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東台舊人

第一百五十四章 東台舊人

大雨下了一夜,直到次日清晨才稍微小了些。

魯壽山很早就醒了,他這一夜睡的極不踏實。從乾隆四十三年和徐家人一起押送進京起,至今已經六年。他從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回到故土。

他昨天私下問過沈敬丹,上海離東台有多遠。沈敬丹當時想都沒想就直接告訴他,四、五百里,走水路順着吳淞江北上,過了南通、如皋,就是東台,順風的話,船行四、五天也就到了。

如今的魯壽山早已不是東台徐家的那個謹小慎微的下人了。自從在熊島上遇到趙新,大半年的歷練下來,眼界早已不同往日。

一夜在床板上翻滾,魯壽山覺得有一團火在灼燒着自己的五臟六腑,燒的他坐卧難安。

怎麼辦?跟趙新請假,回東台去殺了蔡嘉樹父子給徐家滿門報仇?!不過他也知道,如今的自己只要一踏上東台,個人安危就難說了。

就這麼煎熬著,一夜過去了。天蒙蒙亮的時候,魯壽山聽到門外的雨聲小了些,這才起身穿好衣服。另一張床上的徐大用還在呼呼大睡。魯壽山搖了搖頭,便出門到前院中的水井那裏打了水洗漱。他正洗著,就聽廊下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抬頭一看,是潘秀成。

「怎麼,一夜沒睡?」紅著雙眼的魯壽山看着同樣是一副黑眼圈的潘秀成。

潘秀成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點頭。他抬頭看着屋檐上掉落的雨水,半晌才輕聲說道:「壽山,你說我們跟趙大人請幾天假如何?」

魯壽山愣愣的說道:「你想幹嘛?回東台?」

「是啊!我爹、我娘,還有我老婆孩子,六年了啊......也不知道他們現在過得如何。」

「等咱們把揚州的事辦完了,我跟老爺說。」

「其實我......」潘秀成猶豫了半晌,突然惡狠狠的說道:「我最想弄死蔡家!」

魯壽山沉默不語,只是盯着對方。

如今的潘秀成已經不同於往日了,自從跟着趙新,死在他手下的清兵已經十幾個;更不要說這幾個月跟着王遠方他們天天摸爬滾打。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膽小的馬車夫了,言語之間一臉彪悍。

「算了!」潘秀突然泄氣道:「我也就是想想。東台,我們都回不去了。」

兩人正在長吁短嘆,忽聽有人在用力拍院門。魯壽山放下毛巾,悄聲走到院門前藉著縫隙往外一看,是兩個穿着蓑衣的年輕人。

「一大清早的什麼事?」魯壽山咳嗽一聲問道。

「我們是黃升泰的夥計。是黃老爺讓我們來給府上送早點的。」

這個黃老爺可真會拍馬屁!魯壽山一邊想着,一邊打開了一側的小門。

門外,兩個穿着蓑衣的夥計一手提着一個沉重的三層食盒,見開了院門,走出一個中年壯漢,便道:「我們是黃家的夥計,黃老爺讓我們給趙東家送早點。」

魯壽山笑着點點頭,伸手接過兩個食盒,招呼著兩個夥計進來。三人一路到了前廳,將食盒放下后,黃家的兩個夥計便告辭離去。

「幹嘛的?」王遠方從一間廂房裏走了出來。

「哦,是黃老爺派人來送早點的。」

王遠方有些好奇,早點居然也要專門送,那個黃胖子在搞什麼鬼?他走到前廳,揭開食盒一看,不由嘖嘖稱奇。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壺酒!王遠方伸手一摸酒壺,居然還是溫的。他揭開蓋子一聞,是黃酒。拿開裝黃酒的這一層,下面是一大盤冒着熱氣的蛋炒飯。

另一個食盒的第一層是一大碗乾飯和幾樣鹽菜;第二層可就了不得了,拿開一看,居然是一大罐雞湯!王遠方聞着香氣撲鼻的雞湯,不爭氣的吞了口口水。他注意到罐口周圍用濕綿紙包着,以防止撒漏。

他顧不得再看其他食盒,連忙回屋招呼著劉勝等人起床吃早飯,自己則先去打水洗漱。

西側正房裏的劉思婷被王遠方說話聲吵醒了,她這一夜也睡的不好,主要是換了個新地方就睡不踏實。匆匆起了床,整理好被褥,穿好衣服,找出牙刷、洗面奶也出了屋。

過了一會,除了趙新,所有人都起來了。前院的水井邊上圍滿了人,刷牙洗臉亂成一團。

「別搶,我先洗。」

「討厭!」

......

等大家都忙活完坐到前廳的八仙桌前,趙新剛打着哈欠走出東側正房。話說今天不用跑步鍛煉,太幸福了!

幾人也不等他,把另外兩個食盒打開,也跟王遠方一樣嘖嘖稱奇。

第三個食盒上下兩層各是一籠湯包,旁邊還用一個小罐子放着兌好的醬醋。揭開籠屜,一股蟹黃的香氣撲面而來。眾人再看第四個食盒,同樣是一壺酒和一大盆蛋炒飯。

劉錚奇怪的說道:「這炒飯也就算了,大早上來兩瓶黃酒算幹嘛的?」

門口站着的徐大用連忙解釋道:「老爺。上海這裏講究早上吃硬飯。,有時也配黃酒的。」

「那這雞湯呢?」

「這是拿來泡飯的,就著鹽菜就是上好的一頓早飯。」

「原來如此!」

魯壽山三人不敢跟劉勝他們一桌,推脫著各自盛了一碗炒飯,撥了點鹽菜,拿了一壺酒;回到門房裏一邊吃飯一邊喝黃酒。

等趙新慢悠悠的洗漱完,桌子上就剩了了一碟子鹽菜、半罐雞湯、兩個蟹黃包子和半碗乾飯。眼瞅著沒有蛋炒飯吃了,趙新只好用剩下的雞湯泡了米飯,就著鹽菜一通狂吃。蟹黃包子一口一個,還沒品出什麼滋味就進了肚子。

趙新聽王遠方說這早飯是老黃叫人送來的,心說這黃胖子可真是費盡心思巴結。

眾人吃過早飯,眼見雨還是不停。昨晚到這裏時,雖然有燈籠照着,很多地方也還是沒看清楚,於是趁著白天四下亂轉,打着傘把房前屋后都看了個遍。

就這樣懶洋洋的混到了中午,坐在門房裏的魯壽山聽到又有人敲門。開門一看,還是早上來的那兩個夥計,手中還是各自提着兩個食盒。這是送午飯來了!

兩個夥計將午飯的食盒送到前廳,又將早飯的盆碗碟罐收拾完,正要準備走。趙新叫住了兩人。

「你們回去跟黃老爺說,我們下午想進城去城隍廟看看。」

那兩個夥計連忙躬身應了,提着食盒就離開了。

趙新等人的想法是,趁著今天下雨,街上肯定人少。不如進城裏轉轉,然後明天就準備北上揚州。

眾人草草吃過午飯,差不多到了下午兩點,老黃和沈敬丹帶着雇來的幾輛馬車一起到了,還給眾人帶來了「雨衣」。

清代的上好雨衣都是用絹絲製作,外刷桐油,所以被稱為「油衣」。油衣的避水性能極好,與現代雨衣已經十分接近。除了男人穿的雨衣,還有女人外出穿的「油衣」、「油裙」;油裙是裹在裙子的外面。

趙新等人穿上青色的油衣,戴上油帽,套上黑色的油靴;然後等西屋的劉思婷也穿好出來,這才一起出門上了馬車。

大清會典規定,皇族、一品大員穿紅色雨裳,二品以下文武官至軍民皆青色。明清時油靴分為夾和棉兩種,都是黑色。棉的能防水,還能禦寒,為冬用油靴;夾的則不同季節都能穿用。油鞋的鞋底比一般鞋厚一倍,鞋幫用多層布鋪襯,密縫細納。做好以後,用桐油反覆塗刷,使其堅硬,這樣既防水,鞋又不容易變形。油鞋有兩種穿法,一是「套穿」,穿鞋后再套進油鞋;一是「驏穿」,穿襪子后直接穿油鞋。

這個時代的上海縣城裏,水道縱橫。兩條主要的水道自東向西穿過城內,一條是南面的肇嘉浜,一條是北面的方浜。城隍廟就在方浜的北側,東邊緊挨着岳王廟和猛將祠,西北面則是豫園。

此時雨下的又大了。幾輛馬車從縣城南面的「跨龍門」進了城,一路街上的行人十分稀少。進城後向北過了魚行橋,經過學宮,又過了長生橋左轉,這才到了廟前街上的城隍廟。

明代永樂年間,當時的上海知縣張守約將上海城內供奉金山神主博陸侯霍光的金山神祠改建為上海城隍廟,供奉上海城隍秦裕伯秦裕伯是秦觀的八世孫,有興趣的自己查吧。

趙新這些人在另一時空都來過上海,也到過城隍廟。不過乾隆時期的城隍廟和後世還是有很大不同。除了因為幾次火災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咸豐三年小刀會起義時,將城隍廟西園當作指揮所,清軍攻打時就遭到了破壞;再之後太平軍進攻上海,清廷找洋人助剿,那些駐紮在西園的外國軍隊更是把園內景觀徹底毀了,直到同治年間才重新修復。

劉勝剛才看到隔壁就是岳王廟,他自己又對城隍廟實在沒什麼興趣,便跟趙新說想去那裏看看。王遠方一聽也要去,於是劉勝、王遠方、丁國峰、吳思宇和潘秀成五人在老黃的帶領下就去了隔壁。

趙新一行從側門進了廟后,魯壽山聽趙新跟劉思婷說起正殿的後面應該有座慈航殿,供奉慈航真人也就是觀音時,便說想去給觀音上柱香,給徐家人祈福,保佑兩位孫少爺平安。趙新也就同意了。

誰知魯壽山和徐大用兩人剛走到正殿,正要往後面繞過去時,一個略微蒼老的聲音從雨幕中傳了過來。

「多謝道長!多謝道長!」

魯壽山渾身一震,轉頭看去,只見一個穿着油布的衣五十多歲老者站在正殿門口,正在朝一個道人躬身作揖。等那老者直起身,轉身正要戴上帽子時,魯壽山已經看清了那張臉。

一股熱血猛的就從胸中騰起,直衝天靈!魯壽山此時兩耳嗡嗡聲大作,眼前發黑,竟然有些站不穩了。

「魯哥,你怎麼了?」一旁跟着的徐大用看到魯壽山直打晃兒,連忙攙扶著問道。

「他,他!」魯壽山聲音顫抖,眼中似要噴出火來。他抬起小臂,右手哆哆嗦嗦的指著正要離去的那個老者。

徐大用看着魯壽山的樣子,又順着他的手指看向那老者。連忙問道:「魯哥,怎麼了?」

「跟住他,別讓他發現。」魯壽山靠在正殿的山牆下,顫聲說道。

「啊?哎!」徐大用一愣,跟住那個老頭?可他轉頭看到魯壽山一副要吃人的架勢,心中一寒,連忙答應了一聲,就悄悄跟了過去。

在來上海的路上,劉勝幾人為了方便完成任務,向魯壽山三人簡單的講了一些跟蹤的技巧。徐大用當時聽的十分認真,沒想到很快就用上了。

那老者出了城隍廟后,上了一頂小轎,之後便一直向西過了陳士安橋,快到廣福寺的時候,向右一轉,進了舊教場街。

此時因為下雨,大街上兩側除了幾個賣菜賣肉的,行人十分稀少。徐大用也不敢靠近,就離那老者七八十米的距離跟着。

轎子在穿心街那裏左轉,從老北門那裏就奔城外而去。

城隍廟裏蹲坐在正殿山牆下的魯壽山緩了一會,這才緩緩起身,一路尋着聲音找到了正準備去西園遊玩的趙新等人。

「老爺。」魯壽山走到趙新身後,低聲叫着。

「哦,壽山。「」趙新隨口應了一句,剛一轉頭,就見一張泛著灰白色的大臉。「哎?你臉色怎麼這麼差?!」

「老爺,借一步說話。」

「怎麼了?」趙新跟着魯壽山到了前後院之間的拐角處,見魯壽山四下張望,十分奇怪。

「老爺,我看見了一個人。」

趙新盯着魯壽山,只見他雙目圓睜,一副要擇人而噬的樣子。於是試探著問道:「你看見誰了?」

「童!志!璘!」

趙新一愣,心說這名字聽着怎麼這麼耳熟?突然心中一動,連忙問道:「你是說東......」

魯壽山沒等趙新說完便重重的點了點頭。

「他人呢?」

「已經走了。我讓徐大用跟着呢。」

「你確定看清了是他?」

「化成灰我都能認出他!」

趙新想了想說道:「等徐大用回來。」

徐大用出了城后,最後一直跟到了三茅閣直街附近的一處小院門口,才見那轎子停下。那老者下了轎子付了錢,等轎夫離開后,便開始叩門。

徐大用假裝看到那院子對面有間雜貨鋪,心中一動,便快步走到了鋪子門口,假裝要進去買東西。他一邊兒在店鋪門外的青石台階上蹭着腳上的泥,一邊注意身後的動靜。

只聽院門吱呀一聲響,開門的人對老者說道:「童管家,求來了嗎?」

「求到了!求到了!那裏的符籙十分靈驗,老爺這下有救了!」

很快,隨着院門關閉,聲音消失。徐大用回頭撇了一眼,看到那家院門已關;他這才進鋪子裏逛了一圈,又跟店夥計套話閑聊,才知道那老者原來是對面那家的管家。出了鋪子,徐大用四下打量了一會,確認此地的位置已經記在腦子裏,這才快步向城內走去。

半個時辰后,當徐大用回到城隍廟見到趙新時,便湊到對方身邊嘀咕了半天。

此時劉勝他們已經從岳王廟回到了城隍廟這邊。趙新聽完后想了想,便對吳思宇招手道:「老吳,你來下。」

眾人看趙新和徐大用、魯壽山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都覺得十分奇怪。趙新又在搞什麼?

吳思宇一臉疑惑的走過來,趙新便湊到他耳邊說了一會後,吳思宇驚訝的問道:「你確定?」

「確定,你和徐大用一起過去盯着,有事就回來個人告訴我們。」

「你們回家?」

「不。」趙新看到劉勝和沈敬丹一幫人都在看着自己,連忙走過去對沈敬丹問道:「沈老闆,我們想馬上在附近找個地方商議事情,您看哪裏合適?」

「去我家吧。從這裏順着大街一直往東,出城就到了。」

「好。」趙新說完又轉身對吳思宇和徐大用說道:「沈老闆家的位置你們都記得吧?」

吳思宇和徐大用點點頭。

「有事就去那裏找我們。」說完,趙新對劉勝等人一揮手,面色嚴峻的轉身就走。

半個時辰后,太平街沈宅二進的花廳里。

「誰是童志璘?」劉勝詫異的問道。他沒有注意到,沈敬丹在聽到這個名字時,腦門的血管直跳;而潘秀成則是目露凶光。

趙新掃視了一眼在座眾人:「還是讓壽山來給你們解釋吧。」

等劉勝他們聽完魯壽山的講述,不禁相顧愕然。居然這麼巧?!

童志璘,如皋人,原籍泰州。早年間曾想入泰州的州學,當時中舉在家的徐述夔說了一句,童志璘祖上出身軍戶。就這一句話,讓童志璘對此懷恨多年。東台文字獄之所以鬧到天下震動,和童志璘有莫大的關係。就是他帶着蔡嘉樹的兒子蔡瑚去找劉墉告的狀。

「啪!」的一聲,劉勝一拍桌子,怒喝道:「弄死他!」

「我讓吳哥和徐大用去盯着那戶人家了。徐大用聽見那戶人家稱呼童志璘還是管家。」

沈敬丹、魯壽山和潘秀成三人一愣:「難道是?」

趙新點點頭,淡淡的說道:「很有可能就是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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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四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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