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張家的飛來橫禍

第一章 張家的飛來橫禍

每天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張大老爺都會坐在自家門前的大樹下休息,喝喝茶,抽抽煙。張大老爺和洋人是打過交道的,但一直都抽不慣洋人的捲煙,也不像其他老爺那樣喜歡水煙,更加不會去碰大煙,而是像普通的農夫那樣喜歡旱煙,這還是他三十幾年前走南闖北跑買賣時留下的習慣呢。至於茶嘛,張大老爺倒是不怎麼講究的,只要是夠濃就好,不過千萬不要像洋人那樣加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

張大老爺本是南方人,雖然沒有功名在身,早年卻也是讀過些書的,鬧太平天國時才舉家搬到北方來,不過家道卻也衰落了,只好投筆從商,辛辛苦苦打拚幾十年,總也還算是小有成就。張大老爺是不準備再回南方了,他覺得起家的這巨野縣是塊風水寶地,也不想再挪窩了,便在離縣城不遠的張家莊買了百十畝地,做起了田舍翁。張大老爺還有三個弟弟,雖然張家世代書香門第,但他這三個弟弟卻全都不是讀書的料。老四好拳腳,功夫練得有模有樣,卻連一篇最淺顯的文章都做不出,不過倒也虧得老四功夫了得,不然他們這一大家子人也不可能平平安安逃到北方來。老四為人很豪爽,好結交朋友,為人又講義氣,江湖上很有些人緣,他常年跟着大哥四處奔波,是張大老爺做買賣時的好幫手。老二和老三讀書不成,很早就跑到上海做了買辦,整天跟在洋人後面出出入入,倒也曾攢下一筆不小的財富,可是前幾年和胡雪岩一起經營蠶絲,夢想撈一筆狠的,結果胡雪岩被洋人算計了,他們也賠了老本,去年胡雪岩死了,哥倆眼見發財無望,日子卻一天天艱難起來,在上海眼看着混不下去了,便灰溜溜地到北方來投奔大哥。從前張大老爺落魄時曾去上海投靠,換來一頓奚落,自然是頂看不上老二和老三的為人,但終究還是親兄弟,他們做得了初一,張大老爺卻做不得十五,雖然心裏並不高興,也還是收留了他們,只是頂聽不慣他們的洋徑浜英語。

張大老爺也和洋人打過些交道,可是向來都不喜歡洋人。幼年時洋人帶來了鴉片,據說是一種不錯的葯,卻被洋人搞成了毒害,他親眼見到有人就吸得傾家蕩產,年輕時的太平軍據說也是以洋教起的兵。朝廷是被洋人給打怕了,要地給割地,要銀子給陪銀子,聽說萬歲爺的圓明園也是洋人給放火燒了的。張大老爺不喜歡洋人,卻不討厭洋人的東西。他從前去過湖州,知道那裏的七里絲好,可同樣的七里絲,洋人的綢子卻要好得多了。堂屋擺着個德國的大鐘,走得就是准。光緒四年的時候,張大老爺去了趟天津,正趕上道員朱其昂設立貽來牟機器磨房,使用蒸氣機磨面,那叫一個快,可聽說這蒸氣機也是洋人的。張大老爺自己也是經常經營些洋玩意兒的。

不遠處,張大老爺的小兒子張文英才吃罷了晚飯,正和幾個同齡的夥伴嬉戲打鬧,童趣的聲音傳來打斷了張大老爺的思緒。看見兒子,他不由地摸了摸鬍子,臉上浮出微笑。

張大老爺的兒子也不算少,但卻一個又一個的夭折了,只剩下這第六個,也是最小的一個,光緒五年立秋後一天生的,如今才不過七歲。光緒五年,張大老爺還記得那一年有個叫崇厚的大官和俄國人簽了個條約,讓朝廷吃了大虧。張大老爺的消息算是靈通的了,可他知道的大事也就這麼多了,甚至那個叫崇厚的大官究竟是個什麼官,簽了個什麼條約,讓朝廷吃了什麼虧,他就不知道了,他更加不知道那一年還發生了不少大事,日本吞併了琉球,改名叫沖繩縣,一個叫愛迪生的美國人發明了電燈,從此夜晚不在黑暗,就連愛因斯坦和斯大林這樣鼎鼎大名的人也是在這一年來到人間。不過後來倒是聽說那個崇厚雖然被判了斬監候,但花了三十萬兩銀子也就放出來了,降了兩級又去做他的官了。張大老爺想,大約是因為這個崇厚是個旗人吧,要是換了個漢人,只怕直接就給斬了,連那個監候都不會有的。

這些年來張大老爺總是白髮人送黑髮人,不過這僅剩的一個兒子他還是十分滿意的,他年輕時曾聽老人說過「龍生一子鎮九江,豬生一窩盡吃糠」,他相信這僅剩的一個兒子不會讓他失望。說起來這孩子不僅長得眉清目秀,而且聰明伶俐,讀書也極是爭氣,小小年紀便已中了秀才,這當然是足以讓張大老爺自豪的事。雖然文英有時候也不免有點兒貪玩,卻從沒惹過禍,小孩子嘛,總是貪玩些的,張大老爺自己小時候也是很貪玩的。張大老爺又想起自家是書香門第,可到他這一代上,不但沒一個作官的,連個有功名在身的都沒有,自己要撐起這個家,不得不四處奔波,三個弟弟也都不成材,看來只有看下一代的了,將來文英金榜題名,好歹也要弄個官作。

有人要說了,這張家雖不是豪門,錢卻也是不缺的,考不上還不會捐個官嗎?要說起來,老四也算是江湖中人,從不希罕作官的,老二老三整天忙着去抱洋人粗腿,自己在洋人面前裝孫子,卻又看不上那些當官的在洋大人面前的孫子樣,當官的心早就淡了,張大老爺倒是想作官,可又覺得捐班出身不是正途,也就沒打這個主意。

張大老爺一個人在這兒胡思亂想,沒有留神兒子和夥伴們已經跑遠了。

想到兒子,張大老爺有想起一件旁的事來。他曾聽人說起,南方有些人把孩子送出國去,跟着洋人讀書,學習怎麼造機器之類。有人說這是一些走投無路的人把靈魂出賣給洋鬼子,也有人說他們是去跟着洋師父學本事,將來肯定是國家棟樑,只不過後一種人少的差不多可以忽略不計。如今那班孩子中已經有人回來了,還看不出有誰會是國家棟樑,卻大都是些有本事的人,至少人家也是見過世面的了。張大老爺固然不喜歡洋人,思想卻一點兒也不保守,在他看來,洋人固然不是好人,可洋人的機器卻絕對是好東西,要是咱自己會造那才好呢。老二老三這兩個笨蛋跟了洋人那麼久,竟然什麼也沒學會,真是留人。張大老爺琢磨着什麼時候給文英也找幾本書回來看看,將來說不定還要給他找個洋師父。如今科舉考的是四書五經,可這洋玩意兒,學了也沒什麼壞處,指不定將來什麼時候還能用上。其實張大老爺心裏還有些別的打算,科舉有多難考他是知道的,他就親眼見過有人考了一輩子,結果潦倒一生,別看文英小小年紀就中了秀才,可這舉人和進士卻絕不是那麼好考的,萬一文英也考不上科舉,只靠自己留下的百十畝地也不過做個田舍翁,不會有什麼出息的,要是他學會了那些洋玩意兒,官固然還是做不上,想發財可就容易多了。

張大老爺一個人坐在那兒,越想越美,就已經好像看見兒子高中狀元,不不,應該是進士,他可不敢奢求兒子能中狀元,只要能作官,中不忠狀元到沒什麼。一會兒又好像看見兒子造了個大大的機器,建了個大大的工廠,工廠里什麼都會做,要什麼有什麼,洋人們一個個點頭哈腰,排著隊往自己家送銀子。他不是個好高騖遠的人,但偶作作白日夢的感覺也不錯。不知不覺,天已經黑透了。

張大老爺把最後一碗早就涼了的茶喝完,才慢慢踱著方步回到家裏,「少爺呢?」和平時一樣,張大老爺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問兒子。

「回老爺,少爺出去玩還沒回來。」和平時不一樣,他沒聽見兒子的聲音,只有一個僕人回答他,而且答得很慌張。

「什麼時候了,還不回來?站着幹什麼,還不快找。」張大老爺似乎很生氣,也難怪,他現在可就這一個兒子了,可萬萬不能出什麼事呀,再說文英雖然貪玩,向來倒是很乖巧,從不會這會了還不會來,再說今兒張大老爺本就比平時回來得晚。

「四老爺帶人去了,老爺您別着急,應該很快就回……」那個僕人話還沒說完,就見四老爺抱着張文英跑進來,一身的水,一臉的慌張。

張大老爺忙迎上去,「老四,文英這是怎麼了?」

半天才聽四老爺說:「大哥,你聽了可要挺住呀,文英玩的時候不小心掉到井裏,他……他……」

不用再說什麼了,誰都明白怎麼回事了。張大老爺已經連死了五個兒子,直到五十歲時才終於又得了這麼個兒子,前年老婆也撒手西去,他現在虛歲都快六十了,再也承受不了這喪子之通,眼前一黑,便往後倒去,老四一把沒扶住,再探鼻息,去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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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做強國一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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