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客乘歸舟———煙路迢迢(一)

倦客乘歸舟———煙路迢迢(一)

光仁天皇寶龜七年3月那是仲春時節,遠山如黛也修眉,才染新綠,又抹微雲。清風扶檻,搖起如絛細柳。瀑布從高山之上傾瀉而下,形成一道連綿不絕的水簾。沿途激起的水花在空中停留片刻,就與周圍山間朦朧的霧氣融合在一起。落地的水勢分為幾股,化作涓涓細流。或淌過山間的石頭,將他們的腦袋再度磨平,經年累月,有的石子已被鑿穿,上面留下深深淺淺的小洞。或順着沒過鞋面的蒿草,百合花的花瓣流入花心深處。泉水泠泠作響,是儺禮時擊鼓的樂手。甜絲絲的水汽溯流而上,爬上我的衣袍,忽而使我的脖頸感到一陣寒意。「過幾日我們就要回唐了,好好準備一下,尤其不要忘了帶上那把琵琶。」阿耶突然發現我的思緒。

回到從八歲之後起就再也沒有見過的故鄉?我真正的故鄉?可我的心情居然沒有一絲激動,卻也不是毫無波瀾的平靜。是一種莫名的害怕。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會有這種促狹的想法。彷彿我不是光明正大回到故鄉的主人,而是被套在枷鎖里被迫親吻大明宮貼金地面的戰俘。我曾無數次在父親送我的大唐畫家的畫上貼聞端硯墨水的獨特味道,也曾用手指順着水墨樹枝不斷向上生長,直到在我的心間開出朵朵梅花。我曾無數次在夢中描摹故鄉的畫面,雖然不著顏色,卻歷歷分明。我宛若失明的旅人在暗夜的茫然與無助中摸索,在迷惘與惆悵中踟躕。直到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雲層傾瀉而下,我才發覺阿耶的僧袍早已遁失在靜謐的樹林中。

我回到屋中,木屐的踏聲喚醒了清晨的疲倦。額發前插著木梳的日本侍女沖我微笑。念珠的轉動在寬大衣袍與木頭椅子下摩擦細細簌簌。我思索了許久,終於走進那間廂房。我拉上格子窗,任憑晨光為這件灰濛濛的屋子塗上色彩。陽光將堆放的木製品和箱子勾勒出金色的框緣。我望着空氣中浮動的塵埃,光照着我的眼眸,露出淡淡的一圈棕色。「啪嗒」一聲悶響,我終於還是打開了那個閑置已久的箱子。

我看向侍女剛端來的黃銅盆,盆子撞擊地面而產生的圈圈漣漪漸漸宕開,而後,露出了我的面孔。那是一張白皙的面龐,但並不透徹,而是帶着些干滯,像敷著鉛粉那般。修長有濃密的柳眉帶着雜亂,一雙狹長的眼睛略微緊挨着眉毛。記得小時候女房總喜歡將我的眉眼比作溪邊草叢中掩映的卵石。每當我因為驚慌而睜大眼睛是便如圓杏,而其餘就是不露聲色時的狹長。我將布打濕,輕輕擦拭那把琵琶,手指穿過根根琴弦下方,像失明的游魚穿過搖曳的瀧川的水草。琵琶來自我的故鄉,這隻琵琶上的螺鈿紋飾極其精美且艷麗,正面是樂師騎着駱駝彈琵琶的景象,背面則鑲嵌了極為華麗的百花紋飾。這是小時候阿耶贈我的,他曾跟隨大唐宮廷中的樂師學習琵琶,在那樣開放而包容的年代,人們似乎並不以百工之人為恥,也因而造就出《霓裳羽衣》、《七德舞》、《慶善樂》這樣不朽的華章。我當然明白他多年的殷切希望,可我真的可以完成嗎?

咸澀的海風,茫茫的海障,乾裂的上唇常帶着血,發梢都染上了海鹽的味道,遣唐的船上看不見鷗鳥,只有心中的燭火照出天際的輪廓。三個月的日子我常抱着琵琶在甲板上遊盪,海風吹起我的衣袍,壓抑而迷惘的感覺最令人窒息。歷經一路波折,我終於來到大唐。這個綺紈之歲曾令我魂牽夢縈的東方華渚。

唐大曆十一年六月

我剛下甲板,將罩衫和裙擺提至腳跟,雙足還未落穩,便迫不及待地在記憶荒原中搜尋,我順着記憶之藤一路溯流而上,不放過一丁點兒蛛絲馬跡,可是貧瘠的土壤早已板結成塊。我只想起那年煙合祥九陌的長安燈夕,那一盞盞整齊的八角琉璃宮燈,上面用極細的葦桿筆勾勒描繪的圖案早已隨往事淡去,但遠處販夫走卒渾厚的吆喝聲,塞外商人的陣陣駝鈴,章台柳巷的婉轉低語卻如潮水般席捲而來。那燈芯中的幽幽龍涎,清冽冰片,異域酒姬懷抱的淳洌美酒,寶馬香車中的繚繞熏香無不在一點點侵蝕我苦澀的味蕾,記憶如匣中跳珠,奔涌而來。這才是長安。長安是王家鐵器的淬火寶劍,是上巳日水邊麗人撩起裙擺而揚起的水珠,長安忽而在婆婆針腳綿密的鞋底,頃刻又藏進頒正坊鮮美多汁的餛飩肉餡中。長安是四通衢上的滿街寶馬卓香車,是胡玉樓中不羈才子的「飲如長鯨吸百川」。所有百舸爭流,萬國來朝都在訴說者同一個聲音:「到長安去!」

「到長安去!」我在心中默念。但隨即滾落的大顆汗珠讓我明白,讓我面色紅潤灼燙的不是冬日長安的溫暖煙火,而是盛夏明州的濕熱暑氣。我只得拖着空空之腹與疲倦之身往城門走去。仔細檢查我的關牒后,守城官兵問道:「娘子姓梅津,莫不是東瀛人氏?」我笑道:「我本隨父漢姓梅氏,天寶三載,家父被玄宗派做遣日使到日本招提寺傳授佛法,我便在異鄉誕生。出生后大人被當時的天皇賜姓為梅津,我也因此在東瀛有了新的姓氏。此次回鄉也是與大人一道,只是他在廣州被徵召前去長安面聖,就與我分開。」「大人竟然是遣唐使。可為何今年的遣唐之事不像往年那般盛大?」我無奈一笑:「我們的船隻在琉球附近遭遇了海障,於是就走散了,他們的船隻應該稍後就會到達。」我正要在詢問旅店,那官兵就忙着檢查後面一位軍爺的過所,我也不好再打擾。只得漫無目的像城中走去。

回想起上一次來明州是在我八歲時,大概是永泰的最後一年,第二年聖人便改年號為大曆,一直沿用至今。那年我隨藤原大人,那時他是上一次遣唐活動的正使,我們的船隊將要回日時在明州短暫停泊,補給之後便出海東渡了。因此,我那時並沒有時間駐足欣賞。但是現在我卻有充裕的時間駐足於此。今日的明州與我記憶中的已相去甚遠。那迷濛水汽中的煙柳畫橋,發出清脆聲響的鵝卵石路,都已不再看到,自從大曆年間對於匠戶的管控鬆弛后,區域間的貿易更加繁榮。主街上人們熙熙攘攘、接踵摩肩、揮汗如雨,猶如齊之臨淄,趙之邯鄲。有的人一夜身價飛漲,富敵陶朱猗頓,有的人登上雲端,頃刻間有跌入泥淖,有的人閉塞門戶,終日守在機杼前,卻被苛捐雜稅壓彎了脊背。這裏既是造夢者的天堂,也是幻滅者的墓冢。頃筐布匹被裝上轔鏻馬車,青窯的爐火燒紅了半邊天!

我想起父親讓我尋覓藤原熹微的事,可天色又逐漸昏暗,我的肚子咕咕作響,扛着包袱的肩已經發酸,好吧,也許只是單純覺得找到前遣唐使多年不見的女兒也不是一件易事,總之只能先找間客棧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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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寒逆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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