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八 隱刃

一百五十八 隱刃

勞倫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了個人。

他也說不清自己到底哪變了,可他就是知道自己已經不復以往了。他不再是那個為逝去的親人所苦,總是唉聲嘆氣的少年,也不再是那個看見屍體就熱血沖頭的野獸。他已煥然一新,被人耍得團團轉這種經歷不會再重現了。

這倒並不意味着他已經成熟。他仍是那個對友人忠誠可靠的男孩,只是他累了,不願再被使喚、被誤導、被欺騙。在唐納德來到茶花領之前,他假裝自己能領隊,能管事,卻讓卡琳來替他操心,現在的他覺得沒必要再演戲了。

簡而言之,他覺得自己突然變聰明了。原先困擾他的煩惱現在如蚊蟲振翅震翅般不值一提,取而代之的是許多狂亂、誇張而宏偉的計劃。腦海中充斥着層層疊疊的圖紙,還有一連串匪夷所思的數字。僅僅是睡了一覺,他就有了一顆既清醒又混沌的頭腦。

現在想來,以前的我是多麼愚蠢啊。勞倫斯搖搖頭,把注意力轉移到書架上那本《戰爭法則》上。該典籍是猩紅大公中年時期的鴻篇巨製,凝聚着他半輩子的智慧結晶,是無與倫比的軍事著作。現在,勞倫斯只恨自己沒早點讀到這本書,他急不可耐地翻身下床,翻開了奧蘭多公爵的著作。在讀書過程中,他一直喃喃自語,口水直淌而下。那本書中的晦澀名詞和潦草圖例一直都是讓無數戰爭研習者望而卻步的不破高牆,但此刻勞倫斯卻讀得眉飛色舞。那些庸人怎麼可能真正理解這本大作呢?文字無關緊要,公爵親手繪製的諸多雜亂圖例才是真正的寶藏——公爵發明了這門語言,因為所有已知文字都無法精確傳遞出他的洞見。幸好勞倫斯已經變得足夠聰明,聰明到足以看破書中的玄機,否則就這麼每天和公爵在沙盤上對戰,還不定要多少年他才能領悟那些淺顯卻隱晦的戰爭法則。

參悟這本書所用的時長和勞倫斯預期的差不多。幾乎沒有花太長時間,他就讀完了半本書,並完全理解了其中的內容。

就在勞倫斯打算繼續讀下去的時候,門把手突然轉動起來,卡琳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她被勞倫斯嚇了一跳。勞倫斯沒有如她所想那般躺在床上一睡不起,反而只穿一條短褲坐在了書桌前,精神抖擻地讀著書。

「該吃早餐了。」她默默別過頭去。

「幫我端來就行。」勞倫斯回頭看了她一眼,又把注意力集中在書本上。

卡琳感到疑惑,她覺得今天勞倫斯有點不對勁。雖然老實說她確實是有點不滿他以這種口吻對自己說話,但出於好奇,她沒說什麼,也沒離開,只是站在那裏,觀察著勞倫斯。

「啊,求你了,幫幫我吧,西境第一美女,溫柔體貼的卡琳女士。」見卡琳沒回應,勞倫斯便微笑着起身走向卡琳。

卡琳被嚇到了。這小子怎麼了?他絕對病得不輕。

「別講傻話。」她不自覺的後退著,被光着膀子的勞倫斯逼到了牆角。「穿好衣服,自己去吃早餐。」

勞倫斯笑得更燦爛了。「我果然還是無法拒絕您的任何請求。不過,我現在有更要緊的事做,所以早餐的事等會再說吧。或者,如果您願意,可以幫我把早餐端來。」

「你今天到底是…」卡琳話音未落,便尖叫起來。勞倫斯一手攬住了她的腰,他從未對哪個女性如此主動過!卡琳嗅着古龍水的芬芳,想推開勞倫斯,手指卻無意中感受到了他腹部肌肉線條上的炙熱。在幾下心跳間,

她獃獃地發着抖,任由勞倫斯將她摟緊。而他好像還不盡興,於是扭頭強吻。在他懷中,卡琳只感覺頭昏腦漲,一點勁都使不出來,只好任由他親吻。綿長的一吻過後,卡琳好久都沒回過神來。勞倫斯托着她的臉,以凱旋少年特有的方式縱情大笑,笑得熱忱,笑得真切,笑得她心動不已。

「還有一件事要拜託您,」他不安分的手指有意無意地撫過卡琳的大腿內側,那裏的奴隸烙印是她最害怕被觸及的傷口,「請您務必同意我明天回趟茶花領,幾天就好,我有大業待辦。」

「你…你怎麼…」卡琳無所適從地發出了顫音。

「拜託了。」勞倫斯把嘴唇湊到她耳根,呼出的熱氣讓她渾身乏力,「聽聽你那可愛的聲音。相信這不是件難事,對嗎?」

勞倫斯抽身退後,卡琳打了個激靈,幾乎快站不穩。「我會考慮的。」她輕聲扔下一句答覆,幾乎是逃出了勞倫斯的卧室。

果然,規則的底線是可以通過反覆試探而改變的。勞倫斯原本還擔心卡琳會痛揍他一頓,但這種顧慮隨着對話和動作的展開而慢慢消失了。他能看透她的偽裝,甚至能馬上預判她的情緒會向何處轉變。聰明人眼中的世界是如此美妙,那種看透一切,把萬物拿捏於股掌間的快感,是任何娛樂都無法取代的。唯一讓他有些不解的是,他不過是利用了卡琳心底潛藏的某種情感,而那種情感,似乎是…慾望?勞倫斯也說不清,他只能判斷出卡琳一直在壓抑自己,至於它是不是有關男女之事,他就不清楚了。

塔樓上的大鐘敲響了。已經這個點了?勞倫斯戀戀不捨地瞅了瞅沒讀完的書,糾結了片刻,不情願地穿好了衣服。以往在這個時間,他本該吃完早餐,開始新一天的學習。每次都是公爵早早就來書房裏等他,他不忍心讓那個老人孤零零地坐着,雖然他真的很想一口氣把《戰爭法則》讀完。

……

「準備好了?」奧蘭多掃了一眼沙盤。「我聽說你沒吃早餐,沒問題嗎?」

「當然沒問題,閣下。」勞倫斯看着沙盤,摩拳擦掌,他都等不及要檢驗自己的學習成果了。

圍城戰,防守方,防線很長,漏洞不多,物資有限,兵力充足。和《戰爭法則》第四章第九節的圖紙很像。奧蘭多以傳統方式開始行動,謹慎地移動軍隊和物資,試探防線,並在純粹的戰略層面佈局。勞倫斯深吸一口氣,沒有像公爵預期的那樣急着把後備兵員拉到前線,而是用現有部隊在部分地區與敵人展開對攻,以觀察公爵的進攻思路。為此,他開局就送掉了一隊騎士和兩隊王牌,但這也讓公爵誤入歧途,冒險從側方的防線缺口發動了意想不到的突襲。以往勞倫斯肯定頂不住這樣的壓力,因為失去那些強大單位就等於砍斷了他的手腳。

但這次不同以往,勞倫斯的目的似乎變得與結果無關了。他的每一次行動彷彿都被他者的力量操縱,他只求勝利。如果得勝,那任何數量的傷亡和破壞都是可以接受的。即使是最強力的王牌軍團也會被排除在最高戰略因素之外,成為炮灰和陷阱。

「你為什麼放棄那座堡壘?」公爵比劃着沙盤上的諸多棋子問道:「你可以守住那裏,並把我拖入僵局。為什麼,你要把那座堡壘拱手讓出?」

「對局部優勢的貪戀是一種致命的弱點。」勞倫斯的語氣充滿了不屑,如今他只渴望支配一切,完全毀滅公爵的部隊。「況且,我可以再把它奪回來,這一點都不重要。如果只因坐擁高牆和宏偉的防禦工事便能取勝,那這遊戲,未免也太過無聊了。」

「確實。」公爵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預備隊上,如果他踏入勞倫斯的陷阱,那依照規則,被包圍三回合的預備隊中將發生暴亂。如果按兵不動,就意味着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勞倫斯切斷最後一條補給線。「牆是死的,人是活的。不管破損成什麼樣,未來某日,牆總會恢復原狀。而埋藏着上萬死者的腐爛土地,則沒有新的國王和暴君去銘記。」

「是啊,但這無關緊要。正如您在《戰爭法則》中強調的觀點:勝利的含義只有先框定,再闡釋,才能成立。以太多鮮血換來的勝利根本算不上勝利。」勞倫斯看着沙盤上的慘狀,自嘲地笑了笑,「所以,也許我根本就不適合率兵打仗。」

「小亞當,你知道有什麼比好人戰死更令人痛心的事嗎?」

勞倫斯搖了搖頭。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沙盤上。勝局已定,他只想看公爵如何在這種絕境下翻盤。

「那就是讓他們在無能的將帥手下白白送命,而這樣的事戰時每天都在發生。我只不過是相信自己就是士兵們最好的選擇,所以才能做出合適的決斷。」公爵已經無力再遏制剩餘隊伍的暴亂了,他微笑着把指揮官的棋子推倒,「幹得不錯,這次勝利是屬於你的。」

勞倫斯坐了回去,他的臉上滿是汗水,顱骨也因堅持不懈地專註於計謀的壓力而嗡嗡作響。在近兩小時的對局中,他用瘋狂的佯攻和孤注一擲的賭博將公爵的部隊趕進了開局就預設好的陷阱里。公爵被打敗了,但他的部隊毀滅了所有堡壘,所以這並不算一場光榮的勝利。

「這是人魔大戰初期的艾瑟爾圍城戰翻版,對嗎?」

猩紅大公點點頭。「沒錯,但這是它的極端版本。如果還原歷史,那你可用的棋子會少一半,而我的部隊則是現有的三倍。」

勞倫斯咬着嘴唇,沉默不語。哪怕公爵手中的兵力多出三成,他都沒必勝的把握。三倍…

「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公爵開始重新佈置沙盤。將一道貧瘠的環形城牆擺在勞倫斯面前。而後,公爵在城牆下擺滿了密密麻麻的棋子。任誰看這都是毫無懸念的事——防守方不可能擋住那令人窒息的攻勢。即使僥倖擊退第一波敵人,也會有更多敵人從四面八方加入第二波攻勢。

「這是什麼?」勞倫斯問。

「正是現在西境外圍的場景。」猩紅大公說:「一場不同以往的戰爭。雖然敵人的主力會等到明年春季再發動攻勢,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先撕開西境的外圍防線,提前做好補給工作。我的老友,他正用這種方式向我發起挑戰,而我會回應他。想贏得勝利,我需要你摒棄傳統的戰爭方式。你有那種天賦,孩子。我的其他將軍沒人可以像你一樣思考,他們都太執著於贏得每一場戰鬥了,以至於無法理解有時只需跟隨內心,按部就班進行戰鬥即可。別相信任何準則,也別忠於勝利以外的任何信仰。好好想想吧,孩子,到時你將成為我手中最鋒利的隱刃。」

勞倫斯凝視着在殘垣斷壁下集結的龐大敵軍,艱難地點了點頭。

「儘力而為。」他吃力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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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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