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7章 在腳下(下)

第1067章 在腳下(下)

第1067章在腳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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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北京,春風和煦、草長鶯飛,乃是一年中最美好、也是最短暫的季節。

清晨陽光透過窗欞,照射在通州驛甲字跨院的飯廳之中,既不耀眼、也不灼人,只讓人感到溫暖明亮。

沈默拿起個小白瓷碟兒,用自己還未使過的筷子,把螺絲菜從罈子裏夾出來,穩穩的擺在碟兒上,送到徐階面前,然後自己也來了點。見徐階端著碗在等他,他也端起粥碗,舀了半勺送到嘴邊。

「慢點喝。」徐階出聲道:「先在嘴裏含含,把津液引出來再咽下去。」

沈默只好依命將半勺粥,慢慢含了好一陣子才咽了下去。

徐階也如是去做,待到把口中的稀粥咽下,他才緩緩道:「我這也是跟《百粥譜》上學的,上面說『養生無過津液』,這樣吃粥可以長生。」

沈默微笑道:「想不到老師也看蒲州公的著作。」

「他那是教人長生的金玉良言啊。」徐階無比感慨道:「只恨老夫已是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桑榆晚景沒有幾年了,此時開始注重養生,不啻於臨時抱佛腳,只怕舊疾難愈,恐怕用處不大。」說完這話,他便看着沈默,這番弦外之音,一般人是聽不明白的,但徐階知道沈默不是一般人。

「老師此言差矣,」沈默果然聽懂了,他擱下碗、擦擦嘴,端坐道:「養生是一種態度,只要您從現在開始,堅持這吃粥之道,必然可以延年益壽,長命百歲的。」

「呵呵,承你吉言。」徐階笑着點點頭道。

這到底打得什麼機鋒?其實這是徐階在自訴心曲。其實徐階心裏,對沈默是很窩火的,你這個大逆不道的東西,竟敢吃裏爬外,和人合計著欺師滅祖,真是恨不得把你鼻子咬下來。

然而把烏龜功練得爐火純青的徐閣老,縱使心裏再窩火,但也清楚形勢比人強。自己已經下野了,而沈默卻是實權大學士,雙方強弱立換……而且除非豁出去臉皮不要,承認自己是被沈默坑爹之外,他也沒有任何可以威脅到對方的手段。

但徐閣老已經快七十的人了,除了個名聲他還能圖啥?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跟沈默同歸於盡的。

認清了這點,徐階便知道與其圖一時意氣之快,狠狠羞辱沈默一番。還不如示之以弱,看看雙方還有沒有修好的可能。畢竟師生的名分在那裏,沈默也不想一直鬧僵,被人看笑話吧?

於是徐階用《百粥譜》和楊博,含沙射影的點出……我知道你和那老西兒的勾當,是你倆把我玩回家的!然後又說自己是『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意思是,我認輸了,不玩了,咱們好好過日子吧。

但是,對於自己的『桑榆晚景』,徐階最擔心的不是沈默和楊博,畢竟一個是學生、一個是親家,就算做給世人看,也總是要顧著一份香火情的。

他擔心的是『舊疾難愈』,誰是他的舊疾,自然是高拱了。他是以『養生』比喻和未來當政者的關係,擔心將來高拱上台後,自己會遭到清算。說自己『臨時抱佛腳』,意思是以前與沈默的關係搞得太僵,不知現在重歸於好,還來不來得及。

歸根結底一句話,我輸了,你罩不罩我?

沈默的回答是,罩!但你得堅持『吃粥之道』,什麼是『吃粥之道』,就是楊博說的食粥心境——『淡泊之中滋味足』!

意思是,你以後不要再攪風攪雨,老老實實安享你的桑榆晚年,我自然保你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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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在這番內容吩咐的簡單對話后,師徒倆的關係,便進入新篇章了。

徐階眼中露出一點含笑的光,然後將一隻老手向沈默伸了過去。

沈默開始還愣了一下,見他一直望着自己,又見那隻長著皺紋和老人斑的手,還一直伸在那裏,便將自己的手也伸了過去。

徐階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背,滿含着複雜的感情道:「國事家事,一切都拜託拙言了!」

快七十的人了,這一握居然還如此有力,沈默的手被他緊緊地握著,冰涼冰涼,感覺不到一絲溫度,心裏大感不適,面容卻十分平靜道:「老師請放心,我會儘力而為的。」

「呵呵……」徐階慢慢抽回手,自嘲道:「其實老夫已經致仕,國事跟我還有什麼關係?只是習慣了操心,一時還改不過來,倒讓拙言見笑了。」

「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沈默正色道:「老師心裏放不下皇上和朝廷的。」

「是啊……」徐階深深喟嘆一聲道:「老夫心裏,有三件事放不下,還要拙言代為操心。」

「老師請講。」沈默點點頭道。

「第一,毋庸諱言,我此次致仕太過突然,而繼任者高新鄭,又和我齟齬頗深。恐怕等他初回京城之時,便是小人搖舌鼓噪、挑撥是非之日。」說到政事上,徐階身上又隱隱現出一國宰相的氣勢道:「這種時候,要謹防讒言挑唆,不要讓小人有可乘之機,以免亂了朝綱。」

「是。」沈默點頭道。

「第二,毋庸諱言,言官出了害群之馬,有一些投機取巧、賣直釣譽……甚至心術不正之人。」徐階面色複雜的接着道:「言官要整頓,這是必須的,但不能為了潑髒水,連盆里的孩子也倒掉。」說着面色一正道:「老夫這話沒有私心。當政者都不喜歡言官,因為這些人總盯着你、給你提意見、挑毛病,動不動就要彈劾你。但你得知道,大明能延續到今天,沒有這些人的監督,是萬萬可能的……良藥苦口利於病,言官制度本身是沒有錯,個別人的問題,不應該成為打壓言官隊伍的理由!」頓一下,他又道:「任何獨裁暴政,都是從鉗制言路開始的,言官的銳氣,不能消磨啊!」

「是。」沈默又點下頭,這個說法他很贊同。

「第三……這是件私事。」說到這,徐階有些言辭閃爍道:「我那幾個不成器的兒子……」

沈默暗道,其實這才是你最擔心的吧!他當然知道,雖然老徐算是個講『為善去惡』的君子,但他那幾個兒子,卻實在是些令人厭棄的二世祖。

徐階留在家裏的三個兒子,是蘇松的一霸,強佔民田,為非作歹,草菅人民,百姓恨之入骨;而在北京的徐璠也是好樣的,仗着老子的權勢,低價大量吃進黃金地段的店鋪,然後再轉手出租,坐在家裏日進斗金,造成的影響十分惡劣。

其實御史已經參劾過徐閣老的幾個兒子了,只是選的時機十分糟糕,在舉朝傾拱的大背景下,當然會被視為對徐閣老的污衊,然後輕輕揭過了。不過為了消除輿論的壓力,徐階還是勒令徐璠致仕離開京城,並將侵佔的店鋪全部退還原主,世人無不誇讚首輔的大公無私。

然而沈默是了解內情的,他知道徐璠是把京中的產業都脫手,但並不是還給原主,而是一半轉到了一個叫呂方的名下,一半轉給了一個叫李揚的名下……呂方、李揚,是徐階門客呂德和李翔的兒子,玩的是左口袋到右口袋的把戲而已。

老子高唱『孔孟』,兒子狂刮民財,大明朝的好事兒都讓他家佔全了!也敢怪徐階會擔心,自己這一退,會不會有人借那幾個混賬龜兒子整自己。心裏實在沒底,只能先後拜託張居正和沈默幫忙照拂。

沈默心中泛起一陣噁心,但還是平靜的點頭道:「幾位世兄做得是有些過,不過無傷大雅,我盡量周全就是,但以後一定要改。」

「多謝。」徐階又使勁握了握沈默的手,但他的手,比方才還要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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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中,通州官船碼頭上,已經聚齊了上百名官員前來相送的官員。雖然百官已經在京城集體送過徐閣老了,然而猶有百多名死忠官員,執意要跟來通州送他上船。

對於這些人的行為,徐階心下也不甚樂意,這不是給他招風惹雨嗎?但這都是他的鐵桿,罵走了唱戲的,又來了打鑼的,總之是曠野地上的毛狗,趕是趕不開的,只能任由他們跟着。

其實這些人,並不是純粹為了送徐閣老,而是有小算盤的……一者,他們要向皇帝表達憤怒之情;二來,也是想藉此機會,湊在一起商量一下,該如何去面對註定慘淡的未來。

經過昨天一晚上的磋商,他們已經定策……一定要緊密團結在一起,同進共退,做什麼都要打着徐閣老這面旗號。老頭子雖然走了,但他的門生故吏滿天下,還是可以遮風擋雨的。

今天他們就要讓世人看看,自己對徐閣老是多麼的死忠,和他徹底聯繫在一起!

所以此刻徐階人還未到,碼頭上已經是一片愁雲慘淡,所有來送行的官員,都在醞釀着感情,準備待會兒來個感人肺腑的傷別離。

又等了一刻鐘,遠處大街上,一隊錦衣衛簇擁著一輛馬車、一頂小轎緩緩而來。

「來了、來了……」官員們一陣騷動。

很快,隊伍在碼頭上停下,錦衣衛形成隔離圈,不許人靠近。一個侍衛拿着個馬凳擱在車廂下,這才打來了車門。

官員們擠向那車門,為了讓徐閣老看到自己哀容,許多人都在使勁擠淚。那些感情醞釀不到位的,只好拿出絕招,狠狠擰自己的大腿內側……

就在所有人都擺出如喪考妣的樣子時,卻發現從車上下來的,腿腳明顯比老頭利索。待齊站定后,不由全愣了……竟然是沈閣老。

沈默理都沒理他們,朝車廂內伸出手,把眾人想要的徐閣老扶了下來。

然而這一打岔,方才的感情白醞釀了,沒有一個能哭出來的,都呆若木雞的望着,這情同父子的兩人。

他們滿腦子都是疑問……不都是說師徒反目,徐閣老恨死沈閣老了嗎?那怎麼解釋他們緊緊拉着的手?而且沈閣老專程從南方趕來送行,果然人言不可盡信啊。

看到官員們錯愕的表情,徐階瞥一眼沈默,意思是,小子,你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吧。

沈默輕咳了一聲,緊了緊扶著對徐階的手道:「老師,學生送你上船。」

「嗯。」徐階朝眾人點點頭,道:「多謝前來相送,諸位多加保重吧……」便在沈默的攙扶下,上了早就整裝待發的官船。

直到徐階上了船,官員們才回過神來……還有好多話沒說呢。現在也沒法說了,那怎麼辦,就哭吧。

於是眾人朝着徐階跪下,放聲哭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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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階的眼眶也濕潤了,然而不是因為那些哭號的官員,而是他突然發現,這裏正是四十五年前,自己二十一歲時,第一次來北京趕考,當時下船的地方。

歲月匆匆,彈指一揮間。榮辱悲歡如過眼雲煙,現在,一切又回到了起點……

徐階終於體會到,什麼叫物是人非。四十五年來,這個碼頭的樣子幾乎沒有改變,而自己,卻從當年那滿腔熱血的青年才俊,變成了一個滿身疲憊的退休首輔。

回憶像奔流的河水,一旦開閘便連綿不絕,徐階又想起,三十八年前,自己二十八歲時,因為仗義執言、觸怒了當時的首輔張璁,結果前途盡毀,家破人亡,被發配蠻荒之地。那次,也正是在這裏上的船。

如果那時的自己,看到現在的自己,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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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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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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