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心

道心

晨霧迷濛的山間,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踏着沾滿露珠的落葉走在羊一條腸小道上。高個子挽著一個鬆鬆垮垮的髮髻,斜插著一根道簪,一襲白衣一塵不染;矮個子用力拽住他的衣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

一隻狡黠的野兔偷偷摸摸地探頭望向那個矮個子的女孩,它顯然也是受到了世界蘇醒的影響,擁有了一定的神智。但令它很奇怪的是,這個女孩的雙目緊閉,雖然她的背上背着一把普通的木弓和一個箭囊,可她並不像一名獵手。

白無月像是感應到了兔子的目光,輕輕拽了拽塵修元的道袍,塵修元無奈地看了她一眼,歇在了旁邊一塊山石上。

白無月立刻興高采烈地朝着野兔的方向走去,她看不見它,但能感受到它的存在。野兔本應快速躲開,可直覺告訴它,眼前這個女孩子是可以信任的。

不出它所料,白無月並沒有搭弓拉箭取它性命,而是慢慢地蹲了下來,摸索到野兔的背上,仔細感受着潔白毛皮的觸感。

「你好像有點缺營養,要多吃點草噢。」野兔覺得自己一定是耳朵出了問題,為什麼會聽懂這個女孩的話?況且還是這種只有自己媽媽才會說的話,這讓它有種恍惚的錯覺。

啊,那種指尖溫暖的觸感,讓野兔想到甘甜可口的鮮草和清涼爽口的山泉,讓人慾罷不能。

「你的神通精進的很快。」塵修元默默注視着白無月的行為,低聲讚歎道「和動物溝通這種神通雖然不能直接用於戰鬥,但一旦修至大成,即可號令百獸……」

「可我不想號令它們。」白無月回頭,用她可愛的小臉對着塵修元,「我想和它們做好朋友!」

塵修元撫額:「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歇息得差不多了,你來試着拉一箭。」

白無月「噢」了一聲,憐惜地拍了拍小兔子的頭,起身持穩木弓,取出一根去了箭頭的箭矢,凝神聚氣。

野兔好奇地探頭,想看看這樣一個盲女該如何射箭。

塵修元拾起一塊石子,用力地向遠方的山石擲去,石子劃破空氣的聲音在白無月耳中聽來是那麼清晰。由於目盲,整個世界在白無月眼中就是一片漆黑,她唯一能接觸世界的渠道便是聽、嗅、觸、嘗。

但這並不意味着她不能舉長矢,射天狼。

與她純潔甜美的外表不同的是,那根去了箭頭的箭是如此銳利不可當,精準地貫穿了暗含塵修元內勁的石子,隨後那凌人的銳氣竟如一道雷霆一般直直擊穿了堅固的山體,發出震耳轟鳴的巨響。

野兔嚇了一跳,嗖的一聲就竄得沒了影子: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塵修元微微頷首:「以你目前的身體狀況,能臻至如此境界,已經十分難得了。」說罷,他嘆了口氣,「你的病……你爺爺操了一輩子的心,可最終還是只治了一半。若是不能繼續用有明珠治療,你的壽命……只怕不會很長。」

白無月默默地聽着,纖細的手指撥弄著弓弦。

塵修元起身,揭下背後的弓,弓尾掛的那個小鈴鐺在風中叮噹作響:「你跟了我這麼久,我的箭術你已經學到精要,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領悟了。這把弓是我們一門代代相承的法器,也是我師傅留給我的唯一的遺物,它一直沒有一個名字,我給它取名叫山茶。」

「……山茶?」白無月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腦海中莫名其妙地浮現出一副神異的畫面:春天的山坡上,開滿了絢爛的一望無際的山茶花,

其間一個紅色勁裝的少女,在花間回頭,看向不遠處那個白衣飄飄的身影。時間彷彿靜止在那一刻,只有隨風搖曳的山茶花還提示著時間的流逝。

那……是什麼時候?

隨後,塵修元又摸出一枚古樸的、看不出是何材質打造的扳指,將它遞給白無月:「我的神通是以氣御箭,所以並不需要實體的箭矢,這枚拉弓的扳指也就用不上。現在也一併給你了。」

「等等,師傅……」白無月有些不解,又有些急切,「為什麼要給我這些?」她還有後半句話沒有說出來,這簡直就像是……永別。

「籠中的鳥終究會衝破牢籠,飛向屬於自己的天空。」塵修元揉了揉白無月的頭,「你是個善良的孩子,可在現在這個世界,善良並不能成為你的優勢,以後行事還是要多考慮自己。我受你爺爺的囑託,傳你此大道,是獨善其身,還是兼濟天下,由你自己決定。現在,輪到你去闖出一片自己的天地啦……」

白無月還想說什麼,可卻被塵修元以一根食指按住了嘴唇:「你我緣分未盡,終將會再見,放心地去罷。」

聞此言,白無月將山茶接過背在背上,將扳指戴在大拇指上——有一種暖意自其中傳來,溫暖了白無月的心。她恭敬的跪倒在塵修元面前,叩首行禮。

「師傅……我們真的還會再見嗎?」她沒有抬頭,只是低聲問道。她的直覺向來無比敏銳,這一別,可能就會是永別。

「我保證。」塵修元將她扶起,認真地說道。

聽着弓上的鈴鐺聲漸漸消失,塵修元心知白無月已經走了,逐漸放下心來。他終於還是對她撒了人生中最後一個謊,這令他有些不安。

風揚起另一人的紅色長裙,猶如盛開在山中的血色薔薇。蘇以沫帶着那張令人心寒的鐵面,一言不發地站在塵修元身後。

「謝謝你,給了她一條生路。」塵修元沒有轉身,對着蘇以沫說道。

「你早就知道我會來,也早就知道你會死,對不對。」蘇以沫淡淡地說道,從口袋裏掏出了那顆光華流溢的有明珠。

「我的推演之術雖及不上我師傅,但預知這種顯而易見的事情還是可以做到的。」塵修元完全沒有反抗的想法,因為他比任何人都理解因果牌的恐怖力量。

那是殺人如斬芻狗、滅世如反掌的神話般的力量。

「還有什麼想說的嗎?」蘇以沫問道。

「對於你哥哥,我很抱歉。」塵修元誠摯地答道,「但那是我們唯一的辦法,如果不那樣做,這個苟延殘喘的世界早就不復存在了。

「一直以來我都很不理解為什麼你哥哥要強行讓你站在他的對立面,現在我算是明白了,他是為了讓你得到我們的庇佑,度過那最艱難的時期。

「我們都被他騙了啊,真不愧是算無遺策的、神一般的男人,我不如他。」塵修元平靜地說道,他也曾滿懷救世的豪情,可一次次的打擊讓他漸漸心灰意冷。蘇懷箋太強了,強到在他死後,世界依然在按照他的佈局運轉。他塵修元就像是卡在機器齒輪里的一根木棍,雖然暫時阻止了這台龐大機器的運行,可終究會被一次次開足馬力的巨力碾碎。

「是啊,他永遠都是為我着想的……但我並不關心什麼狗屁世界的存亡,也不關心你們的動機,我只知道你們這群自詡正義的惡人摧毀了我的一切。」蘇以沫那張傾城絕色的臉漸漸扭曲,「緣木和尚,你,皇圖霸業,還有那個瘋子,我都會一一找上來,然後讓你們付出應有的代價!」

「你也已經瘋了。」塵修元轉身看着她,嘆息著說道,他讓白無月拿走了自己的弓,也就相當於自己解除了武裝,「動手吧,我在多年前就已經預料到了這一天。」

「是嗎?」蘇以沫嗤笑一聲,「你不會以為我會讓你死的那麼痛快吧?我可是為你精心準備了一些東西呢……」

塵修元眉頭一皺,隨後便看到蘇以沫驚艷的身影出現在他眼前,手中便是有明珠。他下意識地想抵抗,可在蘇以沫神通的威懾下,哪怕是強如他這般的四階覺醒者也如凡人般無力。

蘇以沫抬手,將有明珠死死按在塵修元的眉心,後者如遭雷擊一般,目光逐漸渙散。

大量的、破碎的、如海潮般的記憶湧入了他的腦海,讓他幾乎瞬間崩潰。

是什麼時候……他和一個膽大包天的女賊夜闖王府?

是什麼時候……扛着長槍的女土匪於人群之中劫他回山?

是什麼時候……女土匪強行在他的弓上掛了一枚小鈴鐺,並聲稱有危險就搖鈴鐺?

是什麼時候……他和身着一襲紅衣的土匪共飲牽了一根綵線的合巹酒?

又是什麼時候……他眼睜睜地看着那道身影消逝在某人的手中?

「呃啊啊啊啊啊啊!!」塵修元不受控制地咆哮起來,他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那被強行封印的記憶,那虛偽的道心,那決絕的離別,和那張……早已香消玉殞的臉……

「你的師傅為了讓你平安度過心魔、修成道心,真是煞費苦心啊。」蘇以沫欣賞著塵修元痛苦的神色,像是在饒有興緻地看一場精彩絕倫的話劇表演,「那女人是你命中的大劫,得虧上輩子被你師傅擺平了,沒想到這輩子居然又被你撞上了,你是幸運呢,還是倒霉呢?」

「修成道心記不住她,和修不成道心救不了她,哪一種更殘酷?」蘇以沫漫不經心地問道,這句話像是一把尖刀,直插塵修元的心臟。

「告訴我……告訴我她是誰!」塵修元顫抖著跪在地上咆哮著,他潔白得不染一塵的白衣此時沾滿了骯髒的污泥,完全不似先前那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形象。

蘇以沫輕輕撫上塵修元的臉,心裏只覺得痛快。就該這樣,就該讓那些傷害她的人付出千百倍的代價!「唔……你剛剛不是才見過她嗎?不過可惜的是,你又一次把她放走了噢。」她雖不善言辭,可是此時的她字字誅心。

塵修元完全愣住了,沉默了約有半晌,猛地噴出一口血,隨後低低地笑起來,然後是開懷的大笑,最後是仰天瘋癲的狂笑。他的瞳孔渙散,眉心一道暗光不斷閃爍著,如危險的雷電在他身體中遊走,塵修元多年修成的道心在此刻已經不復存在。

他有些疲倦地倒在地上,獃獃地望着地面,苦修的神通在此刻盡數付諸東流,現在的他和普通人沒什麼區別,或許還更虛弱一些。不過沒關係,反正他已經要死了。

道心已破,他無盡的的壽元也將隨風消散。

「你……好狠……」這是塵修元儘力擠出的最後一句話,他死死拽住蘇以沫的裙擺,不甘地說道。

「我們彼此彼此。」蘇以沫狠狠一腳碾碎了他的指骨,如看一條死狗一般看着那具,冰涼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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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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