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上）

第九回看渾人護衛失兵刃捉刺客義士得賞識

話說欽差大人王錫爵接過校衛呈來的紙條一看，只嚇得膽顫心驚。原來紙條上留了一首小詩，寫的是：

可恨府尹四品官，串通僧匪害忠賢。

海公孝童遭賊陷，大俠羅佩蒙屈冤。

又差惡僧進察院，行刺就在三更天。

草民馬俊報不平，插箭留詩告尊顏。

王大人將詩句反覆吟誦，驚愕之餘，又甚為不解。暗暗想道：「本院已接行文，得知那馬俊乃是大鬧睢州、殺官劫獄的要犯，到處懸賞捉拿於他。他既是一個飛賊強盜，專與官府作對，得知常萬春行刺於我，我該坐視其成才是，怎麼反倒與我寄詩送信？這海公孝童又是哪個？大俠羅佩卻是何人？何以遭陷？何以蒙冤？真真假假，古古怪怪，叫人好不明白。」

王大人正在那裏苦思冥想，但見門簾起處，走進一位中年漢子。這人生得好不英俊魁偉，身如勁松挺拔高聳，背如鐵弓半張半合，面似冠玉溫和含潤，目如朗星熠熠閃光；鼻豐口方，頷下一部黑髯，根根似墨；頭戴寶藍緞的英雄帽，身穿十三太保貼身皂青小夾襖，下穿一條黑緞子騎馬蹲襠褲，足登虎頭快靴，背插金絲銀線折葉刀，真是威而不怒，壯而不野，老誠持重，沉穩幹練。

此人是誰？本是蘇州的江三泰。他自幼苦讀詩書，長大拜師學藝，習就文韜武略，件件在人之上。為人又極是篤厚仁義，向有「小孟嘗」之稱。他曾保過王大人東征倭寇，殺敵立功，被聖上封為三品帶刀護衛，日夜跟隨在王大人身邊。為國事操勞。老大人對他十分信賴，待之如兄弟一般。

今晨江三爺起床，洗漱完畢，走到大人住處問安。老大人將手中紙條遞與三泰，口裏說道：「我正為此事發愁，你快快幫我解開此謎才好。」

三泰看過馬俊留的詩句，略一思忖，直言不諱地道：「去歲卑職省親，在杭州遇見我那恩師，聽他老人家言講，嵩山有三位得道高人，號稱『三子』，同教一位高徒，徒兒姓馬名俊字天罡，堪稱品端藝絕。滿師下山以後，在江湖上到處行俠仗義，殺貪官除惡霸，扶危濟貧，人送外號千里獨行俠，是一位出類拔萃的英雄好漢！」

王大人道：「你難道不知他大鬧睢州之事嗎？看起來他是與官府作對的呀。今送此信，不知是真是假……」

江三爺說：「叛臣贓官，人人得而誅之。馬俊殺那王明，自然別有內情。既是行俠仗義，盡知保忠除奸，扶正驅邪之理。大人在朝乃是忠正無私之臣，為人胸懷坦蕩，親賢遠佞，那馬義士必不肯以謊言戲弄。看來詩中之言，句句有因，今夜我定然親自護衛大人，一絲不可大意。」

王大人點頭依允，隨又問道：「只是不知那海孝童與羅佩俱是何人？該怎樣救拔他們？」

三泰回答：「這有何難。依我之見，只須如此如此……只要拿獲了刺客，抓到了常萬春的把柄，還怕含冤受屈之人不能獲釋嗎？」

老大人聽了江三爺的安排，滿面笑容，連連稱讚：「好好好，就依你的計策而行，只是要多加小心。」三泰點頭答應，轉身來到外邊，召集校衛頭目，秘密佈置一番，但等晚上行事罷了。

說來也好奇怪，這江三爺夙日仰慕馬俊的英名，今晨得知獨行俠就在開封，他便一刻也放不下，總是想去訪察於他，恨不得立刻結識了才痛快。

這日公事已畢，江三爺暗暗出了察院，來到大街上，東遊西轉，四下張望；出酒樓，進茶館，走商行，問旅店，訪了一日，也不知道何人姓馬哪個叫俊。看看金烏欲墜，只好悻悻而歸。走到十字街口，只聽一家飯館內吵吵嚷嚷，覺得好奇，就走進去觀看。但見幾個跑堂的夥計正拉着一個鐵塔樣的漢子在那裏理論。

三泰仔細打量這個黑大漢，看他還是個少年，也不過十五六歲，渾身上下，象一根燒焦的木炭；豹子頭，大環眼，硬扎扎的頭髮，圓嘟嘟的腮幫，大鼻頭，厚嘴唇。一身皂色衣褲，分不出哪是行頭，哪是肉皮。別看這少年歲數不大，可身高膀乍，腰有三圍，肩下胸前的肌肉疙疙瘩瘩，亞賽石頭蛋子一般。行家一看便知，這是個力大無窮而久練武功之人。只可惜兩眼發直，行動粗笨，有些獃頭傻腦，令人可愛而又可笑。

你聽這渾人被堂倌纏得急了，一時性子大發，怪聲怪氣地罵道：「奶奶的，爺爺就是沒錢，你們這些孫子，還能把老子咋的？！」

堂倌們一個個氣得咬牙瞪眼，捋胳膊挽袖，圍上前去，將傻子拳打腳踢起來。這傻子將眼一眯，反而嘿嘿笑了：「嘿嘿……這倒不錯，爺爺身上正痒痒，想尋幾個孫子抓抓，來呀，你們都來呀，伺候得爺爺好舒坦，到明日爺爺還來……」說着笑着，一軲轆躺倒在地上，四腳拉叉，任憑眾人打去。

堂倌見他裝熊，越發氣憤，拳腳像流星飛錘將他踢打不止。傻小子先時還嗷嗷怪叫：「打得好，踢得美，這一下來勁呀……」到後來卻漸漸閉口，一聲不吭了。內中有人大喊一聲：「哎呀不好了，打死人啦！」眾人吃驚，霎時住手。

掌柜的只嚇得哆嗦着手說：「老天爺，人命關天，這一下要吃官司了！」說着推開眾人，走上前去觀看。不看則可，看罷由不得笑出聲來。你猜怎樣？原來這傻小子躺在那裏睡得正香，方才喧嘩聲里聽不明白，此刻眾人一靜，就顯出了他那如雷般的鼾聲，「呼嚕，呼嚕――呼嚕嚕嚕……」眾人聽了，都拍手哈哈大笑起來道：「好小子，瞌睡裝死，倒嚇了我們一跳。」

掌柜的道：「這樣渾人，吃了酒飯，錢又沒有，打又不怕，卻把他奈何。將他喚醒，趕走算了。」

堂倌們依掌柜的吩咐，都上前喊叫傻子，誰知千呼萬喚，總也不醒。掌柜的有心逗趣，從撣子上扯下一根雞毛，指頭捏著，照傻子的鼻孔捻去。

傻小子害癢，擺了擺頭，打了兩個噴嚏，翻身爬起來，嘿嘿笑道：「孫子們咋不打啦？打呀！真要不打，爺爺可就走了，到明日再來與你們取樂。」說罷從門后拿出一根丈把來長，雞蛋粗細的生鐵棍，往肩上一扛，出了飯館，大步流星的朝東走去。

看熱鬧的人一鬨而散。江三爺倒對那傻爺有些喜愛，一路想着方才情景，回到察院，見房中酒飯俱已擺下，大人正等他共進晚餐。三泰坐下，老大人抬頭一看，一驚問道：「你的刀哪裏去了？」

江三爺猶自不知，伸手往背後一摸，暗暗着急，自己的金絲銀線折葉刀不知被何人盜去，只氣得他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再往鏢囊內一探手，連那三支亮銀鏢也不翼而飛，只摸出了一個紙團，打開看時，上面寫道：

護衛大人出轅門，飯館之中看渾人。

有心同你把酒飲，怕的暗處有賊跟。

鏢刀俱在馬俊手，今夜拿賊還主人。

民與大人閑玩耍，千萬莫要記在心。

江三爺看罷，轉怒為喜，連聲讚歎：「馬天罡真是功夫卓絕，青天白日，眾目睽睽之下，竟然能把我的兵刃偷去，果然名不虛傳，令人實在佩服！」老大人要過紙團，看罷也是讚不絕口。二人吃罷晚飯，安排今夜之事不提。

那狗官常萬春與長舌夫人梁氏，昨夜訂下毒計，今晨五鼓，命書童喚來心腹班頭錢五，把寫好的書信交付與他，要他送往岳王廟，通知二惡僧今晚照計而行。

錢五將信送到，兩個和尚拆開看后，滿口答應。這錢五回衙復命，常府尹靜候佳音，只覺得時刻難挨，心裏頭像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撲騰。

單說這金眼佛姬廣，鐵頭羅漢姬明，仗着高藝惡膽，要夜進察院，刺殺皇王欽差。

這夜天交二更，弟兄倆把黃鼠狼方安叫來，命他看守廟門。方安答應。二惡僧換了夜行衣裝，各帶暗器，手執兵刃，出了岳王廟，將身一緊，腳下生風，呼呼呼呼，不多一時，來到察院后牆以外，側耳細聽，內中毫無動靜，二人身子一縱，飛上牆頭，往裏觀看，但見燈光全無，冷冷清清，想必毫無戒備。

二人小聲計議，做了分工，姬廣行刺，姬明巡風。二和尚擰身上了書房，腳似蜻蜓點水一般，輕踏瓦心，又慢慢將身子貓在房坡之上。大和尚悄悄擺刀，來到書房窗下，探頭往裏一瞄，但見一人頭戴烏紗，身穿紫羅，腰系玉帶，斜著身子，正坐在書案邊看書，案上燈光昏黃，朦朦朧朧，也看不清這家官員的臉面。

姬廣自忖：這必是那欽差王錫爵老兒無疑，為了免於驚動官兵，我不如發鏢將他打死，一不做，二不休，事半功倍，何不樂哉？想罷將刀遞到左手，右手探入鏢囊，摸出一支毒藥鏢來，將手一揚，還未打出，只覺腦後一股冷風，「噝――」。惡僧暗說「不好」，一偏頭，只聽「啪」地一聲，一塊飛石正打在他的腮幫之上。

這禿驢一時疼痛，忘了自身現在的處境，「哇呀」一聲怪叫，驚壞了房上姬明，急忙飛身下來相救。

銅頭羅漢腳尖還沒挨地，就聽房上大叫一聲：「刺客照打――」這和尚想躲已來不及，只覺鼻樑上一木一酸，鼻口已經竄出血來，霎時間眼珠子發脹，頭疼如錐，他大叫一聲，仰面栽倒。

此時校衛軍已從暗中湧出，一聲不響，朝刺客包抄過來。金眼佛一看不好，一手捂住腮幫，一手拉起兄弟就要逃跑。

這時，就見房中的欽差大人拍案而起，怒喝一聲：「刺客哪裏走！」房上那人說道：「諒此二僧插翅難逃！」聲到人落，隨身就勢，一掃連環金剛腿，將兩個和尚重重擼倒，喝聲「捆了！」

人役們齊聲吶喊，撲上去七八名大漢，將二惡僧左纏右繞，用麻繩捆得結結實實。

金眼佛翻眼問道：「你是何人？為何與我等結怨？」

那人哈哈一笑道：「我就是人稱千里獨行俠的馬俊馬天罡，今夜特來保護欽差，捉拿刺客！」二凶煞聽得來人正是馬俊，暗服他手段高強，只好長嘆一聲，低下頭去。

房中的欽差聽見來人不出所料，果然是美義士馬俊，喜得他眉開眼笑，慌忙奔出去相迎，老遠就抱拳一揖道：「早聞馬義士英名，今日相識，實乃三生有幸；又蒙相幫拿此二位惡僧，叫俺江某深感厚恩。」

原來這位欽差，卻是三品帶刀護衛「小孟嘗」江三泰所扮。方才惡僧揚手要發暗器，江三爺本想還手，見房上有人打下如意石暗助，就猜到那人定是馬俊，於是就穩穩覷定，為的是要仔細觀看馬爺的武藝。

他見來人不用一槍一刀卻像遊戲一般，輕輕就將賊人擒下，果是身手不凡，心中十分佩服。如今又聽馬爺報出名字，真叫他又喜又愛，故才大禮出迎，只恨相見太晚。

馬俊見江三爺如此厚愛，倒使他局促不安起來。將白日盜來的折葉刀與三支亮銀鏢捧在手中，高高舉過頭頂，單膝點地，跪下說道：「護衛大人過獎，罪犯馬俊實不敢當。鏢刀奉還，草民當面謝罪。」

江三爺接過兵刃，回頭吩咐校衛：「將這刺客暫且押下去！」又一把拉起馬俊，二人攜手並肩，同進書房要拜見王老大人。

王老大人定更后一直在書房內間窗下屏氣熄燈，暗從窗縫間向外觀看。見惡僧果來行刺，倒叫他驚駭不已。後來又見馬俊下來，連拿二賊，沒費吹灰之力；更兼馬俠士堂堂儀錶，瀟瀟英風，使他心中甚是見愛。便走到外間，挑亮銀燈，等候二位英雄來見。

馬俊進房仰目，見書案前站一位蒼須老者，帽分雙翅，蟒袍綉金，玉帶嵌珠；闊額高鬢，長眉朗目，隆鼻方口，身體豐健，就知必是欽差大人無疑，急忙緊走幾步，雙膝扎跪，口稱：「老大人在上，罪犯馬天罡前來投案。」

欽差說道：「義士快快請起。」隨即滿面帶笑，伸手將馬爺攙了起來。江三爺調好座位，三人坐下盤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