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不見一人歸
下人手忙腳亂，連忙拿帕子捂住顧憐幽的傷口，顧憐幽卻一字一句道：「濃雲，我永遠不會與你為敵，和你一樣想抓住兇手，你既然都可以警覺地查到我是香坊背後的人，為什麼不能用手上的東西去詐慕容氏，從而得到板上釘釘的證據？」
顧濃雲整個人有股胸腔被大力壓着，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她用盡全力也無法呼吸，心臟在鈍痛地撞擊胸腔。
顧憐幽輕聲道：「我讓太子殿下放了雲薄，是要將他移進密牢，而不是真的放，這段時間裏，你大可以放開膽子去查，無論闖出多大的禍，都有我給你兜底。」
顧濃雲緩緩回神，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頭暈目眩地看顧憐幽一眼，忽然拿起那捲卷宗就走。
下人們緊張地圍在顧憐幽周圍：「快傳太醫來，這要是留了疤可怎麼是好！二小姐這是瘋了！」
顧憐幽只是接過浸了烈酒的手帕，按了按傷口：「無妨，二小姐剛剛失去母親，她母親因我而死，換成誰都會這樣，到太醫那兒，只說是我自己不小心碰的，今天的事，不要傳出去。」
—
江竹喧領養了那個姑娘，暫時也停了收養的事情。
也派了些人去江氏滅門那日的城外着火的地方暗查，果然有些收穫。
在起火的地方帶回了一些木材，發現木材上沾著的是烏臼油。
這就怪了。
放火用的是烏臼油，這種油榨自烏臼樹，此樹只在荊州有生，榨出來的油味如豬脂，在荊州一帶使用頗為廣泛。而荊州離上京如此之遠，上京也沒有用烏臼油的習慣。
那隻能說明，放火之人必定與荊州有關。
上京中和荊州有關的人…
一個想法陡然閃過江竹喧的腦海。
晏清遺孤？
晏清遺孤是晏清年間朝臣的家眷遺孤，當年上京大變，或是和陛下政見不和，或是執意追隨明德太子的那些朝臣，都被斬首或流放，家眷自然也隨之流放。
很大一部分就被流放到了荊州的偏僻之地，是後來月氏集結，才得以隨屯兵潛入上京。
若說他們有用烏臼油的習慣，太說得過去了。
但真的是月氏所指使么？之前她已經懷疑過月氏，只是，她此刻卻有些狐疑。
晏清遺孤該追隨的，難道不是東平郡王？
為什麼去追隨所謂的世家？
荊州，烏臼油，晏清遺孤…
—
文帝的靈柩入陵，治喪事宜已是駕輕就熟，上輩子晝玉處理過，這一次妥妥噹噹地安排過去，毫無波瀾。
只是再次面臨父皇的離世，他並不再像上輩子那樣放不下。
還沒等到沉冤昭雪，父皇還沒親眼見他自證清白，一切就已經塵埃落定。
想來，父皇這輩子留下的傳位詔書之中，字字句句都如此放心地將皇位交給他，父子之間已無心結。
父皇上輩子最憂心的世家問題，現如今也已拔除，連同長公主及其一眾黨羽，拔得乾乾淨淨。
連明德太子的去向，父皇也已經清楚，撒手人寰時心愿已了。
晝玉站在大殿門口，秋風瑟瑟，吹起他素白的衣擺，他放眼看向前方，白幡拂動，御林森嚴，像一座圍城。
似乎見到父皇高大的背影，牽着年幼的自己走在龍階上，父皇穿着親王的衣服，慈愛地牽着他，小小的晝玉笑着，他們父子一個個台階往下走。
那時，他們居於人下，可是沒有猜忌。
晝玉落寞而痛苦地閉上眼。
可再睜眼時，陽關萬里道，不見一人歸。
顧憐幽輕輕擺手遣退無言，無聲地走向晝玉，站在他的身邊，她拿出了一個盒子遞給晝玉。
盒子伸到他面前，晝玉此刻才發現她在身旁，他的聲音不自覺溫柔了些：「是什麼？」
顧憐幽一如多年前，在高大的宮殿對他溫婉地開口：「君子無故，玉不去身。」
晝玉此刻聽見這句話，心裏無端有些酸澀，他接過盒子打開，裏面是那塊清蓮玉佩，父皇以合山玉賜下，他有意打成清蓮。
其實當年，他表面恭順，實際上覺得父皇謀朝篡位，殺兄替朝，是為肖小，可是這個人是他的父親，他沒有立場指責。
晝玉看着那朵清蓮。
出淤泥而不染。
只可惜，雖然心裏有這份傲氣，自己還是做了那麼多年的皇帝，坐着偷盜來的皇位，如父皇一般。
現在，是時候將一切還給原來的主人了。
晝玉合上蓋子：「父皇當年把這塊合山玉一分為二，一半給我，一半給東平，我和父皇的關係也像這塊玉一樣，一半真心，一半虛偽。一半是他千秋萬代的野心，一半是他裝模作樣的偽善，前世直到他駕崩，我和他之間都依舊有無法修補的裂痕。」
顧憐幽看着不遠處烈烈飛揚的風幡：「我看了父皇寫的傳位遺詔，他寫了兩千多個字，歷朝歷代，從來沒有過那麼長的傳位詔書，其中一多半都是對你的肯定和讚許，以父皇的身體狀況，其實寫這麼多字非常困難，他心裏是有你的，起碼這輩子，你們沒有裂痕。」
顧憐幽伸手握住他的手：「阿玉，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晝玉回首看她，她的眼眸溫和而堅定，清亮，沉緩，如此熟悉。
幸好，憐幽還在這裏。
哪怕這是一場夢，有她在，便是天地。
晝玉溫聲道：「憐幽，我們把一切還給原來的主人。」
他不是皇帝，她也不是顧氏的孩子。
他可以外放做藩王，她當罪臣之女，流放到他的藩國，山高水長，做一對閑散夫妻。
這麼多的真相積攢在一起揭開，一時間，這輩子壓在胸膛之上的重量似乎全都消失，能暢快地呼吸。
顧憐幽牽着他進殿：「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寫了一份摺子，你給我看看，如果沒有問題，就昭告天下，女閣里有幾個十分有才學的姑娘，你看看把御史台補一補，顧濃雲要是過得了這關，讓她做廷尉其實比大部分人都合適，還有江竹喧繼承爵位的事情…」
他們逐漸走進宮殿，風聲將顧憐幽的聲音吹得越來越低，風逐漸遊離，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