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皆為天書
1.天下首婿
人生奧秘其實很簡單，其中之一就是吃。吃的奧秘也不複雜，一是飽享口福，二是聯絡情感。
正好老媽要我今晚去她家吃飯，說已經通知過楚貝讓她帶小蚯蚓來。我說菜千萬別下鍋等我來當大廚。老媽哈哈笑得好開心，說她和老頭子上次品嘗過我廚藝后就一直在念叨我炒的菜好吃，早就希望讓我來掌勺了。
最近忙於官司，有些日子沒來看老兩口了，上次見面還是那次教訓深刻的「堂審」，老人家痛愛後輩之心讓人深深感動。
買了兩斤剛上市的新鮮花茶，又買了一大包新鮮水果，進門時楚貝和小蚯蚓也剛到。依秩同老的小的還有中間的一一親切問過好后，就一頭扎進廚房準備大展身手。其實根本不需什麼「大展」之類，著名川菜創意大師，隨便動動鍋鏟就足以讓他們一家老小讚不絕口。可憐的人兒，一輩子都在吃菜，卻沒有幾次吃過好味道的菜。
毫不誇張，川人個個是美食家，也個個是大廚師。當然重慶早已從**出來，但這些年來我始終把自己歸為川人，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全世界說川菜的多而說渝菜的少。川菜的烹調講究配料與佐料，好在我需要的在這裏早已一應俱全：郫縣豆瓣，永川豆豉，重慶泡菜，都江堰糟辣椒，同時我博攬群珍：貴州鹽酸，陝西花椒，紹興料酒，山東黃姜......
老媽告訴我，這兩天她和老爹一直在嚴格按照川菜菜譜進行採購。是的，真是難為老人家了，確實下了功夫，就連本地人聽都沒聽說過的「側耳根」和「苦蒜」都買來了。主料也買得很好。這條大青魚顯然適於一魚兩吃，魚身做「鮮花椒嫩魚片」，魚頭魚尾加魚骨熬制「泡豇豆酸魚湯」，出鍋前湯里下鮮筍片和粉絲；這隻童子土雞也是上品，要是被個二流廚師遇見，他上來不由分說就給你炒個「宮保雞丁」什麼的。俗！千萬別炒「宮保雞」，也別炒「辣子雞」。他們肯定沒吃過「糟辣椒脆熘雞」。接着做「豆豉牛肉毛肚火鍋」，再來一個「豆瓣爆炒鱔魚片」，最後用綠的萵筍紅的胡籮卜黃的金鎮菇炮製一盤「涼拌麻辣三絲」，外加一小碟「煳辣椒拌側耳根苦蒜」，這是川人飯桌上必備的開胃引餌。葷素搭配，吃着不累......好了，夠了！餐桌上最忌諱的就是過量，再好吃的菜一多就膩，一膩就賤。俗話說飯要吃個七分飽，其實吃菜更要欠下三分鮮。「川菜吃欠不吃賤」就是這個道理。
下面就進入烹調工藝過程了，該過程主要是刀功火侯與時控，這些程序早就永久性地鑄入川人的細胞里了。不由分說，一陣刀劈斧砍錘剁，一陣鍋翻瓢飛勺舞，一陣油炸肉爆煙滾，頃刻間小小廚房已是：滿屋佳味關不住，一陣飄香出門來。
廚房外的美食家們聞之起舞，早已按捺不住，急得他們直把腦袋往廚房裏探，一會兒大腦袋一會兒小腦袋，一會兒男腦袋一會兒女腦袋。我高喊一聲上菜啰，男女老少就一擁而上，轉眼間就把那一堆盆盆罐罐的都端上了飯桌。用不着誰來一聲令下，只見手似箭嘴如刀，一上來大家就一陣猛吃，那一刻人人都嫌自己嘴太小牙太少，直到過了好一會兒才騰出嘴來發出讚歎......
其實眼前這琳琅滿目的一桌不過用時三刻。
我心情高興，喝了點酒。我跟老媽說：「老媽呀，怎麼樣，別人的女婿，是慢功出不了細活，你的女婿呢，是高速出精品。今晚面對你出的烹飪難題，不知本女婿交出這份答卷是否令大家滿意......」
小蚯蚓嘴快：「那是天下第一卷！當然嘍，我的帥伯嘛，那也是外公外婆的帥婿，嗯，乾脆就叫天下第一婿吧......」
2.同日摔去
小蚯蚓要在這裏陪她外公外婆住幾天，她一手牽着外公一手牽着外婆把我們送走。走到門邊時老爹問我官司怎麼樣了，我說已經取得階段性大勝並且必將取得最終勝利。臨別時老媽又小聲問我，你沒發現楚貝這兩天的情緒有什麼不對嗎，我說沒有哇。
我知道楚貝這段時間有點煩。先是她遭到領導批評，原因是為宣傳節能排放而反對市政府大力推行的城市夜間大規模亮化；後來又收到了恐赫信，原因是揭露某大型國有企業排污嚴重超標。我當然也知道這次楚貝參加了單位每年一次的例行體檢，那天我還問她結果如何，她說沒事一切正常。
我送楚貝回家。路上我問她，最近怎麼樣，不會又有什麼不順心的吧。楚貝說有哦，你沒聽說嗎，這幾天「黑心月餅」事件早已鬧得沸沸揚揚了。
這事我知道，前幾天電視新聞說了。肇事者是本市的一家老字號食品公司，近些年來連續被爆多起嚴重的質量事故，前輩們留下的那點名份早已被糟蹋得差不多了。
「去年是『霉變桃酥』，早就連篇累牘地又是揭露又是剖析，今年是『黑心月餅』，現在所有媒體都在口誅筆伐。報社要我寫一篇評述，明早就要交稿，你說這怎麼寫呀？」楚貝顯得束手無策。
是的，寫文章就怕這個，老調重彈，彈不出新曲；舊話翻新，也翻不出新詞。我說別急，我來給你啟發啟發。說是啟發，實為排解，沖着楚貝低落的情緒。
這是一個多年前發生在該公司的簡單而真實故事。為了增加它的可聽性，我立即重新構思，力圖繪聲繪色。
「幾年前一個夜晚，一夥盜賊乘着月光翻牆潛入食品公司。一進入生產車間就看見一箱箱各式各樣的精美糕點，糕點是下午剛生產出來的，嘿，新鮮誘人，香氣撲鼻，饞得盜賊個個舌頭耷拉，口水直流。盜賊們在業務上個個是能手，干起活來手腳麻利，一個賊就能拎起要兩三個工人才抬得起來的食品箱，拎起來就嘩啦啦如卸翻斗車一般將糕點倒進麻袋。像是單位在摸黑搞翻斗車卸貨的技術大比武，一時間車間里嘩啦啦嘩啦啦地響個不歇。聲音驚動了公司看門的老頭，過來一瞧不得了，那場面簡直比平時工人賺雙倍加班費還幹得歡。老頭急了，大喝一聲『住手』。盜賊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嚇壞了，扛起麻袋匆忙奪路而逃。眼看跑在前面的就要翻過牆頭，老頭急中生智，從身旁的食品箱裏抓起一枚點心，喊了聲『看彈』，於是手起彈落，落而有聲，只聽見『砰』地一脆響，聲音像鐵球砸在了鋼板上。那賊一聲慘叫，就重重地摔了下來。其餘盜賊見同夥一擊便倒，想起剛才震耳的鋼鐵撞擊聲，還以為老頭使用了什麼高科技擒賊武器，知道大勢不妙，紛紛扔下麻袋作鳥獸散了。老頭眼神不好，但此時牆根處一隻在月光下閃閃發亮的碩大鵝蛋卻清晰可見，知道那就是點心打在賊頭上鼓起的鵝卵大包。老頭走上前對那倒霉蛋說，你小子聽清楚了，剛才我用的是『雞蛋糕』，要是我用『薩琪瑪』的話，今晚你的小命就沒了......」
楚貝聽得咯咯直笑，問真的假的？我說基本屬實，看門老頭和雞蛋糕的故事曾經一度廣為流傳，從那以後，這家食品公司就再也沒有發生過偷盜事件。楚貝說這等產品還值得去偷，一枚雞蛋糕砸在頭上不但能砸出金屬聲還能砸出個鵝卵大包，那吃起來還不把大牙都磕碎了。
「吔......」楚貝突然開竅，「我就把這個故事做為一個引子，從他們產品質量的歷史牽出他們產品質量的現狀！」
我說立意極佳。
我知道楚貝思維敏捷，一旦理出頭緒，下手極快。有一天中午她來我這裏吃飯，剛坐上餐桌突然想起下午要交報社一篇稿子，對我說你先吃吧，就埋頭趴在桌上寫了起來。我說不急，還有一菜一湯沒做好。半個鐘頭不到，她那裏一篇兩千字左右的稿件寫成，而我這邊燒好的湯還沒起鍋呢。
楚貝說馬上回去就寫，我說天色已晚早點休息。楚貝又問我「答辯狀」寫得怎樣了，我說還在策劃之中。說着就到她家了。楚貝親親我說拜拜。望着楚貝上樓的背影，我「唰」地一下又跑過去，跑到楚貝前面背起她就「噔噔噔」地要上樓。
「哎喲，我又以為串出來個壞人呢。」楚貝笑起來，「別背了，我太重......」
「這年頭，我不背你背誰？再說了，我渾身上下這股猛勁，不用在你身上用在誰身上？」
「放下放下，要摔跤的......」
「摔就摔，我高興摔，反正這輩子我倆是死活摔在一起了。」
「真的？」
「不求同日摔來，但求同日摔去。」
楚貝一下子就鬆軟下來，全身緊緊地貼在了我背上，還在我的後頸上輕輕地咬起來。
......
3.下筆無神
原以為寫一份答辯狀不會太難，因為連「追加第三人」的申請書都創作出來了。可這次不同，幾易其稿，不得其果。又找出金科玉律般的那兩本書，看定義查案例套格式，結果還是：翻開書什麼都懂，合上書什麼都懵......離遞交答辯狀的最後期限只剩三天，可至今還沒有一篇令人滿意的作品。
該寫的寫不出來，倒是給楚貝寫了幾句順口溜：
一紙答辯本不難，
這回好像有點煩；
思如泉湧心不定，
拿筆容易下筆難。
......
楚貝立即「和溜」一首：
輕裝上陣心放寬；
兼顧原告與法官；
仔細研讀訴訟狀，
閉門思索度難關。
......
叫我閉門思索，原因大概有二，一是戰略方針未定，二是戰術技巧欠缺。
戰略方針即應訴大綱。方案有兩種，一是逆水行舟，堅決反對解除合同，二是順水推舟，同意解除合同。第一方案雖不輕鬆但過程簡單，特別是勝率較大。第二方案不簡單也不輕鬆，合同一解除，就意味着我不但要如數返還定金，還要拿出錢來支付裝修費。但後者的好處在於速戰速決，風險不大，一失足也成不了千古恨。
前幾天我同楚貝進行過專題討論，楚貝說兩種方案各有千秋。有一點我們已經達成共識：無論哪種方案，都要面臨善律師「欺詐」的指控。所以眼下首當其衝的就是要在理論上和實踐上做好反「欺詐」的準備。
戰術技巧即答辯狀書寫技巧。據查，答辯狀並無固定格式，大體上有首部、基本情況、事實、主張、證據及尾部等幾項內容，顯然這裏「事實」和「主張」是關鍵。
怎麼寫？詩歌是我的拿手絕招，但上次在申請書里已經用過了，這回說什麼也不能再用。用詩歌寫法律文件，第一次是天才，第二次是庸才，第三次就是蠢才了。
其實昨天我就曾經完成一稿，其中着力描寫了「事實」和「主張」這兩大關鍵內容。
「事實」採用寫實的手法，我寫到：
「記得那是一個晴朗無風的早晨。中介老費如約帶來了購房者詹三田祖孫三代一家。實際上這個家庭還有一個編外人員，他就是詹三田的未婚女婿善者來。此人給人第一印象是深不可測，眉毛額頭鎖著疑問，舉手抬足透著異常，所有這些都在說明他是一個變幻多端的人。雖然合同上的簽名和付款人都是詹三田，而實際上他卻成為不用掏錢的真正買房人。那一天，他從我那裏仔細聽取了一切有關購房的事項，最後斬釘截鐵地說：沒問題，有無限制條件都沒問題......」
而「主張」則採用了寫意的手法，我寫到：
「在得知原告提出解除合同后的那些日子裏，我思緒萬千，常常夜不能寐，食不可咽。我不止一次地問自己，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呢？為了什麼呢？......最後我不得不作出痛苦的決定，為了人間的理解和社會的和諧，我將負責任地考慮原告解除合同的意見。同時，我也要坦誠地指出，一旦我同意，原告則應撤除裝修，恢復原狀，賠償損失；我也不無同情地告知原告，由於你的自身失誤，十六萬購房定金只能分文不退了。當然，原告確有困難，我們願意伸出友誼之手，象徵性地表示人道主義精神......」
寫完讀了一遍，覺得在邏輯推理與文字表達都不錯，只是在標題上缺乏一些力度，於是就在主標題「答辯狀」下又加了個副標題：「評原告的起訴狀」。又發現篇幅有些過長，恐怕法官大人閱讀不便，但想刪減又捨不得，看看哪裏都重要，於是只好將「答辯狀」分成三部分，狀中的副標題也就按順序寫成：「一評原告的起訴狀」，下面緊接着是「二評」和「三評」。
這篇「三評式」答辯狀完稿后，立即上交給楚貝審閱。
楚貝很快答覆，說「事實」層次分明，交代清楚，「主張」立場鮮明，極具力度。但談及表達方式與寫作技巧時則大為不滿，說前一段像推理小說，后一段像抒情散文，剩下的就是雜文了，特別是那「三評原告的起訴狀」寫得像電視連續劇。她的建議也很堅定：全文不是修改，而是徹底重寫！
就像當初看到楚貝對我的詩詞評價一樣，我很灰心，也很迷盲。上次沒把抒情詩歌寫好，這回又沒把法律應用文寫好。我更進一步地明白了這個道理：讀過大學不一定不當法盲，寫好過申請書不一定能寫好答辯狀。
寶貴的時間在一分分飛逝，開庭的日子在一秒秒到來，原有的案情也可能正在一步步惡化......楚貝說得對，應該仔細看看善律師的起訴狀，或許可以從它那裏尋求突破。
4.牛頭馬嘴
那天郵差送來法院的那隻碩大的掛號信封時，第一時間就見過善律師的起訴狀，當時情緒不好無心細讀，摔在一旁后再沒看過。現在重新捧在手裏，才知道它的分量非同一般。仔仔細細拜讀下來，一邊感慨萬分，一邊差點氣昏，當即產生三大疑問：一，這就是民事起訴狀？二，這就是著名律師兼法學博士寫的民事起訴狀？三，這就是請我入座被告席的民事起訴狀？
沒辦法，實在讀不下去，只得耐著性子邊讀邊改。
法盲為法律博士批改法文？不可思議！但我現在做了，硬著頭皮。
剛批改完，楚貝打來電話做例常慰問，她知道我這些天一邊在惡補法律常識一邊在趕寫答辯狀。
「還在卧薪嘗膽？」楚貝心疼我。
「沒辦法，現炒現賣的活兒就得抓緊哦。」我的口氣也足以讓人心疼。
「不要着急，保持良好心態。」
「心情糟透了，都快氣死了。」
「怎麼啦？」
「還不是被善律師給氣的。」
「人家善律師法學博士，資深律師，你要承認差距，放下架子，虛心向他學習。」
「我是一門心思要跟他學，可人家不教呀。」
「只要真心想學，途徑還是很多的，比如仔細看看他寫的起訴狀什麼的......」
「喂喂，你讓我看他的什麼都行，就是不能看他的起訴狀。千萬別提它，再提我就跟你急。」
「怎麼了？」
「我剛剛完成對它的批改。嗨，整整花了我兩個鐘頭，煩人。」
「批改？善律師的起訴狀？......就你那點兒法學功底，你沒有搞錯吧？」
「沒搞錯。批改，就是批註與改正。當年脂硯齋批註曹雪芹的紅樓夢，那是一等文字，越批越來勁。而今我批改善律師的起訴狀，那是劣等文字，越批越來氣，那個受罪呀......」
「怎麼了？」
「別字連篇，邏輯混亂，其漏洞不是百出至少也是十齣。」
「有這麼糟糕？」
「幾乎被批得體無完膚了。現在我只能用八個字簡而言之:牛頭馬嘴，狗屁不通。」
楚貝的法律意識近來跟着我也水漲船高，她強烈地希望掌握證據，要我立即把善律師的起訴狀發進她的電子郵箱。我十分樂意照辦，並很有成就感地一再提醒她：着重閱讀狀子裏的方括弧和圓括弧部分，其中方括弧里的是作者的病句錯句包括笨句丑句，圓括弧里的則是我的批改內容。
十分鐘后，楚貝閱讀了我發給她的郵件后打來電話，語氣驚恐而憂慮：「難以置信！這樣一來，你這場官司就更難打了。」
我奇怪：「他顛三倒四不上路子，於我在法庭上戰勝他極為有利，你理應高興才是，怎麼反倒擔憂起來？」
楚貝說：「全亂了。他那邊不上路子，你這裏不着邊際，我擔心這官司啊，最後打不成一塊年糕倒是會打成一盆漿糊。」
我安慰她說：「不要着急，我知恥而後進，現在不是正在如饑似渴地學法律嗎？」
「難啊......」
「你別難過，我們今天面臨的法律現狀與環境就是如此。連善大律師都這樣了，你說我還有什麼希望找到好律師？」
「我有理由質疑他的博士學位與律師資格。」
「我更有理由質疑目前高等教育的體制及其質量。」
「不過話又要說回來了，如果善律師品學兼優能力超強，那你就慘了。」
「我喜歡同高手角逐。但是我發現......」說到這裏我有意神秘起來，「我發現了善律師命中注定成為不了高手的原因。」
「什麼原因？」楚貝更加不解。
「家族遺傳。」我曝出猛料。
「遺傳？家族的？」
「是的。我給你講一則真實的小故事。有一次......」
小故事是老費講給我聽的，老費的老婆不久前還是中學老師，現在又在教小學。一次上作文課，老師按慣例在課堂上選讀一篇同學寫的優秀作文。文章寫得流暢老師念得也流暢：「祖國大地一片紅，好人好事出不窮；雷鋒精神代代傳，人人爭當活雷鋒。在這與時俱進的美好年代裏，我們，我們......下轉第三版......」念到這裏老師恍然大悟，接着就勃然大怒：『雞兒，站起來！你真是笨得拉牛屎，連抄報子都不會抄，怎麼把『下轉第三版』都抄進來了？」
楚貝聽得嘠嘠大笑，感慨道：「天下文章大半抄，看你會抄不會抄。」
我說：「病源相通，一脈相承。俗話說得好，有其子必有其父。」
楚貝說顛倒了，我說現在好多事情都在被顛倒。
5.天賜天書
一篇有特色的文章及其評論是耐人尋味甚至百讀不厭的，善律師的起訴狀以及我的批註就是這樣。我捨不得丟手，只得又捧起來賞讀。
奇文共賞，全文如下：
民事起訴狀
原告：詹三田
被告：龐光
訴訟請求
1依法解除房屋買賣合同；
2雙倍返還購房定金三十二萬元，賠償裝修等損失二十八萬元；
3被告承擔本案訴訟及保全費用。
事實與理由
今年4月8日，經中介介紹，[原告][簽定]（應為「原告被告」，否則只是「原告」一方獨簽了。另：應為「簽訂」）了專家院房屋買賣合同。按合同約定，在原告支付十六萬元[訂金]（應為「定金」）后，被告將房屋交付原告。原告按合同規定，在[簽定]合同並支付[訂金]后（重複犯錯），拿到鑰匙，[入住]（應為「入駐」）裝修。
今年5月（裝修期長達半年，殊不知是為被告的寬容歌功頌德），原告裝修結束時，中介[電話]（「電話」怎能做動詞？）原告，稱被告所售房屋[出現][限制]（應為「存在購房條件」）。
后經了解，本市大江開發公司早已[頒佈]（一項土政策，用「出台」就足夠）文件，對該專家院的轉讓進行限制，買受人需具有教授資格，[否則無法過戶]（嚴重違法！一個小小開發商的土政策，居然高於國家的「合同法」「經濟法」之法律？缺乏常識！）。房產局目前已嚴格執行這一[限制]（極其錯誤！房產局這一做法至少犯了「行政不作為」之錯。法律常識！）。
現[中介公司]（其本身嚴重失職，責任重大！）證明被告龐光[從未告知]（謝謝！此言於我極為有利，不久后就可知道其中奧妙）房屋轉讓的限制條件，屬[欺詐行為]（證據？），使得房屋買賣的根本目的[無法實現]（是開發商及房產局造成！），給原告造成如裝修費用等直接[經濟損失]（與被告無關）。為維護原告權益，訴至貴院，請支持原告訴求。
此致
人民法院
起訴人：詹三田
代理律師：善者來
......
起訴狀還在我手裏還在我眼前。慢慢地，上面的字跳了起來，很快一個一個地都看不見了......山雨欲來風滿樓，我知道自己的靈感神魂就要來了，每當此時我就身不由己，飄然仙去......真的來了，說來就來，一陣狂風大作，瞬間天渾亂暗，眼裏眼外雷鳴電閃，身前身後山塌海泄，一幅陌生而又熟悉的遠古情景由遠到近：夸父在追日，女媧在補天，嫦娥在奔月，還有巨石在迸猴......我順手拔起一棵大樹，天作紙樹作筆，龍飛鳳舞，一揮而就......好像很快地，風止了，天明了，什麼都消失了，我仍坐在桌前。桌上鋪着一葉白絹，捧起一看正是一篇千字答辯狀，上面寫道：我同意撤除合同，管他媽的是善者不來，還是來者不善！
1.天下首婿
人生奧秘其實很簡單，其中之一就是吃。吃的奧秘也不複雜，一是飽享口福，二是聯絡情感。
正好老媽要我今晚去她家吃飯，說已經通知過楚貝讓她帶小蚯蚓來。我說菜千萬別下鍋等我來當大廚。老媽哈哈笑得好開心，說她和老頭子上次品嘗過我廚藝后就一直在念叨我炒的菜好吃，早就希望讓我來掌勺了。
最近忙於官司，有些日子沒來看老兩口了，上次見面還是那次教訓深刻的「堂審」，老人家痛愛後輩之心讓人深深感動。
買了兩斤剛上市的新鮮花茶，又買了一大包新鮮水果，進門時楚貝和小蚯蚓也剛到。依秩同老的小的還有中間的一一親切問過好后，就一頭扎進廚房準備大展身手。其實根本不需什麼「大展」之類，著名川菜創意大師，隨便動動鍋鏟就足以讓他們一家老小讚不絕口。可憐的人兒，一輩子都在吃菜，卻沒有幾次吃過好味道的菜。
毫不誇張，川人個個是美食家，也個個是大廚師。當然重慶早已從**出來，但這些年來我始終把自己歸為川人，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全世界說川菜的多而說渝菜的少。川菜的烹調講究配料與佐料，好在我需要的在這裏早已一應俱全：郫縣豆瓣，永川豆豉，重慶泡菜，都江堰糟辣椒，同時我博攬群珍：貴州鹽酸，陝西花椒，紹興料酒，山東黃姜......
老媽告訴我，這兩天她和老爹一直在嚴格按照川菜菜譜進行採購。是的，真是難為老人家了，確實下了功夫，就連本地人聽都沒聽說過的「側耳根」和「苦蒜」都買來了。主料也買得很好。這條大青魚顯然適於一魚兩吃，魚身做「鮮花椒嫩魚片」，魚頭魚尾加魚骨熬制「泡豇豆酸魚湯」，出鍋前湯里下鮮筍片和粉絲；這隻童子土雞也是上品，要是被個二流廚師遇見，他上來不由分說就給你炒個「宮保雞丁」什麼的。俗！千萬別炒「宮保雞」，也別炒「辣子雞」。他們肯定沒吃過「糟辣椒脆熘雞」。接着做「豆豉牛肉毛肚火鍋」，再來一個「豆瓣爆炒鱔魚片」，最後用綠的萵筍紅的胡籮卜黃的金鎮菇炮製一盤「涼拌麻辣三絲」，外加一小碟「煳辣椒拌側耳根苦蒜」，這是川人飯桌上必備的開胃引餌。葷素搭配，吃着不累......好了，夠了！餐桌上最忌諱的就是過量，再好吃的菜一多就膩，一膩就賤。俗話說飯要吃個七分飽，其實吃菜更要欠下三分鮮。「川菜吃欠不吃賤」就是這個道理。
下面就進入烹調工藝過程了，該過程主要是刀功火侯與時控，這些程序早就永久性地鑄入川人的細胞里了。不由分說，一陣刀劈斧砍錘剁，一陣鍋翻瓢飛勺舞，一陣油炸肉爆煙滾，頃刻間小小廚房已是：滿屋佳味關不住，一陣飄香出門來。
廚房外的美食家們聞之起舞，早已按捺不住，急得他們直把腦袋往廚房裏探，一會兒大腦袋一會兒小腦袋，一會兒男腦袋一會兒女腦袋。我高喊一聲上菜啰，男女老少就一擁而上，轉眼間就把那一堆盆盆罐罐的都端上了飯桌。用不着誰來一聲令下，只見手似箭嘴如刀，一上來大家就一陣猛吃，那一刻人人都嫌自己嘴太小牙太少，直到過了好一會兒才騰出嘴來發出讚歎......
其實眼前這琳琅滿目的一桌不過用時三刻。
我心情高興，喝了點酒。我跟老媽說：「老媽呀，怎麼樣，別人的女婿，是慢功出不了細活，你的女婿呢，是高速出精品。今晚面對你出的烹飪難題，不知本女婿交出這份答卷是否令大家滿意......」
小蚯蚓嘴快：「那是天下第一卷！當然嘍，我的帥伯嘛，那也是外公外婆的帥婿，嗯，乾脆就叫天下第一婿吧......」
2.同日摔去
小蚯蚓要在這裏陪她外公外婆住幾天，她一手牽着外公一手牽着外婆把我們送走。走到門邊時老爹問我官司怎麼樣了，我說已經取得階段性大勝並且必將取得最終勝利。臨別時老媽又小聲問我，你沒發現楚貝這兩天的情緒有什麼不對嗎，我說沒有哇。
我知道楚貝這段時間有點煩。先是她遭到領導批評，原因是為宣傳節能排放而反對市政府大力推行的城市夜間大規模亮化；後來又收到了恐赫信，原因是揭露某大型國有企業排污嚴重超標。我當然也知道這次楚貝參加了單位每年一次的例行體檢，那天我還問她結果如何，她說沒事一切正常。
我送楚貝回家。路上我問她，最近怎麼樣，不會又有什麼不順心的吧。楚貝說有哦，你沒聽說嗎，這幾天「黑心月餅」事件早已鬧得沸沸揚揚了。
這事我知道，前幾天電視新聞說了。肇事者是本市的一家老字號食品公司，近些年來連續被爆多起嚴重的質量事故，前輩們留下的那點名份早已被糟蹋得差不多了。
「去年是『霉變桃酥』，早就連篇累牘地又是揭露又是剖析，今年是『黑心月餅』，現在所有媒體都在口誅筆伐。報社要我寫一篇評述，明早就要交稿，你說這怎麼寫呀？」楚貝顯得束手無策。
是的，寫文章就怕這個，老調重彈，彈不出新曲；舊話翻新，也翻不出新詞。我說別急，我來給你啟發啟發。說是啟發，實為排解，沖着楚貝低落的情緒。
這是一個多年前發生在該公司的簡單而真實故事。為了增加它的可聽性，我立即重新構思，力圖繪聲繪色。
「幾年前一個夜晚，一夥盜賊乘着月光翻牆潛入食品公司。一進入生產車間就看見一箱箱各式各樣的精美糕點，糕點是下午剛生產出來的，嘿，新鮮誘人，香氣撲鼻，饞得盜賊個個舌頭耷拉，口水直流。盜賊們在業務上個個是能手，干起活來手腳麻利，一個賊就能拎起要兩三個工人才抬得起來的食品箱，拎起來就嘩啦啦如卸翻斗車一般將糕點倒進麻袋。像是單位在摸黑搞翻斗車卸貨的技術大比武，一時間車間里嘩啦啦嘩啦啦地響個不歇。聲音驚動了公司看門的老頭，過來一瞧不得了，那場面簡直比平時工人賺雙倍加班費還幹得歡。老頭急了，大喝一聲『住手』。盜賊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嚇壞了，扛起麻袋匆忙奪路而逃。眼看跑在前面的就要翻過牆頭，老頭急中生智，從身旁的食品箱裏抓起一枚點心，喊了聲『看彈』，於是手起彈落，落而有聲，只聽見『砰』地一脆響，聲音像鐵球砸在了鋼板上。那賊一聲慘叫，就重重地摔了下來。其餘盜賊見同夥一擊便倒，想起剛才震耳的鋼鐵撞擊聲，還以為老頭使用了什麼高科技擒賊武器，知道大勢不妙，紛紛扔下麻袋作鳥獸散了。老頭眼神不好，但此時牆根處一隻在月光下閃閃發亮的碩大鵝蛋卻清晰可見，知道那就是點心打在賊頭上鼓起的鵝卵大包。老頭走上前對那倒霉蛋說，你小子聽清楚了，剛才我用的是『雞蛋糕』，要是我用『薩琪瑪』的話，今晚你的小命就沒了......」
楚貝聽得咯咯直笑，問真的假的？我說基本屬實，看門老頭和雞蛋糕的故事曾經一度廣為流傳，從那以後，這家食品公司就再也沒有發生過偷盜事件。楚貝說這等產品還值得去偷，一枚雞蛋糕砸在頭上不但能砸出金屬聲還能砸出個鵝卵大包，那吃起來還不把大牙都磕碎了。
「吔......」楚貝突然開竅，「我就把這個故事做為一個引子，從他們產品質量的歷史牽出他們產品質量的現狀！」
我說立意極佳。
我知道楚貝思維敏捷，一旦理出頭緒，下手極快。有一天中午她來我這裏吃飯，剛坐上餐桌突然想起下午要交報社一篇稿子，對我說你先吃吧，就埋頭趴在桌上寫了起來。我說不急，還有一菜一湯沒做好。半個鐘頭不到，她那裏一篇兩千字左右的稿件寫成，而我這邊燒好的湯還沒起鍋呢。
楚貝說馬上回去就寫，我說天色已晚早點休息。楚貝又問我「答辯狀」寫得怎樣了，我說還在策劃之中。說着就到她家了。楚貝親親我說拜拜。望着楚貝上樓的背影，我「唰」地一下又跑過去，跑到楚貝前面背起她就「噔噔噔」地要上樓。
「哎喲，我又以為串出來個壞人呢。」楚貝笑起來，「別背了，我太重......」
「這年頭，我不背你背誰？再說了，我渾身上下這股猛勁，不用在你身上用在誰身上？」
「放下放下，要摔跤的......」
「摔就摔，我高興摔，反正這輩子我倆是死活摔在一起了。」
「真的？」
「不求同日摔來，但求同日摔去。」
楚貝一下子就鬆軟下來，全身緊緊地貼在了我背上，還在我的後頸上輕輕地咬起來。
......
3.下筆無神
原以為寫一份答辯狀不會太難，因為連「追加第三人」的申請書都創作出來了。可這次不同，幾易其稿，不得其果。又找出金科玉律般的那兩本書，看定義查案例套格式，結果還是：翻開書什麼都懂，合上書什麼都懵......離遞交答辯狀的最後期限只剩三天，可至今還沒有一篇令人滿意的作品。
該寫的寫不出來，倒是給楚貝寫了幾句順口溜：
一紙答辯本不難，
這回好像有點煩；
思如泉湧心不定，
拿筆容易下筆難。
......
楚貝立即「和溜」一首：
輕裝上陣心放寬；
兼顧原告與法官；
仔細研讀訴訟狀，
閉門思索度難關。
......
叫我閉門思索，原因大概有二，一是戰略方針未定，二是戰術技巧欠缺。
戰略方針即應訴大綱。方案有兩種，一是逆水行舟，堅決反對解除合同，二是順水推舟，同意解除合同。第一方案雖不輕鬆但過程簡單，特別是勝率較大。第二方案不簡單也不輕鬆，合同一解除，就意味着我不但要如數返還定金，還要拿出錢來支付裝修費。但後者的好處在於速戰速決，風險不大，一失足也成不了千古恨。
前幾天我同楚貝進行過專題討論，楚貝說兩種方案各有千秋。有一點我們已經達成共識：無論哪種方案，都要面臨善律師「欺詐」的指控。所以眼下首當其衝的就是要在理論上和實踐上做好反「欺詐」的準備。
戰術技巧即答辯狀書寫技巧。據查，答辯狀並無固定格式，大體上有首部、基本情況、事實、主張、證據及尾部等幾項內容，顯然這裏「事實」和「主張」是關鍵。
怎麼寫？詩歌是我的拿手絕招，但上次在申請書里已經用過了，這回說什麼也不能再用。用詩歌寫法律文件，第一次是天才，第二次是庸才，第三次就是蠢才了。
其實昨天我就曾經完成一稿，其中着力描寫了「事實」和「主張」這兩大關鍵內容。
「事實」採用寫實的手法，我寫到：
「記得那是一個晴朗無風的早晨。中介老費如約帶來了購房者詹三田祖孫三代一家。實際上這個家庭還有一個編外人員，他就是詹三田的未婚女婿善者來。此人給人第一印象是深不可測，眉毛額頭鎖著疑問，舉手抬足透著異常，所有這些都在說明他是一個變幻多端的人。雖然合同上的簽名和付款人都是詹三田，而實際上他卻成為不用掏錢的真正買房人。那一天，他從我那裏仔細聽取了一切有關購房的事項，最後斬釘截鐵地說：沒問題，有無限制條件都沒問題......」
而「主張」則採用了寫意的手法，我寫到：
「在得知原告提出解除合同后的那些日子裏，我思緒萬千，常常夜不能寐，食不可咽。我不止一次地問自己，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呢？為了什麼呢？......最後我不得不作出痛苦的決定，為了人間的理解和社會的和諧，我將負責任地考慮原告解除合同的意見。同時，我也要坦誠地指出，一旦我同意，原告則應撤除裝修，恢復原狀，賠償損失；我也不無同情地告知原告，由於你的自身失誤，十六萬購房定金只能分文不退了。當然，原告確有困難，我們願意伸出友誼之手，象徵性地表示人道主義精神......」
寫完讀了一遍，覺得在邏輯推理與文字表達都不錯，只是在標題上缺乏一些力度，於是就在主標題「答辯狀」下又加了個副標題：「評原告的起訴狀」。又發現篇幅有些過長，恐怕法官大人閱讀不便，但想刪減又捨不得，看看哪裏都重要，於是只好將「答辯狀」分成三部分，狀中的副標題也就按順序寫成：「一評原告的起訴狀」，下面緊接着是「二評」和「三評」。
這篇「三評式」答辯狀完稿后，立即上交給楚貝審閱。
楚貝很快答覆，說「事實」層次分明，交代清楚，「主張」立場鮮明，極具力度。但談及表達方式與寫作技巧時則大為不滿，說前一段像推理小說，后一段像抒情散文，剩下的就是雜文了，特別是那「三評原告的起訴狀」寫得像電視連續劇。她的建議也很堅定：全文不是修改，而是徹底重寫！
就像當初看到楚貝對我的詩詞評價一樣，我很灰心，也很迷盲。上次沒把抒情詩歌寫好，這回又沒把法律應用文寫好。我更進一步地明白了這個道理：讀過大學不一定不當法盲，寫好過申請書不一定能寫好答辯狀。
寶貴的時間在一分分飛逝，開庭的日子在一秒秒到來，原有的案情也可能正在一步步惡化......楚貝說得對，應該仔細看看善律師的起訴狀，或許可以從它那裏尋求突破。
4.牛頭馬嘴
那天郵差送來法院的那隻碩大的掛號信封時，第一時間就見過善律師的起訴狀，當時情緒不好無心細讀，摔在一旁后再沒看過。現在重新捧在手裏，才知道它的分量非同一般。仔仔細細拜讀下來，一邊感慨萬分，一邊差點氣昏，當即產生三大疑問：一，這就是民事起訴狀？二，這就是著名律師兼法學博士寫的民事起訴狀？三，這就是請我入座被告席的民事起訴狀？
沒辦法，實在讀不下去，只得耐著性子邊讀邊改。
法盲為法律博士批改法文？不可思議！但我現在做了，硬著頭皮。
剛批改完，楚貝打來電話做例常慰問，她知道我這些天一邊在惡補法律常識一邊在趕寫答辯狀。
「還在卧薪嘗膽？」楚貝心疼我。
「沒辦法，現炒現賣的活兒就得抓緊哦。」我的口氣也足以讓人心疼。
「不要着急，保持良好心態。」
「心情糟透了，都快氣死了。」
「怎麼啦？」
「還不是被善律師給氣的。」
「人家善律師法學博士，資深律師，你要承認差距，放下架子，虛心向他學習。」
「我是一門心思要跟他學，可人家不教呀。」
「只要真心想學，途徑還是很多的，比如仔細看看他寫的起訴狀什麼的......」
「喂喂，你讓我看他的什麼都行，就是不能看他的起訴狀。千萬別提它，再提我就跟你急。」
「怎麼了？」
「我剛剛完成對它的批改。嗨，整整花了我兩個鐘頭，煩人。」
「批改？善律師的起訴狀？......就你那點兒法學功底，你沒有搞錯吧？」
「沒搞錯。批改，就是批註與改正。當年脂硯齋批註曹雪芹的紅樓夢，那是一等文字，越批越來勁。而今我批改善律師的起訴狀，那是劣等文字，越批越來氣，那個受罪呀......」
「怎麼了？」
「別字連篇，邏輯混亂，其漏洞不是百出至少也是十齣。」
「有這麼糟糕？」
「幾乎被批得體無完膚了。現在我只能用八個字簡而言之:牛頭馬嘴，狗屁不通。」
楚貝的法律意識近來跟着我也水漲船高，她強烈地希望掌握證據，要我立即把善律師的起訴狀發進她的電子郵箱。我十分樂意照辦，並很有成就感地一再提醒她：着重閱讀狀子裏的方括弧和圓括弧部分，其中方括弧里的是作者的病句錯句包括笨句丑句，圓括弧里的則是我的批改內容。
十分鐘后，楚貝閱讀了我發給她的郵件后打來電話，語氣驚恐而憂慮：「難以置信！這樣一來，你這場官司就更難打了。」
我奇怪：「他顛三倒四不上路子，於我在法庭上戰勝他極為有利，你理應高興才是，怎麼反倒擔憂起來？」
楚貝說：「全亂了。他那邊不上路子，你這裏不着邊際，我擔心這官司啊，最後打不成一塊年糕倒是會打成一盆漿糊。」
我安慰她說：「不要着急，我知恥而後進，現在不是正在如饑似渴地學法律嗎？」
「難啊......」
「你別難過，我們今天面臨的法律現狀與環境就是如此。連善大律師都這樣了，你說我還有什麼希望找到好律師？」
「我有理由質疑他的博士學位與律師資格。」
「我更有理由質疑目前高等教育的體制及其質量。」
「不過話又要說回來了，如果善律師品學兼優能力超強，那你就慘了。」
「我喜歡同高手角逐。但是我發現......」說到這裏我有意神秘起來，「我發現了善律師命中注定成為不了高手的原因。」
「什麼原因？」楚貝更加不解。
「家族遺傳。」我曝出猛料。
「遺傳？家族的？」
「是的。我給你講一則真實的小故事。有一次......」
小故事是老費講給我聽的，老費的老婆不久前還是中學老師，現在又在教小學。一次上作文課，老師按慣例在課堂上選讀一篇同學寫的優秀作文。文章寫得流暢老師念得也流暢：「祖國大地一片紅，好人好事出不窮；雷鋒精神代代傳，人人爭當活雷鋒。在這與時俱進的美好年代裏，我們，我們......下轉第三版......」念到這裏老師恍然大悟，接着就勃然大怒：『雞兒，站起來！你真是笨得拉牛屎，連抄報子都不會抄，怎麼把『下轉第三版』都抄進來了？」
楚貝聽得嘠嘠大笑，感慨道：「天下文章大半抄，看你會抄不會抄。」
我說：「病源相通，一脈相承。俗話說得好，有其子必有其父。」
楚貝說顛倒了，我說現在好多事情都在被顛倒。
5.天賜天書
一篇有特色的文章及其評論是耐人尋味甚至百讀不厭的，善律師的起訴狀以及我的批註就是這樣。我捨不得丟手，只得又捧起來賞讀。
奇文共賞，全文如下：
民事起訴狀
原告：詹三田
被告：龐光
訴訟請求
1依法解除房屋買賣合同；
2雙倍返還購房定金三十二萬元，賠償裝修等損失二十八萬元；
3被告承擔本案訴訟及保全費用。
事實與理由
今年4月8日，經中介介紹，[原告][簽定]（應為「原告被告」，否則只是「原告」一方獨簽了。另：應為「簽訂」）了專家院房屋買賣合同。按合同約定，在原告支付十六萬元[訂金]（應為「定金」）后，被告將房屋交付原告。原告按合同規定，在[簽定]合同並支付[訂金]后（重複犯錯），拿到鑰匙，[入住]（應為「入駐」）裝修。
今年5月（裝修期長達半年，殊不知是為被告的寬容歌功頌德），原告裝修結束時，中介[電話]（「電話」怎能做動詞？）原告，稱被告所售房屋[出現][限制]（應為「存在購房條件」）。
后經了解，本市大江開發公司早已[頒佈]（一項土政策，用「出台」就足夠）文件，對該專家院的轉讓進行限制，買受人需具有教授資格，[否則無法過戶]（嚴重違法！一個小小開發商的土政策，居然高於國家的「合同法」「經濟法」之法律？缺乏常識！）。房產局目前已嚴格執行這一[限制]（極其錯誤！房產局這一做法至少犯了「行政不作為」之錯。法律常識！）。
現[中介公司]（其本身嚴重失職，責任重大！）證明被告龐光[從未告知]（謝謝！此言於我極為有利，不久后就可知道其中奧妙）房屋轉讓的限制條件，屬[欺詐行為]（證據？），使得房屋買賣的根本目的[無法實現]（是開發商及房產局造成！），給原告造成如裝修費用等直接[經濟損失]（與被告無關）。為維護原告權益，訴至貴院，請支持原告訴求。
此致
人民法院
起訴人：詹三田
代理律師：善者來
......
起訴狀還在我手裏還在我眼前。慢慢地，上面的字跳了起來，很快一個一個地都看不見了......山雨欲來風滿樓，我知道自己的靈感神魂就要來了，每當此時我就身不由己，飄然仙去......真的來了，說來就來，一陣狂風大作，瞬間天渾亂暗，眼裏眼外雷鳴電閃，身前身後山塌海泄，一幅陌生而又熟悉的遠古情景由遠到近：夸父在追日，女媧在補天，嫦娥在奔月，還有巨石在迸猴......我順手拔起一棵大樹，天作紙樹作筆，龍飛鳳舞，一揮而就......好像很快地，風止了，天明了，什麼都消失了，我仍坐在桌前。桌上鋪着一葉白絹，捧起一看正是一篇千字答辯狀，上面寫道：我同意撤除合同，管他媽的是善者不來，還是來者不善！
1.天下首婿
人生奧秘其實很簡單，其中之一就是吃。吃的奧秘也不複雜，一是飽享口福，二是聯絡情感。
正好老媽要我今晚去她家吃飯，說已經通知過楚貝讓她帶小蚯蚓來。我說菜千萬別下鍋等我來當大廚。老媽哈哈笑得好開心，說她和老頭子上次品嘗過我廚藝后就一直在念叨我炒的菜好吃，早就希望讓我來掌勺了。
最近忙於官司，有些日子沒來看老兩口了，上次見面還是那次教訓深刻的「堂審」，老人家痛愛後輩之心讓人深深感動。
買了兩斤剛上市的新鮮花茶，又買了一大包新鮮水果，進門時楚貝和小蚯蚓也剛到。依秩同老的小的還有中間的一一親切問過好后，就一頭扎進廚房準備大展身手。其實根本不需什麼「大展」之類，著名川菜創意大師，隨便動動鍋鏟就足以讓他們一家老小讚不絕口。可憐的人兒，一輩子都在吃菜，卻沒有幾次吃過好味道的菜。
毫不誇張，川人個個是美食家，也個個是大廚師。當然重慶早已從**出來，但這些年來我始終把自己歸為川人，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全世界說川菜的多而說渝菜的少。川菜的烹調講究配料與佐料，好在我需要的在這裏早已一應俱全：郫縣豆瓣，永川豆豉，重慶泡菜，都江堰糟辣椒，同時我博攬群珍：貴州鹽酸，陝西花椒，紹興料酒，山東黃姜......
老媽告訴我，這兩天她和老爹一直在嚴格按照川菜菜譜進行採購。是的，真是難為老人家了，確實下了功夫，就連本地人聽都沒聽說過的「側耳根」和「苦蒜」都買來了。主料也買得很好。這條大青魚顯然適於一魚兩吃，魚身做「鮮花椒嫩魚片」，魚頭魚尾加魚骨熬制「泡豇豆酸魚湯」，出鍋前湯里下鮮筍片和粉絲；這隻童子土雞也是上品，要是被個二流廚師遇見，他上來不由分說就給你炒個「宮保雞丁」什麼的。俗！千萬別炒「宮保雞」，也別炒「辣子雞」。他們肯定沒吃過「糟辣椒脆熘雞」。接着做「豆豉牛肉毛肚火鍋」，再來一個「豆瓣爆炒鱔魚片」，最後用綠的萵筍紅的胡籮卜黃的金鎮菇炮製一盤「涼拌麻辣三絲」，外加一小碟「煳辣椒拌側耳根苦蒜」，這是川人飯桌上必備的開胃引餌。葷素搭配，吃着不累......好了，夠了！餐桌上最忌諱的就是過量，再好吃的菜一多就膩，一膩就賤。俗話說飯要吃個七分飽，其實吃菜更要欠下三分鮮。「川菜吃欠不吃賤」就是這個道理。
下面就進入烹調工藝過程了，該過程主要是刀功火侯與時控，這些程序早就永久性地鑄入川人的細胞里了。不由分說，一陣刀劈斧砍錘剁，一陣鍋翻瓢飛勺舞，一陣油炸肉爆煙滾，頃刻間小小廚房已是：滿屋佳味關不住，一陣飄香出門來。
廚房外的美食家們聞之起舞，早已按捺不住，急得他們直把腦袋往廚房裏探，一會兒大腦袋一會兒小腦袋，一會兒男腦袋一會兒女腦袋。我高喊一聲上菜啰，男女老少就一擁而上，轉眼間就把那一堆盆盆罐罐的都端上了飯桌。用不着誰來一聲令下，只見手似箭嘴如刀，一上來大家就一陣猛吃，那一刻人人都嫌自己嘴太小牙太少，直到過了好一會兒才騰出嘴來發出讚歎......
其實眼前這琳琅滿目的一桌不過用時三刻。
我心情高興，喝了點酒。我跟老媽說：「老媽呀，怎麼樣，別人的女婿，是慢功出不了細活，你的女婿呢，是高速出精品。今晚面對你出的烹飪難題，不知本女婿交出這份答卷是否令大家滿意......」
小蚯蚓嘴快：「那是天下第一卷！當然嘍，我的帥伯嘛，那也是外公外婆的帥婿，嗯，乾脆就叫天下第一婿吧......」
2.同日摔去
小蚯蚓要在這裏陪她外公外婆住幾天，她一手牽着外公一手牽着外婆把我們送走。走到門邊時老爹問我官司怎麼樣了，我說已經取得階段性大勝並且必將取得最終勝利。臨別時老媽又小聲問我，你沒發現楚貝這兩天的情緒有什麼不對嗎，我說沒有哇。
我知道楚貝這段時間有點煩。先是她遭到領導批評，原因是為宣傳節能排放而反對市政府大力推行的城市夜間大規模亮化；後來又收到了恐赫信，原因是揭露某大型國有企業排污嚴重超標。我當然也知道這次楚貝參加了單位每年一次的例行體檢，那天我還問她結果如何，她說沒事一切正常。
我送楚貝回家。路上我問她，最近怎麼樣，不會又有什麼不順心的吧。楚貝說有哦，你沒聽說嗎，這幾天「黑心月餅」事件早已鬧得沸沸揚揚了。
這事我知道，前幾天電視新聞說了。肇事者是本市的一家老字號食品公司，近些年來連續被爆多起嚴重的質量事故，前輩們留下的那點名份早已被糟蹋得差不多了。
「去年是『霉變桃酥』，早就連篇累牘地又是揭露又是剖析，今年是『黑心月餅』，現在所有媒體都在口誅筆伐。報社要我寫一篇評述，明早就要交稿，你說這怎麼寫呀？」楚貝顯得束手無策。
是的，寫文章就怕這個，老調重彈，彈不出新曲；舊話翻新，也翻不出新詞。我說別急，我來給你啟發啟發。說是啟發，實為排解，沖着楚貝低落的情緒。
這是一個多年前發生在該公司的簡單而真實故事。為了增加它的可聽性，我立即重新構思，力圖繪聲繪色。
「幾年前一個夜晚，一夥盜賊乘着月光翻牆潛入食品公司。一進入生產車間就看見一箱箱各式各樣的精美糕點，糕點是下午剛生產出來的，嘿，新鮮誘人，香氣撲鼻，饞得盜賊個個舌頭耷拉，口水直流。盜賊們在業務上個個是能手，干起活來手腳麻利，一個賊就能拎起要兩三個工人才抬得起來的食品箱，拎起來就嘩啦啦如卸翻斗車一般將糕點倒進麻袋。像是單位在摸黑搞翻斗車卸貨的技術大比武，一時間車間里嘩啦啦嘩啦啦地響個不歇。聲音驚動了公司看門的老頭，過來一瞧不得了，那場面簡直比平時工人賺雙倍加班費還幹得歡。老頭急了，大喝一聲『住手』。盜賊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嚇壞了，扛起麻袋匆忙奪路而逃。眼看跑在前面的就要翻過牆頭，老頭急中生智，從身旁的食品箱裏抓起一枚點心，喊了聲『看彈』，於是手起彈落，落而有聲，只聽見『砰』地一脆響，聲音像鐵球砸在了鋼板上。那賊一聲慘叫，就重重地摔了下來。其餘盜賊見同夥一擊便倒，想起剛才震耳的鋼鐵撞擊聲，還以為老頭使用了什麼高科技擒賊武器，知道大勢不妙，紛紛扔下麻袋作鳥獸散了。老頭眼神不好，但此時牆根處一隻在月光下閃閃發亮的碩大鵝蛋卻清晰可見，知道那就是點心打在賊頭上鼓起的鵝卵大包。老頭走上前對那倒霉蛋說，你小子聽清楚了，剛才我用的是『雞蛋糕』，要是我用『薩琪瑪』的話，今晚你的小命就沒了......」
楚貝聽得咯咯直笑，問真的假的？我說基本屬實，看門老頭和雞蛋糕的故事曾經一度廣為流傳，從那以後，這家食品公司就再也沒有發生過偷盜事件。楚貝說這等產品還值得去偷，一枚雞蛋糕砸在頭上不但能砸出金屬聲還能砸出個鵝卵大包，那吃起來還不把大牙都磕碎了。
「吔......」楚貝突然開竅，「我就把這個故事做為一個引子，從他們產品質量的歷史牽出他們產品質量的現狀！」
我說立意極佳。
我知道楚貝思維敏捷，一旦理出頭緒，下手極快。有一天中午她來我這裏吃飯，剛坐上餐桌突然想起下午要交報社一篇稿子，對我說你先吃吧，就埋頭趴在桌上寫了起來。我說不急，還有一菜一湯沒做好。半個鐘頭不到，她那裏一篇兩千字左右的稿件寫成，而我這邊燒好的湯還沒起鍋呢。
楚貝說馬上回去就寫，我說天色已晚早點休息。楚貝又問我「答辯狀」寫得怎樣了，我說還在策劃之中。說着就到她家了。楚貝親親我說拜拜。望着楚貝上樓的背影，我「唰」地一下又跑過去，跑到楚貝前面背起她就「噔噔噔」地要上樓。
「哎喲，我又以為串出來個壞人呢。」楚貝笑起來，「別背了，我太重......」
「這年頭，我不背你背誰？再說了，我渾身上下這股猛勁，不用在你身上用在誰身上？」
「放下放下，要摔跤的......」
「摔就摔，我高興摔，反正這輩子我倆是死活摔在一起了。」
「真的？」
「不求同日摔來，但求同日摔去。」
楚貝一下子就鬆軟下來，全身緊緊地貼在了我背上，還在我的後頸上輕輕地咬起來。
......
3.下筆無神
原以為寫一份答辯狀不會太難，因為連「追加第三人」的申請書都創作出來了。可這次不同，幾易其稿，不得其果。又找出金科玉律般的那兩本書，看定義查案例套格式，結果還是：翻開書什麼都懂，合上書什麼都懵......離遞交答辯狀的最後期限只剩三天，可至今還沒有一篇令人滿意的作品。
該寫的寫不出來，倒是給楚貝寫了幾句順口溜：
一紙答辯本不難，
這回好像有點煩；
思如泉湧心不定，
拿筆容易下筆難。
......
楚貝立即「和溜」一首：
輕裝上陣心放寬；
兼顧原告與法官；
仔細研讀訴訟狀，
閉門思索度難關。
......
叫我閉門思索，原因大概有二，一是戰略方針未定，二是戰術技巧欠缺。
戰略方針即應訴大綱。方案有兩種，一是逆水行舟，堅決反對解除合同，二是順水推舟，同意解除合同。第一方案雖不輕鬆但過程簡單，特別是勝率較大。第二方案不簡單也不輕鬆，合同一解除，就意味着我不但要如數返還定金，還要拿出錢來支付裝修費。但後者的好處在於速戰速決，風險不大，一失足也成不了千古恨。
前幾天我同楚貝進行過專題討論，楚貝說兩種方案各有千秋。有一點我們已經達成共識：無論哪種方案，都要面臨善律師「欺詐」的指控。所以眼下首當其衝的就是要在理論上和實踐上做好反「欺詐」的準備。
戰術技巧即答辯狀書寫技巧。據查，答辯狀並無固定格式，大體上有首部、基本情況、事實、主張、證據及尾部等幾項內容，顯然這裏「事實」和「主張」是關鍵。
怎麼寫？詩歌是我的拿手絕招，但上次在申請書里已經用過了，這回說什麼也不能再用。用詩歌寫法律文件，第一次是天才，第二次是庸才，第三次就是蠢才了。
其實昨天我就曾經完成一稿，其中着力描寫了「事實」和「主張」這兩大關鍵內容。
「事實」採用寫實的手法，我寫到：
「記得那是一個晴朗無風的早晨。中介老費如約帶來了購房者詹三田祖孫三代一家。實際上這個家庭還有一個編外人員，他就是詹三田的未婚女婿善者來。此人給人第一印象是深不可測，眉毛額頭鎖著疑問，舉手抬足透著異常，所有這些都在說明他是一個變幻多端的人。雖然合同上的簽名和付款人都是詹三田，而實際上他卻成為不用掏錢的真正買房人。那一天，他從我那裏仔細聽取了一切有關購房的事項，最後斬釘截鐵地說：沒問題，有無限制條件都沒問題......」
而「主張」則採用了寫意的手法，我寫到：
「在得知原告提出解除合同后的那些日子裏，我思緒萬千，常常夜不能寐，食不可咽。我不止一次地問自己，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呢？為了什麼呢？......最後我不得不作出痛苦的決定，為了人間的理解和社會的和諧，我將負責任地考慮原告解除合同的意見。同時，我也要坦誠地指出，一旦我同意，原告則應撤除裝修，恢復原狀，賠償損失；我也不無同情地告知原告，由於你的自身失誤，十六萬購房定金只能分文不退了。當然，原告確有困難，我們願意伸出友誼之手，象徵性地表示人道主義精神......」
寫完讀了一遍，覺得在邏輯推理與文字表達都不錯，只是在標題上缺乏一些力度，於是就在主標題「答辯狀」下又加了個副標題：「評原告的起訴狀」。又發現篇幅有些過長，恐怕法官大人閱讀不便，但想刪減又捨不得，看看哪裏都重要，於是只好將「答辯狀」分成三部分，狀中的副標題也就按順序寫成：「一評原告的起訴狀」，下面緊接着是「二評」和「三評」。
這篇「三評式」答辯狀完稿后，立即上交給楚貝審閱。
楚貝很快答覆，說「事實」層次分明，交代清楚，「主張」立場鮮明，極具力度。但談及表達方式與寫作技巧時則大為不滿，說前一段像推理小說，后一段像抒情散文，剩下的就是雜文了，特別是那「三評原告的起訴狀」寫得像電視連續劇。她的建議也很堅定：全文不是修改，而是徹底重寫！
就像當初看到楚貝對我的詩詞評價一樣，我很灰心，也很迷盲。上次沒把抒情詩歌寫好，這回又沒把法律應用文寫好。我更進一步地明白了這個道理：讀過大學不一定不當法盲，寫好過申請書不一定能寫好答辯狀。
寶貴的時間在一分分飛逝，開庭的日子在一秒秒到來，原有的案情也可能正在一步步惡化......楚貝說得對，應該仔細看看善律師的起訴狀，或許可以從它那裏尋求突破。
4.牛頭馬嘴
那天郵差送來法院的那隻碩大的掛號信封時，第一時間就見過善律師的起訴狀，當時情緒不好無心細讀，摔在一旁后再沒看過。現在重新捧在手裏，才知道它的分量非同一般。仔仔細細拜讀下來，一邊感慨萬分，一邊差點氣昏，當即產生三大疑問：一，這就是民事起訴狀？二，這就是著名律師兼法學博士寫的民事起訴狀？三，這就是請我入座被告席的民事起訴狀？
沒辦法，實在讀不下去，只得耐著性子邊讀邊改。
法盲為法律博士批改法文？不可思議！但我現在做了，硬著頭皮。
剛批改完，楚貝打來電話做例常慰問，她知道我這些天一邊在惡補法律常識一邊在趕寫答辯狀。
「還在卧薪嘗膽？」楚貝心疼我。
「沒辦法，現炒現賣的活兒就得抓緊哦。」我的口氣也足以讓人心疼。
「不要着急，保持良好心態。」
「心情糟透了，都快氣死了。」
「怎麼啦？」
「還不是被善律師給氣的。」
「人家善律師法學博士，資深律師，你要承認差距，放下架子，虛心向他學習。」
「我是一門心思要跟他學，可人家不教呀。」
「只要真心想學，途徑還是很多的，比如仔細看看他寫的起訴狀什麼的......」
「喂喂，你讓我看他的什麼都行，就是不能看他的起訴狀。千萬別提它，再提我就跟你急。」
「怎麼了？」
「我剛剛完成對它的批改。嗨，整整花了我兩個鐘頭，煩人。」
「批改？善律師的起訴狀？......就你那點兒法學功底，你沒有搞錯吧？」
「沒搞錯。批改，就是批註與改正。當年脂硯齋批註曹雪芹的紅樓夢，那是一等文字，越批越來勁。而今我批改善律師的起訴狀，那是劣等文字，越批越來氣，那個受罪呀......」
「怎麼了？」
「別字連篇，邏輯混亂，其漏洞不是百出至少也是十齣。」
「有這麼糟糕？」
「幾乎被批得體無完膚了。現在我只能用八個字簡而言之:牛頭馬嘴，狗屁不通。」
楚貝的法律意識近來跟着我也水漲船高，她強烈地希望掌握證據，要我立即把善律師的起訴狀發進她的電子郵箱。我十分樂意照辦，並很有成就感地一再提醒她：着重閱讀狀子裏的方括弧和圓括弧部分，其中方括弧里的是作者的病句錯句包括笨句丑句，圓括弧里的則是我的批改內容。
十分鐘后，楚貝閱讀了我發給她的郵件后打來電話，語氣驚恐而憂慮：「難以置信！這樣一來，你這場官司就更難打了。」
我奇怪：「他顛三倒四不上路子，於我在法庭上戰勝他極為有利，你理應高興才是，怎麼反倒擔憂起來？」
楚貝說：「全亂了。他那邊不上路子，你這裏不着邊際，我擔心這官司啊，最後打不成一塊年糕倒是會打成一盆漿糊。」
我安慰她說：「不要着急，我知恥而後進，現在不是正在如饑似渴地學法律嗎？」
「難啊......」
「你別難過，我們今天面臨的法律現狀與環境就是如此。連善大律師都這樣了，你說我還有什麼希望找到好律師？」
「我有理由質疑他的博士學位與律師資格。」
「我更有理由質疑目前高等教育的體制及其質量。」
「不過話又要說回來了，如果善律師品學兼優能力超強，那你就慘了。」
「我喜歡同高手角逐。但是我發現......」說到這裏我有意神秘起來，「我發現了善律師命中注定成為不了高手的原因。」
「什麼原因？」楚貝更加不解。
「家族遺傳。」我曝出猛料。
「遺傳？家族的？」
「是的。我給你講一則真實的小故事。有一次......」
小故事是老費講給我聽的，老費的老婆不久前還是中學老師，現在又在教小學。一次上作文課，老師按慣例在課堂上選讀一篇同學寫的優秀作文。文章寫得流暢老師念得也流暢：「祖國大地一片紅，好人好事出不窮；雷鋒精神代代傳，人人爭當活雷鋒。在這與時俱進的美好年代裏，我們，我們......下轉第三版......」念到這裏老師恍然大悟，接着就勃然大怒：『雞兒，站起來！你真是笨得拉牛屎，連抄報子都不會抄，怎麼把『下轉第三版』都抄進來了？」
楚貝聽得嘠嘠大笑，感慨道：「天下文章大半抄，看你會抄不會抄。」
我說：「病源相通，一脈相承。俗話說得好，有其子必有其父。」
楚貝說顛倒了，我說現在好多事情都在被顛倒。
5.天賜天書
一篇有特色的文章及其評論是耐人尋味甚至百讀不厭的，善律師的起訴狀以及我的批註就是這樣。我捨不得丟手，只得又捧起來賞讀。
奇文共賞，全文如下：
民事起訴狀
原告：詹三田
被告：龐光
訴訟請求
1依法解除房屋買賣合同；
2雙倍返還購房定金三十二萬元，賠償裝修等損失二十八萬元；
3被告承擔本案訴訟及保全費用。
事實與理由
今年4月8日，經中介介紹，[原告][簽定]（應為「原告被告」，否則只是「原告」一方獨簽了。另：應為「簽訂」）了專家院房屋買賣合同。按合同約定，在原告支付十六萬元[訂金]（應為「定金」）后，被告將房屋交付原告。原告按合同規定，在[簽定]合同並支付[訂金]后（重複犯錯），拿到鑰匙，[入住]（應為「入駐」）裝修。
今年5月（裝修期長達半年，殊不知是為被告的寬容歌功頌德），原告裝修結束時，中介[電話]（「電話」怎能做動詞？）原告，稱被告所售房屋[出現][限制]（應為「存在購房條件」）。
后經了解，本市大江開發公司早已[頒佈]（一項土政策，用「出台」就足夠）文件，對該專家院的轉讓進行限制，買受人需具有教授資格，[否則無法過戶]（嚴重違法！一個小小開發商的土政策，居然高於國家的「合同法」「經濟法」之法律？缺乏常識！）。房產局目前已嚴格執行這一[限制]（極其錯誤！房產局這一做法至少犯了「行政不作為」之錯。法律常識！）。
現[中介公司]（其本身嚴重失職，責任重大！）證明被告龐光[從未告知]（謝謝！此言於我極為有利，不久后就可知道其中奧妙）房屋轉讓的限制條件，屬[欺詐行為]（證據？），使得房屋買賣的根本目的[無法實現]（是開發商及房產局造成！），給原告造成如裝修費用等直接[經濟損失]（與被告無關）。為維護原告權益，訴至貴院，請支持原告訴求。
此致
人民法院
起訴人：詹三田
代理律師：善者來
......
起訴狀還在我手裏還在我眼前。慢慢地，上面的字跳了起來，很快一個一個地都看不見了......山雨欲來風滿樓，我知道自己的靈感神魂就要來了，每當此時我就身不由己，飄然仙去......真的來了，說來就來，一陣狂風大作，瞬間天渾亂暗，眼裏眼外雷鳴電閃，身前身後山塌海泄，一幅陌生而又熟悉的遠古情景由遠到近：夸父在追日，女媧在補天，嫦娥在奔月，還有巨石在迸猴......我順手拔起一棵大樹，天作紙樹作筆，龍飛鳳舞，一揮而就......好像很快地，風止了，天明了，什麼都消失了，我仍坐在桌前。桌上鋪着一葉白絹，捧起一看正是一篇千字答辯狀，上面寫道：我同意撤除合同，管他媽的是善者不來，還是來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