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三// 請您不要逼人太甚

一百一十三// 請您不要逼人太甚

李非明顯感到了一些變化,黃雲天上管理公司例會的次數比以前多了。而且每一次來都要找他們的不是。

我剛才上樓的時候看見地上到處是煙頭,老李你們是什麼管理水平?他人還沒落座,把手中的黑色公文包往桌子上一丟,惱著臉嘣出一句話來。

待他坐了下來,拉開公文包的拉鏈,邊從裏面掏出手機和茶杯邊說,老李我跟你說,你們不要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今天這個事,扣除你個人本季度的獎金。

管理公司的獎金是拿兩邊酒店的平均數,馬科知道,再怎麼少,李非一個季度也有幾千元。正當他懷疑這話只是隨口說說還是當真時,就見黃雲天用指背扣了扣吳寧安面前的桌面:我的話你給我記錄下來,通知財務部執行。

吳寧安堅決地回了一聲:好的,董事長!

他埋在本子上的頭還沒來得及抬起來,又聽見黃雲天在繼續說,如果讓我再遇到今天這種情況,那就不是光罰幾個錢這麼簡單了的。

吳寧安想問,後面的話也要記上嗎?終究沒敢問,便也一字不差的記上了。

處罰一個季度的獎金,黃雲天說得極其輕飄和隨意。正是這種輕飄和隨意,才能給李非足夠的羞辱。在天平的尊嚴一端,與這種輕飄和隨意等值的是一錢不值。

關於老李的稱謂,剛開始黃雲天只是在私底下使用;接着是偶爾出現在工作場合;再接着是出現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

如果不帶負面情緒,稱呼什麼都無所謂。偏偏他總是用不耐煩和嫌惡的口氣。這讓李非聽來,就像聽到髒話和罵字一樣不舒服。

李非總是檢討自己,檢討自己哪裏還做得不夠好。他不知道,黃雲天事事都要挑他的毛病,拿他的錯,目的就是為了把他搞得威信掃地,直至把他掃地出門。

吳寧安起身給黃雲天續水,臉上有一種同仇敵愾的嚴肅。他要用這種嚴肅表明,自己和黃雲天是堅定地站在一起的。他的態度就是自己的態度,他的意見就是自己的意見。

場面上默然無聲,看看李非那張木然的臉,黃康華心底生出許多悲哀來。曾幾何時,是何等的英雄,何等的豪氣。真所謂龍游淺水,虎落平陽。

黃雲天處罰的事由是管理不到位,這種事由讓李非深感羞愧。

管理公司在萬宇大酒店後面的一棟三層老樓辦公,為了節省開支,管理公司沒有安排專人保潔,而是讓酒店的PA工代為定時清掃。因為常有外來辦事的人員出入,地面偶有少量煙頭紙屑之類。遇到這種狀況,李非都會隨手用紙巾包着撿拾起來,再扔到垃圾桶里去。他自己這樣做,也要求所有的內部人員這樣做。他們把這叫着補位。

黃雲天把極少的煙頭誇大為滿地是煙頭,並以此大做文章,讓他有苦說不出。錯就是錯,不好就是不好——沒有任何借口,細節決定成敗——要你節什麼約,誰要你節約了?

每次看見黃雲天進門,李非就會立刻起身給他讓位。把自己的主位讓給他,讓所有人起身依次挪一位。

黃雲天從來不管會議到了什麼進程,只要他一到,會議就成了他的主場。而且動不動他就發火,很容易動怒。批評人不留一點情面。這時,他又為另一件事發起火來:

我問你們,為什麼開業的一批廣告印刷品至今不給人家結賬?不等任何人回答,他緊接着說,是誰給了你們這麼大的權力!嗯——?不給好處就不給人家辦事,

你以為你自己是誰?

馬科你說說,你們財務部為什麼不給人家付款?馬科早被黃雲天一陣狂轟濫炸嚇蒙,慌不擇言地說,是營銷部沒有簽字。

是不是你,謝大總監?黃雲天轉向謝罕。

謝罕是一個崇尚士大夫精神的人,心裏根本不吃黃雲天這一套。他眉頭緊鎖,兩臉漲得通紅,拒不作答。只是被黃雲天再三催促,才爆出一句:請您不要逼人太甚!

如果說黃雲天先前像在嚇唬小貓小狗,多少還有一點戲弄的味道。現在小貓小狗張牙咧齒,虎噴虎嘯,冷不丁把他嚇了一跳。他稍作鎮靜,更加怒火中燒:我就逼你了!你像會死的,你想怎麼樣?

請您不要——不要用這種流氓口氣跟我講話!謝罕一時氣急,說話竟有些結巴。我為什麼——為什麼不給他簽字,我想他應該——應該已經跟您說清楚了。到底是誰得了供應商的好處,不顧公司的利益,我想您應該比我——比我更清楚!

不管黃雲天在上司,在領導,在老闆面前如何猥瑣,但在下屬面前,他絕對是一言九鼎,說一不二。沒有人敢跟他不高興,更不用說跟他頂嘴。今天謝罕如此放肆,差點把他氣昏。他「砰」地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來,用手指著門口咬牙切齒地說,你給我滾!

李非見事情鬧大,趕忙出面勸解。這時,謝罕已經站了起來,他收拾好面前的幾張表格,合上他那16K的筆記本,把鋼筆掛在筆記本的黑色膠皮上。

在低矮的會議桌跟前,他個子有些顯高。以至於在收拾這些東西的時候有些勾背,鏡架也有些下墜。

最後,他把手機疊在筆記本上拿在手裏,移開擋在身後的椅子,直起腰來,扶正眼鏡,向李非幾個看了一眼,——淡然地,沒有任何錶情地看了一眼,英勇就義一樣地昂首向門口走去。

沒有人勸他留下。沒有人敢勸他留下。儘管他們知道這一走意味着什麼。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謝罕亂糟糟的腦子裏只有一個聲音兩個字:辭職!他拿起筆來寫道:

我主動提出辭職,並不是因為我在工作中有什麼過失。我自信自己是清白的,沒有做任何對不起汪氏,對不起自己職業操守的事。我只是不願意與某些人為伍,眼看着一個好端端的企業被搞得烏煙瘴氣而無能為力。

但是,如果任何指鹿為馬,胡作非為的人以為做盡壞事可以不受懲罰,那就錯了。時間——只是時間問題。

我相信那一天並不遙遠,以至於我毫不費力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被趕出汪氏的那天,一定會比我現在更慘。

辭職信一氣呵成,寫得酣暢淋漓。他準備直接親手交給黃雲天,而不是由李非轉交。他不想看到李非因為他的事受牽連。想到黃雲天看他這封辭職信的狼狽像,他心裏竟然泛起一絲快意。

但能夠就這樣走嗎?這樣汪氏將可以不付任何代價。因為是主動辭職,他將拿不到分文的補償。這樣不是太便宜他們了?

就在他遲疑的幾天時間裏,他接到了一份崗位變動通知書。他被免去銷售總監的職務,調到員工食堂做主管。工資級別隨新的崗位調整變動。

他沒有想到他們會來這一出。顯然,誰都知道,要謝罕接受這種屈辱的安排是不可能的。那麼他唯一的出路是辭職。如果他提出辭職,公司就可以按自動辭職處理,不給分文的補償。

獻上這麼一條妙計的是吳寧安。這妙計一經提出就得到了黃雲天的讚許。既可以趕走謝罕,又不需承擔任何代價。但他們偏偏遇上了謝罕這麼一個喜歡較真的人。

謝罕拿到這一紙通知,第一時間的確差點氣昏。但他冷靜下來一想,覺得應該有法律條款補堵這個明顯的漏洞。不然不法的老闆們不是都可以這樣隨意解聘員工?

他找律師諮詢,果然有法律規定在這種情形下,員工被迫辭職應該被視為被辭職,應該得到國家規定的相應補償。

謝罕向酒店管理公司人事部提出自己的訴求,遭到了意料中的駁回。他本來就沒有指望他們會良心發現,他要的是證據。

他找到勞動仲裁委員會,人家聽說對方是汪氏集團,便立馬失去了初始接待他的熱情,轉而好意地勸慰他放棄。他不聽勸告,決心把動作搞大。他聘請了律師,一紙訴狀把汪氏告上了法庭。

對於謝罕使盡全力搞出的所謂大動作,在黃雲天眼裏就猶如兒戲。在這個不大的小城市裏,沒有部門他不熟悉,沒有事情他搞不定。這是他在汪氏得到重用的重要資本。他的人脈關係加上汪氏的背景,有如鋼筋和水泥摻和到一起,築成了堅不可摧的根基。

市法庭輕輕鬆鬆地就駁回了謝罕的訴求。理由是不予支持。沒有更多的理由,人家根本就不需要更多的理由。到了這時,謝罕才真正看到汪氏的強大和自己的渺小。

儘管如此,他還是不想就此認輸,他像一個不屈的戰士,再一次向強敵發起進攻,把官司上訴到中級人民法院。中級人民法院把有明顯瑕疵的判決發回市法院重審。

正義終究要戰勝邪惡。謝罕滿心期待着勝訴的一天到來。這天他早早到幼兒園接了兒子,和兒子一起去菜場買了魚肉蔬菜,他要親手做幾道菜,等妻子下班回來,一家三口好好地慶祝一下。

早晨汪氏集團法律事務部年輕的部長簡略找了他,希望能跟他和解。

這是他第二次約見他,完全沒有了第一次見面的強勢。方案一是他留下,銷售總監職位不變;方案二是他如果堅持要離開,本次的律師費和法院的訴訟費集團可以承擔,但不給任何補償。

年輕的法律事務部長誠懇地說,這一點請他能夠諒解。因為這不是涉及他一個人。如果是他一個人,給多少補償費都好說。如果一旦給了他補償,還有很多類似的情況不好處理。

他還透露了高層對他這一事件的分歧。強調老闆本人是很欣賞他的,言外之意都是下面的人把事情辦糟了。謝罕一直是在當聽眾,直到最後他才說,我不認同不給補償的理由。

任何被汪氏辭退的員工都應該得到補償。

這是近一個月以來謝罕心情最好的一天,雖然目的還沒有達到,但他認為自己已經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他們至少已經把他作為平等的一方坐下來談了。

在他的人生經歷中,還遇到過一次艱難的談判。那還是在李非去美國考察時,他在酒店代理執行總經理。

那天晚茶時,鄰縣的一桌客人酒後與酒店保安發生了衝突,被酒店保安出手打傷,謝罕到現場作道歉處理。客人謊稱要到醫院看病,把謝罕騙上了他們的車,將他強行掠走。

在鄰縣一個他不知方位的地方,這夥人逼他答應過分賠償要求。他跟他們鬥智斗勇,指出他們綁架他是一種違法行為。折騰了一夜,最終以雙方都可以接受的合理方案解決了問題。

愛人小馮回來后,他把最新的進展告訴了她。小馮不但高興不起來,反而表現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她說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謝罕很詫異。

她說,我覺得我們應該接受他們的方案。兩個都可以,你自己做決定。

下午的時候,一個留平頭戴眼鏡的年輕人找到了她上班的地方,這人遞上名片,自稱是汪氏集團法律事務部的簡略。他說了集團公司與謝罕的和解方案和謝罕的態度,希望小馮能幫忙做謝罕的工作。說完正事後,他又與小馮聊了幾句家常。

他說什麼事都是冤家宜解不宜結。說他有一個朋友,為生意上的事跟別人打官司,後來官司打贏了,結果小孩上學后失蹤了。至今沒有找著。

這件事說的人說得很輕鬆,聽的人卻聽得心驚膽戰。顯然,這是一種不言自明的暗示。客人走後,小馮的心像一隻被不安驅使的輪子,失控地向前衝去;而前面種種未知的結果無不有着駭人的恐怖。這恐怖簡直要讓她發瘋。

幾天後謝罕按第二選項,與管理公司達成口頭和解協議。他極力主張保留的那點股份,也被用一套複雜的公式計算成了不到三萬元的票子。-

對於謝罕的離開,李非感到有斷腕之痛。為無力保護他,甚至不能為他酒宴餞行而愧疚。

他對他說,離開也好。離開這是非之地——這是非顛倒之地,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你是我們加入汪氏以來第一個離開的,但應該不是最後一個。我估計還會有更多的人要離開,也可能包括我。不是我們想要離開,而是是別人要我們離開。別人要把我們趕盡殺絕。

謝罕離開后不久,馬科也決定要離開。一段時間以來,他一直生活在煎熬之中。深圳那邊有家公司曾多次請他,他一直沒有答應。孩子還小,又沒有老人幫忙照顧,妻子家裏單位兩頭趕,已經夠辛苦的了。有他在家裏,多少會有一些幫襯。

他一直為當時在會上慌不擇言說出的那句話而懊悔。現在謝罕走了,走得很硬氣。而他還要在這裏苟且偷生。這是個可以偷生的地方嗎?

被黃雲天大鬧一場的印刷品付款風波早已平息,他讓黃康華給簽了字,結了賬。但誰能保證沒有下一場風波和下下一場風波呢?

如果他明哲保身,逆來順受,他應該是可以平安無事。但這樣做偏偏讓他內心不得安寧,無比痛苦。你只是表面上沒有謝罕那麼硬氣,但你骨子裏和謝罕又有什麼兩樣呢?

塞翁失馬,安知非福。走出去,說不定能走出一片新的天地。就像當年背井離鄉的華僑。想到這裏,馬科心裏竟然有了一點小小的激動。

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地方。連他都待不下去,他不明白一向心高氣傲的李非怎麼還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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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水與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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