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信

第16節 信

【1】

格威·方克斯一臉不快地回到居所。

寬敞的營帳中央鋪着金邊刺繡的栗色毛毯,一張紅漆雲木矮桌擺在毯子的右側,罩着絲綢被套的薄棉褥疊於左邊。簾幕兩側分別立着一根純銀長桿燭台,最裏面放着兩個小置物箱。

三叉燭台上的蜂蠟蠟燭已經燃了一半,當格威撩開門簾,闖入帳中的勁風差點將六簇細小的火苗全部吹熄。

格威身後還有一個同樣披着附帽斗篷的瘦削身影——在格威取下斗篷后也撥下兜帽,將雨具脫下,放在腳邊。

那是一位穿着灰色隨從衣褲的美麗女子,青絲盤在腦後,藍眸低垂望着地面。格威將斗篷與武裝盔隨意地丟在一旁,接着平舉雙手,女子便快步上前,為他解開皮革扣帶、卸下鍍銀鎧甲。

「可惡的……殺千刀的精靈,根本沒有把我放在眼裏!穿着一身破布爛匹,還膽敢用那樣的語氣同王族後裔說話!」

格威突然破口大罵,有些尖銳的嗓音將身後斷續傳來的窸窣聲蓋了過去——事實上那早已被雨聲淹沒了。年輕女子熟練地抽出胸甲兩肋處一指寬的皮帶,纖細的手臂顫抖著將大塊甲胄取下,有些吃力地搬到置物箱中小心放好。

「還有該死的捷廉·密利……次次都和我對着干!就連叔叔也偏向他……說什麼我總是待在最安全的地方!難道我要和那幫下賤的平民一樣沖在前面,被紅眼怪物砍斷手腳嗎!眾神在上!我身體里流的可是偉大先王的血液!怎能和卑微的牲畜之血混在一塊兒!」

格威自顧自地罵着,隨着沉重的盔甲一件一件卸下,他不禁舒了口氣。

美麗的女子很快便結束了她的工作。她成為格威的隨從已有三年,她的主子雖從未上過戰場,但時常被父親帶出打獵——年輕的子爵害怕皮革獵裝的防護力不夠,每次都披着金屬鎧甲,幫忙把這種穿戴麻煩的護具套在他身上的活兒自然落在了隨從肩上。

格威的父親是為了鍛煉他才帶他去野外捕殺猛獸。而多年過去,格威沒有絲毫成長,反倒是隨從協助穿脫鎧甲的手法日益嫻熟。

女子將最後的武裝衣放入置物箱中后並沒有離去,而是立在門簾旁低着頭,等候主子的下一個命令。其實,她明白——

「做得很好,柏麗。」格威給出敷衍的誇讚,隨後轉過身,揚出右手,以拇指與食指捏著女子的下巴,抬起她的臉龐,接着緩緩貼近,眼中的慾火幾乎要把她整個吞沒。

姣好的面容上不帶任何錶情,名為柏麗的女子的目光明明只能望在近在咫尺的格威的臉上,卻好似將男人穿透,落在他身後的虛空之中。

「我買給你的那幾套衣服都帶來了吧?回去挑一件換上再過來。穿成這樣,只會敗我的興緻。」格威正準備把她按倒在那精緻的栗色毛毯上,但突然停下了動作,如此吩咐道。

柏麗待格威鬆手才躬了躬身,將斗篷拾起披上,離開了營帳。

是的,她明白,她再清楚不過了——

她的工作遠遠沒有結束。

【2】

油燈為人們驅走黑暗,帶來光明,也無時無刻不散發着難聞的異臭。

羊油燃燒產生的濃煙着實不太好聞,這也是油燈常常擺在門邊或窗前的原因:風會讓那令人作嘔的氣味稍稍減輕。

而此時的米迪爾——米迪爾·戴克正一手握著油燈的彎柄,一手托著下巴盤腿坐在杜奧對面。繚繞的黑煙就快要把他熏出眼淚,

米迪爾用力眨巴了幾下眼睛,沒精打采地望着自己的戰友。

不僅僅是戰友,也是自小到大的玩伴,情同手足的摯交。

杜奧·該比恩捏著一根古舊的蘸水筆——羽毛早已脫落,只剩下光禿禿的筆桿——在一張羊皮紙上寫寫停停,接着彷彿沒有嗅到任何異味般深深吸了口氣。

「唉……『精靈』怎麼寫來着!」

杜奧撓了撓亂蓬蓬的紅髮,筆尖在半空中虛划著,始終沒有落下。

「明天再寫吧!都這麼晚了……可困死俺了。」米迪爾瞄了一眼在昏暗燈光下泛黃的羊皮紙——加上題頭也不過只有三行歪歪扭扭的字跡。

「明天?信使們明天一早就要和補給隊一塊兒出發了,等到明天就來不及啦!」杜奧撇撇嘴,「對了!就用『尖耳朵的』來代替。哈哈!我真是聰明!」

「呼——」米迪爾輕輕吐氣,把那惱人的黑煙吹散,「你寫這麼多,家裏人又看不懂!」

杜奧被這麼一提,頓時起了勁頭,洋洋得意:「我女兒看得懂!我女兒可比我聰明多啦,學任何東西都特別快,成績在第五小教堂里能排上前三……」

任米迪爾極力掩飾羨慕的神情,杜奧還是從他臉上看出端倪:「我說老兄,你也不小了……我三十二,你比我大兩歲,有三十四了吧?早該找個姑娘一塊兒過日子啦!」

人族十六歲成年,但許多國家並無成年後才可成婚的法規,也有人在十四歲便已娶妻生子,故而杜奧會出此言。

「急……急啥!這,這也不是俺一個人說了算的啊?」米迪爾支吾著反駁。

杜奧聞言眉頭一挑:「哦?聽你的口氣,是有人選啦?讓我猜猜——」

米迪爾身形一僵,杜奧便立刻靠了過來,雙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芒:「先排除艾拉小姐,你不可能喜歡那種冰山美人。難道是可蘿小姐?也不對。人家是貴族出身,又和莫迪小哥互有好感,他倆郎才女貌門當戶對,你應該不會自討沒趣,去鑽那幾乎不存在的空子——哦!我知道了,是麥芽酒館新來的那個小招待,對不對?哦哦哦?你應該瞧瞧你現在的臉色,就跟十幾杯麥酒下了肚一樣,哈哈哈!」

見對方捧腹大笑,米迪爾滿臉通紅,羞惱道:「是……是又怎的!」

「還真是?那你的情敵可不少,排隊的話怕是要排到東大門外頭去!」杜奧「哎呦喲」地喘著氣,「你可得加把勁兒,不然指不定哪天就被別人搶走啦!」

米迪爾的臉上卻是顯出胸有成竹的神采:「那不慌!上次俺問……問她,她說好!」

「嗯?你問了她啥?」

「俺問她,願不願意和俺湊一對兒,她就點頭答應啦。」米迪爾回答。

「嚯!」杜奧一愣,「厲害呀!我只見你倆走得近,沒想到發展這麼快。」

望着摯友一個勁兒傻笑的模樣,杜奧先是露出微笑,隨後又微微皺眉。他打算找機會私下找那位招待小姐問清楚,是不是為了讓他這位憨厚老實的摯友多喝兩杯才如此答覆的。

「好了,就寫這麼多,不寫嘍。」杜奧琢磨著添了幾筆後有些遺憾地畫下句點,接着將羊皮紙對摺塞進信封中。

「你都寫了啥呀?」米迪爾扭了扭有些酸脹的胳膊,將油燈放在了簾幕附近。

「還是那老三句。報個平安,說任務進展很順利,再過一周左右就回家。」杜奧嘆息,「本來還想把我們接連遇到兩位精靈的事兒寫進去,可惜難寫的字太多,我只簡單提了一嘴。唉!眾神在上,蓋亞先生唱的那首民謠真的好聽!他說,精靈的故鄉叫什麼來着?蘇……蘇卡不列……哦,蘇堪瓦笛!但我記不住幾句詞兒了,其實就算記得,也寫不出來——哈哈!」

杜奧一面自嘲,一面拿手肘捅了捅米迪爾:「嘿!你要不要給那位招待小姐寫幾句?當然是我幫你寫——趕緊想想要說什麼,我可要把筆墨還給吉侖然後交信去了,信使還在等著幫我們蠟封呢!」

「唔……」

米迪爾咕噥著思索片刻后搖頭苦笑:「算啦,俺也不曉得說些啥。」

「哦呦?我看你是想給那小招待講些肉麻的甜言蜜語,不好意思跟我這兒說出來吧?嘿咻——我走嘍!」

杜奧不等米迪爾發作,嬉笑着麻利地披上斗篷,一溜煙兒躥了出去,留下羞惱的黑髮壯漢在帳中「呼嗤嗤」地把頭直搖。

「唉!等這仗打完,乾脆去請蓋亞先生教俺寫字吧!」

米迪爾暗自嘀咕。

「俺再教俺爸俺媽認字!以後出任務,俺就能給爸媽……給卡娜寫信啦。」

黑髮壯漢學着杜奧的模樣比出拇指與食指,虛捏著在半空中來回划拉,隨後「嘿嘿」地傻笑。他疲憊地在草墊上仰面躺下,接着輕闔雙眼,任襲來的睡意填滿他的腦海。

「嚕——嚕嚕嚕——」

期望着能做個關於未來的美夢,意識中卻只有茫茫的黑暗——米迪爾發出呼嚕聲,沉沉睡去。

【3】

只有在此時,格威才喜歡下雨。

滂沱大雨。

豆大的水滴以千萬計潑灑,不間斷地從傍晚下到現在——午夜,將所有的聲音統統掩去。格威赤裸著身軀,只披了一層絲制薄毯在肩上,額頭、脖頸、胳臂……他的皮膚上還細密地排著一層汗珠——

側躺在他身後、穿着輕薄紫紗連衣裙的柏麗那白皙的肌膚上亦是如此。

格威略帶喘息,他扭頭向柏麗瞥了一眼,見她闔上雙眸似已睡去,便弓腰伏在矮桌上,鋪平紙張動起筆來。

「尊敬的瑪提萊·諾頓公爵:」

他在抬頭如此寫到。

「我懷着萬分激動的心情給您寫信,望您能夠抽出數分鐘的時間把它讀完。」

格威琢磨著遣詞,小心翼翼地落筆。

「您一直關心着的馬洛斯王女下落不明一事已有進展。歸因軍中的一支遊騎兵小隊於前日發現了兩名來自馬洛斯郊外某個小鎮的難民,其中的小女孩疑似馬洛斯王女,其樣貌特徵都與國王陛下給出的相吻合。」

一筆一畫都十分端正,格威的玦文寫得着實漂亮——是那種用於公文或抄本上的標準字體。

「與她同行的還有一位自稱是其兄長的青年和一名男性精靈。大約一周前我還遇到一位從馬洛斯的方向來、準備前往特瑞格爾的女性精靈。考慮到馬洛斯因境內產出夏爾馬而與精靈交好,我認為這兩位精靈很可能就是受聘的王女的護衛。那個青年大概是用來偽裝王女身份的平民,至於預言中的矮人騎士則尚未見到。目前女性精靈不知去向,另外三人和歸因軍一同行動。我幾乎可以斷定那個女孩就是馬洛斯王女,眼下最好的確認方法就是利用馬洛斯王城中倖存的貴族,審訊他們來鑒別其身份。關於此事,等到了王城之中我再寫信與您彙報。」

寫到這裏,格威的筆尖忽地頓住了。他在猶豫要不要提及捷廉·密利慾將那對「兄妹」收為養子一事。

準確地說,他是在猶豫要不要托出實情。知曉此事的除了他還有三人:歸因公爵、捷廉伯爵和吟遊詩人蓋亞·圖納,而歸因和蓋亞都沒有對捷廉不利的理由。若是他將此事泄露導緻密利家族遭到針對,那麼捷廉懷疑的對象就只有一個——

格威·方克斯。

更別提捷廉本就不怎麼待見他——格威感覺得出來,那傢伙壓根就沒把他這位子爵放在眼中。他嘆息著搖頭,接着寫道:

「另外,歸因軍大約還有兩日便可抵達馬洛斯王城。本日與紅眼怪物遭遇共兩次,損失近兩百人。由於在第二場戰鬥中,男性精靈趕到並迅速殺死了大部分紅眼,否則戰損會更高。據說他可以在200米的距離上命中目標——我不能確定傳言的真實性,但他可以在約70米遠處準確射中頭部,此為我親眼所見。這名精靈已答應歸因會協助作戰,這樣一來,加上餘下的兵力估計能夠掃清王城內的紅眼。不過您毋須擔心,即便如此,戰鬥后的歸因軍必然所剩無幾,您依舊可以輕鬆拿下王城的控制權。」

格威眯起眼睛。實際上,後面兩句全是他的臆測。他並不知曉蓋亞的真正實力,不如說,他壓根就沒有依據已有戰況推測戰局走向的經驗與能力——他只是模糊地假定結果罷了。

在格威看來,此戰的結局有三:蓋亞的能力不足以扳回敗局,歸因軍大破撤退;蓋亞的加入勉強讓歸因軍攻下王城,但戰損極高;蓋亞顯露強大的真正實力,歸因軍僅損失很少的兵力就全殲敵人。

最後一個便是格威最不願看到的情況,他認為這種結局發生的概率很高:精靈們大多都是施展奇迹的好手,在現有的十三位奧術宗師之中,有七位都是精靈。格威自然會如此揣測:蓋亞除了射藝超群,還能夠施放攻擊系的高階奇迹。

會這樣認為的理由不止是對精靈們的固有印象,格威知道——他派去探查蓋亞一行的一位隨從告訴過他——在蓋亞的行李中,有一根法杖。

一根雲木法杖。

雖然是最基礎的、沒有鑲嵌任何晶石的法杖,但若是交到宗師的手中,施展出來的奇迹威力可不會打任何折扣。法杖只是觸媒,其影響的不過是奇迹施展的成功率,與奇迹威力無關。

格威的嘴角上揚,暗自得意:一是得意自己清楚地記得這個關於奇迹的知識點,二是得意自己看穿了蓋亞的意圖——他認為蓋亞會選擇只有新手奧術師才會使用的入門級法杖,正是為了掩蓋其擅長施展奇迹的真相。

抹掉即將越過眉頭流入眼中的汗水,格威繼續寫道:

「因此,您只需靜候我的消息,屆時揮兵進城即可。相對的,也懇請您能在畢羅爾大人面前小小地為我美言幾句,好讓我能擺脫這血腥的戰場,順利加入商會,進駐中洲。我在此先行向您獻上由衷、誠摯的謝意。」

「呼——」

長出一口氣,格威仰頭扭了扭有些酸痛的脖頸,接着又從頭至尾將全信通讀了一遍。

「嗯。」

他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眼眸不自主地微微眯起。

「哈……哈哈哈!」

狡黠的意味傾瀉而出,格威不再——無需掩飾的放聲大笑起來。他身後的柏麗似是被笑聲吵醒緩緩睜眼,瞥了一眼格威便又迅速閉上雙眸。

[五個信使都被我買通,相關事宜也早就交代清楚。待會就讓柏麗把信送過去,用賤民的低劣松香封口——完美!剩下的,就只有怎麼把麻煩的傢伙給處理掉了……蓋亞·圖納……]

有着與歸因·方克斯相同發色的青年如此想到。他一面在心中狠狠地念叨著那個名字,一面在信箋的末尾作最後的簽署:

「您最親愛的格威·方克斯,敬上。」

——————

關於第五小教堂:來自教廷的教士們會在各地設立教堂以傳道授業,大型城市則會設多個教堂。根據傳授的知識基礎程度分為小教堂、大教堂和圓桌廳堂。教廷起初是平民為了抵抗貴族們的知識封鎖自立的組織,曾受到打壓一度萎靡不振。後來被商會扶持,情況逐漸好轉,並且由於教授們與書院的來往日益密切,王室貴族們只得承認這一機構的存在,並允許其佈設教學場所。而也因為商會的介入,原本不收取任何費用的教堂開始需要學員繳納學費,數目不低。此處所說的「第五小教堂」全稱為「墨爾德第五小教堂」。教堂通常以當地分廷的現任教授命名——墨爾德·科塔拉為古拉迪魯教廷現任教授。圓桌廳堂在每座城市只有一個,故均以城市命名,例如古拉迪魯的圓桌廳堂名為「古拉迪魯廳堂」,以此類推。

特瑞格爾:位於莫薩王國東北方,包含王城在內有五座城市,中型國家。

宗師:由書院全體評定,奧術師最高階的頭銜。評定的依據不僅憑個人實力——只有取得重大研究成果,或是對此領域有過傑出貢獻的奧術師才可獲得此頭銜。

商會:即來往於各地進行商貿活動的特殊團體,其成員的入會申請只由會長批准,無關身份地位。每個王國都有自己的商會。建立商會沒有任何門檻,只要能夠抵擋來自馬匪的劫掠甚至同行的襲擊——那貿易之路堪比大國交鋒的戰場,早已被鮮血浸得通透。

中洲:多指位於大陸中央的特大型城市:金沙城。由於整個中洲只有這一座城池,且是舉世聞名的商貿聖地,「金沙」之名便逐漸被「中洲」取代——每逢提及去往中洲,那麼所向之地唯此一城,別無他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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