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章 野狐教主

二百七十章 野狐教主

自打二月被北海鎮釋放,恩海五月才回到京師。火器營的差事雖然停了,可恩海還襲著個一等子爵和雲騎尉,家裏在城外還有田莊和幾個鋪面;雖然一大家子幾十口人,生活上倒也過得去。

過了中秋節,朝廷傳出消息來,京營要擴編一倍,恩海這些人又看到了希望。他們這些從北邊回來的因為人數太多,所以也不存在什麼鄙視鏈,大家都是一個鍋里攪過棒子麵的。

起床吃過早飯,又跟管家核對了田莊和兩個鋪子上的賬目,眼瞅著就要到中午了。恩海這才換了身便服,帶着個長隨,溜溜達達的出門了。

恩海是鑲白旗的,家就住在東單牌樓附近,出門往南沒多遠就是崇文門。主僕兩人走了一會兒,到崇文門內雇了個馬車,朝前門大街的方向去了。

乾隆中葉以後,京師內外茶館遍地,主要集中在東起崇文門,西到宣武門這些地方;林林總總一百多家。這其中最為著名的要數前門大街的「天全軒」、「裕順軒」、「高明遠」、「東鴻泰」等,因為這裏離六大部的戲園子近,所以從中午飯前後到晚上戲園子開鑼前,有些大茶館里能同時坐滿四五百人喝茶聊天。

馬車在「天全軒」的門口停下,恩海等長隨撩開帘子,車夫放了腳凳,這才大模大樣的下了車。

天全軒的門臉很大,門口立正兩根兩丈多高的柱子,中間搭著一根橫呈,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單牌樓。橫呈上寫着碩大的三個大字「天全軒」,落款竟然是「童山蠢翁」。

「喲!恩爺來了。今兒您幾位?」門口的夥計看見恩海來了,連忙上前打千兒行禮。這幾個月恩海常來,已經是熟客了。

「我們主子約了朋友,找個包間兒。」恩海的長隨微笑着說道。

「得嘞!恩爺您裏邊兒請。」

主僕二人在夥計引領下進了茶館,迎面是個「紅爐餑餑鋪」,繞過後櫃,穿過腰栓后,才真正進了茶館。

天全軒名氣大,不光是鋪內陳設精緻,而且這裏時常有些文人墨客、唱戲說書的過來。此時茶館里已經坐滿了人,嗑瓜子打嚏噴,逗鳥兒說魚,你不想聽都往耳朵里鑽。

茶館掌柜的還是一如既往的乾淨利落,頭戴一頂六塊瓦的黑疙瘩小帽,穿着一身到腳面的藍色棉布大褂,翻著龍抬頭的白袖口,肩上搭著條雪白的帶手,正在四處張羅。他一看見恩海進來,連忙上前請安,親自引著到了一處僻靜角落,四周用屏風隔了。

這時代京師的茶館大都是八仙桌,大條凳。掌柜的說要換兩把圈椅,恩海擺擺手表示不用。他自從經歷過俘虜生活后,也沒以前那麼過分講究了。此時夥計拿着一個青花瓷提梁壺和一個青花瓷蓋碗兒過來。

照老規矩,壺裏泡著的是君山銀針。京師玉泉山的水因為水質偏硬,所以儘管茶館里什麼茶都有,可本地人還是以喝花茶為主。茶水價格高低不等,從一枚大子的碎末到一兩銀子的新茶都有。那掌柜的又命夥計從餑餑鋪那邊端了兩碟子點心和一些乾果,這才笑着躬身離開。

屏風外面,幾個茶客正在說魏長生,這讓恩海的耳朵就豎了起來。

「聽說了沒?魏三兒今兒在廣和樓登台。」

「咦?不是不讓他唱了嗎,怎麼還敢登台?」

「你那都去年的老黃曆了,不讓唱的是西秦腔,魏婉卿現在改唱崑曲了。」

「唔。那怎麼着,晚上去廣和樓?」

「當然啊!前天我還聽他唱了出呢,過癮!」

此時茶館內突然一陣喧嘩,似乎有什麼了不得的貴客來了。恩海對長隨道:「瞅瞅去。」

長隨出去很快回來,對恩海道:「爺,是魏婉卿來了。」

要隔往常,恩海必然會出去和魏長生打個招呼聊幾句;可他今天約了人,而且還是個熟人,所以只好耐心等著。

過不多時,屏風外人影晃動,一個身穿醬色長衫的健壯魁梧漢子被夥計帶着走了過來。恩海也不起身,衝來客笑道:「今兒可晚了,都等你半天了。」

對方不苟言笑,只是拱了拱手道:「有事耽擱了。」

來人正是鑲藍旗的官保。原本脾性根本尿不到一塊兒去的兩人,因為在富爾丹城俘虜營的日子,算是結下了不錯的交情。自從回到京師后,兩人隔三差五的就湊到一起喝個茶。

「夥計,先給來碗爛肉面。」官保一屁股坐下,對夥計吩咐道。

「得嘞!爺您稍坐,一會兒就給您端過來。」

等夥計離開,恩海笑問道:「怎麼?都忙成這樣了,連口碗也顧不上吃?」

官保道:「一大早兒去兵部了。好傢夥,從門口都排到東長安街了,餓的我前心貼後背。」說完就拿起塊點心吃了起來。

恩海搖頭笑道:「早讓你節前去的,你就是不聽。不說京營擴編,光說那五條大帆船和幾百門大炮,多大的油水!嘖嘖,咱爺們兒跟和中堂沒交情,要不也能混個好差事。」

兩人閑聊了一會,夥計把面端了來,官保呼嚕呼嚕的大口吃完,又喝了半碗茶,這才道:「是慶大人的幕僚找我。」

恩海面色一變:「你還想去北邊兒?」

「對,這口氣我咽不下。不跟他們明刀明槍的打一場,我對不住死的那麼多兄弟。」

「哎喲!你叫我說你什麼好啊!」恩海用扇子指著官保數落道:「你是在東邊敗的稀里糊塗,可我在南邊看的清清楚楚。這仗沒法打!」

「沒法打也得打!慶大人說的對,要是再不動手,過幾年咱們祖墳都保不住了!」官保放下茶杯,看着恩海道:「我知道你跟十一爺關係好,有他老人家護着你,這次不會讓你去北邊。不過我這回走後,這一家老小就託付給你了。」

恩海急道:「你這什麼話!咱倆什麼交情?兄弟,聽哥哥一句話,別搶著往前,火槍子可不長眼。」

官保沉默了一會兒,摩挲著茶杯緩緩道:「下個月初動身。到了之後先修城池,明年開春兒屯田。這回可不是幾萬人的小打小鬧了。福大帥正在山東那邊整頓綠營呢,聽說也要調過去。」

恩海道:「慶大人對你如何安排的?」

官保道:「副將。跟着明軍門麾下聽用。」

「行,那我就以茶代酒,恭賀老兄高升了。」

官保以前只是個參將,雖然曾戰敗被俘,不過此人是北歸的八旗將官中,少有的沒被趙逆打怕的傢伙;經常叫囂著整軍再戰。

慶桂聽說他在東路軍遭到炮擊時,並未倉皇撤退,而是臨危不亂,試圖安撫逃兵;於是便點名要了他。

「你呢?什麼安排?」官保放下茶杯,對恩海問道。

「媽的!想起這事就來氣。前些日子想着調去杭州,銀子花了,人也找了,結果又泡湯了!」恩海嘆氣道:「只能留在京營了,估計還是個參將。」

他說完這事,突然探身對官保低語道:「聽說了么?內務府有人向皇上提議,讓從咱們的俸祿里把贖金銀子給扣回來。」

官保一皺眉,他知道恩海消息比他靈通,問道:「哦?這個卻不曾聽過。朝廷眼下缺銀子?」

「怎麼不缺?」恩海掰著指頭一件件數着:「河南大旱、京營擴編、買船、造炮,哪一樣不是潑水一樣的花出去?我頭兩天聽戶部老圖叫苦,至少得這個數。」

說完,他就伸出兩根手指頭比劃了一下。

「二百萬?」官保剛說完,隨即就反應過來說少了。

「兩千萬!」

「噝!」官保倒吸一口冷氣,隨即道:「那和中堂這下可真夠受的,他到哪去籌劃這麼一大筆銀子?」話說自從和珅親赴琿春,將被俘將士都帶回后,他在京師旗人中的名聲高漲,很多人家都念着他的好。

恩海撇嘴道:「屁話!旁人不說,他能缺錢?他家裏比宮裏都富!」他瞅了瞅四周,隨即附耳低聲道:「你沒聽說嗎,現在天下的好東西,上等的都在他家,次等的才進宮裏。」

官保愕然道:「還有這事?」

恩海道:「中秋前我去十一爺府上請安,聽府上太監說的。」

「說說。」官保也有些好奇,連忙追問。

恩海口中的十一爺就是乾隆的第十一個兒子顒瑆。話說頭些年,八阿哥顒璇和顒瑆在宮中把賞珍玩,失手將桌上陳列的一個玉盤打碎,這玉盤呈碧綠色,直徑一尺,是乾隆帝最心愛之物,極其珍貴。顒璇見闖了禍嚇得差點哭出來,永瑆年輕卻頗有機智,想了想對哥哥說:「聽說和珅家藏有很多珍寶古玩,不如去找他想想辦法。」

於是兄弟二人找到了和珅。和珅聽說打碎了碧玉盤,故意裝出為難的神色說:「兩位爺,這種珍寶是海外進貢,豈是吾輩所有,奴才也沒有辦法。」八阿哥聽說碧玉盤是海外進貢,更加害怕乾隆嚴遣,不禁又哭出聲來。

顒瑆看出和珅的用意,便將其拉到僻靜之處,耳語發誓一定保密,和珅這才點點頭,對八阿哥說:「奴才慢慢去尋,能否找到,不得而知,明天再回兩位爺的話。」

第二天,兩兄弟如約來到和府,和珅從懷中取出一個玉盤。這個玉盤的色澤鮮艷,直徑有一尺五,比打碎的那個玉盤更好,兄弟二人感謝不已,持盤入宮,悄悄放回原處。

恩海低聲講完,對瞠目結舌的官保囑咐道:「這事你老兄一定要爛到肚子裏,千萬不要對外說。要不是咱倆的交情,我是決計不會講的。」

兩人在屏風裏聊著有的沒的,外面的一張八仙桌上,幾個人正在聊著戲曲的聲腔流派。

「眼下說什麼梆子不是正經玩意,可那弋陽腔,俗稱就叫揚州梆子。昔年崑曲盛行時,此調僅唱雜劇而已。其調平易學,首尾一律,無南北合套之別,無轉折漫衍之繁,一笛橫吹,習一二口便上口,雖其調亦有多種,如之類,就是正宗。此外、,亦其調之變,大抵以笛和者皆是。與弦和之四平調徽及梆子皆不類。」

說話的這人個頭不高,大約四十來歲的樣子。腦袋長成兩頭尖的棗核樣,一臉的細白麻子,鷹鈎鼻子疙瘩眉,剃著光光的下巴,稀落的頭髮總到一處也只筷子粗細一根辮子。

就這副尊容,走到大街上要是不認識的,任誰也猜不到這人就是曾享譽京師,被稱為「野狐教主」的「花部」泰斗,魏長生魏三魏長生。

在座一人合掌贊道:「婉卿這話有見地。昔年魏淡庵有言,由來河朔飲粗豪,邗上新歌節節高;舞罷亂敲梆子響,秦聲驚落廣陵潮。這不說的就是西秦吹腔么!」

魏長生拱手道:「我這番見地,都是雨村先生指點的。他曾說吹腔與秦腔相等,亦無節奏,但不用梆而和以笛子為異耳,此調蜀中甚行。實在愧不敢當!」

在座另一人道:「雨村先生一別數年,也不知眼下如何了。」

魏長生笑道:「剛好前些日子來信,先生說他現在住在萬卷樓里,每日覽平泉之勝,望煙霞繪輞川之圖。不勝快哉。」

「婉卿,聽說你打算南下揚州?」

「原本是想回四川看望雨村先生的,可巧揚州江老爺派人來請。我也想過了,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京師我是呆不下去了!」

「唉,你魏婉卿這一走,京城梨園太無趣了!」

自去年開始,西秦腔在京城各大戲園子被禁演了。步軍統領衙門發了告示,明令京城內只能唱昆、弋兩腔,不想改的,那您就改行吧!如果還要繼續唱,那就押送遞解回籍。

這裏面的原因很簡單,梨園行的水太深了!正確的說法是,雙慶部太火了,尤其是魏長生入班挑大樑之後。曾有好事者言,看戲不看「雙慶部」,昆、弋再多也枉然。

雙慶部為什麼火遍京城?還不是因為魏長生的。

誰知這話傳出后,把其他「六大部」可徹底得罪個遍。六大部都是唱昆、弋腔的,曲調清雅,而且不乏皇親權貴的支持。於是這些嫉恨的人藉機吹風,說中所述多為男女情事,表演中「粉戲」過多,實在有傷風化。

雖說是同行相忌,可魏長生的戲里的確有不少「粉戲」成分,於是他只得黯然離開雙慶部。這年月戲子唱的再好,名聲再大,可離開戲台他就什麼都不是。所以魏長生有時也會去京昆弋班改唱歌頌忠烈的教化戲。

此時茶館中的客人越來越少,魏長生一席人正在扼腕嘆息,突然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哼唱,那曲調竟是從來都沒聽過,而唱詞的內容也自有一番悲愴之情。

雖然哼唱的兩人聲音不高,腔調也唱的七扭八歪,可魏長生是什麼人,他剛聽了兩句就愣住了。在他面前,似乎有一扇從未涉足的大門正在向他隱隱招手......

「將身兒來至在大街口,尊一聲過往賓朋聽從頭。一不是響馬並賊寇,二不是歹人把城偷......捨不得太爺的恩情厚,捨不得衙役們眾班頭。實難捨街坊四鄰與我的好朋友,捨不得老娘白了頭。娘生兒,連心肉,兒行千里母擔憂。兒想娘來難叩首,娘想兒來淚雙流......」

直到哼唱漸漸低落,魏長生這才起身走了過去,朗聲道:「在下雙慶部魏長生,裏面坐着的可是恩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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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四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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