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120章

第121章 第120章

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衰。

在蜀地第一場霜雪飄然落下時,營地里的兵士終於分作小股無聲無息地撤出山嶺,往通州地界悄然靠近。正如霍顯所料,他們沒有大舉進攻,而是準備繞后突襲,故而蕭騁只率兵三千,一路佯裝山匪往北前行。

就在他們距離通州只一城之隔時,一封信率先抵達寧王府。

暖閣炭火燒得噼里啪啦地響。

寧王拆開看過後,又將此信遞給許鶴,說:「遠水解近火,倘若不是情況太糟糕,遮安不會將人往通州引,看來這一仗難打了。」

許鶴在詔獄受了太重的傷,又被霍顯那匹馬正正踩在胸口上,歷經萬難才堪堪撿回半條命,本就是一把老骨頭,修養了一年,也沒有太好,眼下聽說這些逆賊來襲,一時動怒,道:「王爺還需儘早準備,此次定要讓他們有來無回!」

說罷,他就重重咳嗽起來。

手握成拳頭抵在桌案,臉都咳紅了。

「太傅。」寧王趕忙來他身邊,虛扶住他的手,道:「太傅無需擔憂,蕭騁此次冒險而來,區區三千人,無需守備軍,府兵就能拿下。」

並非寧王自吹自擂,寧王府的府兵是霍顯一個個篩出來的,比之錦衣衛特訓還要嚴苛,他們一個頂十個,甚至不亞於京都的禁軍,即便沒有這封緊急送來的信,這裏也不會飛進一隻蒼蠅。

否則霍顯怎麼敢?

寧王看着老太傅露出寬慰的神情,嘆息道:「太傅,其實如今,您是可以回去的,新帝不是順安帝,他到底要敬您。」

許鶴卻是搖頭,說:「我如今是世子的先生,沒把這治國治世的道理傳授給他,怎能輕易離開。」

太傅是太子太傅,他所教之人只能是未來的儲君,此話何意,寧王自心知肚明。

沉默許久,他起身朝太傅一拜,道:「本王替澍兒謝過太傅。」

許鶴擺手,想說什麼,一開口便連連咳嗽,寧王憂心他的身體,道:「太傅莫多言,本王都懂,太傅所為天下,本王自當不負百姓。」

說罷,忙讓人將他扶回房裏歇息。

隨後才去尋幕僚商議了今夜的佈控。

許鶴不要人扶,自己慢悠悠踱步在院中。

冷風將他的臉吹皺,他蒼老的眸子微微眯起,就看着遠處環繞的群山和連綿的雲,心中無限悲憫。

興亡皆是百姓苦,大雍的盛世似乎隨着當年顯禎帝的衰老終結了,他親眼見過這個繁華的王朝,才會對後來的腐朽悲痛欲絕。

可見繁華終不可永世,今人歷經千辛萬苦穩住的安定,來日又能維持多久?

思及此,他難免有些惆悵。

似蜉蝣寄於天地,人的力量始終太過渺小,要搭進多少無辜的性命,堪能換來一次扭轉乾坤的機會?而僅僅只要君王一個錯誤的念頭,便能讓山河崩塌,錦繡不再。

「太傅在看雲?」倏地,一個稚嫩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寧王府的小世子正抱着書冊仰頭望天,「要下雨了么?」

許鶴低頭看過去,怔了怔,笑說:「要放晴了。」

……

當夜,晴空萬里。

宵禁之後,整個通州死寂得如同一頭沉眠的巨獸,鬆散的巡防給了敵人可乘之機,整個通州的軍事佈控彷彿就像外界猜想的那樣,脆弱得不堪一擊。

世人見狀恐怕都會想:寧王到底還是個儒雅文人,軍政不是他的強項。

按照這個勢頭,只要行動夠快,攻下寧王府並不是件難事,凡是武將都明白,當群龍無首時,整個隊伍都會面臨潰散。

屆時偌大通州,便是任人來去的無主之境。

一行兵士分作小股,配合默契,悄無聲息地解決掉巡防的士兵,將寧王府四周圍了個水泄不通,對着角門就是揚刀劈下。

鎖頭落在地上,發出「噹」地一聲響。

整座宅邸闃無人聲,鐵鎖的回聲顯得尤為瘮人,寧王府四周的屋舍房頂上趴着一個個人影,那陣聲音就像是道指令。

府兵一躍而下,卻發覺這裏根本沒有三千人,至多也不過三百而已!

-

月冷山空,蜀地連降了幾日的大雪,枯敗的山林白雪皚皚,夜色都要比平時明亮。

這裏有一種詭譎的寧靜,蕭騁帶走了三千人似乎沒有造成多大的動靜,士兵們一如既往操練、巡查,他們對營帳里少了幾個人漠不關心。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的繼續,就連霍顯都安分得很,再也沒有折騰出什麼動靜。

「大公子不必憂心,待國公拿了寧王的人頭,屆時我們的處境只會比現在更好。」

侍從站在山坡上,看着前方背着手的蕭元景,說:「國公與公子情同父子,他並非對你有疑心,只當下局勢緊張,難免要更加謹慎,待到一切塵埃落定,他自不會虧待您,也還請公子理解國公的難處。」

蕭元景沒有應聲,蕭騁雖走了,但留了一個侍從給他,說不好是監視還是保護,畢竟趙庸從始至終都對蕭元景似信非信,比起蕭元景,他反而要更信任霍顯一些,隔三差五著人請他下棋對弈,倒真像是一對真父子。

這種情況下,霍顯倒是安然無恙,蕭元景卻要孤身防著趙庸暗下黑手。

也真是離譜到可笑。

他到現在也不明白,趙庸那樣心思通透,怎麼就對霍顯這種把狡詐寫在臉上的人高看一眼,他也並非就完全信任霍顯了,但即便猜忌,似乎也對他十分縱容。

蕭元景閉了閉眼,隱隱有些為自己的引狼入室感到懊悔,但下一刻又會想到長安。

他就這樣在來回拉扯里痛苦着,夜夜都不能安睡。

可眼下,另一種巨大的恐懼包裹着他。蕭元景看向四周白雪皚皚的群山,那裏彷彿有無數雙眼睛正盯着他,他有一種太糟糕的直覺。

他握緊拳頭,說:「你感覺到了嗎?」

侍從不解,「什麼?」

蕭元景的心越跳越快,他在那松拳的瞬間做好了抉擇,倏地調頭就走。

侍從在後頭沒有喊住他,他越走越快,索性跑起來,直往內營衝去,這一來難免引起警惕,猛地就被士兵摁在地上。

士兵不管蕭元景是什麼身份,只嚴格執行命令,怒喝道:「沒有傳喚不準入內!」

蕭元景掙扎,「放開!我要見趙庸,耽擱了緊急軍情,你們誰能負得起這個責任!」

聞言,士兵顯然有些遲疑,其中一人道:「我去請示。」

然而他剛轉身,就逢一人從遠處來,是霍顯。霍顯剛從趙庸的營帳里出來,他身邊跟着趙庸身邊的內侍,是引路也是監視,但士兵對霍顯的態度顯然更和緩一些,畢竟在趙庸那裏他確實是貴客的待遇,是以稍稍拱手道:「霍大人。」

霍顯頷首,蕭元景還被摁在地上,他正仰頭冷冷瞪着霍顯,霍顯微不可查地彎了下唇,像是沒看到一樣,說:「義父已經睡下了,有什麼事,不妨明日再報吧,再說,真有什麼要緊事,蕭大人又是從何得知?難不成,你與外頭的人有聯繫?」

士兵臉色微微一變,他們對此敏感極了。

蕭元景也劇烈掙紮起來,氣急敗壞道:「霍顯!」

霍顯忽然笑起來,「玩笑而已,這裏森嚴壁壘,蕭大人如何與外頭聯繫?你們下手這麼重,小心將蕭大人摁壞了,回頭如何與國公交代?」

幾人猶疑之下,才將蕭元景放開。

蕭元景拍了拍長袍,平復了下呼吸,抿唇深深盯了霍顯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霍顯亦是沒說什麼,只提步跟上。

明月當空,將雪地上的人影拽得很長。

霍顯與蕭元景的營帳就隔着兩個哨塔,難免同路,蕭元景走在他前頭,始終提心弔膽,他謹慎地盯着雪地上的影響,努力與他拉開距離,可身後的人就像一條甩不掉的尾巴,任他如何快慢,都能不疾不徐地跟上。

蕭騁斜着眼,時時注意著不讓他靠近。

而就在他這般謹慎時,忽然「砰」地一聲,侍從沒有跟上,他直直栽倒在雪地里,脖頸插著半根樹枝,口吐血沫,眼珠瞪得老大!

蕭元景的反應已然很靈敏,他沒有過去查看,而是轉頭就跑,這裏是營帳和營帳之間,是哨塔的盲區,他必須跑到開闊的地方!

他邊跑邊高聲喊道:「來人、來——」

「哼」地一聲,他倏地停下,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不斷冒出血水的脖頸,他僵硬地轉回頭,「你、你——」

霍顯面無表情地走過來,蕭元景的眼神里有愕然和憤怒,似是要譴責霍顯過河拆橋的行徑。

看着那雙眼睛,霍顯毫不手軟地拔掉扎進他脖頸的樹枝,讓那血水成股流出,讓他痛苦到再也說不出話。

才緩緩道:「這些年你替蕭騁做事,這個死法,也不算埋沒你吧。」

「對了,你知道嗎,你那個小廝對你好生衷心,為了不拖累你,幾次欲要自殺,最後一次沒攔住,叫他得逞了。」

蕭元景頓了一下,終於劇烈掙紮起來,他的聲音像是被砂石磨礪過,艱難擠出幾個氣音:「霍顯、霍顯!」

血流了一地,直到長夜歸寧。

黑夜裏看不見,霍顯的鬢邊有顆汗滑落,今夜殺蕭元景實屬意外,現在蕭元景一死,地上橫著兩具屍體,他必然脫不了干係。

他沒有時間了。

那邊,內侍送走霍顯后,又匆匆返回營帳,趙庸還坐在席上,一雙鷹眼看着凌亂的棋盤,霍顯最後下的那枚黑子攔在當中,令黑白兩子都進退無路,這棋勢已陷入死局,彷彿沒有再下的必要。

但趙庸捏著白子,仍沒起身。

內侍在旁看了會兒,說:「這局似是無解。

趙庸沒有答這話,白子在指腹間摩挲,他頭也不抬地問:「送走了?」

內侍道:「送走了,途中碰到了蕭大人,他說要見督公,被霍大人給勸走了。」

說到「勸」這個字,內侍甚至輕笑了聲,只能說他們這位霍大人不僅嘴不饒人,還尤其擅長狐假虎威。

末了,內侍又問:「督公不見蕭大人?」

趙庸面上毫無波瀾,只說:「見他作甚?不是沒給過他機會,是他自己沒接住,人吶不能太貪心,兩頭都想要,左右猶豫,終是得不償失。」

只不過——

他停了停,望向窗外呼嘯的風。

以他對霍顯的了解……

「督公!」帳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名兵士疾跑而來,「督公,外營營帳起火了!」

趙庸沒有半分意外,反而似笑非笑地從鼻腔哼出點聲音,「嗒」地一聲,白子入局,他說:「這不是就破了么?」

內侍愣了愣,撇了眼棋盤,忙笑說:「還是督公棋高一招,死路也能走出活路來。」

-

沈青鯉已經在這個鬼地方趴伏了一整日,渾身落滿了雪,像是要被霜雪埋進山體里,他「呸」地一聲吐掉嘴裏的草桿,說:「操,再這麼下去我就要成冰雕了!他們到底何時換防?」

姬玉落皺眉,「他們改了換防時間。」

沈青鯉罵道:「蕭騁這個狗東西,謹慎的性子是刻進骨子裏了吧。」

話音剛落,一陣黑煙從中間那座山瀰漫上來,擋住了姬玉落探查的視線,她先是一皺眉,緊接着噌地一下就爬起身,抖了一地雪,說:「不等了,快走!」

沈青鯉凍僵的手叫她猛地一踩,「嘶,姬玉落!」

他反應過來后,又顧不得疼,忙也起身跟着跑,喊道:「南月!」

遠處的南月吹響哨子,霜雪覆蓋的山林頓時站起三萬黑影,從遠處看,像是嵌在山裏的枯樹,他們跑動起來,整齊劃一地沖向黑夜。

作者有話說:

本章有修改以及添加了點劇情,把原來蕭騁帶三千兵潛入寧王府這個劇情改掉了,覺得原劇情對蕭騁有點草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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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簪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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