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東台一柱樓

第三十七章 東台一柱樓

趙新沖魯壽山搖了搖頭:「我不是旗人。」

趙新記得很清楚,十年前父親曾帶自己去了本家的一個親戚家拜訪。論輩分,自己的父親要管那個老太太叫七奶奶。

談話間,這位七祖奶奶就說起,咱們趙家這一支,是清初的時候從江蘇遷來的,但是具體是哪兒,老太太也說不好,好像是鹽城。

「我們這些人,都不是大清的臣民。你看了我們的穿着打扮,還不明白嗎?」吳思宇開口對魯壽山解釋道。

「是啊,我們這裏沒人留辮子。都說是海外遺民了。」劉勝在一旁幫腔道。

「老爺,讓我看一眼少爺,我不會吵醒他們。」魯壽山哀求着。

不過,趙新沒有說什麼,竟自走到車旁,輕輕的擰開車門,沖身後的魯壽山招了招手。

魯壽山躡手躡腳的走到跟前,探頭往門裏看去,嚇了他一大跳。

他之前在徐家時,也沒見過這等富貴擺設。

趙新在他身後推了一把,讓魯壽山上了車,自己則跟上來,關好門。拍了拍魯壽山的肩膀,隨即指向兩個孩子所在的床上。

魯壽山上了車后被身邊的陳設晃的眼花繚亂,直吸涼氣。他根本不敢亂動,順着趙新的手指方向,看到兄弟兩個正躺在被子裏睡着,這才放下心來。

「大人,我那兄弟呢?」魯壽山慢慢轉身,沖趙新一拱手問道。

趙新又轉身指向另一張床。魯壽山一看,可不是曾秀成么,臉沖外側,也正在酣睡。

他這才放下心來。見趙新沖他揮手,便尾隨着趙新出了車。

等趙新關上車門,又回到剛才站着的地方。魯壽山迅速的幾步上前,跪下就給趙新不住的磕頭。

「你要再這樣動不動就跪,我就不管你們了。」趙新面帶嚴肅的對魯壽山說道。

魯壽山還是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這才站了起來,對趙新說道:「這三個頭,我是替徐家人感謝老爺。若無老爺出手相救,這徐家就要絕後了。」

「徐家?」趙新想了想,沒什麼印象啊。「能說說你們幾個到底怎麼回事嗎」

「老爺,能不能找個僻靜之處,這裏人多眼雜。」魯壽山看了看四周正在營地里忙碌的流民。

「行。吳哥,你們也一起來。」趙新說完,轉頭沖一旁侍立的利吉說道:「找個沒人的帳篷,叫兩個人過來盯着點,別讓人聽。」

其實這話就是說給魯壽山聽的,營地里除了趙新他們七個,誰聽的懂啊。

這時誰也沒注意到的是,劉勝轉身離開了。

利吉忙不迭的去了,過一會就小跑了回來,說帳篷已經準備好了。

於是趙新讓利吉前面帶路,自己、魯壽山、王遠方,來到了營地最外側的一個帳篷里。剛坐下沒一會,劉勝和丁國峰、趙亮、鄧飛也來了,原來他是去叫人了。

眾人全都在帳篷內的棉墊子上盤腿坐下。很快,志乃和阿妙端著一壺茶水喝幾個杯子進了帳篷。

給幾人都倒上茶后,志乃就退了出去,阿妙則留在帳篷外面等候,以便趙新有事吩咐。

魯壽山端著茶杯,想了一會,對吳思宇問道:「這位老爺,您會說我們東台話,可知道東台縣一柱樓?」

吳思宇迷惑的搖了搖頭道:「我祖上是揚州人,東台土話也只是聽人說過才學了一點。」

魯壽山見他不知道,便說道:「徐家這事,發生在五年前。不過,這事的根底還得從四十多年前說起了……」

隨着魯壽山的講述,以及吳思宇在一幫翻譯著一些方言土語,一件令在場眾人聽完后無不黯然的往事浮出水面。

魯壽山曾經叫徐山,曾是徐壽南祖父的跟班,少年時也讀過一些書。因為他自幼便進了徐家做僕人,所以就跟了姓徐;至於那位還打着擺子的曾秀成,則是徐家的車夫,原本也隨了主家的姓叫徐秀成。

魯壽山跟着徐壽南祖父多年,長大后因為辦了幾件差事,很得徐家的賞識。後來就讓他改了回本姓,又在他的名字裏加了個「壽」字。

要說這徐家,原本是江蘇泰州附近東台縣栟茶鎮上最大的鄉紳。事情要從這徐家老爺徐壽南的曾祖父,徐老太爺那兒說起。

這位徐老太爺,原名徐述夔,字孝文。

乾隆三年(1738年)的時候,徐述夔時年三十五歲,中了鄉試。可是因為他在考卷的答題寫了一句「禮者,君所自盡者也」,這就犯了考官的忌諱,沒能通過禮部的磨勘,而且被取消了今後參加會試的資格,從此與官場無緣。

這事兒當年在東台鎮傳的是沸沸揚揚,而魯壽山當年曾聽主人徐懷祖講過幾次,也就記住了。

話說當年徐述夔在萬般失望下,只得回鄉鑽研學問,撰寫詩文。他在自家院中修建了一所書樓。因為書樓中央立着一根大柱子,屋樑則像傘骨一樣搭在這根柱子上,後來起名叫「一柱樓」。

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徐述夔在鬱鬱寡歡中去世,還不到六十歲。

徐述夔死後,徐懷祖——也就是徐壽南祖父,便請了父親的兩個學生徐首發和沈成濯這兩位秀才,來整理父親的遺著,又延請名宿為遺著撰寫序文,並刊刻出書。這就是《一柱樓詩集》。

此後的十多年間,從未有人向徐懷祖提出他父親的這些書中存在謬誤。

直到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同村的蔡家老二蔡嘉樹,因為跟徐家產生了田地糾紛,有了怨氣。

簡單的說就是蔡家的老大因家道中落,把自家的田地賣給了徐家。可是蔡家的祖墳就在這片田裏,當時徐家就留出了蔡家祖墳周圍的一畝田,還給了蔡家。

而後蔡嘉樹因為鄉里捐資的事,在言語上衝撞了徐懷祖;徐懷祖就拿蔡嘉樹的兒子在國恤日剃頭說事兒,將蔡家告到縣衙,逼着蔡家出了捐款。蔡嘉樹由此懷恨在心。

這一年的夏天,徐懷祖發了急症,一命嗚呼。

徐家的當家人就換成了徐老爺的兒子徐食田,也就是徐福南和徐壽南的父親。

當年入冬后,蔡嘉樹就找上門來,說想把當年賣了兩千四百兩的田產,用九百六十兩贖回。徐食田哪能答應這個要求,當場給他轟了出去。

結果這蔡嘉樹臨出門前說,徐食田祖父的《一柱樓詩集》裏有「抵毀本朝」之語,要去告官。

徐食田隨即找來了祖父的弟子,也是著作整理者徐首發和沈成濯。這兩個老秀才作為一柱樓文集的校對者,大名赫然列在書上的首頁。(「首發成濯」暗合不滿清廷剃髮之意)

幾人將著作中的遣詞用句仔細推敲,發現有一些文字的確是會引起非議的。但當時的文壇風氣普遍認為好詩就要有風骨,不發幾句牢騷,算不得上品。

況且為徐述夔的遺著寫序的人里,除了時任鹽場大使的姚德璘,另一位就是曾被乾隆稱為「江南老名士」,死後被追封為太子太師,賜謚文愨,入賢良祠祭祀的蘇州大儒沈德潛。

幾人一番商議后,徐食田決定將已經刻印發行的書以及書版上繳縣衙,其他未刻印書籍後來也陸續上繳。

而另一邊的蔡嘉樹回去之後,就自家管家童志璘(早年想入泰州學,沒被徐述夔答應,因此懷恨多年)的慫恿下,兩人查找到了徐述夔的著作中的「違逆之詞」,於是向縣衙遞了狀子舉報,狀紙上就提到了自己與徐家的田地糾紛。

時任東台知縣的塗躍龍審問此案時,也注意到了書籍中有「毀我衣冠真恨事,搗除巢穴在明朝」之類的詩句。但因他不想直接與徐家這樣的大鄉紳發生衝突,所以就將書稿、刻板以及書籍送到了江寧書局等候處理。

塗縣令在判決中,首先嘉許了蔡嘉樹的行為。但說徐家在蔡家來首告之前,就已將所刻書版書籍自行繳到縣衙了,因此按律免於追究;至於徐述夔所有著述,他將派人解送江寧書局審查待處;至於蔡徐二家之間的田產糾紛,命徐家劃撥墓田十畝,由蔡家按時價贖回。

縣裏宣判后,蔡嘉樹不服。到了乾隆四十三年,他繼續上告到了江寧藩司。

時任江寧布政使陶易,根本沒心思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讓自己的一個得力幕僚陸琰代為處理。

陸琰經過一番了解,就發牌文讓揚州知府謝啟昆來審理東台縣一案。他認為首告蔡嘉樹是「刁民挾嫌傾陷」,因而在牌文的最後寫了這麼一段話:「講論經傳文章,發為歌吟篇什,若止字句失檢,涉於疑似,並無悖逆實跡者,將舉首之人即以所誣之罪依律反坐,著有明條。倘若蔡嘉樹挾嫌妄行指摘,思圖傾陷,亦應嚴執擬議。」

布政使陶易看過牌文後,沒做修改,當時只是笑着說陸琰嫉惡如仇,躍然紙上。陶易這時根本沒想到,就是自己的一個漫不經心,最後導致潑天大禍。

揚州知府謝啟昆在接到藩司下達的牌文後,隨即發文命令東台縣拘押此案的首告和被告,解送揚州。

謝啟坤經過開堂審問,后又仔細翻看了《一柱樓詩集》。最後認定,詩集裏的確有違礙悖逆的用語,蔡家告徐家刻印反詩,沒告錯。

二次升堂詢問后,謝啟坤便將加註標籤的詩集、東台縣的案卷、所有書本書版,押送去了布政使衙門。

誰知道藩司那邊的答覆還沒有到,蔡嘉樹的兒子和親戚童志璘就帶着狀紙,告到了正在揚州停留的江蘇學政劉墉那裏。

沒錯,就是那個劉墉。

劉墉的幕僚在接到狀紙和作為證據的詩集后,發現事大,立刻稟報。

而這位劉大人首先就注意到書中的序文是由蘇州大儒沈德潛所作,其中儘是溢美之詞;最關鍵的,則是注意到詩集裏有「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大明天子重相見,且把壺兒擱半邊」這樣的話。他立刻就明白,這是不亞於去年發生的「字貫案」之後的又一樁大逆案。

(乾隆四十二年,江西新昌(今宜豐)人王錫侯因編寫《字貫》被人舉報,乾隆以「罪不容誅,即應照大逆律問擬」。王錫侯斬立決,子孫七人都被判斬,相關親屬「充發黑龍江,與披甲人為奴」,涉事官員全部問罪。)

茲事體大,「勇於任事」的劉大人隨即向乾隆上了奏摺,並下令立即緝拿收押此案一關人等。

(劉墉在給乾隆的奏摺上寫有「如有悖逆,即當嚴辦;如無逆跡,亦當核銷,以免惑壞人心風俗。現移督撫辦理。」)

乾隆接到劉墉的奏報后怒不可遏,於是下旨嚴查辦理。

於是,此案就因為劉墉而無限升級,株連極廣。首當其衝的就是東台徐家,然後是徐首發和沈成濯兩家、蘇州沈家、江寧布政使陶易一家、陶易的幕僚陸琰一家,以及所有經辦此案的官員。

只要和《一柱樓詩集》沾上,全不放過。

以上所有人等,均被抄家搜查,然後再定處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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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四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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