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五章 北風盪

第四百四十五章 北風盪

乾隆五十四年十月,一道經過深思熟慮的上諭在發出后,頓時引發朝野嘩然。奈何乾隆已經御極五十多年,威靈赫赫,不說御史們沒人敢上書反對,連所有滿蒙王公大臣也不敢多嘴。

「朕恭閱實錄內,所載海澄公黃芳度,闔門殉節,忠藎可嘉,業經准襲公爵十二次,以酬義烈。因思綠旗世職,向無承襲罔替之條,但如黃芳度之捐軀授命,大義炳然,自應破格施恩,賞延於世,以昭褒忠盛典。

至如征剿吳逆時。將軍張勇、趙良棟、王進寶,均能忠貞素篤,勇略兼優,於戎務邊防。提督陳福,殫心儘力奮勇疆場,抒丹效命。

朕亦令軍機大臣、會同兵部、詳查國初以來,凡有功冊可稽者,通行列名具奏。茲據覆奏,內有殉節陣亡之張國彥、徐勇、鄭之文、賈大第......等十七員;又軍功較著之惠應詔、梁化鳳、仝光英、黃熙瓚......等十四員。核其事迹,或致命疆場,克昭義烈;或折衝閫外,茂著勤勞,均宜錫以殊施。

以上人等,著加恩准其子孫所請,將近派一支,分屬歸入漢軍鑲黃、正黃、正白三旗旗分。

國家承平百餘年,中外一統,滿洲漢人,皆我臣僕。朕亦從不肯稍分畛域,綠旗將弁中,果有藎誠為國,克奏膚功者,自應錄敘從優,恩施後裔。若其身歷戎行,而選軟恇怯,僨事失機,亦必明正典刑,俾師武臣力,知所儆戒。總之示懲示勸,一惟其人功罪所自取,而無所容心曲徇於其間,所以昭信賞必罰之大經,皆於是乎在將此通諭中外知之。」

自滿清入關以來,還從沒有過一次將幾十名漢人集體抬旗的事例。一時間,北京城內的滿人議論紛紛。

黃昏時分,位於虎坊橋和珠市口之間的韓家潭衚衕內,十多家「私寓」都已是角燈高掛,絳蠟高燃。而在一家名為「寶珠堂」的私寓門口,已經是車馬盈門,賓客絡繹不絕,明顯要比其他家生意興隆。

二十五歲的阮元自從來京城后,還是頭一次來這種地方。四月份的時候,阮元高中殿試二甲第三名;之後的朝考又被欽取第九名,充翰林院編修,也就是俗稱的「庶吉士」。

從前年會試落地,到如今高中二甲,阮元這兩年都是勤修學業,雖然就住在不遠的宣武門外,可他從不涉足煙花之地。

來自南京的新科翰林黃鎔撩開轎簾,踩着車夫放好的腳凳下車后,對跟着下車的阮元道:「伯元,你看此地如何?」

阮元看了一眼,猶猶豫豫的問道:「正器兄,你我都有官職在身,來此地恐不妥吧?」

黃鎔湊過來低聲道:「哎~~伯元,你我今日布衣來此聽戲,又不做狎伶之舉,怕什麼!那石寶珠一副好嗓子,專工昆旦,正所謂『天風吹下許飛瓊,解唱當時羽衣曲』。再說這私寓之地,時常能聽聞一些朝野之事,你我如今同朝為官,許多事還是要多聽多看才好。」

私寓,舊時又稱之為「堂子」、「相公堂子」、「下處」等。

清代中期各大戲班成員一般都是集中居住,以方便每日排戲,這就叫「公寓」。但後來因為戲班裏的名角兒收入增多,便嫌公寓人太多,飲食起居不方便,於是另租一處自己居住,就叫「私寓」。舊時北京城裏稍有身份講究的人家,門口都掛有堂號,所以也叫某某堂,或是堂子。

這裏說句題外話,明清時期即便是王公大臣,也沒人在自家門楣上掛個「某某府」的大匾的。誰要真敢這麼干,違制不說,丟人都丟到姥姥家去!門口那紅燈籠幹嘛使的,真拿它當擺設了?

而且就算是燈籠上頭也不能寫「某某府」,漢人官員只會寫個姓,中產人家要寫堂號,王公大臣家只寫爵號,比如「郡王府」。

雍正時期頒佈的廢除賤籍令,反倒使伶人在特定的時代中獲得了職業的認同,擺脫了行業自卑,開始走向職業化,於是「私寓」便開始「蓬勃」發展。

然而由於從清初時就頒佈了有關伶人的、等條例,於是女伶不興,男伶卻興盛了起來。

私寓伶人被稱作「相公」,其實是以訛傳訛。年少的伶人因為經常在戲里扮演女子,所以原本叫「像姑」,誰知弄了個諧音稱「相公」。自從有了這個叫法,京城官員子弟就再也不敢以此相稱。

阮元跟着黃鎔進了「寶珠堂」正門后,看到院內各處擺放着或黃或白的菊花,清香撲鼻;過道的牆下甚至還有幾株綠竹,顯得十分清幽雅緻,不禁讚歎了一聲。

此時負責招呼客人的小廝看到黃鎔,顯然是認識,於是上來躬身作揖,也不多話,領着二人朝二進院走去。

等走進二進時,阮元不由一愣。只見院子當中設了一個暖棚,雖說四周沒有遮擋,可七八個點着上好竹炭的炭火盆卻將院內熏的溫暖如春,暖棚三面擺了一地的菊花。院中東西廂房和正堂,則是專門招待客人所用。

抬眼望去,只見正堂內廳事陳設,光耀奪目,門口還掛着錦幕薄紗,裏面也是人影晃動。阮元雖然是第一次來「私寓」,可以前在揚州時也是去過畫舫的,沒想到京城之地居然也有如此玲瓏雅緻的所在。

等小廝帶着黃鎔和阮元進了東廂的包房后,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隱隱可聞,只見屋內陳設極為雅緻;雖無周彝漢鼎,可衣鏡和座鐘卻是赫然在目,不禁令阮元嘖嘖稱奇。屋內各色傢具也都是蘇式紅木,牆邊放着多寶閣、條案、放着盆蘭花的高腳花架、以及一張供人休息的羅漢床,屋中一張八仙桌、兩把圈椅、幾張雕花凳,桌上擺着時令的乾果和果脯。

黃鎔以前是來過的,顯得很是熟門熟路的樣子,等上了茶,他便跟小廝吩咐了酒菜,然後掏出了一塊碎銀遞了過去。那小廝頓時眉開眼笑,忙不迭的朝黃鎔和阮元打了個千兒,隨即下去張羅了。

阮元心知,今天光是這間屋子和酒席,一場戲聽下來,沒有百十兩銀子肯定不成。若是再叫伶人過來陪酒,那至少得二三百兩才行。

不過阮家在揚州屬於世家,雖沒有鹽商豪奢,可他的祖父也曾官至湖南參將,父親又是古文大家。阮元自幼兼修文武,結交名士,什麼場面沒見過?所以也是不動聲色。

他抿了口茶,正要說話,就聽一陣人聲嘈雜由遠及近,緊接着,從隔壁包房中就傳來腳步和說話聲。

「幾位爺?今兒還是老規矩?」

「麻利兒趕緊著!爺幾個今天是來聽寶珠唱戲的,沒功夫跟你呱噪。」

「嗻,小的這就去給幾位爺張羅。」

阮元皺了皺眉,心說這包房隔音也太差了。他正要跟黃鎔說,就見對方舉起手指沖他做了個噓聲的手勢。阮元心中奇怪,正要問黃鎔,就聽門外有人敲門。

黃鎔「嗖」的一下躥回到桌旁端坐,輕咳了一下,隨即讓人進來,這一切看的阮元是目瞪口呆。

門開了,剛才的小廝帶着個僕婦來送酒菜,期間黃鎔一言不發。等小廝出去了,阮元這才低聲問道:「正器兄,你方才是幹嘛呢?」

黃鎔露出一臉神秘之色,湊過來低聲對阮元道:「伯元,你且記着為兄的話,今天無論聽到什麼,入你我之耳,切勿傳於外人。」

「正器兄,你把我當什麼了?」阮元心頭有些惱怒,這黃鎔在搞什麼?在私寓之地偷聽人說話,君子所不為者。要是被人發現,名聲壞了不說,搞不好還要打起來。

他正要起身告辭,就聽隔壁一個人大聲道:「二爺,您說老爺子這是要幹嘛?好傢夥,三十六家啊!」

另一人道:「可不!這都成了水滸了,溜溜『地煞三十六』,沒準哪天還要來個『天罡七十二呢』。」

過了一會兒,就聽一年輕男子道:「老敏、老富,你們倆他娘的胡咧咧什麼呢!老爺子也是你們幾塊料能非議的?!」

「老爺子?三十六?」

阮元心中頓時一凜,他心思機敏,很快就聯想到了前天發的那份上諭,裏面從漢人抬入漢軍上三旗的人數正好是三十六個。想到這裏,他再看向黃鎔,只見對方正一臉微笑的看着自己,隱隱露出幾分得意。

谷齩/s這個黃正器,會試前看着挺端正一人,怎麼一當官就搞起蠅營狗苟之事了?

此時只聽隔壁一人又道:「二爺,咱們哪敢非議老爺子,只不過頭些年還說休養生息,戶口日繁,令其改歸原籍,編入保甲,怎麼轉眼之間,又把這麼多家給編入上三旗呢?」

「是啊,二爺,頭些年還把這些人都編進了那本里,怎麼這會兒又誇上了?」

「我的二阿哥,您就給姆們哥兒幾個好好說道說道唄?」

「媽的!真是交友不慎,爺打小怎麼就認識你們這三塊料呢!」

眾人聽了哈哈大笑,隨即又說了幾句小時候爬牆上房、給學堂先生鼻煙壺裏放胡椒面,結果被王爺行家法,差點把屁股打爛的糗事。

只聽那年輕人停頓了片刻,似乎是在斟酌用詞一般,隨後道:「此一時彼一時,你們說的那都是哪年的黃曆了?聽我阿瑪說,當初之所以裁撤漢軍旗,根本不是因為那點錢糧。咱大清國運昌隆,聖天子在位,還能缺那點銀子不成。是他們不能打仗了,一個個過的跟大爺似的,要之何用?」

阮元聽了這話,雖說感覺有些彆扭,但也認為在理。這事他以前曾聽別人講過,那人叫江藩江子屏,是他的同鄉兼好友。

江藩當時說的很清楚。自世祖入關,尤其是三藩之亂后,朝廷便將駐防八旗分散駐紮於全國的要害地區,以求防患於未然。各地八旗的駐防特點是以點聯線,在全國大致形成了五條防線:長城、黃河、長江為三橫,運河與沿海為兩縱。駐防八旗憑藉這三橫兩縱共五條駐防線,再加上綠營,便在關內織成了一張嚴密的駐防網絡,任何異動都能隨時派出大軍予以迅速撲滅。

然而隨着關內再無戰事,朝局的日益穩定的情況下,一些駐防點或駐防線便逐漸失去了其原有的軍事價值。特別是在西北平定后,朝廷逐漸削減內地及江南駐防,將多餘兵額以京城滿蒙八旗頂補,調往西北駐防。

譬如在乾隆二十六年的明發上諭中,皇帝要求禁旅八旗內擇成丁有家室者,每旗各派馬甲、養育兵四十三名發往綏遠城駐防當差,隨後將綏遠城駐防漢軍全部撥往直隸和山西兩省充補綠營。至於遣赴涼州庄浪駐防之兵,即於西安滿洲兵內挑選。所遺之缺,又將余丁頂補。於省城滿洲人等生計,大有裨益。

自乾隆二十二年兆惠平定準噶爾部叛亂后,漠西蒙古準噶爾部的叛亂活動基本肅清。以此為契機,朝廷便對全國的軍事部署作了重大調整。考慮到漢軍出旗之必要,皇帝多次申明出旗措施,便加快了漢軍出旗的速度。

阮元這一走神,就漏過了不少隔壁的談話內容,只聽那年輕人又道:「這幾年什麼情況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頭兩年就不說了,那個北......」

年輕人突然把聲音降的很低,阮元都聽不到了,於是急忙學着黃鎔把耳朵貼在了牆上。

「......六月間那一場把章佳家的那位都給打吐了血,富察家老三拼了命才保住了吉林。唉!聽我阿瑪說,這回又折了兩萬多八旗!」

只聽一人驚呼道:「什麼?!又是兩萬!天爺,這前前後後都栽進去多少人了?」

「噓~~富老二,你他媽說話能不能小點聲!再扯你那大嗓門,爺他媽還不說了!」

「我大哥前年從北邊回來,託人花銀子去了伊犁。說什麼寧願喝風挨凍,也絕不跟那姓趙的對上,我說呢,原來還有這麼檔子事!」

年輕人又道:「咱們滿人滿打滿算就這麼幾十萬,真要都拼沒了,老爺子也不答應。這不頭些日子調青州兵和西北綠營出關,要不把這些丘八抬旗,誰知道會出什麼么蛾子!」

一屋子人長吁短嘆一陣,只聽那年輕人又道:「跟你們說件稀罕事吧,聽了可別鑽桌子底下去。」

「二爺,瞧您這話說的,哥兒幾個雖說沒在軍中,不能上陣殺賊,可也不是慫包蛋啊!你們說是不是?」

「就是!」

「給老子一桿火槍,一槍崩了那個姓趙的王八蛋!」

「瞅你那點能的!吹牛皮也不怕把屋頂掀了。」年輕人沉默了片刻,緩緩道:「去年羅剎入寇你們都知道吧?」

「知道啊,不就是紅毛么。邸抄上不是說都給打回去了么?」

「一群蠻夷。照我說,就該把東直門那幫羅剎都給咔嚓了才好!」

「哎喲,有這好事,老敏到時候你可得言語一聲。哥幾個幫個忙出把子力氣還是不在話下。」

「停停停!都他媽閉嘴,先聽我說完。」

阮元聽的好笑,捂著嘴不敢出聲。就聽那年輕人繼續道:「什麼狗屁打回去了,連齊齊哈爾都差點兒丟了。實話告訴你們吧,是那姓趙的,就帶了六百兵,一仗就把一萬多羅剎給收拾了,還俘虜了一個什麼什麼少將。」

這話說完,隔壁屋內頓時鴉雀無聲。而這邊的阮元和黃鎔也都滿臉愕然,相互對望,心說六百破一萬,這還是人嗎?

此時阮黃二人還要再聽,就聽院內一聲檀板響。隔壁屋內有人道:「石寶珠要出來了!」

阮元和黃鎔走到窗前,拉起帘子,只見從三進的月亮門內,走出兩個身穿戲袍之人。

兩人看上去都是大約十三四歲的年紀。為首的那位為首那個一副書生打扮,看上去十分清秀俊朗。而跟在他面的那位,卻是眉鎖春山,目澄秋水,粉頰上還暈著兩個酒渦,似笑非笑的低頭斂手,體態裊娜,腳步娉婷。

等兩人走進暖棚,後面那人抬起頭來,朝着左右兩廂和對面的堂屋內瞟了一眼,嘴角微微一笑。

「好!」暖棚外各屋中的看客一片叫好。

阮元仔細端詳那人,只見對方雪膚玉貌,媚眼橫波,越發顯得光容綽約,豐彩飛揚。

他不禁脫口道:「正器兄,這不是女人嗎?」

「這就是石寶珠。」站在他身邊的黃鎔微微一笑,隨即慢聲低吟道:「丰神楊柳色芙蓉,故故嫣然一笑逢。好事兒家都佔得,歌聲初轉酒初濃......」

不等黃鎔說完,就聽暖棚內鼓板輕啟,笛聲悠揚,那石寶珠一抬衣袖,隨着笛聲唱了起來。

「朝來翠袖涼,薰籠擁床,昏沉睡醒眉倦揚,懶催鸚鵡喚梅香也。把朱門悄閉,羅幃漫張,一任他王孫駿馬嘶綠楊。夢鎖葳蕤,怕逐東風盪。只見蜂兒鬧紙窗,蝶兒過粉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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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四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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