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口之家
楔子
天色低沉，潑墨一樣緩緩流動的陰雲，乘着微風，彷如在微微泛黃的宣紙上作畫一般，靜謐的，晦暗的，氤氳擴散。
原本明亮豁達的山林突然間彷彿失去了所有的光彩，變得異常沉悶晦澀。
遠處，一座座看起來並不算如何高大的山巒起伏跌宕，如同巨龍般橫亘在天與地的交接處。樹林陰翳，隱隱間蒼墨若畫。
一處山谷隱逸在這密集的山林中，炊煙裊裊升起，伴隨着從山中吹來的空氣，徐徐盤旋，上升，點亮了潑墨畫中的一絲生氣。
是意境，無限拔高。
視野拉近，村屋茅舍掩映而出。青石板鋪成的道路，高低不平、磕磕絆絆的延伸向村子的另一邊；牆壁是不規則的石塊壘成，看似斑駁頹唐的不堪大任，卻硬是經受住了時光的磨洗。
扛着鋤頭的農夫，提着獵叉，背着獵物的獵人，在崎嶇的青石板路上撞見了，友好的打了個招呼，擦肩而過。婦人圍着圍裙在火灶旁忙碌，大聲呼喊著在院中玩泥巴的孩童。還有一位滿臉皺紋的老者，抽著旱煙袋坐在門檻上，靜靜的注視着門前的石板路，目光平靜而深邃，若有所思，似在清點這條蜿蜒崎嶇的道路經歷了多少風霜。
一切平靜而安詳……
故事便從這個宛若世外桃源般，卻貧困窘迫的山村說起。
第一章三口之家
這處山村一共也只有幾十戶人家，房屋稀稀拉拉的沿着山谷而建。時近傍晚，村中一處較為寬敞的空地上，幾個年幼的孩童聚在一起。一株虯曲的老樹立在那兒，枝幹顯得蒼勁有力，茂密的樹冠就像一把張開的大傘，遮蔽了近半的空地。
被圍在中間的是一個穿着打滿補丁的、紅花布衣服的小女孩，看樣子只有七八歲大小，肩上背着一個破爛的小竹簍，裏面裝了幾根乾枯的柴草。
小女孩看起來十分委屈，衣服上沾滿了泥土，似乎摔了一跤。她倔強的咬着嘴唇，小臉因為強忍着因某些原因而不願意哭出來的酸楚，而顯得有些蒼白。四周有三個小男孩一個小女孩，年齡都差不多大小，但明顯的都比被他們圍在中間的小女孩大出一兩歲不止。
四個人指著中間的小女孩，興高采烈的蹦著，跳着，轉着圈，大聲的唱着幾句歌謠。他們唱道：
「小野妞，沒人要，
扔在山裏喂野狗，
狼不聞，狗不咬，
被個老頭抱家了！」
唱完一遍，四個人一同大笑起來。被圍在中間的小女孩將嘴唇咬的更緊了，瞳孔閃爍著，兩顆晶瑩的淚珠在眼角擠了出來，泛出倔強的光澤，但她依然強忍着，不讓淚珠落下來。
一起的四個孩童更大聲的歡呼起來，正當他們準備再唱一遍歌謠的時候，一道瘦弱的身影突然闖進了這片空地。
「你們四個混蛋，不準欺負我妹妹！」
瘦弱的身影發出野獸般的怒吼，四個大笑的孩童嚇了一跳，尖笑聲戛然而止。委屈的小女孩聽到聲音，心中頓時一喜，眼中掠過一道明亮的光芒。「是哥哥！」小女孩興奮起來，仿若在迷茫的汪洋中找到了可以讓她依靠的彼岸。
一個頭髮剃的光光，只在額頭上方留着一撮頭髮的男孩，很快的反應過來，很害怕的大喊起來：「小野妞哥哥來了，大家快跑啊！」說着，拔腿便跑。其餘三個孩童動作同樣不慢，做鳥獸狀，四散而逃。
突然闖進空地的瘦弱男孩，速度奇快，空氣化作呼呼的風聲從他耳旁匆忙劃過，就似一匹怒吼的狼，一個飛撲就撲倒了第一個逃跑的小男孩。
額頭上方留着一撮頭髮的小男孩重重的跌倒在了鋪着一層紅褐色泥土的空地上，他的額頭、鼻尖和一側的臉頰上都粘了一層泥土，下嘴唇也似乎在跌倒時被自己的牙齒咬了一下，流血了。他開始大哭起來，不知道是因為心裏的害怕，還是因為跌倒時的疼痛。
瘦弱男孩兩腿張開坐到了他身上，左手野蠻的抓住他的衣領，使勁的往地上摁，不讓他起身。緊接着，瘦弱男孩的右拳便如雨點般的傾瀉下來，一拳快似一拳，一拳狠過一拳的擊打在他的背上。
「讓你混蛋欺負我妹妹，讓你混蛋欺負我妹妹……」
背上吃痛，趴在地上的小男孩哭聲愈發的慘烈。
站在空地中央，背着竹簍的小女孩看到哥哥與人廝打的場面，渾身不由一緊，兩隻小手緊緊的握成拳頭，膽怯的蜷在胸前。怔了一會兒，小女孩咬咬牙，揮舞著孱弱的手臂跑了過去。她拉扯住了哥哥揮起的拳頭，怯生生的嗡嚶道：「別打了哥哥，咱們回家吧！」
瘦弱男孩橫著兩道濃眉，怒目而視，臉色兇狠，可當看到小女孩同樣瘦弱的小臉時，心腸一軟，怒火頓時煙消雲散。
「哼，」瘦弱男孩猛的撒開抓着對方衣領的左手，「再敢欺負我妹妹，小心我打爛你的頭！」撇下一句惡狠狠的警告，瘦弱男孩拉起妹妹的手，兩人興高采烈的離開了。
「嗚嗚嗚嗚……」被打的小男孩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來，兩隻衣袖不停的擦拭着眼淚，一邊大哭着，扭扭捏捏的向家中走去。嘴裏還不停的嘟囔著「報仇」「告狀」「打你」之類的話。
一陣短暫的喧囂，村莊又漸漸的安靜下來。
虯曲老樹守候的空地對面，一個背着行囊的中年漢子抱着雙臂靜靜的站在青石板鋪成的小路上，他低頭看着空地，面容平靜的看不出絲毫喜怒，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顯然，剛才空地上發生的一切，他都看在了眼裏。
他的腦中不停的回放着一個他剛剛看到的畫面：一道瘦弱的身影突然闖入了他的視野，動作勇猛，身手迅捷，就像一隻發怒的野狼，飛撲向他的獵物。
中年男子心中充滿了驚嘆，因為那道身影的動作實在是太快了，遠遠超出了同齡人該有的速度。還有他表現出來的那份勇猛和果敢，都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呆立了良久，中年男子好像終於下定了決心似的，眼神忽然變得明朗。扶正了肩上的行囊，隨即款步向村莊深處走去。
同樣是空地對面，一座破舊頹唐的茅屋立在那裏，茅屋牆角下的陰影里，一個右手拄著彎曲木杖，左手扶著牆壁的老者默默的站在那裏。他的背部嚴重的佝僂著，在昏暗的陰影中顯得是那樣的孱弱。
老者艱難的喘著氣，乾枯的手臂不住輕微的顫抖著……他的心中一陣絞痛，是酸楚，是無力的自責，更是不甘心的嘆息……
乾澀的眼角有兩片淚花閃現，晦暗中，就連眼淚也變得那般乾澀！
到了最後，老者只能默默的離開。
山村一角，一座更加破舊頹唐的茅屋，孤零零的坐落在凸起的土坡上。四周佈滿了荒蕪的灌木叢和野草藤曼，一條土黃的小路彎彎曲曲的，通向茅屋前那用枯木樹枝圍成的籬笆小院。
小院中的黃色土壤鬆散而貧瘠，卻被打理的乾乾淨淨，連一棵野草也尋不見。不光如此，院子兩邊還種上了幾隴青菜苗，雖不旺盛，卻是一份希望。籬笆旁邊搖曳著幾株瘦小的植物，那是幾株菊花，孤單，卻頑強的生長著。
院子的籬笆門被打開，身體瘦弱的小男孩牽着妹妹的小手，兩人一蹦一跳的跑了進來。小女孩背上的竹簍已經到了哥哥身上，裏頭還裝滿了黑黢黢的乾柴。
「爺爺，我和妞妞回來了！」瘦弱的小男孩一進院子便高興的喊了起來。
「吱呀」一聲，茅屋前那半掩的、陳舊的黑色木門被一隻乾枯的手掌完全打開了，露出茅屋裏一道佝僂的身軀。那是一位年近七旬，依然頑強的與命運做着鬥爭的，值得令人尊敬的老者。
老人笑臉如花，在陰暗的茅屋中無私綻放，如此慈祥，如此盎然！
「啊，是林青和妞妞回來了呀！」老者高興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畫面停滯……
此刻，還有什麼煩惱的事情能夠打擾這個幸福的三口之家呢？
第二章神秘來客
茅屋中的擺設，亦如茅屋本身所表現出來的那樣，簡單，破爛。屋子大概有二十多個平方大小，昏暗的光亮從半掩的房門和殘破的窗戶中射進來，努力的讓這個房間不會因為夜晚的來臨而陷入黑暗。
房屋深處，靠着牆壁成直角形擺放着兩張應該是床的傢具，一張長而窄，另一張短而寬，上面放着泛黃的褥子還有棉絮。那應該是床吧！
笑聲忽然從窗子下面擺放着的正方形桌子周圍傳來。爺爺正對着窗子而坐，不甚明亮的光線照在老人的臉上，無情的歲月在老人臉上刻下了數不盡的、縱橫交錯的溝壑，可即便是最深的皺紋也無法掩蓋那發自內心的笑容。
哥哥和妹妹坐在桌子兩側，右手握著筷子，左手各自抓着一大塊煮熟的地瓜。妹妹貪吃的鼓起兩個腮幫子，活像一隻呱呱叫的青蛙。爺爺因此發出笑聲，老態龍鐘的連牙齒都沒剩下幾顆。
桌面上坑坑窪窪儘是凹痕，中間還破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積攢了不知道多少時月的塵垢，早已將整張桌子都抹刷成了黑色，看不出本來面目。
三隻邊緣都有些破損了的陶碗放在三人面前，半碗清湯，裏面飄着幾顆米粒。
這是他們的晚飯。
桌子中央的窟窿旁邊還放着一隻大碗，碗沿上橫放着一跟手腕粗細的地瓜。爺爺看看大碗上擺放的地瓜，又看看桌子兩側正狼吞虎咽的孫子和孫女，不由笑了。只是這次的笑容中卻有着一絲苦澀。
已經記不清吃了多少時日的地瓜，小男孩和小女孩依舊吃得津津有味。他們從不抱怨，從不提出任何讓老者感到為難的要求，儘管苦，可他們深深的愛着眼前這個慈愛的老人。他們愛他，也深深的愛着這個家！
「爺爺，你也吃啊，這地瓜可好吃了。」林青坐在高高的長凳上，兩隻胳膊肘斜撐在桌面上，懸空的兩條腿一前一後的踢著。
老者笑了笑，道：「好，爺爺也吃。」說着，伸出兩隻乾澀的手，將大碗上的紅薯掰下了一個把兒，放在嘴邊咬了一口，笑的更燦了。
林青捧起比他的臉還大出一圈的大碗，灌了一口清湯，終於咽下了噎在嗓子眼裏的地瓜。男孩喘了一口氣，放下大碗，突然十分興奮的扭頭說道：「爺爺，等我長大了一定要賺好多好多的錢，然後蓋一座大房子，還要買好多好多的好吃的，都給爺爺吃。」
「是嗎？我的小林青可真有志氣啊！」爺爺讚許的伸出手，撫摸著男孩滿頭刺蝟一樣頭髮的小腦袋。
「我要，我要，我也要好多好多好吃的。」妞妞立刻昂起嬌小的下巴，很是一本正經的對小男孩嚷道。
「嗯，」小男孩使勁的點點頭，「一定，給妞妞也買一大堆好吃的，還要買好多好看的花衣服，妞妞穿上一定很好看，嘻嘻。」說完，男孩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小女孩高興的手舞足蹈，兩隻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形，不住的大叫道：「噢噢噢，有花衣服穿了，有花衣服穿了……」
「哈哈哈哈……」老者又忍不住大笑起來。
夜，寂靜如斯。
群山中一點微亮的光芒，孱弱的若風中之燭，卻點燃了黑暗中兩顆幼小孤獨的心靈。
希望，在延續！
笑聲，在山谷中久久傳遞……
第二日清晨，陽光穿透雲層打在樹葉上殘留的露珠上，映射出一團明亮的光澤。這座坐落在山村一角，在孤獨中守候的茅屋，十分突兀的迎來了一個神秘的客人。
林青和妞妞早已經背着竹簍上山撿柴去了，只留下老者一個人在院子中打理著幾隴青菜苗子。
「喂，老丈，在下打這裏路過，能不能進來討碗水喝啊？」
一道洪亮的聲音突然傳進老者的耳中，老者吃了一驚，抬起頭眯着眼睛看向院子外的籬笆門。
那是一個壯實的中年男子，寬闊的臉盤以及中庸的五官，讓人看不出他是個奸惡的壞人。老者眼中突然亮了一下，中年男子身上穿着帶斑點的淡金色長袍，長袍表面上浮現出一層明亮的光澤。顯然，那件長袍是貴重的綢緞做成，比老者身上的粗布衣服不知道貴重了多少倍。
這個男人身份不俗，老者心中如是想道。
「進來吧，山村窮舍別的沒有，水還是有的。」老者沙啞的聲音說道。隨即拄著木杖進屋舀水去了。
中年男子推開籬笆闊步前行，只幾步便來到了茅屋門前。透過窗戶，他看到了屋內擺放的桌子和板凳，便又朗聲說道：「老丈，能不能讓在下進屋歇歇腳啊？」
茅屋中傳出老者嗡嗡的話語聲：「進來吧，別老是在下在上的，我們山村不興這個，看你也是個體面人，只要不嫌棄，隨便坐吧！」
男子低頭步入房中，嘿嘿笑着道：「多謝老丈了！」四處打量了一眼，簡樸的房間即便說是家徒四壁也毫不過分。中年男子微微蹙了一下眉頭，遂拉過一條板凳，看也不看，就豪爽的坐在了桌子旁邊。
老者將一碗清水放在客人面前。顯然，中年男子的豪爽取得了老者的好感。老者笑着贊道：「好久沒有見過像你這樣懂禮數的外來人了。」
中年男子回之一笑，伸手請老者坐下，一邊說道：「老丈謬讚了，在……啊，譚某從貴庄路過，不知道能否請老丈為我介紹一下貴庄？」
「不過一窮鄉僻壤，有什麼好說的？」老者扶著桌子坐在了中年男子對面，口中雖然不願意，可接下來老者還是概略的介紹了一番。
老者緩緩講道：「我們這兒叫林家莊，整個村子總共有四五十戶人家，一多半的都姓林。」老者組織了一下語言，又道：「你也看到了，這裏地勢偏僻，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離開了村子連個人影你也別想碰見，離這最近的牛家巷也得走上一天一夜才能到。你要是想去趟縣城，還沒見着縣城的影子說不定一早就成了野獸的口糧。」
老者說話的語調，連同他板起的面孔都十分的嚴肅。中年男子忍不住大笑起來。「是嗎？那這裏可真是夠偏僻的啊！」中年男子笑着說道。
老者瞪眼盯着大笑的中年男子，想不通自個說的到底有什麼好笑，竟讓對方樂成這個樣子。忽的，老人自個也笑了起來，擺擺手說道：「是了，是了，看你的這身打扮，想來是個大有本事的人，這點兒難處肯定是入不了你的眼的。」
中年男子端起水碗一口氣喝了個精光，山泉水特有的凌冽甘甜讓他忍不住呼出一口氣來。「真是好水啊！」他端著空碗楞了片刻，眼珠子閃動着，似乎有話想說。
「嗯……老丈，」中年男子放下陶碗，碗底與桌面碰撞發出沉悶的響聲，他的神情忽然變得嚴峻，緊緊盯着老者的雙眼，一字一句的說道，「我知道您還有一個十歲的孫子和七歲的孫女……」
老者的雙眼猛縮一下，渙散的眼神忽然間變得異常凌厲。
中年男子將老者劇烈的反應看在眼中，謹慎的繼續說道：「在下想說的是，當您百年之後，您的孫子和孫女又該如何安置，您就沒有為他們的將來着想過嗎？」
「這……」老者渾身一震，心中砰地一聲，彷如被巨石撞了一下，神情立時變得萬分複雜起來。
老者放在桌面上的五根手指不時的蜷起又伸開，伸開又蜷起……突然騰地一下，老者猛然站起，目光如電，喝道：「你……你到底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