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煩惱(一)

第102章 煩惱(一)

明菲拿着手裏的信,有些哭笑不得,清虛的信每年一封,寥寥幾行字,無非就是宋道士身體健康,他又被嘉獎,已經升到從七品了,平安信不像平安信,問候信不像問候信。

他的升遷速度倒是挺快的,明菲也相信他一定混得很好。不過明菲不明白,身為一個道士,總記掛着給她寫信幹嘛,而且這信能給她帶來的危險因素還很多,因此她每每看完之後就隨手將信給燒了,不留一點痕迹。

夏日最後一朵荼蘼花開敗,晴朗無風,金簪將十來幅畫掛到廊下背陰通風處晾,邊晾邊笑:「三小姐,奴婢聽說袁三公子的畫在京城裏是一絕呢,很多人去求,有人拿了銀子去求,他往往偏不給,可若是談得來,他什麼都不要就送上了。那些人要是知道您這裏有十來幅畫,不知要羨慕成什麼樣子?看看這些畫畫得多好啊。」

「我不過是沾了袁小姐的光而已,我們這群人有幾人沒得到他畫的?不要說我們姐妹幾人,就是老爺和夫人的房裏也掛有他的畫。」明菲倚在窗邊看着那些繪著各種花鳥魚蟲的畫,暗想袁三公子袁司璞真是個怪脾氣的,她若是他,一定要把這畫高價賣了,不說別的,換點自己的醫藥費也好。當然,千金難求是對的,不過是為了把畫賣得更高價而已。

金簪想了想,微微一笑:「那是,大家都有了。」卻又補了一句:「不過您的最多。」

明菲微皺眉頭:「你到底想說什麼?」

金簪見她把臉沉下來,立即住了嘴,默默低頭佯作很忙。三小姐年齡已經大了,但似乎沒什麼人來提親,更不要說門當戶對。袁夫人和袁小姐對明菲很不同,她們都能看得出來,其實除去袁三公子身體不太好,沒有功名這一點,人還是不錯的,家庭也不錯,最起碼就沒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明菲趴在桌上看着窗外發獃。

蔡國棟在給蔡光儀物色親事,下一個就輪到她。

她不知道她會攤上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但可以肯定不會是什麼好的,因為好的很可能輪不到她。

前幾年還不覺得,把很多事情想得太過簡單,隨着時光的推移才明白,她這樣的身世,縱然說轟轟烈烈地改了命,縱然蔡國棟陞官發財,蔡光庭青雲直上,陳氏生了大胖兒子,但附近知根知底的人家仍然是心存忌諱的。別的不說,就看明珮都有人來打聽了,她在前面還沒人來問就可窺一斑。

她總是要嫁的,到了那個年齡,蔡國棟無論如何都會想法子把她給嫁了,如果嫁給一個渣渣男人,或者是給人做續弦,她都會面臨同一個處境,對方妻妾成群,兒女成群。像陳氏一樣和對方斗?她對敵經驗倒是豐富了,但那種生活真的讓人很噁心。

但假如她不得不嫁給類似於蔡國棟的這種男人,不得不眼睜睜地看着他生出一大堆庶子庶女侵犯她孩子的利益,她就不敢保證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沒辦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都有為自己爭取最大利益的權力,想要活得更好,活到最後,比的就是力量和決心。

想到猙獰可怕,不得不弄死很多條人命的她,明菲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那不是她要的生活,她不想再做另一個陳氏。她的目光再度回到那幾幅畫上,回想起這一年多來與袁司璞屈指可數的幾次會面,少得可憐的幾句對話。那個少年的目光沉靜溫柔,家庭情況簡單之極,父母都是有知識講道理的人,唯一難得對付的袁枚兒遲早是要嫁人的,最主要的一點是,他們家沒有妾啊!

可是,那個少年,臉色如此蒼白,身體如此瘦弱,能托靠終身嗎?但這些都是以後考慮的,目前的問題是人家根本不會來提親,儘管送她的畫的確很多很好,但其他人都有,而且還是袁枚兒拿出來送的。袁司璞的身體那麼差,袁家就不怕她把他給剋死了?她自嘲一笑,又想起了李碧。

她對李碧起意,無關男女之情,單純想找一個搭夥過日子的合作夥伴。她藉著照顧蔡光庭,不露聲色地照顧好李碧的飲食起居,其實就是想讓李碧知道她的能力,告訴他,她會是一個合格能幹的妻子。她要做的就是一個在他落難時期,對他伸出援手,真心尊敬對待的小妹妹。

當時她想,這種事情是講究緣分的,她該做的都已經做了,後面的結果應該由他來譜寫。因為無論什麼時候,人對於主動送上門來的,太過容易得到的,往往都是不珍惜的。所以她可以主動照顧他,盡情地在他面前去展示她的優點,卻永遠都不會主動求嫁他。

現在她卻有些後悔了。她應該想法子把自己送給他的,最起碼他無父無母,自尊自強,知道好歹。李碧喜歡柔弱的女子又怎樣?柔弱的女子也是女子,如果她能得到她想要的生活,偶爾裝裝柔弱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她知道自己這是矮子裏選高的,但她又有什麼辦法?她被關在這方小小的天地里,能見到的人除了親人和僕人以外,統共就是那麼幾個,同齡的男人也就那麼幾個。她不是不希望能找到一個興趣相投的人,不過她不抱任何奢望。前世那麼好的機會,她都沒能做到,這個世道她還能做到什麼?她要求的不過是一個能搭夥過日子,盡量過得輕鬆單純快樂一點的夥伴而已,與風月無關,以務實為要。

金簪見明菲又開始走神,本想勸她兩句,卻不知道從何說起,不由微嘆一口氣,坐到廊下做綉活。

陳氏抱着已經一歲多的蔡光華,只帶着余婆子和奶媽,漫步走進倚綉院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情形。小院裏光影斑駁,廊下掛着十來幅精緻的畫,金簪坐在廊下的背陰處做着針線活,明菲坐在窗前手裏拿着一卷書,眼神卻是渙散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陳氏的目光從那十來副畫卷上掠過,又看着明菲那茫然的樣子,皺着眉頭想了想,低咳了一聲。金簪驚得跳起,趕緊放下手上的活計迎了上去。明菲隨後跟了出來笑着行禮:「母親來啦。」

蔡光華看見明菲,遠遠就伸出一雙胖乎乎的手,眼睛閃閃發亮,滿臉都是歡喜的笑。陳氏把蔡光華遞給明菲,拿帕子擦了蔡光華嘴角掛着的那滴口水,笑道:「這麼熱的天,這小東西偏不睡覺,一定要來找你,我正擔心你也在午睡呢。」

自從蔡光華出世以來,明菲經常領着玩,蔡光華除了陳氏和奶娘外,最親近的人就是明菲,其次又是明玉,再然後才是蔡國棟。陳氏看得出明菲是真的喜歡蔡光華,並沒有抱着什麼不好的心思,一來二去也就認可了他們的這種親密關係,有個長姐疼愛也是好事。

明菲先親了蔡光華胖嘟嘟的臉蛋兩口,眉眼帶笑:「我昨晚睡多了,睡不着。我屋子裏才泡了涼茶,母親先喝點避避暑吧。」

陳氏坐了,隨手拿起明菲看的書瞅了幾眼,卻是遊記,遂丟到一旁,又拿了針線籮里的活計看,卻是一雙小孩子穿的虎頭鞋,鞋底納得比往常的厚實。

明菲抓了個布老虎給蔡光華玩,笑道:「這是做給五弟走路穿的。他很快就要走路了,鞋子重要著呢。」

陳氏笑道:「有你在,我省了一大半的心。明玉那丫頭還是一貫的貪睡?還沒起來?」

「沒呢。」明菲笑道,「她就仗着母親疼她寵她,越大越懶。」

陳氏笑了起來:「她懶不得幾天了,等過了年我就要抓她跟着學管家。」

二人又說了會閑話,陳氏的目光掃向金簪,金簪早熟悉她的一舉一動所包含的意思,立刻拉了奶娘下去喝茶。

見屋子裏沒了其他人,陳氏笑道:「你廊下這些畫都是袁三公子送的?」

明菲立即糾正:「是袁枚兒送的,不過是他畫的。」

陳氏低吟了一會,道:「袁夫人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他們這家人越相處越覺得不錯。」

明菲不敢搭腔,低着頭把蔡光華扔到地上的布老虎撿起來,默默聽着陳氏接下來的話。

陳氏又道:「袁三公子這一年多來也沒犯病了,袁夫人說他已經停葯半年多了,我看着他是個明白人,也挺踏實的。如果說他身體一直這樣好下去,以他的才名,博取功名應當是沒問題的。」

明菲的心比平時跳得稍微快了些,這樣的開頭意味着什麼,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不能猜到陳氏的心思到底是什麼。

和明菲講這種問題,陳氏也有點尷尬,但這個事情她不得不事先和明菲打招呼,否則將來出了點什麼意外,蔡光庭第一個就不饒她的吧?她倒是無所謂,可是,她的目光柔柔地落在蔡光華的臉上,這是她的依靠,她全部的希望。敵人已經有了蔡光正和蔡光儀,她不需要再多一個蔡光庭。

陳氏抬起茶杯喝了一口涼茶潤潤嗓子,小心翼翼地道:「袁二夫人前幾日和我說了,喜歡你能幹,想和咱們家做親戚。他們家只是居家過日子少了點精明,但勝在人口單純,為人正派,門楣也不錯。我答應過你哥哥,不會胡亂給你做主。所以我想問問你的意思。」

這話說得夠明白了吧?陳氏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張羞到極致的臉孔,誰知卻看見一張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臉。長長的睫毛遮住了明菲的眼睛,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她的神色真的是很冷靜,遠遠超過了她的實際年齡。

陳氏有種不真實的感覺,瞬間就想到,明菲大概是不滿意,卻又覺得不好回答自己。趕緊笑着撇清:「你別擔心,怎麼想的就怎麼說。說實話,我有點嫌棄他身體不好,年齡也比你大六七歲,但是又想到大家知根知底,門當戶對,這一點誰也比不上,所以才想要問問你的意思。你要是不喜歡,我回了就是。你還小,日後日子長著呢,我另外給你打聽着。必不教你委屈的。」

她之所以敢開這個口,一則是因為她並不看好明菲的婚事,別家的女孩子到了這個年齡,上門提親的已經有了,何況是她們這樣的人家。就連庶出的明珮也有人打聽了,打聽明菲的卻屈指可數。

一則卻是因為她見明菲收了袁司璞這許多畫,大概是不討厭袁司璞的。袁家又是真心求娶明菲,況且袁司璞的哥嫂都在偏遠的外地,日後也會一直在任上,明菲嫁過去不會受任何委屈,還能掌當家之職——這是袁二夫人親口許諾的,說是袁家就是需要明菲這樣一個能幹的媳婦,袁司璞柔弱,如果再娶一個同樣柔弱,不通世事的妻子,那日子可就沒法子過了。

明菲長嘆了一口氣,有些患得患失,她既怕此時不答應,以後再遇不到袁家這樣簡單正派的人家,又怕答應了沒多久,袁司璞就舊病複發,一命嗚呼。既然是找搭夥過日子的人,她有理由找一個身體健康的人,如果袁司璞身體健康,那該有多好?

陳氏見她垂着眼不說話,也不逼她,接過蔡光華,柔聲安撫道:「也不急在這一時,不然我和他們家說,你還小,再等等看,如果那孩子的身體真的好了,又再說。」

「他們家不嫌棄我?」明菲彎了彎嘴角,抬眼看着陳氏:「女兒讓母親操心了。其實女兒知道,女兒那個生日就算是改了也只是咱們自己家的人認,別人家並不怎麼認。好事不一定會認為是女兒帶來的福氣,壞事卻一定是女兒帶來的。因此,母親真心為女兒考慮,女兒是明白的。」

袁家興許還是嫌棄這一點的,但不知什麼原因,袁夫人並沒有表現出來。不管怎樣,願意開口就是好的。陳氏長嘆了一聲,給明菲別起一縷碎發,低聲道:「哪裏,你多想了,你還小,又常日被關在家中,沒人知道你的好。這回你弟弟也長大了,我沒事的時候就多帶着你出去走走,別人就知道你的好了。」

明菲聞言,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測沒錯,由不得暗嘆自己倒霉,掙扎來掙扎去,始終不能一帆風順。聞着陳氏身上淡淡的乳香,由不得把頭靠在陳氏的肩頭,鼻子有些酸澀:「母親,我一直很努力的在做。」

女子最重要的就是有一門好親,陳氏觸景生情,也有些酸澀,分了一隻手給明菲,輕輕拍着她的背,柔聲道:「我知道。」

蔡光華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母親和姐姐的動作,揚起一隻小手,學着陳氏的樣子輕輕拍了拍明菲的頭,嘴裏發出嘰里咕嚕一串模糊的音節來。

明菲看着他認真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說的什麼呀,這麼大了,只會喊爹爹和娘,什麼時候也喊一聲姐姐來聽聽。」

陳氏也就隨着明菲把話岔開,轉而和她一道逗弄起蔡光華來。不多時有人有事尋來,因蔡光華沒有玩夠,死活不肯走,陳氏想了想,把蔡光華和奶娘留在明菲處,自己去了正房處理事情。

這還是第一次,金簪有些激動,笑道:「夫人和三小姐的感情越來越好了。」自蔡光華出世之後,不知是因為陳氏做了母親的緣故,還是蔡光庭那個諾言的緣故,總之如今明菲和陳氏的關係是相處得越來越融洽,陳氏已經不像從前那樣隨時防備她了。看這個樣子,似乎是很信任了。只有她們這些長期跟在陳氏身邊的人才知道能得到陳氏信任,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

明菲有些沮喪,卻不敢叫奶娘看出來,只跟着蔡光華到處亂跑,累出一身汗,散發着無處發泄心中的鬱氣。

陳氏回了正房,處理完瑣事,提筆給蔡光庭寫信。

余婆子雖不知她寫的什麼,卻也大概能猜到,便道:「夫人不和老爺商量嗎?」

陳氏面無表情:「和他商量什麼?」其他子女的事倒是可以直接問蔡國棟,至於明菲三兄妹,她還是直接和蔡光庭商量好了再通知他就行。明菲和明玉的婚事,她但求無過。

余婆子道:「這一封信去京城,來來回回也得一個多月,若是袁家又來問,怎麼回?奴婢瞅著三小姐的樣子,似乎是很不喜歡。」她想說要不替明菲多打聽幾家人,問遠一點如何,可想到陳氏的脾氣,卻不敢先開這個口。

陳氏不置可否:「先拖拖再說。她們家既然開了這個口,大概也不是隨便開開,問問就算的。」想了片刻,道:「可知袁三公子的病是誰在看?」

余婆子倒是知道:「聽說一直都是京城裏的太醫在看,就是葯也是原來的老方子。」

陳氏有些不悅:「他平時總要請人請脈的吧?難道京城裏的太醫隔這麼遠給他請脈?」

余婆子趕緊道:「奴婢這就讓人去打聽。」

傍晚時分,余婆子來回話:「就是請的唐大夫。」

陳氏道:「我身體有些不適,你明日讓人去請唐大夫過來幫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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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很快就要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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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盈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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