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紅眼

第19節 紅眼

【1】

清晨的微風輕柔地吹拂,終於讓少年醒轉。

意識剛剛恢復,痛楚便湧進腦海,無情地衝擊他的神經。

「……」

少年從嗓子眼裏漏了一縷氣兒來,他想要呼喚那個名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米婭。]

[米婭——]

[爸爸……媽媽……]

思緒亂做一團。無論是鑽心的痛覺還是冰冷的觸覺都在告訴他,此刻自己趴着的絕非那個叫做「家」的溫暖石屋中鋪着軟和被褥的木板小床。

左眼已被爛泥糊住。少年勉強睜開右眼,他多麼希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由乳白色磚石砌成的牆壁——妹妹就坐在跟前的小凳子上,用漂亮的水藍色眼睛望向自己,等待着尚未說完的故事的後續;媽媽蹲在一旁,一手捧起妹妹淡金色的長發,一手拿着木梳緩緩地、柔柔地理著;爸爸正將佩劍細細磨利,儘管那柄威風的鋼劍本就吹風斷髮、削鐵如泥……

而他知道——他心裏非常清楚,他已永遠告別曾經美好的時光了。

身為城防衛兵的爸爸自那天清晨出門后就杳無音訊;媽媽渾身是血地撲開房門,虛弱地留下一句「躲起來」便沒了鼻息;家中的存糧慢慢見底,妹妹的歡笑也銷聲匿跡,只有斷斷續續的啜泣每隔一段時間在耳邊悄悄響起……

「米……」

[米婭……]

有些扎眼的陽光湧入視野。少年並未尋着妹妹的身影,只望見遠處似有三人戰作一團。其中一人高大魁梧,身穿布衣、單手持劍,不斷後退;另外兩人相對矮小,披盔戴甲、雙手執槍,炫目的紅芒從眼部射出,步步緊逼。

少年怔怔地看着,直到兩段響亮的吶喊傳來才猛然醒悟:

[有人來了……有人來救我們了!米婭!]

希望如同餘火一般忽地燃起,下一刻又熄滅消散——

緊跟着吶喊聲到來的是難以理解的怪叫,箭矢破空聲也隨之響起。

「咻——嚓!」

空中閃過一道細長的殘影,少年還未反應過來,筆直的木杆便已扎在面前。

[不……]

他知曉,在這杉木削成的箭桿末端、埋進泥土中的那頭,還有着能夠輕易取走性命的鐵鏃。

[米……]

少年忽然動了起來,不知從何處湧現的力量讓他以雙臂支起軀幹。即便左腿已經失去知覺,他還是掙扎著扭身,轉向背後。

米婭就躺在那裏。

「咻——噗!」

第二隻箭矢應聲而至,狠狠地釘入他的肩頭。可怕的動能讓鐵鏃貫穿了右肩,少年不禁悶哼,但並沒有停下動作。

[米婭……]

少年拚命地挪動身軀,可這短短的、不足半米的距離卻似有千萬里長。他每挪一分,痛楚便加深一分;每動一寸,意識便模糊一寸。

[我最親愛的妹妹啊,不要害怕……]

他終於來到她的身旁,背朝着箭來的方向,伸出雙臂將女孩兒緊緊地護在懷中。

[眾神會庇佑你的……]

「咻——噗!咻……」

箭矢深深地刺進他的後背。少年的身形顫抖了一下,但並沒有鬆手。

[我也會……]

我也會保護你的,米婭。

【2】

「起作用了,伯爵大人!」

杜奧見蓋亞一劍斬落紅眼的頭顱,頓時喜出望外,可隨之又頭皮發麻——

肩負披風的紅眼隊長發出一串詭異的怪叫,

剩下的三隻紅眼弓兵立刻做出行動:一隻調轉朝向蓋亞的箭鏃,瞄準了兩名孩童;一隻麻利地將長弓斜挎,接着掉頭就跑;一隻收起長弓后拔出了腰間的手半劍,筆直地往杜奧二人的方向發起了衝鋒。

「噗噗噗噗噗……」

皮靴踩踏爛泥產生的的悶響越來越近,岩金與精鋼鑄就的利劍在陽光下折出的反光也愈發晃眼。

「記住我剛才說的話,杜奧。就算我們被強化了也仍不是紅眼的對手。能退則退,不要正面交鋒。」捷廉出聲叮囑。

「可是,伯爵大人……」杜奧眉頭緊皺,「那隻紅眼弓手瞄準的好像是……」

捷廉面無表情,他自然發現了持弓紅眼目標的改變。依捷廉的猜測,那隻紅眼隊長很可能是意識到他們大概率無法完成活捉的任務,才會下令殺死目標。

但,即便發現了,又能如何?

無甲狀態的二人即將面對的是身着皮甲手持鋼劍、有着數倍於常人體能的紅眼怪物。恐怕只是保全性命,他們都須聚精會神、竭盡全力,哪裏還有餘地去顧及其他?

捷廉甚至在動身前悄悄囑咐艾拉,情況若有不對,就立刻向馬匹的方向逃跑,騎馬撤回大部隊,向公爵報告情況。

「孩子那邊就交給艾拉小姐吧。保持陣型,杜奧。我先接敵。」

艾拉正一面注意著敵人的動向,一面朝兩名孩童移動。此時的她沒了步兵的保護,必須時刻警惕潛在的危險。捷廉緊盯着迅速逼近的紅眼飛快地說道,下一刻,金屬相擊聲陡然炸響——

「鏘!!」

捷廉只以劍尖觸碰,勉強撥開了對方的下劈。這隻紅眼的力道比他先前遇見的要小上許多,但仍不是常人能夠正面抗衡的。未等捷廉酸麻的雙臂恢復,第二劍就朝着他的脖頸直刺而去。

「唰!」

身形飛速後撤,捷廉不再招架攻擊,而是朝敵方使了個眼色——

準確的說,是朝敵人後方的杜奧使了個眼色。

二人早就擬定對策,以夾擊之勢對敵。紅眼的體能過於強悍,正面無法與之抗衡,只有讓其中一人牽制,另一人從背後發起攻擊。待敵人轉向,再由先前的牽制者進攻,如此反覆,直到紅眼倒下。

雖然杜奧沒有穿戴護甲,跑動時幾乎不會發出噪音,但踩進爛泥中的「噗嗤」聲還是引起了敵人的注意——紅眼怪物立刻發現了意圖接近自己後背的杜奧,刺向捷廉的劍尖劃過半個圓周直接斬往身後,速度快得令人膽寒。

所幸杜奧此番只是佯攻,不如說,計劃中的紅眼怪物應當是死於蓋亞之手,他和捷廉從未想過能在無甲狀態下擊殺一隻紅眼——即便對方身着皮鎧,並未穿戴全身板甲——即便是二打一。

杜奧趕忙剎住腳步,明晃晃的鋼劍便帶着呼嘯的勁風在下一秒掠過,將眼前的空氣撕作兩團。

「別發獃!杜奧!」

捷廉的大喝聲傳來,將一瞬間愣神的杜奧拉回現實。

「我還以為已經被砍成兩截了!」

杜奧喘著氣回應,同時調整呼吸,在捷廉的掩護下後撤。

「鐺!」

捷廉的刺擊意料之中的被紅眼回身一劍挑飛,他依舊是以劍尖試探,這樣即使紅眼反擊,他也能及時拉出對方的攻擊範圍——捷廉到底是一名久經沙場、經驗豐富的老兵,對於距離的拿捏相當的精準。

「嘎唔啊!嗷咕唔嘎咕……!」

「大人,他們在說啥?」

「管那個作甚!」

怪叫着與其隊長交流的紅眼速度陡然加快,高舉的手半劍迅猛地下劈,閃著金芒的劍身掃過的軌跡幾乎無法用肉眼清晰地捕捉到——捷廉被這記劈砍嚇得一個激靈,竭盡全力拉回被挑開的手半劍並壓低了重心,以十字劍格強行攔住那即將剖開自己胸膛的配有岩金被甲的劍刃——

「鏘!!」

捷廉咬緊牙關,扭轉劍格將對方的劍尖撥向一旁,接着飛快后躍。這記下劈差點將手半劍的劍格砍斷,葵鋼質地的劍格上多出一道深深的斬痕,捷廉的雙手也被可怕的力道震得顫抖不止。

「該死……」

低聲咒罵着,捷廉動了動十指,沒有感受到明顯的刺痛——方才的一擊並未造成骨裂。趁著杜奧將紅眼的注意力引開,捷廉往艾拉的方向瞄了一眼。金髮的隨行術師已經抵達那兩名孩童旁側,但不知為何又站起身,朝着蓋亞的方向跑去。

「搞什麼……」

捷廉瞪大了眼睛,他一時間無法理解艾拉這麼做的用意,而眼下也沒有那個空閑——

「伯爵大人!」

杜奧的求援傳來,僅僅是閃躲紅眼的攻擊就讓這位紅髮戰士心跳加劇、滿頭大汗,稍有不慎便會身首異處。他着實沒辦法抵擋面前穿着全身板甲的怪物更久了——雖說從紅眼調轉矛頭到現在也只過去不到5秒。

捷廉知道,紅眼怪物必定看穿了二人的計策,其速度與開始時相比有明顯的提升,且不到迫不得已不會改變攻擊的目標。目前的狀況還沒到岌岌可危的程度,他和杜奧尚能牽制那隻紅眼怪物,但——體力是會逐漸消耗的。

就眼下的情形來看,消耗的速度還飛快。恐怕不出三分鐘,兩人就會倒在紅眼狂風驟雨般的攻擊之下。

而就在這樣的關頭,艾拉居然撇下本該救治的兩名孩童,反而朝蓋亞飛奔而去。

她想做什麼?為蓋亞施放強化奇迹嗎?對蓋亞來說,擊殺了一個紅眼槍兵之後,將剩下的那個收掉只是時間問題,她應該檢查孩子們的傷勢、為他們療傷后將其帶往後方的安全地區才對!

捷廉緊皺眉頭如此想着,思緒亂作一團,又轉而迅速擺脫了那些讓人煩擾的雜念。

他選擇相信艾拉,相信她的判斷。

這名年輕的金髮女子在遭遇事件時所表現出的沉着與鎮靜是大部分同齡女性——甚至是男性都尚未擁有的。捷廉不再去思考其他,而是全神貫注地應對面前的紅眼怪物。

現在的他可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無論是杜奧還是捷廉自己,只要其中一方出現失誤,那麼後果將是毀滅性的——

有着強大實力的蓋亞也許會存活下來,可包括兩名孩童在內的其餘五人,將無一人能夠倖免於難。

【3】

[什麼情況……這傢伙是想撕票嗎?!]

蓋亞眼睜睜地望着箭矢劃破長空直奔後方的孩子們而去,他恨不得現在就搭箭放弦,把那名紅眼弓手的腦袋幹得稀爛,而面前的槍兵隊長可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

動彈不得的左手也不允許他那麼做。

「鏜鏜鏜鏜鏜!」

蓋亞在不到一秒的時間內將一共五次從不同方向襲來的槍尖全部以武裝劍撥開,並不斷向前緊逼,無奈紅眼隊長後撤的步伐也是有條不紊,絲毫不見慌亂的跡象,甚至還有餘裕發出「咕嘎」之類的怪叫,與另一隻紅眼隔空對話。

[這大聲密謀……完全聽不懂啊!]

無法突破對方防禦的蓋亞焦躁起來。他與敵人纏鬥的時間多一秒,杜奧幾人的危險就多一分。

[或許剛剛我應該撿起那桿長槍。可單手使槍還不如用劍。好像有個紅眼逃跑了?不,也許是奉命去搬援軍……不對。既然這傢伙決定撕票,就表示他已經放棄了將孩子們活捉的任務……媽蛋!想這些做什麼!現在最重要的是如何把最後一個鐵罐頭給撬開!]

蓋亞手中武裝劍的攻勢兇狠凌厲,將對方逼得節節後退——紅眼隊長好似對剛才蓋亞連盔斬落頭顱的一擊產生了深深的忌憚,每當劍鋒逼近他便立刻後撤,彷彿只要擦著邊兒,自己的腦袋便會搬家一樣。

實際上,若被砍中,他的腦袋還當真難以保住。蓋亞手裏的馬洛斯制式武裝劍在劈開數層護甲之後岩金刃口依舊完好如初,恐怕就是再砍上幾層甲片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問題是砍不著。

雙方的速度不相上下——嚴格來說,蓋亞還要稍遜一籌,加上左手負傷,即便擁有體型上的絕對優勢,他仍然進退兩難。這讓蓋亞十分惱火,但凡對方像先前那般激進哪怕一點,他都能抓准空擋放出必殺的一擊。

[莫非這貨是想牽制住我,讓那個拔了劍的紅眼弓手先把杜奧他們解決掉嗎?有一說一,確實是條上策……簡直崽種!紅眼都他媽會算計人了!等等,腳步聲!後方有人接近……艾拉怎麼往我這兒跑過來了?]

注意到從側後方靠近的艾拉,蓋亞只疑惑了一瞬便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圖——為他治療左手的傷勢。

這的確是打開局面的最優解。

腳步越來越近,念誦禱文的女性嗓音也一併響起。蓋亞顧不上那麼多,揮出一記兇狠的橫斬之後立即朝聲源處后躍,法杖抵住左手的觸感隨之傳來。緊接着,淡綠色的柔和光芒便將他擁入懷中。

紅眼隊長沒有跟進,而是保持距離,謹慎地望着二人。當他發現圭亞那本因負傷無法動彈的左手在綠光亮起后恢復如初時才明白了金髮女子剛才究竟做了些什麼——

「嘎啊!咕噗咕呃!唔呃呃嘎呃嘰唔吧……!」

即便語言不通,在場的人們也能夠清晰、明了的聽出這串怪叫聲中飽含的慌亂與恐懼。

與捷廉和杜奧交戰的紅眼弓手聞聲扭頭就跑,留下氣喘吁吁的兩人面面相覷,一時間無法理解發生了何事;持弓的紅眼以數聲怪叫回應之後也收起長弓轉身逃離,但速度比前者慢上許多;紅眼隊長卻沒有後退,只是端著長槍,與蓋亞保持距離橫向小幅度移動。

[哦?這傢伙是在斷後嗎?]

蓋亞挑起眉毛,眯着眼睛望着面前的紅眼槍兵。

[很可惜……]

念誦禱文的清脆女音並沒有停止。嫩綠的柔光黯淡下去,淡紅色的光輝緊接着亮起。

「嘶——」

蓋亞長吸一口氣,突然一個箭步朝着紅眼踏出,快得令紅眼隊長不禁渾身一顫。

[你們一個都別想跑。]

泥土被踩得四散飛濺,不僅僅是速度,蓋亞的反應力與動態視力也誇張地飆升,左手一抬便將刺來的長槍牢牢抓住。

「嘎唔?!」

那是一股可怖的巨力,任紅眼拼盡全力也無法將長槍抽回。他立刻丟下武器,正欲轉身撒開雙腿全速狂奔,鋒利的劍刃便已殺到眼前。

「鏜!」

可憐的紅眼只見得火星乍起,做工精良的武裝劍連同蓋亞的右臂化作一道模糊的虛影長驅直入,待他反應過來時,精鋼劍身已然刺入他的胸膛——

厚重的葵鋼防具竟同薄紙一般被輕易捅爛,沾染紫黑色濁液的劍鋒眨眼間破開了背板、戳透了披風,將他連人帶甲幹了個對穿。

【4】

「嘎……呃……」

紅眼隊長難以置信地看了看胸口,又望了望蓋亞。

「哼!想逃?」

無論從那個層面來說,都不該放走任何一個敵人。蓋亞鬆開劍柄,緊接着取下挎在身上的長弓,並從腰后抽出箭矢,瞄準遠處的兩個逃兵開弓便射,任面前的紅眼緩緩跪倒在地。

「唔……嘎……你……」

「嗯?!」

飛速放出兩箭的蓋亞聞言一愣——方才紅眼說的那聲「你」可是相當標準的玦語,而非發音相近的其他語言。

「你會說玦語?」

他早就想過擁有智慧的紅眼掌握了人族的語言這一可能性,但親身驗證時難免感到震驚。

[即使從事發開始算起,到現在也才不到一個月而已,居然學會了我們的語言……着實有點離譜。-]

蓋亞心驚的同時還有些後悔:若方才沒下殺手,這會兒說不定還能套出些有用的情報。瞥了一眼遠處接連中箭倒下的兩個身影,他無奈搖頭,又很快釋然——

這幫紅眼恐怕也沒那麼容易開口。

「嘎……你……別認為,你們贏了……唔……」

含混不清的話語從武裝盔下傳出,蓋亞索性撥開面罩,拽掉了他的頭盔,一張紫青色的蒼老面龐赫然眼前。

結晶化的眼球迸發出的紅光漸漸黯淡。因腐爛而脫落的牙齒接近半數——從那爬有蛆蟲的口中漫出的除了斷斷續續的嘶啞嗓音之外,還有令人作嘔的難聞惡臭。

「……咕咔嘎咕大人……會把你們全都……嘎唔……嘎哈哈哈!」

「啥玩意兒?全都怎樣?」

蓋亞眉頭擰起,可紅眼卻癲狂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呃……」

「噗——嗤!」

笑聲戛然而止——蓋亞將武裝劍猛然拔出,接着一劍削飛了對方的腦袋。

[不說就給爺死!]

青筋暴突的蓋亞沒好氣地撒開無首屍身,從鼻子噴出氣來。[那什麼古卡伽古大人……莫非就是這次事件的始作俑者?]

「艾拉,這個古卡伽古,你有耳聞嗎?」蓋亞轉身詢問。

艾拉飛快地回答:「沒有——先別管那個,孩子們的情況……很糟。」

「你說什麼?」

「抱歉,蓋亞先生。」面對滿臉疑惑的蓋亞,艾拉攥緊了法杖,「我已經嘗試過為他們療傷了……可我……治不好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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