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初入福利院

2 初入福利院

我好像偶然間提到了我的媽媽,那位苦命的女人。想到此,我不得不往上移動眼珠,審閱我剛剛寫過的話。

原來在這裏——是在我寫到對痛經一無所知時提到她的。

那個時候,是她帶我前往距離福利院三條街的那所醫院,讓我得知了痛經的學術定義。關於我的媽媽應該單獨列出很大一段空間敘述,因為她絕不是那種可以一筆帶過的女人。如果她的作用僅僅是在我已逝的四五十年的人生里幫我明白了某種微不足道的意義,那是絕對有失偏頗的。

她不只是讓我間接懂得了痛經的定義,她還照顧我、關心我、幫助我。她愛我,我也愛她。用再多的筆墨也無法修飾她在我生命中的重要地位。如果沒有她,我活不到現在。至少五歲的時候我可能就餓死了。所以,我覺得我應該專門寫寫她,寫寫這位名叫申英荷的女性在我生命中的意義。

但轉念一想,我又發覺自己並不是那種可以為了一個人而放棄原則的人。我向來有我的原則、有我的規矩。不論什麼事,縱使再合乎常理,但只要不符合我的規矩,我就會用不符合常理的方式加以對待。

這就好比喝湯。別人都會趁著湯還溫熱的時候喝掉它,但我天生懼熱,我會把湯凍成冰塊,然後敲碎,最終吃掉冰冰涼涼的湯塊碎渣——我稱之為湯塊,因為這是鹹湯和冰的混合體——這僅僅是個例子。我只想說明我是個有原則的人,任何人都別妄想佔領我的精神高地。

就像我的媽媽申英荷。雖然她在我心中很重要,但我向來沒有過度感動的習慣。別人對我好,我充其量只會心懷感激。這是我能做的最大限度的感恩。我並不會感動到忘乎所以的地步。我常說一句話,人生在世輕易不要動感情。如果你感情泛濫,經常性地因為別人的恩賜、別人的幫助、別人的奉獻而感動,你的意志就會愈發脆弱。這種現象帶來的連鎖反應就是——你會變得兒女情長、優柔寡斷,直到最後喪失一切本可偉大或成功的機會。

因此,縱使我的媽媽對我無私奉獻,我也只是報之以笑。我懂得關於情感的度。那就像一個水位,我始終能將自己的真實情感控制在水位的正常區間內。既保證它不泛濫,又避免它過度乾涸。這就是我的處世之道。

言歸正傳。在我生命的最後時刻,我還是以最開始的記憶做為回憶的起點吧。這裏面包含着我的媽媽申英荷,這也就夠了。希望媽媽在天之靈不要埋怨你的女兒沒有專門寫你,希望媽媽能尊重女兒的一貫準則。

如果說人的記憶是有頭有尾的,那麼這個尾,一定是離開世界的時候。人體死亡時,呼吸心跳會停止、新陳代謝會停止、所有曾在體內生龍活虎的細胞都會死去。隨之而來的,便是記憶的終結。在斷氣的一剎那,黑暗會降臨。這就是我所理解的記憶的尾。

我慶幸自己不久之後便能體會到跨過記憶終點的感覺。想到此,我突然覺得對面大樓上趴伏着的狙擊手們都是些特別親切的人。他們就像我的老師,即將帶我體會那些我不曾體會過的東西。

其實人這種生物說到底也不過是動物,和動物園、自然界飛跑爬游的動物們別無二致。我一直覺得人之所以有今天,不過是人的祖先——類人猿——僥倖進化成了會獨立思考的現代人而已。我向來是尊敬動物的。

如果在大街上隨便拉來一個人,問他記憶的起點在哪裏,相信大部分回答者都會支支吾吾、滿臉疑惑。但若是問我,親愛的最高使者和信徒們,你們是否相信,我會準確有力地給出答案。因為我有明確的參照物,它能幫助我輕而易舉地回憶起當時的一切。

我的記憶起點是在我五歲的時候,也就是1980年。

是的教友們,如果你們當中有人對我有哪怕一絲了解,肯定會知道一點,我是個仔細的人。我雖然沒給這個世界和社會做出什麼貢獻、雖然一輩子都在為了復仇而活,但我對自己的記憶還是頗為驕傲的。我一直堅信,如果有個平台能讓我展示自己,我的智慧和意志一定能在全人類當中排名前十。

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我的人生始於眼前的福利院。

那時我五歲,媽媽申英荷在一旁牽着我的小手。她想讓我自己跨過福利院的木質門檻。回憶到這一刻,我不得不插一句,我的媽媽真的是位非常溫柔的人。她很懂得怎樣循循善誘、懂得怎樣恰如其分而又不失體面地讓一個孩子達成她所期望的目標。這點我很佩服她。

起初我站在福利院門口,怎麼也不願意進入眼前這個四四方方的院子。媽媽蹲在我身邊,耐心地說着話。話的具體內容我已忘記,只記得是安慰我情緒的話。與之相對應的,我對她說話時吐進我耳蝸的氣息印象非常深刻。從媽媽嘴裏呼出來的氣是甘甜的、溫暖的。如果世界上有比氧氣更能帶給人希望的氣體,我想那就是媽媽呼出來的氣息。

她一邊在我耳邊說話,一邊撫摸我那兩隻小手。在這一點上,她更是具有異乎尋常的魔力。如果你跟她近距離交流,往往在你不注意的時候你的手就被她握在手裏了。後來在福利院的日子裏,我不止一次地體會過她的這個魔法。年幼的我總是懷疑,身體兩側的手到底是不是我的。我一度認為它們是媽媽借給我的。

媽媽嘴裏的氣息經由耳道進入我的耳蝸,隨之游遍我的全身。人體七竅相通,五臟六腑亦相連。經歷過媽媽如春風般的氣息的浸潤,我在精神上早已投降。本來一臉抗拒的我,隨之跟着媽媽走進了眼前這個不大不小的院子。

走進院子,頓覺豁然開朗。跨過門檻后,一片正方形的空間瞬時充斥我的周圍。方才困擾我身心的那種不安已然消失殆盡。小孩子的天性瞬間在我身上得到展現。我掙開媽媽的手,撒歡似地在院子裏飛奔。

院內左側有一個小型水池,周圍的水壁是用幾十塊不大不小的石頭堆砌而成的。這些石頭個頂個得光滑,讓人不得不懷疑它們是否經歷過匠人的打磨和修整。水池中央有一個直挺挺的假山。這假山的模樣像個人形,有如西方的斷臂維納斯。它略微傾斜地矗立在碧波中央。我熱愛水,喜歡水。我覺得水能洗滌世間一切渣滓和塵土。

在院內飛奔的我不由自主地跑到了水池旁。我蹲在假山正對面,低頭看着池中的水。我不知道這水有多深。如果非要探究我那時的想法,我覺得這水至少有大海那麼深。

媽媽不放心我,跟着一路小跑過來。她蹲在旁邊陪我一起看水。水中瞬時顯現出另一個她和我。它們在池內,我們在池岸。我問媽媽為什麼它們看起來那麼瑣碎。媽媽笑着回答說因為它們是水做的。我下意識朝水裏做了個鬼臉,相應的那位「我」也還了我一個鬼臉。

在這個大院子裏面,除了水池還有一個隧道式的簡易滑梯。這就形成了一幅新穎畫面——一側是復古氣息濃郁的水池,一側是現代氣息充足的滑梯。回想起當時的那一幕,我覺得我們的福利院適合不同時代的人前來居住。幾百年前的高麗人可以來此看水,當今大都市下的大韓民國的子民們也可以來這裏玩滑梯。我相信設計這所福利院的人一定充分考慮到了這點。

不得不說,那人是個天才。

與剛才不同,看着我朝滑梯跑去,媽媽並沒給我體驗這個新奇玩物的機會。她俯身對我說了什麼,然後直接把我帶進了前方的小樓內。

那是座三層小樓。照現在的建築風格看,它必然是老套的。木頭和石頭搭配而成的風格,在現如今大韓民國最貧窮的地方恐怕也找不到第二個相同的建築了。但在那時,也就是1980年,那座小樓看起來還算中規中矩。

親愛的信徒們,敬愛的兄弟姐妹們,如果你們的父母仍然健在,相信你們一定聽他們談起過那時的韓國人是怎樣的貧窮。況且我們還剛剛經歷了那樣一個殘忍可恥的事件。那時在韓國連呼吸到新鮮純凈的空氣都是奢侈的。我在這裏指的是民主的空氣。拜全斗煥所賜,那時的韓國人——或者具體點說——光州人,夜晚普遍是在冰冷的大街上度過的。所以我才說在那個時代,像我們福利院這樣的三層小樓倒還是幢不錯的建築。

懵懂無知的我被媽媽帶進了小樓內。走進裏面,才感覺空間很大。這點和外面的院子有着異曲同工之妙。它們都是看起來不起眼、但深入其中便會別有一番洞天的去處。相信剛剛提到的那位福利院的設計者定是個願意給人帶來驚喜的人,反正那時的我是被驚艷到了。

三層小樓的一樓是食堂,廚室和飯堂共存。這裏的飯堂是微型的,餐桌和椅子都是為兒童量身定做的。高度、寬度、厚度都足夠十歲以內的孩子們施展自己可愛的四肢。站在樓口,我依稀看到了桌面上未擦拭乾凈的油漬。那一定是孩子們吃飯時不小心灑落在餐桌上的油漬。我都能想像到那個樣子——他們充滿朝氣地吃着飯盤裏的食物,不時還會搶奪身邊孩子的食物。當然,這種搶奪沒有惡意。我記得幾乎每張餐桌上都或多或少地沾有油漬。四五十年前生活在韓國偏遠地區的人們,還對洗潔精這種新奇事物沒有任何認知。

媽媽帶我在飯堂里走了一圈,我機械地跟隨她的牽引。媽媽是我唯一的依靠。如果說福利院對我來說是未知的戰場,那麼媽媽就是與我並肩作戰的戰友。我信任她,依賴她的保護,不願離開她半步。

參觀完食堂,媽媽帶我上到二樓。這裏則是另外一種地方,那時我對此的理解是寫字的地方。這層一共有三間教室,每間教室內都有差不多二十套桌椅。木頭的,大都殘破不堪,有的甚至還是各種廢料整合在一起的產物。坐在上面,我覺得即使椅子不塌也會非常硌屁股。後來在福利院生活的幾年內,我就被那些冷不丁冒出來的釘子扎了好幾回。

總有人說女人的屁股是鬆軟的,經過我的切身體驗我覺得事實真就如此。拜我那鬆軟的屁股所賜,我只能感受到一點點來自釘子的疼痛。

我慶幸自己是個女人。

三間教室各有各的特點。最左面一間是常規意義上的教室。教室前方是一塊黑得發亮的黑板。這塊黑板可有些年頭了。後來媽媽告訴我,它曾是幾十年前韓日戰爭中我方使用過的一塊擋板。那時,日本軍國主義侵略朝鮮半島,我方做出了強有力的回擊。雖說最終敗給了日本,國土被佔領,但這之中艱苦卓絕的努力是不容被忽視的。後來這塊擋板流落到民間,再後來便被我們福利院院長榮石圭先生以高價購得。媽媽講述這段往事的時候,我只覺得那塊黑板黑得嚇人,僅此而已。

第二間教室則類似於現在很多藝術學校里的形體室。這裏是供孩子們自由活動的地方。很大,足足有第一間教室一倍那麼大。這也不難理解,活動本來就需要大一點的空間。

第三間教室則是最小的。與其說是教室,倒不如說是圖書室。這裏面擺放着兩列書架,上面放滿了書。記得當時我還用自己那雙稚嫩的小手隨便翻開過一本書,裏面的文字看得我眼花繚亂。那些文字便是我們大韓民國引以為傲的韓文字,但那時的我只感覺是些奇形怪狀的在書里亂爬的蟲子。

就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媽媽又把我帶到了三樓。我說過,她有一種無形中把別人的手轉移到她手中的魔力。我再次受到這種魔力的指引,來到了這幢三層小樓的最頂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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