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修(一十五)

洛修(一十五)

每個人心裏都裝着一片天地,一千萬個人,就有一千萬個心世界。過去除了特殊情況,沒有邀請他不會輕易踏入人心禁區。

人的內心形貌各異,他的原則,是不主動闖入那些封閉而隱晦的世界。

人是自己內心的主人,他尊重人。

只是現在,那扇門好像為他打開了。吱呀一聲輕碾,風雪夜裏穿透來一束溫暖的光,他靜默無聲,隔着鬆動的門聽見幽暗人心傳來的喁喁細語:

洛修,留下來,讓這座城做你的避風港……

你是使這座城市復甦的幕後英雄,應該留下來……

你配得一切最好的待遇。

良久,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黎柔喉嚨發緊,不由自主溢出了些許氣音,「洛修,你……」

他下意識地微微俯身,仔細傾聽——遼闊天地中飛舞着數不勝數的雪花,每片懸掛在風中的精巧圖案,從成型直至融化,他都能察知它們的逝去。哪怕那只是在一瞬之間。同樣,他也能認得每個人的聲音。世間萬物生靈,一同沉浸在時間的川流中,歷經一個由盛轉衰、無法逆轉的過程。那是個連一瞬都無法定格的過程,轉眼之間,很多事情都杳無蹤跡了。

晚風裊裊吹開夜色。周遭人聲沸騰,降雪的天空灰暗陰沉。他忽然間產生了某種強烈的陌生感,警覺中退後一步,禮貌性地搖了搖頭。

黎柔臉上錯愕的微表情轉瞬即逝。

他聽見友人的心聲:

可以了,這就是……洛修的答覆。沒事兒,沒事兒……不過是又一場生離死別,又不是沒經歷過……她扛得住。死的死,走的走,就剩下她一個人……人生就是這麼回事兒。剩下的再這麼着,也無可奈何。

他半晌不吭聲。

黎柔勉強扯出笑臉,一開口便是濃厚的鼻音:「喂——你可是……這座城的幕後英雄,真的……什麼都不要就走了?」

「你、你是不是傻子?我、我都不知道該說你什麼好!」黎柔攏了攏圍巾,溫熱的的淚像珠串兒般一掛掛掃過凍得知覺麻木的臉頰。

她知道,洛修什麼都不想要,也明白,像樣的報答他們給不了。

佇立跟前的男人長身玉立,風華不減當年。有時候黎柔自己都忍不住納悶洛修是不是怪物,她就想不通了,當初在最艱難的時刻都義無反顧留下來的人,到了凡事通順的地步,怎麼會說走就走?他是真傻還是假傻?

「唉……怎麼,怎麼偏偏就碰上了你這麼個傻子?」

洛修傻站着。

一如既往。

黎柔堵著一口氣,「你說,咱這兒有什麼不好?」洛修還來不及解釋,她已經鼓著雙頰,自顧自的把話接了下去,「我就沒見過比你還倔的人!」

他遲疑了會兒,友人的心聲在人海中格外醒目,就像一抹熒光綠:

真倔!……洛修一旦決定了什麼事,九頭牛都拉不回……除非據理力爭,否則怎麼戳他都沒用。

而且後來事實也都證明,他的先見是對的。就是這雙彷彿能洞見命運的眼睛,陪他們度過了最艱困的歲月。

黎柔想:

也許悅夢城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純粹是因為他們在對的時間點遇上了對的人……可是,她活不了幾年了……是她老了,人也懦弱了,總還妄想着可以依賴洛修。也許,他真的不屬於這個世界吧……所以,世間的羈絆才留不住像他這樣的天外來客。現在,她得挺直這把老骨頭好好站穩了。

洛修張口欲說什麼:「我……」

黎柔鼻頭一酸,似乎害怕聽到什麼明確的答覆,搶在他前頭急切地開口:「咱、咱們……可約好了啊,我、我生病的時候,你必須……必須回來看我,聽見沒有?不準一走了之!咱們都約好了,你……不能出爾反爾啊!」

他一下怔在原地——

咱們約好了。

這短短的字眼格外刺耳地扎入神識當中,讓他臨陣怯場。洛修下意識地想說好,漫長的回憶卻受困在那一夜刻骨銘心的背叛、失去憶的痛苦、死絕的同伴們的神情,及四面環繞的危險與黑暗中。

廣闊的沉默里,他不知何去何從。

黎柔倚重的助理近前來打岔:「董事長,執行長請您移步,接下來有個記者見面會……」黎柔似乎完全沒聽見,只是繼續熱心地叮囑洛修:「喂——你出去了,長點兒心眼,以後可別……別再隨隨便便被人騙了,小心吃虧!離了悅夢城的地盤,咱們的勢力在其他地方還是有的……別叫人、欺負了咱們楚氏集團的恩人,知不知道?」

「有什麼事兒隨時開口,叫蘭山、余潞那倆小子幫忙!你聽見沒有?」

「別什麼事都愛自己扛!那老東西死是死了,我還沒死呢!喂——你聽見沒有?」

「喂……我不管你怎麼想的,幹了這麼多好事,你可別過河拆橋,聽見……聽見沒有?」

黎柔愈說愈哽咽,助手不好意思再催,只得求助地看向洛修。

他注意到了,抬頭說:「讓他們再等等。」

雪夜如墨,人間煙火星羅雲布,他踩在光與影的交界,感受千萬個細若無物的重量從天而降、積在心頭,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那種既讓他熟悉又無所適從的感受再次浮現了:

是愛,還是恨?

與人相處太長時間,連四使都迷惑了。

光照不到的山崗背面,一種模糊了的情感界限——背叛是可恥的——人卻習以為常、屢犯不改。與他們為鄰,關係愈是親近,這種傷害便愈是如影隨形。過去夜經歷過,麗蘇經歷過,現在輪到了他和憶。

他憎恨背叛。

黎柔不停地說話,覺得錯過今夜便再無機會與他相見,推心置腹地消耗著內心詞句:

「蘭山說,說有你在,就跟、跟家裏養了個煉、鍊金術師一樣……什麼變廢為寶啦,坩堝啦,說了一大堆廢話,呵呵……」

淚珠晶瑩如鑽,碎落一地。

她臉上的淚沒有乾涸的跡象。這不是黎柔的天性。在他看來,友人今夜有點反常。

而他今夜,也有些反常。

四使從不流淚——需要途經的旅途孤寂而漫長,風未停息,道路就會一直延續。這是他們的使命。四使行走的理由不為歡喜,只為與不同的生命相逢,牢記此生見過的每一處風景。無論走到何處,他總是恪盡職責,不敢疏漏任何細節。可唯有今夜,深埋了許久的某些東西開始涌動。

黎柔眼角發紅,那透明的淚還在不斷沁出,如這滿目雪花一般,流露出再輕微也無從忽視的存在感。

他壓下那股奇異的衝動,說道:「小柔,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其他的事,就交給蘭山和余潞去辦吧。」

那帶着哭腔的聲音驀然被掐斷,如一陣輕煙消散而去。隔了很久,那張佈滿褶皺的臉才重新鬆開。

黎柔朝他展露笑顏,「我信你……你要好好的。」

他說:「謝謝。」

一旁待機的助理得了眼色,迅速去找楚蘭山彙報情況。

他想提醒黎柔收拾形容,準備接受媒體採訪,回頭看她時,本能地畏怯後退了一步。

黎柔張開雙臂,笑語盈盈地對他說:「那,-再見?」

好半晌,洛修僵在原地。

「喂……你都要走了,總不能……連個擁抱都不賞光吧?啊?」黎柔委屈地看着他。

友人枯瘦的臂膀撐在半空,花開一瓣,歲月搖落。滿目芳華,轉眼成空。他覺得自己瞬間受到某種襲擊,劃過友人蒼老面龐的一滴淚霍然掉在心上,神識中某片平坦的幽深頃刻陷落。人的眼淚,偶爾會像這樣,帶着某種足可腐蝕理智的穿透力。他還來不及拒絕,下一刻黎柔主動上前一步,瘦弱的肩膀攬住了他。

他艱難開口:「小柔……」

外頭人聲鼓噪,黎柔的嘆息落在他心間顯得十分清晰:

洛修能有一個歸宿,是天大的好事……我離黃泉路上不遠了……得笑着送他走才行。只是遺憾這座城再一次……

兩人相擁良久,她沒有半點鬆手的意向。

他感覺懷中擁著一堆灰燼,熱意噴薄而出,翻過肌膚紋理,向外擴散。突如其來的哀傷驟然溢出,雪花還在融化。虛幻的真實,真實的虛幻,究竟是因為逝去,還是因為再無法更改的悔恨?他又看見熊熊燃燒的大火,和掩埋在黑暗中無盡的悲傷記憶。

「小柔?」

黎柔抬起頭,雙目紅腫得像對金魚眼。「怎麼了?」

悲傷淹沒了他。

人一生的年日是七十歲,若是強壯,可到八十。其中可矜誇的不過是勞苦愁煩,轉眼即逝,如飛而去。懷中的老婦力量逐漸枯乾,走向衰微。

他微微收緊這個告別的擁抱,冷不防說:「雷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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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藍之又見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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