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三章 內聖外王之道

第四百四十三章 內聖外王之道

江藩的來訪是昨天汪中跟趙新提過的,趙新當時也沒在意,隨口就答應了。

他穿了一件新買的細毛狐狸皮坎肩,裏面則是一套深藍色的毛呢棉袍,戴着個貂皮帽子。這身衣服是從北海商社買的,而買衣服的錢是來自趙新前幾天見面後送給七人的程儀,每人五百塊北海元。

劉台拱拿了錢后,直接就跑去小學校的圖書館,想買那套館藏的「《文淵閣版四庫全書》,他之前參觀時就盯上了。這是趙新從後世購買的兩套中的一套,去掉了後人做的序文並塗掉了尾頁的出版信息。

話說五百銀元連這套書售價的一個零頭都不夠,趙新攏共就買了兩套,花了他兩百多萬!一套在小學校的圖書館,一套放在了自己的書房。

於是趙新便讓圖書館那邊給劉台拱打印一套掃描版,就收個成本價一百銀元,然而段玉裁和洪亮吉聽說后也決定各要一套。現在三人都等在圖書館里,打一頁看一頁。

然而三個人越看越是心驚。劉台拱是做過《四庫全書》編纂的,當初《四庫全書》由三千八百多人抄寫,耗時十三年,直到乾隆四十七年才抄寫完成一套,保管在文淵閣里。

怎麼北海鎮這裏能有全套的刊刻版?三人從第一頁看到現在,一處錯誤都沒發現。這也太詭異了!難道那位趙王在皇上身邊還安插了探子?

焦循、鍾懷和黃承吉三人各自買了幾本老尤精心編撰的代數和幾何書籍和幾套習題集,不過上面的數學公式卻看的三人兩眼冒金星,直喊天書;於是從今天一大早,三個年輕人就去了小學校上課,跟着一幫孩子熟悉數學公式。

清代學數學一般都是從《易經》入手,然後再學「算經十書」,最終都要落在天文曆法上。像之前趙新在廣州看到的那本《勾股割圓記》,戴震試圖搞出一個能與西方三角學匹敵的理論,最終被證明失敗。割來割去,其最終目的還是要算黃赤道差。

因為「士農工商」的層級社會結構,計算天文曆法的目的歸根結底還要落在農時上,由此指導農業生產。

當江藩跟着尹兵衛進屋后,他先是沖趙新深施一禮,趙新也起身拱手還禮。兩人落座,阿妙端來茶水,隨後就退了出去。趙新這時才開口道:「子屏先生今日到訪,有什麼事嗎?」

江藩聽了一怔,心想汪中昨天難道沒說?不過他也了解汪中的志向所在,長於禮制而非軍事,好靜不好動。於是便先說了一通恭維趙新和北海軍的話,隨後道:「汪某之前曾聽容甫兄所言,趙王去歲率軍大破羅剎,攻取白哈爾湖,拓地萬里,不勝心嚮往之。趙王若是同意,藩想前往一游,見識一下那裏的風土名物。故此前來,懇求趙王允許。」

「白哈爾湖?」趙新愣了一下,隨即就醒悟對方說的應該是「貝加爾湖」。中國歷史上自漢代起,將其稱為北海,唐宋元明時又叫小海,到了清代又以蒙古語音譯稱之。

「子屏先生,你要想去倒不是不行,不過現在已經是初冬時節,很快就要冰封萬里。北海這裏跟關內不同,冬季氣候極為惡劣,別說我們了,連清軍冬天都要貓冬。」

「那北海鎮的百姓到了冬天就在家獃著,等到開春才能忙於農事?」

趙新聽了呵呵一笑道:「哪能獃著啊!我們這裏到了冬天要做的事多著呢。軍事上的事且不說,老百姓都要趁著這段時間讀書識字的,而且冬天也可以種菜啊。」

「讀書?」江藩一愣,隨即難以置信的問道:「所有人?」

「對!所有人,不分男女。」趙新露出一副老神在在的自信表情,大致給江藩解釋了一下。

話說北海鎮這些年最大的財政支出除了軍隊,另外兩項就是教育和醫療。

醫療是完全不掙錢,原想着打平就可以,結果一直在倒貼,不過這也贏得了底層老百姓的感恩戴德。

而教育更是大筆投入,除了書本費,還有一頓午飯要管。最後弄得還專門開了個造紙作坊,以解決大量用紙的問題;當然了,擦屁股也很重要。

所有適齡兒童不分男女全都要入學,這個沒道理可辨,強制執行;哪一戶要是敢違抗,直接收回土地,嚴重的甚至發配到蝦夷地挖煤,臨走前還得把孩子留下。

而且自從前年李家那事出了以後,深入各居民區的醫療體系逐步完善,北海鎮各家各戶便再也不敢棄嬰,因為老百姓不愁吃喝,人口出生率一下就躥了上來。

最早進識字班的那一批孩子裏,包括徐福南在內的幾十個十三四歲的孩子,目前已經當上小老師,給剛入學的孩子上課了。

從島國來的那批蘭學者,除了幾個懂地理的跟着林子平去搞測繪了,其他人全都在苦學普通話,以便融入北海鎮的體系。而趙新要求這些人在掌握了普通話對話后,首先就得進入教育體系干一段時間;自我提升是一方面,基礎教育的普及才是最重要的。

比如朱大貴那樣的人能當村長,首先就是因為他識字,小時候念過一年私塾。北海鎮這兩年一到冬天,各村的村長要組織村民上識字課,傳達解釋各項法規條文,讓老百姓耳熟能詳;工廠的工人到了晚上也要開識字班,掌握五百個字才能升職漲薪水。

雖說北海鎮目前的體制類似於後世的公有制,但也不是大鍋飯。

趙亮和張波那裏缺技術工人缺的厲害,目前很多工人幹活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幾年下來,一些機器的使用沒問題了,小故障也能湊合修修,可遇到大故障就抓瞎。

尤其是在軍工生產上,各種尺寸規格、重量密度、顆粒度、燃燒速度等等,別說差不離,差一點都不行。武器彈藥的標準化就意味着大量的數學模型,即便能花錢買來數學公式,但還是需要不斷的試驗。

目前北海鎮各類崗位的薪水待遇都跟工作績效和識字水平掛鈎。別人識字八百還懂點數學計算,當技工一個月能拿二十塊銀元;你識字五十,就只能去燒鍋爐,一個月兩塊半。

而且北海鎮的農業生產再也不是「臉朝黃土背朝天」,一滴汗珠摔八瓣,等著老天爺給飯吃;無論是開春播種還是秋收,基本上都靠大型農機來完成,完全打破了舊有的農耕模式。

勞動力富餘出來了,這些人就會尋找另外的收入渠道,以提高生活水平。北海商社裏的好東西太多了,時不時還會添點新玩意。可要是不識字,連掃大街的活兒都得排隊搶,更別說給澡堂燒鍋爐了。

現在鄰里之間串門閑談,動輒便會說起自家男人如何如何,自家兒女學習如何,最近又找了個什麼營生多個份收入。彼此心裏都有一本賬,識字能多掙錢幹嘛不學,誰又不想過更好的日子呢?

最近趙新正有個打算,準備通過他那遍及各村各鎮的「金牌小密探」系統,傳播一下大海對面的那塊陸地。他覺得要想讓這個時代的百姓去那裏站住腳,而不是掙了錢回老家買地蓋房娶小老婆,就得實行土地私有。

對中國人來說,只有自己的土地,才會百倍珍惜。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每家給多少,趙新還得跟其他人好好商量一下,不過前提條件之一就是必須識字。

不說老百姓,北海軍內部除了白天訓練,晚上都要上識字課和初級數學課。跟當初周和尚那批軍官不同,現在的士兵想升職,從上等兵開始,每一級都要和識字率、數學知識掛鈎。

那些藩士出身的仙台藩人馬,在掌握了普通話后,每天晚上就搖身一變成了老師,到各連各班給士兵們上課,由此還能多領一份補貼。

從前年開始,北海軍每年十一月份就要搞全軍的軍官士兵升職考試,通過後就算暫時不升職,可津貼也要漲一級。

谷蕵/s至於那些想當炮兵的,更是要進修幾何代數才行,基礎薪水就比普通士兵高出一倍。

那位已經投靠的前清軍炮營協領李彥升,一門心思非要進北海軍的炮兵部隊,所以這一年來他一直在苦學數學。三十多歲的人了,從基礎學起,也真夠難為他的。

沒辦法,不懂三角函數,連炮兵計算盤都看不懂,更別說觀瞄了。

江藩聽了趙新的介紹,不由張大了嘴巴,久久都合不攏。連種地都要求讀書識字,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不過在聽了這麼多后,他抓住了一個核心問題,就是北海鎮教的都是實用之學,跟儒家學問半點沒關係。

就跟那天段玉裁問的一樣,禮法何在?綱常何在?人心何在?

要是按趙新這麼搞下去,以後做官只需要識字,懂算術即可,最重要的「德化」卻沒了。想到這裏,江藩的心情越發沉重,長此以往,道統可真要危險了。

他沉默了片刻,開口道:「聖人云,博施於民而能濟眾,堯、舜其猶病諸。趙王此舉,亘古未有之舉也。然《道經》有雲,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幾,惟明君子而後能知之。」

趙新聽了微笑道:「於答是也何有?」

江藩聽了這話,也是微笑,點頭道:「儒者一以貫萬,而異端一以廢百。」

「哦?」

「夫古昔聖王所以繼天立極而君師萬民者,不徒在乎治法之明備,而在乎心法道法之精微也。」

「內聖外王?」

江藩點頭道:「儒者,撰為講義,闡發義理,禪益政治。以聖賢作君作師,萬世道統之傳,即萬世治統之所系也。」

趙新搖頭道:「但儒者能造子彈嗎?能修鐵路嗎?江先生,經濟民生、保衛國家,光靠四書五經可不行,時代變了。」

江藩不甘心道:「古今所言學問者,莫不曰帝王之學與儒生異,藩以為不然。經可以明道,史可以徵事,二者相為表裏,而後郵隆可期。」

趙新點頭讚許道:「這話有理,搞政治的人,讀經讀史還是必不可缺的。」

江藩道:「夫溺於技藝,滯於章句,雖儒生非所尚也。若夫窮性命之源,研精微之歸,究六經之指,周當世之務,則豈特儒者之所用心?所謂恭默以思者,性命之源,精微之歸也。監而罔衍者,當世之也。」

趙新拍了拍桌案,呵呵一笑道:「先生的意思是讓我近不敢背於程朱,遠不敢違於孔孟?」

江藩目視趙新道:「帝王之治本於心,帝王之心主於敬。」

兩人一來一去,一問一答,聽的門外站着的阿妙和尹兵衛一頭霧水,如聞天書。

實際上江藩和趙新說的,就是爭儒家在將來的地位。

一開始江藩讚揚趙新,說你的措施廣佈於治下百姓,所有人都能享受到利益和好處,這是當年連堯、舜都沒有做到的。其意隱含當年孔子教導子貢所說的「必也聖乎」,恭維趙新是聖人。

然而江藩接下來的話才是核心。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出自《道德經》,後面還有八個字:「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可別小看這四句話。上下五千年,從最早堯把帝位傳給舜的時候起,這十六字就代表了華夏文明的火種;諄諄囑咐,代代相傳,幾乎所有的典籍學問都是圍繞這十六個字在闡述。

江藩的意思是說,人心是變化莫測的,而道心中正入微。行事貴在求精專一,治世貴在遵守中道。這種變化上的微妙和道心的細微之處,只有君子才能體會。換言之,只有掌握儒家學問的士人才有這個本領。

趙新的回答則是用的孟子的話,「於答是也何有」語出《孟子--告子章句下》,意思是回答這個這有什麼難的?

其實關鍵不在這句,而是原文中後面的話,也就是「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於岑樓」。原來你江子屏是在說我不去揣摩根本的東西,而是只搞末端枝節。

江藩說儒家的學問一通百通,可為所有學問的綱領;不求本而一味地追尋末端枝節,就是異端。古代聖賢君主之所以精神傳萬代,聖名不朽,不光是因為他們有着細密的治理方法和政策,而是他們遵循道統。

趙新說你是在講「內聖外王」的道理嗎?可時代不一樣了,北海鎮的事物不是儒學能解決的,我總不能靠四書五經去攀科技樹吧?

江藩不甘心,辯解說儒家士人著書立說,研究學問,目的是闡明什麼是精微的道,這對政治是絕對有幫助的。沒有了萬世的道統,也就談不上治統,二者互為表裏。

簡單說就是沒有天下的士子來認同、來背書,你趙新的統治就是無根之萍,即便得了天下也是一樣。

他接着說真正儒者一樣不會沉迷於典章八股,搞那些華麗辭藻。研究聖人的精微之處,真誠地保持惟精惟一之道,以經史來驗證為政得失。

趙新對這點表示同意,不管什麼時候,搞政治的人一定要多看歷史書,看看經學典籍。不過他直言,你江藩的意思是不是讓我要重用儒者,在學校教育里推行以儒家學問為主的教育?

江藩一錘定音,說帝王政治的本質就是講平衡,要有一顆「允執厥中」的心;而平衡的本質就是以道統為師,在儒家學問中尋求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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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四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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