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章 兄弟密議

第五百四十章 兄弟密議

乾隆五十六年辛亥月辛亥日,也就是六月初八的下午,率領三萬大軍已經抵達避暑山莊十二天的乾隆,終於接到了庫倫辦事大臣松筠和蘊端多爾濟聯名發來的八百里加急告急。話說人越老就會變得越發固執,更何況像乾隆這樣一位乾綱獨斷近六十年的皇帝。他早就習慣了事必躬親,而且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十分自信。對於幾位漢人大學士的勸諫,希望其坐鎮圓明園,不要御駕親征,乾隆則直斥這些人「昏聵迂腐」。這是御駕親征嗎?才不是呢!人家只是按常例秋獮木蘭而已,就是兵帶的有點多罷了。乾隆雖然一直效法康熙,但他從來不會搞御駕親征,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才是他最擅長的。天子御駕親征,一方面是為了給自己的士兵以鼓舞士氣,告訴他們一定要繼續堅持下去,勝利就在眼前;另一方面也為了告訴敵方的士兵,讓他們趕緊棄械投降,商量求和條件吧。然而對於被乾隆視之為生死大敵的北海鎮來說,很明顯,這兩條都不符合。事實上從一個月前開始,乾隆和阿桂、和珅、王傑等人根據手頭掌握的情報,便已經確信北海軍要南下外蒙。這之後福康安又接連發來兩封奏摺,詳細說明了他對趙新的認識。由此,滿清君臣這才洞悉了趙新這兩年南北動武的意圖。經過深思熟慮,乾隆最終決定還是北上熱河。此舉一是為了給喀爾喀貴族王公們打氣,表示大清不會放棄他們;其二就是一旦戰局對己方有利,他就會派兵北上支援;其三么,萬一形勢不妙,還可以把哲布尊丹巴帶回北京去。滿清目前除了讓山西和直隸的綠營開始往張家口陸續移動,甘肅、青海等地的軍隊也正在向山丹集結,以便從阿拉善厄魯特旗進入外蒙。眼下滿清君臣都知道,想跟北海軍打陣戰根本沒戲,於是經過數次沙盤推演,乾隆決定將杭愛山作為主戰場,用蒙古騎兵的快速機動和複雜地形抵消北海軍的武器優勢。此時在避暑山莊麗正門外偏東南方向的一座幾層進深的大院落里,被稱為「天子之下第一人」的和珅正站在書案前揮毫潑墨,筆走龍蛇。他寫的是一首七言絕句,但卻沒寫題目:「鎮日濃雲郁不開,塞雲挾雨去仍還。空階淅瀝涼孤枕,惟有蛩聲入夢來。」一旁服侍筆墨的妾室蘇卿憐等和珅放下毛筆,連忙將溫熱的毛巾遞到對方手中,微微皺眉道:「老爺,您這......」「怎麼了?」已經四十一歲的和珅放下毛巾,抬手摸了摸蘇卿憐那凝若瓊脂的臉頰,微微一笑。有道是「詩為心聲」,雖然和珅一天到晚都是面帶微笑,連家人都覺得其城府難測,可投射在詩詞上的心思卻是很難掩飾的。蘇卿憐是歌伎出身,自幼能歌善詩詞,色藝兼勝,她一眼就看出和珅有心事。能讓自家老爺鬱悶的「塞外濃雲」是什麼?蘇卿憐覺得眼下也只有那個令朝野市井噤若寒蟬的北海鎮了。於是她面露憂色道:「老爺這詩寫的是真好,只是這字裏行間的意味......」和中堂的文學水平其實挺高的,曾先後擔任四庫全書館、方略館、國史館、清字經館的正總裁,文淵閣提舉閣事,三次擔任殿試讀卷官、教習庶吉士,兼任翰林院掌院學士等。這絕不是一個只會貪污拍馬屁的小丑式人物能擔當的,即便是再得乾隆寵信也不行。連文學大家袁枚都曾贊他:「少小聞詩禮,通侯即冠軍;彎弓朱落雁,健筆李摩雲。」在另一時空已經成為景點的恭王府內外,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遊人唾斥「貪官和珅」,然而這些人里卻幾乎沒人看過和珅的詩集;很多人被風行一時的戲說劇所誤導,把這位叱吒乾隆晚期朝野的歷史人物當成了小丑。但是如果仔細讀過其遺作並了解其心志后便會明白,和珅的複雜絕非可以一言醜化而否定的。聽到蘇卿憐欲言又止,和珅明白她想說什麼。對於北海鎮,和珅只有四個字可形容,勢大難治。也正是因為心底有此想法,寫詩的時候情緒便不免流露。此時下人來報,說二爺來了。和珅先是讓下人請和琳來書房說話,然後湊到蘇卿憐耳邊嘀咕了幾句,弄得對方一臉通紅,然後白了和珅一眼退下了。和琳進來的時候,穿着錦雞補子,一身官服翎頂輝煌。他今年三十七歲,比和珅小了四歲。兄弟二人個頭、身材都差不多,臉龐眉眼也相似。只是因為這兩年一直在外奔波,面相看上去比和珅還老些。從去年開始,和琳從湖廣道御史調任兵部右侍郎,負責給坐鎮吉林的福康安大軍籌劃糧草。官是升的挺快,可這辛苦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見過皇上了?」「申時遞的牌子,等了一個時辰。結果宮門都落鎖了也沒叫進,就想着過家來看看。」和珅點點頭,道:「先去把衣服先換了,松泛松泛,還沒吃飯吧?」「在麗正門外就吃了個火燒。哥,你急着讓我來熱河,到底是什麼事啊?」和珅笑着擺擺手,讓和琳先去更衣,然後又親自吩咐安排飯菜,並囑咐劉全的兒子劉印,一會兒他有事跟和琳說,誰也不許進這院子。兩刻鐘后,和琳更衣洗漱完坐下來吃飯,和珅則半躺在安樂椅里拿着本書打發時間。和琳知道自己哥哥忙,今天能抽出時間找自己談事已是難得,於是他將粳米飯就著野雞崽子湯泡了,三兩口扒拉完便不吃了。「哥,我知道你忙,有什麼事你還是先說吧。」「這次特意讓你回來,」和珅把書扔在一邊,斂了笑容道:「是想讓你跟姓趙的那邊聯絡一下,給咱家留條後路。」「啊!」和琳臉色頓時就變了,他顧不上別的,急忙起身來到書房門口,朝外面張望。和珅見弟弟如此模樣,搖頭苦笑,隨即招手道:「你坐下,院子外頭有人看着,誰也進不來。」「哥,形勢已經到如此地步了?!」和珅微微點了點頭。從去年北海軍大敗沙俄之後,他就已經看清了,趙新這個人行事乖張難測,不按常理出牌,然而一旦出手就是雷霆萬鈞,千軍橫掃之勢。除非朝廷調集天下數十萬兵馬一齊壓上去,否則僅憑幾萬人根本奈何不了他。然而調動數十萬兵馬那也就是說說,紙上談兵可以,根本沒有實操性。打仗其實就是打後勤,幾十萬人的軍需糧草調撥誰也玩不轉。「可,可皇上對咱家恩重如山,這事......」和珅抬頭看着房頂上糊的白紙,目光幽幽,輕聲道:「正是因為皇上對我恩重如山,我才會這麼做。這事我已經想了一年多了。」「此話怎講?」「這話我今天就說一次,以後也不會再提。」和珅起身湊到和琳耳邊,用微不可查的聲音道:「咱家的家產你知道有多少?說實話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一億墊底,兩億不算多。」我滴個老天爺啊!兩億還不算多!和琳聽完下巴差點脫臼,只覺背後一陣一陣的冷汗唰唰直冒,很快就濕透了裏衣。「這事從前年那位病倒我就開始琢磨了,」和珅盯着弟弟的眼睛,沉聲道:「要是沒有那姓趙的,咱家不管是誰當皇帝都會穩如泰山,誰都搬不倒我。可是你要知道啊,這仗已經打了五年了,朝廷就沒討過一絲一毫的便宜,銀子花海了去了!不管後面是誰坐上那個位置,第一道難關就是沒錢。」「皇上今年都八十了,就算再有雄心,跟姓趙的也耗不過了。繼任的要是想對付他,就得窮盡天下之兵才行,可是哪有那麼多的銀子啊!吏治、練兵不說,這些年水旱天災不斷,治河又是好大一筆開銷。實話告訴你吧,這朝廷,已經爛到骨子裏了,不動真格的是不成了!」「新皇繼位一定會朝我下手,因為只有咱家的銀子最多!」「你哥哥我管着尚虞備用處,好多北海鎮的事只有我和皇上才清楚。那位不是個嗜殺的,對滿人也給出路。北海軍有支兩千人的騎兵,裏面大部分都是咱們滿人的降兵......」和珅將北海鎮的事一項一項掰開了揉碎了說給和琳聽,其中有很多都是秘聞,和琳根本就不知道。「你現在負責給福瑤林籌辦糧草,吉林那邊什麼情況就不知道?」「知道是知道,他福瑤林還是挺不容易的,馬上治軍,馬下治民。前一陣還砍了二十幾個陝西軍官的腦袋立威,軍紀好了不少。」「唉~~他那也是做給某些人看的。」和珅嘆了口氣,繼續道:「從前年大沽口的事我就看明白了,北海鎮要是想進關,隨時都能進。福瑤林那幾萬人根本擋不住。不過我一直不明白,姓趙的為什麼要放着福瑤林不打。」和琳眼珠瞪的溜圓,難以置信的道:「哥,你是說福瑤林和姓趙的......」「不會!這天底下別人要是通北海鎮......呵呵~~可福瑤林決計不會,他是皇上一手帶大的,情同父子。」和珅遲疑了片刻,摸著剃的光亮的腦門道:「說實話,我現在唯一看不懂的,就是那姓趙的為什麼不打吉林烏拉,非要留着福瑤林那幾萬人在眼前晃悠,他難道不知道『卧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的道理?」和琳遲疑的道:「我聽說寧古塔那邊北海鎮就放了五千人,琿春那邊也只有不到三千人。想用八千人打......」和琳說到這裏突然停住了,他想起前幾年北海軍用七千人大敗明亮數萬人的事了。是啊,幹嘛放在眼前不打呢?打下吉林烏拉,之後到盛京就是一馬平川了。和琳話鋒一轉,換了個問題:「哥。皇上待咱家也不錯啊,去年還把十公主下嫁到咱家......」「皇上對我自然沒的說,我和珅也願意肝腦塗地,就算後面上來的人想要我腦袋我都沒有二話!可是你嫂子怎麼辦?你怎麼辦?你兒子伊綿怎麼辦?咱兩家這百十口子難道都跟着我一起陪葬?憑什麼?!」和珅口中提到的「伊綿」,是和琳唯一的兒子。歷史上和珅倒台後,其子豐紳殷德雖然因為是額附倖免於難,可之後幾經嘉慶貶斥,閉門思過,三十多歲便鬱鬱寡歡而終。至於和琳的兒子豐紳伊綿也沒能倖免,先是由公爵改襲三等輕車都尉,后又罷免了乾清門侍衛的官職,最後竟淪落成了街頭的算命先生。歷史上豐紳伊綿趁著給堂弟辦喪事之際,整理了伯父、父親和堂弟的詩作刻印成書,起名為《嘉樂堂詩集》。後人這才從中看到了和珅處在「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時代里,那點發自肺腑的無奈和鬱悶。和珅自己看得很明白,別看他權傾朝野,號稱一人之下,可從來沒有脫離過乾隆的控制,他不過是皇帝的一個髙級奴才而已。事實上得虧有趙新的出現,一而再再而三的收拾滿清,使得清廷國庫空虛,為了獲得足夠的軍費,導致地方吏治癒發腐敗,而在這樣的亂局之下,和珅才一點點琢磨過味兒來。除此以外,乾隆的身體狀況也是讓和珅警醒的重要原因之一。話說乾隆自幼身體健康,幾乎沒生過什麼大病;除了在73歲時因「氣滯」發作而未能親赴地壇祭地外,另外就是前年北海軍兵臨大沽口時病倒了好幾天。由於保養得體,八十歲的乾隆除了思維有時會有遲緩,外表上並不顯衰老,要是不知道的人看到他,會以為才只有六十齣頭。別人不知道,和珅可是最清楚,前年那場病險些就要了乾隆的老命。而當他在潮音寺結束和北海鎮的談判趕回京城復命,親至乾隆床前恭聆聖訓時,一旁的嘉親王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曾流露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讓和珅心驚肉跳。那情緒不是別的,是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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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四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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