久,必然有人在背後包庇縱容……」

我唬了一跳,忙道:「沒有!你別亂講!我只是出發前敲昏了一名小兵,頂了他的名額罷了……」

多爾袞冷冷一笑,我知道他斷然不會輕信。他和濟爾哈朗同受皇太極恩寵重用,然而兩人卻時有政見不合,竟像是兩冤家對頭一般,逮到機會便要彈劾打擊對方的氣勢。

倒霉我一個不要緊,若是因此連累了濟爾哈朗,那可就真的過意不去了。

我舔了舔唇,口乾舌燥。下唇被他咬破了皮,血絲鹹鹹的,略帶了點腥味。

「過來!」他走到坐騎旁邊,命令我。

我心不甘情不願的磨蹭過去,他背着身在馬鞍旁一陣摸索后,突然轉身朝我丟過來一件東西。我環臂抱住,卻是一隻牛皮水囊。

天氣乾燥炎熱,時下供水艱難,尤比糧食短缺現象更為嚴重。自打進入察哈爾境內以來,因缺水中暑之人數不勝數,夜裏趕路時,常常有人昏倒路邊而不被人知曉,直等天亮各旗清點人數才會察覺。

我嘆了口氣,拔下塞子,仰頭灌了兩口。正喝得暢快,忽然腰上一緊,多爾袞摟住了我,輕聲說:「真不明白你搞什麼名堂,乾巴巴的混在西征隊伍里,把好好的皮膚曬得都脫了皮……自古女子皆愛美,無論老幼,都極為珍視自己的容貌,為何偏偏你就愛特立獨行?」

我嘿嘿一笑,腰肢扭了下,掙脫開他的狼爪:「貝勒爺說笑了。」

「我不說笑!」他猛地拽住我的胳膊,「我只認認真真的問你一句,你到底是誰?你究竟所為何來?又想從中得到些什麼?」

他一連串的問題脫口問出,我不禁愣住,茫然無語。

我是誰?我所為何來?我想得到些什麼?

答案清楚明白,但是面對他,我卻無從答起,也無力回答。只得虛弱的笑說:「貝勒爺想什麼便是什麼吧。我什麼都不想,只想混口飯吃……」

他一皺眉:「那好!混飯吃是吧?那你把這身鑲藍旗的褂子脫了!」

我心裏猛地一抽,驚問:「你想做什麼?」

他盯着我看了兩三秒鐘,突然爆出一聲長笑,攬臂牢牢抱緊了我,也不管天熱汗濕得膩味:「以後這口飯,爺賞你吃就是了!」

我這才聽明白,他的意思是讓我棄鑲藍旗,改入鑲白旗,而我卻完全想歪了。耳根子不由火辣辣的燒了起來,尷尬的回道:「謝爺賞飯!」

看來濟爾哈朗那裏一時半會是回不去了,若還想安安穩穩的跟着大部隊前進,只怕以後真的就得跟着多爾袞混了。

其實只要多爾袞不去一味刨根問底,追究我的身份來歷,無論是跟濟爾哈朗混,還是跟他混,我都無所謂。不過……我若是突然之間失蹤不見,濟爾哈朗會否替我這個交情還算菲淺的奴才擔心,會否以為我中暑掉隊,而派人四處找尋?

唉,無奈的嘆口氣。管不了那許多了,為今之計,只得走一步算一步。總之,無論在那個旗混,找尋一切機會接近皇太極才是正經。

多爾袞似乎對我疑慮難消,在一天二十四小時嚴密監控下,我時有錯覺,他暗地裏偷偷打量我的眼神,更像是把我當成林丹汗安插在西征隊伍里的間諜,又或者他甚至疑心是我給林丹汗通風報信,弄得現在一個察哈爾子民都看不到。

真是頭痛啊,這個誤會如果落實的話,我十之八九會死無葬身之地。

「阿步……」

夜裏氣溫略降,暑氣稍解,然而躺在密不透風的帳篷里,仍是覺得悶熱難當。多爾袞就睡在離我不足三米的地氈上,他的低聲呼喚我聽得一清二楚,卻因為暫時估摸不透他的用意,而不敢輕動,只是背向著他蜷縮身子假寐。

「阿步……睡着沒?」耳聽悉悉窣窣聲不斷,他似乎騰身站起。

我心中警鈴大作,忙「嗯」了聲,翻轉身子,故作睡意懵懂的回答:「睡著了。」

「哧!」他輕笑,果然踢踢踏踏的走了過來,我躍身坐起,右手悄悄摸到枕邊的腰刀:「貝勒爺有何吩咐?」

說話間他已挨近我,藉著從用以透氣的小窗口灑進的點點月光,我清楚的看到他臉上似笑非笑的詭異神情。大口吞了下唾沫,我手指在刀柄上用力握緊。

多爾袞似有所覺,眼瞼淡淡的垂下,在我手側不著痕迹的掠過:「天熱睡不着,不如陪我聊會吧。」

我驚訝之餘,仍不敢大意鬆手,只是藉著調整姿勢,把刀調了一個更順手的方向——非是我要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實在是十四爺在男女問題上劣跡斑斑,不容我小覷。

想到男女問題,我心中一動,好奇心不禁猶然升起:「好啊。聊天是吧?那說好了,只是聊天而已,如果我說了一些你不愛聽的,或者無心戳到了你的痛處,那也只當我胡扯,你不許動怒。」

多爾袞撇嘴一笑,單手撐地,挨着我緩緩坐下。我往後挪開少許。他掀眉瞪我:「做什麼躲我,我是老虎,還吃了你不成?」

我暗想,是不是老虎還說不準,但是色狼倒真是不假……不得不防!

「你身子燙得好比一個燒着的大蒸籠,我怕熱。」我假意用左手扇風,眼光斜斜的望向窗外。

月色皎潔,蟲鳴啾啾,確實是個悶熱難耐的夏夜。

「阿步……」

我擔心他又來追問我的身份,趕緊搶在他之前,沒頭沒腦的問了句:「你和大玉兒之間到底怎麼回事?」

這話一出,我頓時後悔不迭。我原打算循序漸進的誘導他透露些內幕出來,可誰曾想最後卻盡數毀在我這張快嘴上。

他飛快的睃了我一眼,目色深沉,長長的眼睫在他挺括的鼻翼旁落下一片陰影。我的一顆心隨着他死寂般的沉默而越跳越快,怦怦怦怦,我腦袋震得發暈,終於抑制不住緊張,手心茫然的按上心口。

「西宮側妃……」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幾秒鐘,也許已過數十分鐘,多爾袞忽地嗤笑,「好端端的突然提她做什麼?她不是你的親侄女么?」

我臉上一紅,假裝沒聽到他後半句的調侃,只是瓮聲瓮氣的說:「不能提么……」底下的話在舌尖上滾了三四遍,卻猶豫着不知該如何問出口,最後只得長嘆一氣,「算了,只當我什麼都沒問!」

「既是問了,又如何能再當作什麼都沒問呢?」

我微微抽氣。

他曲起膝蓋,雙臂抱膝,下巴擱在膝頭。月光下,□的上身削瘦卻並不顯得過於單薄,臉上帶着一種慵懶而又略帶散漫,隱約間可以看出他的情緒竟是出乎尋常的平靜:「宮闈之事不是你我該過問的,我覺得你對汗妃們過於關切了。難不成……你竟是對大汗存了什麼不可告人的心思?」

「你……你胡說什麼?」我被他一腳踩到痛處,又羞又急,當場從席上蹦了起來。

多爾袞果然不愧為多爾袞,我不曾想到他的洞察力竟是如此敏銳,難道我的感情當真表露得如此明顯,居然讓他一眼洞穿?

不!我沒法解釋清楚自己的身份來歷,又如何向他解釋東哥與我的前世今生?那三十五年的南柯一夢,說出來只會令他把我當成妖人看待!

「你!」情急之餘,我倏地伸手指向他,惱羞的叱道,「關我什麼事了?明明是你和大玉兒之間不清不楚,曖昧……」

一句話未喊完,我右臂劇痛,竟是被多爾袞伸手拉住用力往下一拽。我整個人猝不及防的跟着栽倒,他順勢撲了上來,牢牢壓住我。

我又驚又怒,果然逞一時快意非明智之舉,一報還一報,他踩我了,我也踩了他,只是我踩他只怕會付出難以想像的代價。

傳聞多爾袞與大玉兒兩情相悅,甚至有野史稱順治帝福臨乃是多爾袞的私生子,難不成是真的?

「你想殺人滅口?!你別以為自己瞞得甚好,其實大汗一早便洞悉你們的□……」我慌亂口不擇言,這當口只想着如何脫離他的壓制,伸手儘力去夠那枕邊擱著的腰刀,哪裏還顧忌自己到底在講些什麼。

「你這張嘴……能不能安靜會兒?」他突然俯下頭來,溫厚的嘴唇覆住我的唇瓣。

我打了個哆嗦,緊閉牙關不讓他探入,猛烈搖頭。他雙腿彈壓住我的膝蓋,右手卡住我的下巴,不讓我亂動。

我渾身顫慄不止,右手筆直探出,指尖才剛剛夠到刀柄,突然多爾袞的左手飛速探過,搶在我之前抓住刀鞘猛力往外一摜。「啪」地聲腰刀摔到角落,我的心急遽一沉,如墮冰窟。

「散播謠言,離間我和大汗之間的情誼,這也是你此行的目的之一么?」

雙腿內側感到一陣劇痛,他竟然用膝蓋頂開了我併攏的雙腿。剎那間,我駭得魂飛魄散,依稀恍惚中思緒竟像是飛轉倒退回許多年之前,記憶中最沉重、最凄烈的痛楚被生生挖了出來。

我顫聲尖叫:「不要——」

多爾袞一把捂住我的嘴,我張口毫不留情的咬下。他「噝」地從牙縫裏吸了口氣,甩手。

「你屬狗的嗎?」

「不要……不要……」我已語無倫次,滿心恐懼,淚水滾滾落下。

褚英帶給我的傷害,曾經令我刻骨銘心,即使時隔那麼久遠,卻仍是深埋在我心底最最觸碰不得的痛。

我哭得氣噎,多爾袞停下動作,靜靜的跪在我雙腿之間。過了許久,忽然將我胸前扯散的衣襟重新扣緊:「我最討厭和哭哭啼啼的女人辦事了。」

「嗚——」我嚎啕大哭,傷心、屈辱、害怕……種種極端的情緒揉雜在一起,將我努力維護的堅強與自尊徹底打成齏粉。

「好了!別哭了!」他看起來似乎挺不耐煩的,不過語音卻漸漸放柔了。

我淚眼朦朧,想着皇太極近在咫尺不得相見,只能苦捱相思,獨自魂牽夢縈……我費盡心機想見皇太極,卻接二連三的被多爾袞破壞,如今更是要忍受他的侮辱,驚懼中不禁暗生一股恨意。

「別哭了……」他聳肩,「我答應不再碰你……」

我抓緊凌亂的衣裳,從他身前慢慢往後挪開,抽噎著用手背胡亂的抹乾眼淚,哽聲:「你走開!」見他動也不動,心裏愈發氣急,恨聲道,「好,我把命交你手裏就是!」

「你捨不得死的!」他氣定神閑的立身而起,一派輕鬆。

我呆住,方才那股狠勁就像是一隻被戳破的氣球,頃刻間泄得一乾二淨。

頹喪的咬唇不語。雖然心有不甘,然而卻不得不承認,我心裏記掛着皇太極,我現在的確捨不得死……

「過來!」他半蹲下身子,在身前拍了拍席面兒,竟像是喚小狗般喚我,「靠近些,我有話跟你說!」我才猶豫不決,他下一句話已然像炸藥包似的丟了過來,「你不過來,難不成是要我過去?」

我拿他沒轍,他字字句句都點在我的軟肋上,他若是存心意欲刁難於我,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難脫不了他的算計。

他輕易便可將我弄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心驚膽寒的靠近他,多爾袞笑了笑,我瞧他臉上雖掛着笑容,可一雙眼卻異常的凜冽深沉。

「我不知你的居心何在,不過……」他猛地捏住我的下頜,強迫我抬頭直視他,「我還是要把這件事講個明白,我喜歡女人,環肥燕瘦我都不大挑剔,但這不等於說我會不懂進退,和大汗的女人搞得不清不楚。你所謂的博爾濟吉特氏布木布泰,她長居深宮,我和她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就連單獨見面有未曾有過,更遑論私下有染?枉你機關算盡,大汗總不會信你無端宣揚的謠言,你的那點計謀拿到他跟前現,比都沒得比……哼,玩離間計,你可知大明袁崇煥是怎麼死的?跟我八哥玩離間計,你還太嫩了!」

我連連喘氣,背上汗濕了一大片,額頭不住的往下滴冷汗:「我、我不是耍心計,我只是……誤會了而已。你莫當真……」

事到如今,我唯有先向他服軟認錯。

可為什麼人人都說多爾袞和大玉兒有關係,可真到了這裏,卻全然不是一回事呢?

多爾袞分析得的確十分有理,而且他也毋需在我面前撒謊欺我,若是不滿我的胡言亂語,大可一刀宰了我,永除後患。此刻打量他說話的語氣,臉上的神采,竟是充滿了無比的自信,可見他剛才的一番話所言非虛,他和大玉兒之間真的沒有半點可供緋聞滋長的空間。

我欲哭無淚,那些傳聞軼事果然當不得真!

我這條小命險些就葬送在這該死的野史傳說上頭!

五月廿三,大軍至木魯哈喇克沁,分三路向前挺進:左翼由阿濟格率科爾沁、巴林、扎魯特、喀喇沁、土默特、阿祿等部兵一萬,進攻大同、宣府邊外察哈爾屬地;右翼由濟爾哈朗、岳托、德格類、薩哈廉、多爾袞、多鐸、豪格等率兵二萬進歸化城、黃河一帶;而皇太極則帶領代善、莽古爾泰等人率大軍繼續前行。

我心裏一百、一千個不願意離開,急切的想留在軍中,只可惜多爾袞根本不會給我這個機會遠離他的視線半步。

當天清晨軍令頒下,全軍拔營。我騎馬跟在多爾袞身側,疾馳而行。因右翼人數只有兩萬,我很擔心會不小心被濟爾哈朗撞上——被濟爾哈朗認出來不打緊,要緊的是若因此被多爾袞有所察覺,又不知道他心裏會如何算計了。

下午草草進食,取了乾糧充饑果腹,我只低頭不語,盡量在人群里保持低調。

「哥——」

隨着這一聲清爽的喊聲,我心裏咯噔一下,險些一口嚼到自己的舌頭。

多鐸一身月白裝束,精神抖擻的勒馬奔近:「你這是吃的什麼?」邊說邊從身前取下一團灰撲撲的東西,甩手扔下地來。

好死不死的,那個東西恰恰就砸在我的腳邊,我唬得連忙縮腳,不敢抬頭。睨眼望去,卻見腳旁撂了一隻灰兔,身上還插著一枝斷箭,傷口處血淋淋的,顯是剛獵不久。

「哥,別老啃那些乾糧,你吃這個吧!」多鐸騰身躍下馬背。

多爾袞慢條斯理的答道:「打理這東西費時,還是隨意吃些趕路要緊!」

「老吃這沒味的東西對你身體沒好處!哥,咱打仗騎射靠的是力氣,吃不飽如何殺敵?」

「敵?」多爾袞微微一笑,「我不認為這次能遇見這個大敵。如今咱們雖全力趕赴歸化,恐怕到頭來也只是撲個空——林丹汗狡如脫兔,我若是他,絕不會在歸化城等死!」

「狡如脫兔?!」多鐸哧的一笑,傲氣的說,「兔子就是兔子,即便再狡猾,最終也絕逃不出獵人的手心!」說罷,走前幾步,彎腰撿拾起那隻死兔。

我全身僵硬,不敢隨意動彈惹他注意。可饒是如此,他起身時仍是不經意的朝我瞥了一眼,我先是大吃一驚,正感不知所措,他的目光卻已毫無波瀾的從我臉上移開。

虛驚一場,我大大的鬆了口氣。

可沒等我把那顆緊張的心放回原位,多鐸遽然回頭,眼眸犀利如鷹的瞪住了我,厲喝:「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的頭皮一陣發麻,在他狠厲的瞪視下,全身汗毛霎時間一起立了起來。

他跨前一步,氣勢迫人,左手甚至已按上腰間的刀柄。我四肢僵硬,多鐸的殺氣完全不是裝出來的——如果說多爾袞的睿厲霸氣是屬於內斂的、收放自如的,那麼多鐸便是衝動的、毫不掩飾的。

「十五!」斜刺里,多爾袞不著痕迹的插了進來,一手擋住多鐸握柄的左手,一手將我向後搡開。他轉而把手臂搭在多鐸肩上,笑嘻嘻的說,「幫我剝兔皮去!」

「哥,她……」

「走,走!趕緊拾掇乾淨了好烤來吃!」多爾袞打着哈哈將滿臉狐疑之色的多鐸架開。

我趁機溜得遠遠的,一口氣跑到鑲白旗隊伍的最後頭。

想着以多鐸對兄長的維護之心,極有可能會像上次在大凌河殺盡所有多爾袞狎玩過的女人那樣,再次拿我開刀……

不寒而慄啊!在他眼裏,我興許就是那一條僥倖漏網的魚。

一直捱到天色漆黑,完全無法瞧清腳下的路況時,急速行軍的大隊人馬才被迫停下,紮營休息。

松脂火把燒得木枝噼啪作響,為了避開悶熱,將士們寧可摸黑卸鞍喂馬,也不願多點燭火照明。

多鐸沒有回正白旗的營帳歇息,打下午起便和多爾袞湊在一塊討論圍攻歸化城事宜。因有多鐸在側,我趁機從多爾袞身邊脫開身,又乘着夜色昏暗,偷偷騎了一匹馬,徑自離開了鑲白旗的營地,脫離右翼大軍。

按腳程粗略計算,中路大軍的人數雖多,但行軍速度卻絕不會比左右兩翼軍隊慢得多少,如果我能夠徹夜北趕,到天亮便有可能追上皇太極的大軍。

我害怕多爾袞會很快察覺我的逃跑計劃,於是一路上絲毫不敢偷懶停步,騎馬一鼓作氣平治了足足七八個小時,馬兒才逐漸放慢了腳步。

此時已是旭日東升,天色迅速轉亮,我累得全身骨骼都似散架一般,無力癱軟的趴在了馬背上,舔著乾裂的嘴唇,感覺腦子一陣陣的眩暈。

逃出來時太過緊張倉促,我竟是連袋水囊也未來得及準備。此時天際的一片彤紅彩光,大地的暑氣逐漸升騰起來,眼前的景象落在我的眼裏,天地彷彿都是顛倒的。

我又累又渴,嗓子眼乾澀得快要冒煙了。

□的坐騎疾馳了一夜,這會子哧哧的直喘粗氣,嘴角已沾染零星白沫——照此情形推斷,就算我能憑自身意識強撐不倒,恐怕這馬兒也再無體力能陪我一塊撐下去。在這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若是沒了坐騎,僅靠我的兩條腿,別說是追上皇太極的大軍,只怕我會徹底迷失在這片人跡罕至的荒蕪之地。

最後權衡輕重利弊,我不得已只能暫時放棄趕路,下馬稍作休息。

將馬趕到一個草源豐厚之處讓它飽餐后,我找了塊陰涼之地精疲力竭的躺下。四周一片祥和安靜之氣,我不敢輕忽大意。一宿未眠,眼皮困頓得彷彿重逾千斤,我只得不時拿手拍打自己的臉頰,藉以趕走睡意的侵襲。

約莫過得半個多小時,忽聽草皮微微震動,掌心觸地,能明顯感覺到那種震顫感越來越強烈。我恐懼感大增,然而不等我從地上跳起尋馬伺機逃離,便聽不遠處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嚷道:「快看!那裏有匹馬!」

馬蹄聲沉悶迫近。

「小主子!趕路要緊……」

「有馬鞍和腳蹬,不是野馬!一定是父汗部眾遺散的馬匹!昂古達,你去牽過來!」

我心裏大急,不管他們是什麼人,我都不可能把馬給他們。

撥開半人高的草叢,依稀可見對面十多丈開外,有一隊由十多人組成的馬隊正往這邊靠近,這些人長袍馬靴,竟是蒙古人的裝扮。

這其中有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兒衣着鮮亮奪目,分外顯眼,我只粗略一瞥,便即刻猜出這個必定就是他人口中所稱的「小主子」。

只見他烏眉大眼,高鼻深目,稚氣未脫的臉上五官輪廓長得卻是極為精緻,雖然揮舞馬鞭時帶出一股粗豪之氣,然而星目流轉之間,卻隱約可見他身上散發出一種與眾不同的貴氣和秀美。

這個孩子……就像是個豪邁與俊秀之間的矛盾結合體。

雖是充滿矛盾,卻偏又結合得恰到好處,讓人驚嘆!

「昂古達!黃河離這裏究竟還有多遠?」男孩眉宇間有着傲視天下的豪氣,然而眼波流轉間卻自然而然的帶出一股絕美的艷麗。

我瞧著有些失神,恍惚間總覺得他的這個眼神分外熟悉。

「小主子……」那個叫昂古達的男人,是個三十齣頭的粗壯漢子。他原本已下馬快步走向我的坐騎,這時聽得問話,忙又迴轉,躬身回道,「是有些腳程要趕……」

底下的聲音說得有些含糊,我聽不清楚,只瞧見馬上的男孩滿臉不悅,過得片刻,突然抬腳踹中昂古達的胸口:「混賬東西!難道父汗是因為懼怕皇太極才離開察哈爾的嗎?」

昂古達僂著背脊,顫抖著匍匐跪下:「奴才該死!」

「你的確該死!」男孩叱道,「如此詆毀主子,你就是死上一百次也不夠!」

「主子饒命!奴才知錯了!」

鞭梢點在他的腦袋上,男孩怒斥道:「這顆腦袋暫且先留在你的脖子上掛着,等找到額吉和父汗,我定要讓父汗剝了你的皮!」

好一個既霸道又煞氣十足的主子!

無法想像眼前這個俊逸秀美的孩子竟然是林丹汗的兒子!

「什麼人?!」

我嚇了一大跳,剛才愣神的時候,腳下無意中竟然不小心踩到了一截枯枝。乾燥的枝幹脆生生的發出噼啪一記爆裂聲,這麼微小的聲音,不曾想居然立即驚動到他。

身形停頓了兩秒鐘,我猛地長身立起,以迅雷之勢飛速沖向那匹駿馬。

左腳伸入腳蹬,用力蹬腿,挺腰跨馬……一番動作我麻利的一氣呵成。夾腿催馬平治起來,我剛要鬆口氣,忽然而後咻地傳來破空之色。

我的第一反應便是認為他們在拿箭射殺我,忍不住背脊冒出一股寒氣,身子僵硬如鐵。我只得絕望的等待着箭鏃入肉的那一刻到來,以絕對的堅忍之心去忍受那即將到來的鑽心之痛……可事情並非如我所想的那樣,最終出現的不是箭枝,而是繩套。

眼前晃過一道淡淡的灰影,我的脖子被一圈指粗的麻繩套了個正著。雙手出於自保,下意識的一把抓住脖頸上的繩圈,沒容我驚呼出聲,腦後的長繩遽然收緊,只聽「嘣」地聲,長索發出一聲振鳴,我被騰空拽離馬背。

咽喉處劇痛,我呼吸窒息,腦袋脹得似乎要裂開般。身子沉重的倒飛在空中的同時,我眼睜睜的瞧見那匹馬嘶鳴掙扎著往前平治而去,逐漸消失在我的視野里。

砰!後背沉重的砸在草地上!

右背肩胛處上傳來一陣錐心刺骨的劇烈疼痛,所有的感官認知在剎那間被痛覺完全侵蝕湮沒。我痛苦的逸出一聲呻吟,在一片金星揮舞間慢慢失去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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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步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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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言情穿越 獨步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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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爬牆 巧合 獨尊 軍令 狩獵 野史 離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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