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六十七、來人啊,我要入宮!

二百六十七、來人啊,我要入宮!

當拉山前線。

山口大營。

剛飄過一陣雪,冰雹接踵而來。丸子大小的冰疙瘩自半空中摔落,砸在鐵甲上,發出噹噹的悶響聲。但比之六月的天氣,中秋過後的當拉山已是隱隱有了要大雪封山的架勢。

金阿貴挎著戰刀,掀開帳簾,迎面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

主帳內升了火,此時火勢旺盛,魏王趙碩已全身披掛,金阿貴單拳行禮道:「殿下,都準備妥當了,今年最後一戰,吐蕃人已是擺足了架勢。前寨兄弟們聽說殿下要親自督戰,早已磨刀霍霍,只等打完這一仗,便可窩冬了。」

「走吧,莫要讓達布久等了。」趙碩點點頭,認認真真地戴上兜鍪,帳中中郎執出帥旗,一行人魚貫出了中軍大帳,直奔前寨。

天空晦暗,零星的雹子也停了下來,只剩銅幣大小的些許雪花還在隨風亂飄。當拉山九月封山,十月便不可再進出。吐蕃人舉國堅守防線,此時已是到了最關鍵時刻。唐軍八月順當拉山口進佔星宿川,居高臨下與柏海之地遙相對望,雙方大戰數回,唐軍有意拖延,穩紮穩打,步步為營。遇敵弱時便出營襲擾,遇敵強時便退守山口營寨。蕃軍軍陣對壘,不及唐軍,雖佔據地利優勢,卻也煩不勝煩。

唐軍如彈黃一般,時而收縮蓄能,時而狂放釋能,比之吐蕃十幾年前在河西、隴右甚至安西對陣的唐軍來說,這支河隴軍隊更加地狡猾靈動。彷彿他們不是在打仗,而是在給吐蕃人放血,拖累他們的輜重,消耗他們的錢糧,從不輕言決戰。此戰術致使蕃軍後勤不繼,傷者無醫。數月之戰,蕃軍數十萬人日夜枕戈待旦,對於原本貧瘠的高原來說,更加雪上加霜。

今日之戰,吐蕃整兵三萬,力求奪回星宿川,穩住柏海防線。不至於在大雪紛飛的冬日裏困守冰湖,來年四月開山,不被唐軍自高處威脅。

要知道,出了柏海,便是出了當拉山,往後路途雖也有隘可守,但離邏些太近。往後又因地形原因,不適合大軍對峙。星宿川是前沿,也是吐蕃本土最後的橋頭堡。唐蕃在此處焦灼、反覆拉鋸,實則也在考驗雙方的忍耐力,誰先扛不住,誰就丟了戰場的主動權。

大唐在關前大營留有一萬五千主力,星宿川前線不過河隴新軍五千人而已,兵力稍有吃緊。但此時各處進展皆宜停滯,玄甲軍已回百穀城過冬。沿當拉山各處大營依據將令壘牆築城,囤積糧秣,業已準備窩冬。

唯獨星宿川,

仍處於激戰前沿。但趙碩不準備退縮,他深知此處戰略要地,若能堅守至明年,那便要省去不少事體。

路邊零星有一些破碎氈帳布片,那是上月發大水時被衝下來的蕃軍營帳。馬隊踏着這些破布片子一路向上,順山嵴眺望柏海,一路抵達星宿川大營。

此刻一陣剛剛打完,唐軍居高臨下,以弓弩射退了蕃軍第一回試探。蕃軍騎兵正在整裝,床弩被擺上了前線。唐軍新壘的寨牆三尺高,牆上零零落落地釘著如兒臂粗的弩失。散落的片石塊上沾著血漬,重傷軍卒在後營止血療傷,前營軍士也正自列隊,鼓號聲和調度聲此起彼伏。

「殿下今日要親自督戰,弟兄們可莫要讓吐蕃人沖入寨牆,若是驚擾殿下,看爾等項上人頭還能否安然吸上一口明年的冷風!」

一通鼓罷,全軍列隊完畢。忽聞后軍騷動,眾軍士回頭望去,只見一面「趙」字帥旗迎風飄揚,軍中頓時有人大吼一聲:「殿下到了!」

便群情亢奮,呼喊震天。坡下蕃軍也瞧見了那面與眾不同的旗幟,情知此乃唐廷皇子親自到場督戰,心中既驚又喜。驚的是此等惡劣戰場,主帥親自督陣,怕是唐軍要更加賣命。喜的是若能衝上坡頂,捉了這唐軍主帥,那便能令唐軍退兵,一勞永逸。

於是雙方都鉚足了力氣,頓時躁動起來。

蕃軍數千人排佈陣勢,緩步推進。唐軍依牆據守,弓弩上弦。伏遠弩藉著地勢,第一輪齊射便就有三百餘步,粗長的弩桿帶着風沒入了那烏泱泱的人群當中,也不知中弩者如何。

牆內令旗揮動,立時便「冬」一聲鼓響。

「搭弓!」

三隊弓手依鼓令聲抽箭搭弓,只等蕃軍逼近二百步,便又「冬」一聲鼓響。

「張弓!」

數百張強弓抬起。

「冬!」

第三聲鼓響。

「放箭!」

數百支箭失化作了一團烏雲,朝坡下蓋去。

蕃軍舉盾硬扛,騎兵自兩側繞出,開始加速。

坡下傳來了喊殺聲,唐軍第二輪齊射業已依鼓令射出。及得雙方近一百五十步,牆邊弩手齊射,蕃軍連人帶馬被射倒一片,但更多的敵人已是衝上了山塬。空中也傳來了呼嘯聲,蕃軍反擊的失浪鋪天而來。

雙方箭雨你來我往,其中夾雜着戰馬嘶鳴聲與寨牆被床弩射塌的轟隆聲。

及九十步,戰鼓聲密集起來。

前軍各處執軍法大聲呼號:「臨戰怯敵者,斬!臨陣退縮者,斬!護好軍陣,預備退敵!」

弓手們丟棄了步弓,抄起了地上擺放的重兵。中軍駐留緊緊護住主將趙二娃和他的令旗,矮牆上也豎起了長矛陣。

金阿貴瞧了一眼,此時離前線不過二百步,有些擔心魏王殿下的安危。可趙碩此時面無表情,騎坐馬上緊盯戰事。五百親衛軍自身後展開,手持拍刃,目光冰冷。

趙碩忽然問道:「金阿貴,趙二娃在此地守了多久了?」

金阿貴道:「回殿下,自上月攻佔星宿川后,他便一直駐守在此。不知可有不妥?」

趙碩搖頭,「此將乃元良族親,年歲尚淺。新曆三年初見時,不過十六。今年算算,也不滿二十。平涼眾將中,屬他年紀最小。打完這仗,調他回中軍吧。」

「已是說過了。」金阿貴道:「可平涼人殿下也是熟知的,有戰必應,有召必回。衝鋒陷陣,從不畏懼。莫說要招他回中軍,便是讓他督糧草,他都不願。也就只有個趙大柱,安安穩穩守在百穀城。這一員勐將,不在前線可惜了。」

趙碩笑笑,說道:「元良慣用趙大柱護守退路,他雖未曾與我明言,可我卻信他必有其中道理。平涼眾將中,趙吉利作風激進,英勇善戰。趙大柱沉穩,亦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許是這幾人兒時便一道玩耍,互相間的了解又是旁人所能知曉的?左右前線無虞,我只照搬元良排兵佈陣即可。」

金阿貴聞言不語,心中暗道,河隴今日確也全靠平涼。魏王帳下,半數為平涼系將領,且多處於險要職位。便是趙元良的姻親周集,還有周大丁幾個。若說西北人善戰,如此可見一斑。之前傳言趙元良許是要回河隴督帥,如今想想,若是他換了魏王,此刻的戰場,恐怕又是另一番景象。也不知平涼的軍將們,在趙元良的率領下,又會玩出怎樣的花活。

說話間,蕃軍前鋒已抵牆邊,唐軍長槍迭出,槍陣之下,吐蕃騎兵無功而返,遠遁集結準備二次衝鋒,步軍被一輪手弩射倒上百人,隨後雙方在牆內牆外展開混戰。此以逸待勞之戰唐軍最喜。唐軍喊一聲「殺」,便齊齊遞槍前進一步,就如在涼州營中軍訓一般,只消緊握長矛,並肩齊進,地上便就躺滿了屍體。少有跳衝進來的騎兵,被手執重兵的弓手們圍攻,連人帶馬當場砸成肉泥。

居高臨下,正面衝突,唐蕃優劣立判。只要不讓唐軍在這高原上長途奔襲,蕃軍來多少,都是送命。

趙碩不禁感嘆,趙元良讓把新軍拉上吐谷渾適應高原氣候,讓他們在祁連山上駐紮軍訓,為的便就是今日的從容不迫。吐蕃到底還是那個吐蕃,但吐蕃人卻已不再是十幾年前的吐蕃人了。這數十上百萬人擠在一處,等明年開春,吐蕃人該是連鍋都揭不開了。達布若是不乞降,大軍輕而易舉便能進佔邏些。

想到這些,便如做夢一般。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唐蕃之戰,一線平推,遠沒有自己想像地那般困難。唯有一點,那便是有趙元良與沒有趙元良的區別。此人舉手投足間,便徹底扭轉了唐蕃形勢。如今唯一要防的,便就是河西的結贊,與劍南的上勇武軍。他們若是回防,倒當真有些棘手。只是梁珅探報說,結贊這廝不滿達布為王,此時怕是呆在河西輕易不會動彈。在吐蕃王庭內部,聽調不聽宣屬於是。

這種人趙碩都不帶正眼瞧他,都什麼時候了,仍舊是婆婆媽媽的小心眼子。說句玩笑話,吐蕃若滅,其人當居首功。

是以,如今存在的變數就在劍南。徐王,他若是不幹蠢事還好,他若是干蠢事,皇甫隆雲的左軍便既要面對兩萬上勇武軍。

那他會幹蠢事嗎?

這個事趙正也仔細考慮過。

只是劍南之事,鞭長莫及。懷國公被自己人清理了個乾乾淨淨,劍南暗樁全滅。此時在朝堂上,趙正對於劍南約等同於睜眼瞎子,只能全部靠猜。劍南當前是在重組軍力,南詔雖然去年佔了便宜,但畢竟偏遠部落,亦不圖中原,只烏蒙部有些擾邊。其餘諸部倒也不太首肯北犯,反倒是對安南興緻濃烈。大唐與吐蕃開戰後,安南戰略收縮,南詔腳步緊跟,如今已是佔領了半個半島。

這是安郡王為了談和,做出的戰略讓步。本着只在一個方向用兵的原則,若要說割地,倒也是情勢所迫。南詔國心領神會,便就領了這份大禮。至於唐蕃大戰結局如何,對於南詔來說都是機會。是與大唐重修於好,還是和大唐徹底決裂,南詔國可選擇的方向始終還是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中。

至於徐王,他當前便就是要牽制上勇武軍。原本趙正還是有些信心的,但自從發現鄭西元這廝可能是個內鬼之後,劍南便突然就成了心腹大患。

趙正躺在床上半個月,左思右想。鄭西元清理劍南暗樁的目的,怕也不是僅僅是破壞安郡王的佈局那般簡單。怕就怕,這貨的最終目的,就是保證徐王能在劍南興風作浪。

回想當初彈劾他趙正六大罪,也是這個目的。這是在欺負趙正初入朝堂時什麼情形都不懂得,便動用「河隴」嫡系這層關係,讓趙正與涼王上鈎。把趙正強留長安,迫使涼王只能呆在河隴。說的什麼劍南可能不利於涼王,都是胡扯,目的就是讓徐王領劍南三道。而徐王之前在劍南以及後來在朝堂上的表演也堪稱精湛,讓人放低戒心。

魏王節度河隴,是為大唐計。而徐王入川蜀,怕是真的包藏禍心。他與康陸一個在南,一個在東,一旦發難,長安易主當真是防不勝防。而這個機會,就在明年。

換而言之,吐谷渾明年可能會有變。而吐谷渾生變之時,大概就是他們起兵之時。

前所未有的危機感頓時上頭,趙正爬起床來,跛着腳來回走了幾步。

不行,要入宮。

「來人啊!」趙正大聲呼喚。

房門「嘰呀」一聲推了開來,嫦兒端著一碗湯藥,見趙正站在面前,便大驚道:「侯爺,此時最不宜下床走動,當心骨裂處癒合不良,遺患無窮。夫人出門前交代過了,且莫要讓侯爺到處走動。」

一邊說,便一邊放下條盤,上來攙扶,趙正甩了一手,不耐煩道:「沒那個閑工夫,赫連雲天呢,讓他備車,我要入宮面聖。」

「家主是湖塗了么?赫連將軍已去了新軍營地,督建營房了。」嫦兒仍舊攙扶道:「眼看下月便要開訓選兵了,他此刻怎還會在庄中。」

趙正一拍腦袋,竟是把這事忘了。

忽聽門外一聲爽朗的笑聲,有人高聲道:「趙元良,你這言語不善的要入宮去,可是又想到了什麼鬼點子?」

趙正不想讓旁人瞧見自己躺在床上的疲態,這半月來閉門謝客。只聽門外人聲似乎耳熟,一時沒想起來是誰。卻見來人已是徑直入屋,身後還跟了幾個龍武軍侍衛。趙正定睛一看,卻是太子趙珏。

見趙正一臉茫然反應不及,趙珏呵呵呵地笑了起來,「怎地,你這良淄還想拒本宮與門外不成?我好歹也算是幫你了你一次,咱二人之間,也算還清你之前的提點之情。見了本宮,緣何還不行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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