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六章 新揚州八怪(二)

第四百三十六章 新揚州八怪(二)

話說汪中為了這次文會,這些天裏是吃不好睡不好。他眼看着那些來自島國的學者要麼開始去北海鎮醫院參觀,要麼就被林子平帶着去勘察鐵道線路,心裏越發焦急。

來北海鎮已經兩年多了,趙新要幹什麼,汪中自認已經差不多看明白了。然而他越是明白,就越要為儒者、為道統爭取出一條大道來。

汪中私淑顧炎武,而顧炎武的學術思想主要概括就是兩點,行己有恥和博學於文。而在其政治理想上,多着眼於風俗人心,鄙棄王陽明那套心性空談,在政事上切實發揮利弊。也就是後來所說的「內聖外王」,體用兼備。

換句話說就是,別跟我講什麼心不心花不花的,把學問落在實處,有用才是真的。

為了保證汪中的人身安全,減少因文會帶來清廷的關注,他所乘坐的雷神號在蘇北外海的五條沙附近等了兩天,直到射陽湖那邊傳來人員已經抵達阜寧的消息,這才派船將汪中送上了陸地。

等汪中當天晚間抵達射陽湖的徐庄時,那些包括洪亮吉、江藩、焦循、鍾懷在內的好友也都乘坐馬車,在夜幕低垂后陸續進入了徐庄。

當洪亮吉在人引領之下,一路從牲口棚走進寬敞明亮的後堂時,他一眼就看見了已經年過五旬的段玉裁正一臉微笑的看着他,於是便顧不得旁人,當即上前握住對方的手道:「若膺兄,沒想到竟然把您都給驚動了!」

段玉裁笑道:「你洪常州能來,我這個老頭就不能來了?他汪容甫搞的神神秘秘的,說什麼要挽道統於危及。這麼大的事,我能不來看看?」

段玉裁比洪亮吉年長十一歲,也是時下有名的經學大家。此人二十五歲中舉人,曾任國子監教習,之後屢試不中。期間他師事戴震,乾隆三十五年授貴州知縣,兩年後調到四川。到了乾隆四十五年,47歲的段玉裁......一下問道:「容甫,你給大家講講,如今北地是何模樣?」

汪中正要回答,洪亮吉插話道:「若膺兄,不妨坐下再說,讓容甫喘口氣。」

眾人這才紛紛落座,不過因為年齡,中舉時間不同,又重新排了座次。說起來後世講的江湖中人排座次,其實就是跟文人學的。

在場的人里,段玉裁是戴震的大弟子,所以眾人論資排輩,段玉裁便坐了左首頭把交椅,汪中坐了右首的頭把,之後依次是劉台拱、洪亮吉、江藩、焦循、鍾懷、黃承吉。

清代漢學自顧炎武開山以來,由閻若璩、胡渭奠基,惠棟開創,至戴震集其大成,以至頂峰。而從乾隆中葉開始,隨着四庫全書館開館,帝王「治道合一」的形象塑造臻於極致,徹底掌握了文人的話語權。而文人們再也不敢議論朝政,點評政治是非,於是在學術發展上便出現了「人人許鄭,家家賈馬」的盛況。

無數學者以儒家經典為中心埋頭考據,認為典籍越古越真,所謂「凡古必真,凡漢必好」,與着重於理氣心性抽象議論的宋明理學不同,形成了後世著名的「乾嘉學派」。

這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以惠棟為首的「吳派」和以戴震為首的「皖派」影響最大。吳派的特點就是搜集漢儒的經說,加以疏通證明。簡而言之就是「只要漢朝的典籍就是好的」;皖派則重視三禮中名物制度的考證,從音韻、文字學入手了解古書的內容和涵義。

而揚州學派既繼承了吳、皖兩派的特點,又發展和超越兩派之上,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這一派以金壇段玉裁、高郵王念孫為首,源頭雖然是戴震,但卻自成一體。

從儒家學問上來說,在場的眾人不管是老的還是年輕的,不管是現在還是歷史上,都是乾嘉學派中有名的經學大家。

從個人鑽研的偏好來說,段玉裁是文字訓詁,汪中主攻古今制度沿革,洪亮吉擅長輿地,劉台拱偏於天文音律,江藩精於,而焦循、鍾懷、黃承吉三人則是數學。

而歷史上的乾嘉學派發展到後來,其研究的內容已經無物可考,乃至與社會現實完全脫節,成了為了考證而考證。

爭治詁訓音聲,瓜剖釽析,窮盡天下聰明智慧,搞出來的那些東西於國家強盛屁用沒有!這種「精神」延續到後世,「茴」字的四種寫法算什麼,連都能給考據出個陰謀論來!

原本講究「實事求是」,在經學典籍中尋求出的治世之道,在近代工業文明的衝擊下卻成了百無一用。

等到傭人上了茶點全部退下后,汪中這才起身道:「深夜請諸位至此,實非得已。眼下北海鎮早已是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急欲除之而後快。奈何趙王天降聖人,數敗朝廷大軍,東征倭國,西懲羅剎,至今南北縱橫,屬地萬里。

在座諸位大都與汪某相交多年,俱是博綜群經,遍讀經史百家。我等身為顧寧人氏傳承,此時正值一展所學,以助趙王成內聖外王之道,恢復漢家山河。」

在座眾人聽了都是沉吟不語,而年紀最小的黃承吉這時已經開始腿肚子轉筋,轉頭看向鍾懷,心說保岐兄,你這是帶我來了什麼地方啊?!

實際上在座眾人對島國也好,對沙俄也好,都是抱着蠻夷的態度。打蠻夷贏不贏的根本不重要,佔了那些邊荒之地也不重要,北海鎮有沒有實力把滿清皇帝轟下寶座才最重要。

江藩性格直爽,他見年紀最長的段玉裁和洪亮吉都不說話,便開口道:「容甫前輩,請恕晚輩無禮,藩心中有一疑惑,還望告知。」

汪中道:「子屏何必見外,有話直說。」

「那好,」江藩隨即拋出了在座所有人最關心的問題。「既然那北地的人能屢敗朝廷大軍,為何......不揮師入關?藩也曾聽聞他們有海上巨舟,若是由渤海而入,直進天津......」

「子屏!」段玉裁一拍扶手,喝道:「汝怎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我等都是身負朝廷功名之人!」

「哈哈,若膺兄,大家今天能來,就要暢所欲言才好。」汪中繼續道:「以趙王所為,某敢斷言,不出十年,韃清必亡!」

「慎言之!慎言之!」段玉裁無可奈何的看着汪中,心說這位還是狂性不改,真敢說啊。

「至於子屏所言,」汪中環視在座眾人,最後目光落在江藩身上,緩緩道:「諸位可知關外?」

這年月「有幸」能去外東北的文人全是流放犯,大家對吉林和黑龍江的了解不過是憑着前人的幾本記述,其中包括了楊賓的、方拱乾的、以及吳兆騫的詩集。

洪亮吉拈著下巴上的小鬍子道:「昔者方肅之曾言,四時皆如冬,一雪地即凍。」

江藩也跟着道:「楊山陰曾有詩曰,小夾河邊白日寒,大孤山下路漫漫,波羅葉落雲還黑,塔子頭燒雪未乾;渴向氈牆分乳酪,飢隨獵馬割獐肝,中原生長何曾慣,處處傷心掩淚看。」

汪中道:「君直說的是氣候,的確如此。七月露八月雪,春時多風夏多雨。可眼如今北海鎮已經是關外江南。」

「哦?」

「我這麼說諸位可能不信,然則北海鎮百工之巧,天下罕有。以機器耕地,甚於人力百倍。一台拖拉機一日之內,可耕地數百畝;三四口之家,有地五十畝,一年所獲小麥數萬斤。」

「拖拉雞?」在座眾人搜腸刮肚,回憶了無數典籍,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哪本樹上講過這樣的動物。

然而等汪中布拉布拉又解釋又畫圖的講了半天,眾人這才明白,此機非彼雞,乃是鋼鐵之物。

接下來,汪中又對眾人細細講述了他眼......中北海鎮的上上下下,里裏外外。眾人聽了,無不愕然。當了解到趙新以三百人起家,到了如今幾十萬人的規模,嘖嘖稱奇;尤其是對於北海鎮的民生治理手段最為讚歎。

段玉裁頷首道:「昔者亭林公有雲,自古及今,小官多者其世盛,大官多者其世衰。一鄉之中,官之備而法之詳,然後天下之治,若網之在,有條而不紊。如此看來那北地之人治世甚合聖賢之言啊!」

隨着汪中的侃侃而談,眾人問的越來越多,好奇心也越來越大。尤其是當他們聽說趙新從島國請了一幫擅長西學的非正統人士,都是搖頭嘆息,繼而一臉不屑的神色。

眾人一直談到了深夜,直到年過五旬段玉裁實在熬不住才散場休息。到了第二天,討論更加熱烈。在聽說了北海鎮的數學水平后,更是引發了焦循、鍾懷和黃承吉三人極大的嚮往。

終於,當洪亮吉和江藩都表示有機會一定要去北海鎮見識一番的時候,汪中這才對眾人說雷神號就停在外海。

「從烏沙河上船出洋,至外洋五條沙換船,一日便可抵達北海。諸位盡可隨意參觀,以解心中疑惑。」

「可朝廷的水營......」

「呵呵,子屏,眼下朝廷的水營看到北海鎮的船就跑,等你見了雷神大船就明白了。」

「先說好,我們就是去看看,可不是去投效。」

「好說好說,呆兩天就送你們回來。」

一天後,被汪中連哄帶誆上了船抵達外洋的眾人見到趕來的雷神號時,一個個驚訝的張大了嘴巴,相顧愕然,想不到百工奇技,乃至於斯。

焦循站在沙船的船舷便,手拿鐵棍,對着雷神號的船身敲打了兩下,驚訝道:「居然真的是鐵做的?沒道理啊,這麼大一塊鐵竟然不會沉?」

五十多歲的段玉裁看着從船舷邊落下的舷梯又高又陡,竟覺得頭暈目眩......,兩腿發軟。

洪亮吉上船后,看着寬大的甲板,沉思不語。劉台拱則指著船尾樓那反射著陽光的玻璃窗嘆息道:「這也太奢靡了!」

不過江藩對此卻不以為然,他在甲板上看了一圈后得出了結論:「有用之物即奇技而非淫巧。」

古代中國是重德教而輕技藝,重人力而輕物力,重視技巧而輕工具。即便是倡導「經世致用」的儒家學派,也只認同那些關係到國家的穩定和民眾的基本生活的技術,即跟水利、燒荒、冶鍊、耕作相關的,而除此之外的一概被斥為「奇迹淫巧」。

而新技術的發展其實依託於兩樣,要麼商業經濟高度發展,要麼因戰爭對軍事技術的迫切需求,從來沒有單純的科技爆發。明末如此,歐洲也是如此。

話說伽利略幹嘛扔鐵球?真以為他要搞清重力和質量?其實是為了研究炮彈的彈道。

之後,汪中又請眾人去尾樓內參觀,等所有人前腳進門,他便沖身後跟隨的水手打了個手勢,開船!

,兩腿發軟。

洪亮吉上船后,看着寬大的甲板,沉思不語。劉台拱則指著船尾樓那反射著陽光的玻璃窗嘆息道:「這也太奢靡了!」

不過江藩對此卻不以為然,他在甲板上看了一圈后得出了結論:「有用之物即奇技而非淫巧。」

古代中國是重德教而輕技藝,重人力而輕物力,重視技巧而輕工具。即便是倡導「經世致用」的儒家學派,也只認同那些關係到國家的穩定和民眾的基本生活的技術,即跟水利、燒荒、冶鍊、耕作相關的,而除此之外的一概被斥為「奇迹淫巧」。

而新技術的發展其實依託於兩樣,要麼商業經濟高度發展,要麼因戰爭對軍事技術的迫切需求,從來沒有單純的科技爆發。明末如此,歐洲也是如此。

話說伽利略幹嘛扔鐵球?真以為他要搞清重力和質量?其實是為了研究炮彈的彈道。

之後,汪中又請眾人去尾樓內參觀,等所有人前腳進門,他便沖身後跟隨的水手打了個手勢,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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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四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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