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心底的獸
「爸?」身後,江鳴稍帶疑惑的聲音喚回了江宗淮的神志。
江宗淮回過神來,目光慢慢落在自己女兒身上。
林時兮也沒別的反應,眼皮更是抬也沒抬,自顧自地低頭摸著懷裏的貓。
江鳴心裏有點發怵,他小時候被野貓抓過,看見貓就怕,眼前的這隻貓警惕得很,爪子上的指甲一直露在外面,像是隨時隨地準備撲咬上來。
早晨七點多,正是上班的時間。
樓上時不時地就會下來一個人,順着樓梯從這邊經過,林時兮不想被鄰居用異樣的視線打量,直接下了逐客令:「如果還是要說你們江家的事,那就別開口了。」
她要關門,被江宗淮擋住了門。
男人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透著一夜沒睡的疲憊:「兮兮,那也是你奶奶。」
林時兮眼底有些不耐煩的冷,她眼神頓了頓,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一般,忽地笑了,那笑莫名有點尖銳:「我姓林。」
一字一頓。
言下之意就是姓氏都不一樣,這論得是哪門子的親戚?
江宗淮的神色複雜,他看着眼前少女那雙同林渺一模一樣的眼睛,那分明是林渺的眼睛,眼神卻和林渺截然不同,倔強而冷漠,像是一汪終年冰封的泉。
那不是林渺會有的眼神。
他的這個女兒,從模樣到眼睛,都像極了林渺。
唯獨性格,一點點都不像。
「兮兮。」江宗淮的眼神暗了一下,嗓子艱澀沙啞地擠出來一句,「再怎麼說,你身上也流着江家的血,你也是江家的孩子,這是沒辦法否認的。」
林時兮嘲弄地彎了彎眸,笑意完全不達眼底。
這時候又記着她是江家的孩子了?
以前怎麼不說,甚至林渺去世的時候,江家上下連一個露面的人都沒有。
林時兮眼尾的弧度漸漸平緩下去,
只剩零星的殘冷灰燼,心底強壓着的那些煩躁在此刻也一點點地涌了出來,她的眼底浮出了大片濃郁而黏稠的陰影。
林時兮微用力掐了掐手心。
她心裏圈著一頭沉睡的獸,現在好像被吵醒了。
自小在那種環境中長大,怎麼可能會不受一點影響呢,那些外界傳遞給她的尖銳、戾氣、陰暗,全都安靜地藏在她的骨子裏。
她努力消化著那些負面信息,盡量讓自己表現的和正常家庭出來的孩子無異。
於是那頭野獸蟄伏了起來。
跟沈妄在一起的時間長了,他性格里的那部分在不經意間也改變了她,她以為自己也會變成她想像中的那種柔軟不帶刺的模樣。
但不是這樣的,她身上那種被烈火燒灼過的痕迹去不掉,深深地附刻在她的骨頭上,並且在某一個瞬間,就會控制不住地冒出來。
像只炸開的小刺蝟一樣。
懷裏的財神爺像是接收到了某種訊號,敏銳地動了動耳朵尖,忽然仰起腦袋來看她,有點焦躁不安地「喵」了一聲。
它的前爪已經按在她的胳膊上。
一個明顯的攻擊前的姿勢。
林時兮不想嚇到它,深吸一口氣,強收了收情緒,把貓重新按回了懷裏。
外面的天陰沉沉的,雨下了一整夜,今早剛停,空氣潮濕又陰冷,裏面有着一種明顯的泥土的味道。
病房外的走廊里已經站了不少人。
應該都是江家的親朋好友,林時兮五歲離開江家,對這些親戚並不認識,江宗淮似乎想跟她介紹,林時兮只是神色漠然地偏開了頭去。
病房裏面也站了一些人,應該是關係更親近一些的。
林時兮看到了江宗淮的大哥江宗明,他身邊站着個十八九歲的男生,是江鳴的同胞哥哥江赫,兩人是雙胞胎,模樣長得很像。
江鳴進去喊了聲哥。
兩人低聲交談幾句,隨後江赫的視線落了過來,病房裏的其他人也紛紛扭過頭來。
林時兮視若無睹,只往病床上看去。
病床上的那個人已經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樣,瘦得似乎只剩了一把骨頭,皺巴巴的一層皮緊緊貼在骨頭上,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幾乎分不清五官。
老太太已經完全不是她記憶里的那副模樣了。
病房裏的空氣有些渾濁沉悶,林時兮只在裏面待了半分鐘,出來到走廊的窗口這邊透氣。
身後的走廊里,江家那些七大姑八大嬸子終於忍不住嘴碎了,一邊頻頻朝這邊看着,一邊剋制不住地聊了起來。
「是林渺的女兒吧?哎唷,都長這麼大了啊。」
「長得和她媽媽好像啊,之前我還去參加過那場婚禮呢,一晃眼都這麼多年了過去了。」
「來這裏送老太太最後一程啊?」
「既然江宗淮都把人叫過來了,這不就是要認祖歸宗的意思了?」
「那肯定得認啊,再怎麼說,人家這姑娘才是他的親骨肉,江鳴那孩子說到底也隔着道牆呢,還是跟他自己的親爹走得近啊。」
「前段時間,我聽江家老爺子的那個意思,差不多就是這樣,還想把孫女兒認回來。」
「怎麼,當初不是連姓都是跟林渺姓的,現在又想認了?」
「還不是因為孩子不成器啊,江鳴那孩子從小就被老太太給寵著,江宗淮又不怎麼管他,那小孩兒就天天在職高混日子唄,先是休學,又是留級的,老爺子再看着別人家的孩子,心裏不平衡了唄。」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非得要孫子,現在好了吧,孫子不成器喲。」
「噓,誰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
病房裏忽然傳來了哭聲。
幾位聊八卦聊得氣氛都快着火了的老嫂子們停了一下,先是朝病房的方向看了眼,然後又互相對視一眼,默契地換上了一副宛如給親爹送行的表情,聲淚俱下地嚎出了第一聲:「哎呦——我苦命的好堂姑哎,你怎麼就這樣忍心拋下老,拋下少的,就走了哎——」
一詠三嘆,平仄押韻得當,哭得非常有藝術氣息。
林時兮沒有進病房,神情冷漠地往病房門口看了眼,而後轉身從側樓梯走了
那些不知真假的哭聲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