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名落孫山

第九十七章 名落孫山

沒過幾天,方敬文突然出現在孝天地區教師進修學院。

T恤衫,牛仔褲,皮涼鞋,脖子上還吊著部「海鷗牌」照相機。他一進宿舍門,就嚷嚷着要給舅侄女照相。

方紅梅自然非常高興,忙着給女兒換衣服,系紅肚兜。

敬文如專業攝影師一般,不停地發着指令。一會兒讓欣欣躺着,一會兒讓欣欣靠在被子上坐着,一會兒讓大人抱着,擺出各種各樣的姿勢。

他端起照相機,調焦距,調光圈,咔嚓咔嚓地拍了十幾張,直到膠捲全部用完才停止。

照完相,敬文才告訴姐姐和姐夫說,高考分數已經出來了。

「你考了多少分?」方紅梅王加根異口同聲地問。

「四百七十六。」敬文有氣無力地回答,接着又補充道,「二姐考了四百二十四。」

這麼少?王加根和方紅梅都有點兒失望。

與去年相比,敬文雖有進步,但這個分數,恐怕達不到大專錄取分數線,過中專線都夠嗆。臘梅則落選無疑,一點兒希望都沒有。

方紅梅又問:「什麼時候劃分數線?」

「估計要到七月底。」

方紅梅的心情有點兒沉重。她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敬文能過中專錄取分數線,多少給父母一點兒安慰,為家裏減輕負擔。如果今年敬文和臘梅兩個人都考不上,會是怎麼一種情形,她連想都不敢想。

臘梅高考結束就離開孝天城回方灣了。

她還不知道高考成績,要是知道是這麼個結果,該會有多麼難受啊!中考兩次落選,加上這次高考失利,接二連三的打擊,她能夠承受得起么?

方紅梅想起可憐的妹妹,淚水就在眼眶裏打轉兒。她已經做好打算,面授學習一結束就回娘家,和父母商量,看臘梅下一步怎麼辦。

敬文從褲袋裏掏出一串鑰匙遞給王加根,同時告訴姐夫,他和何苗離開牌坊中學那天,因為沒有找到炊事員小肖,就把電視機送到部隊抽水房,託付給廣廣黃了。

「怎麼能夠這樣呢!」王加根一聽就急了。

他知道,廣廣黃是個電視迷,平時經常到牌坊中學蹭電視看。電視機交給廣廣黃,他肯定不會轉交給肖金平。如果長時間放在部隊抽水房,弄丟了怎麼辦?就算丟不了,要是弄壞了怎麼辦?

敬文辦事太不靠譜兒了,總是讓人不省心。

他真想馬上回牌坊中學一趟。除了不放心電視機,他還擔心通往後院子的門沒閂好,怕小偷進家裏。可是,他這一走,欣欣怎麼辦?氣溫這麼高,大人都熱得受不了,他總不能帶着女兒跑來跑去吧。

唉,反正紅梅面授沒幾天就結束了。等面授完了再說吧!但願這幾天家裏沒什麼事,電視機也完好無損。

敬文吃過午飯就走了,說是準備回方灣,找幾個結拜兄弟玩兒。

方紅梅躺在床上午休。

王加根就抱着欣欣出門下樓,到學院操場的樹蔭下,開始他的唱歌「引睡」工作。來地區教院快一個禮拜了,他基本上適應了這裏的生活。雖然忙碌,但很有規律。他覺得,在這裏面授學習和生活對方紅梅是有好處的。

在牌坊中學的家裏,方紅梅每天起床、睡覺、吃飯都沒個鐘點兒,總是衣冠不整,搞得邋裏邋遢的。地區教院這裏有醫務室,打針吃藥也方便。沒有電視機的誘惑,不再記掛着考試,不用五更半夜看書,家務事也少多了,能夠保證她有充足的睡眠和休息時間。

王加根驚喜地看到,老婆的身體和精神狀況比前段日子強多了。這是比什麼都讓他高興的事情。儘管當「男保姆」的日子忙碌又單調,除了弄孩子,其他什麼事情都幹不成,但他還是情願在這裏多呆些時日。欣欣熟睡之後,他還能抽空看看書,或者安靜地坐着,信馬由韁地胡思亂想。

他想得最多的,當然還是家庭、事業和前途。

參加工作已經整整四年了,結婚成家,又有了孩子,但他的工作和生活,似乎並沒有太大的改變。依然是中專文憑,依然在一所偏僻落後的農村中學教書,依然沒有在公開發行的報刊上發表文學作品。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沒有見到明顯的成效。

自學考試專科段的課程還剩最後三門,下半年正好全部開考,他已經全部報考了。如果不出意外,他有望今年畢業,成為HUB省首批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專科畢業生。即使這三門課程不能一次性合格,也沒什麼關係,明年再補考一次,只不過晚一年拿文憑而已。

眼下最讓他焦慮的還是寫作。

殘酷無情的退稿,一次又一次失敗,幾乎讓他心灰意冷。發表文章怎麼就那麼難呢?未必他真不是搞寫作的料子?他如此執着地「在一棵樹上弔死」,是不是有點兒不識時務?

編輯部越來越注重報刊的發行量和經濟效益。不少純文學報刊都向通俗讀物轉型,用胡編濫造的武俠傳奇和色情作品,來迎合大眾的低級趣味。那些堅守「陽春白雪」的報刊,也開始用舉辦寫作培訓班和舉行文學作品大獎賽的形式撈錢。文學產業化(實際上就是商品化)的趨勢已經越來越明顯,幾乎是不可逆轉的。

國家郵政部通告,自一九八六年七月一日起,各類稿件作為信函交寄。也就是說,投稿再也不能享受免費午餐了,必須與普通信函一樣付郵資。對於王加根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如果他繼續痴迷於文學,每年郵寄稿件的費用,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讀著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王加根常會感嘆自己淺陋,知識貧乏,臉紅自己眼高手低,還總是怨天尤人。有時,他告誡自己要潛下心來,夯實基礎,可一味地看書,在浩如煙海的文學名著中走馬觀花,又有什麼用呢?衡量一個人文學水平高低,不是看你讀了多少本書,而是看你寫出了什麼。因此,他有時想讀書,有時想寫作。讀讀寫寫,就是見不到成效。

為什麼自己寫的東西入不了編輯的法眼?僅僅是因為社會風氣不正么?幾年努力,他覺得自己在寫作技巧或者說藝術性方面有所進步,但選題立意卻是致命的短板。有一位熱心的編輯曾親筆來信,告誡他,作者應站在時代的高度,站在社會的高度,用歷史的眼光去觀察現實。要胸懷世界,放眼全球,國事、家事、天下事都要關心,尤其要關注普通民眾的生活和疾苦。

他顯然沒有做到這一點。

整天關在十幾畝面積的牌坊中學,接觸的就那二十幾個教師和幾百名學生,提筆總離不開自己的小家庭,跳不出個人的小圈子,能寫出什麼像樣的作品?

太難了。為寫作而寫作,為文學而文學,只能鑽進死胡同。要提高站位,就必須深入生活,多接觸群眾,多了解社會。

受這種意識的驅使,這天方紅梅去上課之後,王加根突然想去馬靜家裏看看。他知道馬靜住在地區教院校園裏,就在他們身邊。可是來這麼些天了,他一直沒有去拜訪過。

王加根抱着女兒,鎖好宿舍門,前往地區教院的教工住宅區。

教工宿舍樓外觀比較漂亮,但進樓之後的環境卻不敢恭維。宿舍樓住房結構並非單元間,而是筒子樓,與他那年在徐磊他大伯家裏見到的情況差不多。各家各戶都在樓道里做飯,因此,每一層的過道走廊都如雜貨攤一般凌亂,空氣中瀰漫着一股嗆人的油煙味。

二樓右拐最裏面的一間屋子就是馬靜家。門口照例擺放着蜂窩煤、煤爐子、碗櫃和鍋碗瓢盆。

門開着。

加根父女倆的突然出現,讓馬靜兩口子大吃了一驚。他們馬上表現出非常熱情的樣子,把抱着孩子的王加根迎進家門。

馬靜抱起一歲多的兒子,讓小傢伙來看叔叔懷裏的小妹妹。

寒暄的同時,王加根環視了一下馬靜的家。讓他感到疑惑的是,這裏並非方紅梅所說的「二居室」,而是一通間房隔成的兩個半間。裏面是卧室,外面的客廳。總面積大概有二十來平米,屋子被褐色的傢具擠著滿滿當當。所有傢具的樣式都很普通,談不上新穎,更算不上新潮。書櫃里滿是灰塵,東倒西歪地擺放着幾本數學書(馬靜和周哲凡都是數學教師)。沒有電視機,沒有冰箱,沒有收錄機,室里唯一的家用電器,只有一部「海鷗牌」落地電風扇。

這就是方紅梅津津樂道、羨慕不已、進而自慚形穢的馬靜家?

周哲凡腰間系著一條圍裙,看來是準備做早飯。他到門口打開蜂窩煤爐,擱上鐵鍋。把一碗剩飯炒熱后,又上了點兒水鍋里,準備煮麵條。因為水還沒有燒開,周哲凡端起那碗剩飯,邊吃邊回到房間。

「我不吃麵條!你要是把飯吃了,就到食堂去給我買饅頭。」馬靜氣呼呼地說,「天天吃麵條,哪裏咽得下?人一見到麵條就想吐。」

周哲凡愣怔在那裏,端碗拿筷子的手都停止不動。

他把那碗剩飯擱到小餐桌上,往馬靜面前一推,同樣有點兒惱火地說:「好好好,米飯給你吃。我去吃麵條。」

見此情景,王加根感覺有點兒難堪。

他以給欣欣端尿為借口,向馬靜一家人告辭,逃跑一般地離開了這棟筒子樓。

周哲凡是地區教院的講師,馬靜在孝天城教書,兩個人工作,撫養一個小孩,日子怎麼會過得如此寒酸?連買饅頭過早都捨不得!

中午與方紅梅談起馬靜的現狀,兩人噓唏不已。

他們這才發現,不只是農村教師待遇低下,生活艱難,城市裏的教師也強不了多少。

打開收音機,突然聽到有關高考的新聞。HUB省高考錄取分數線已經劃定:重點大學五百一十五分,本科五百零五分,專科五百分。

聽到這條新聞,王加根和方紅梅都默默無語。

中專錄取分數線雖然還沒有出來,但基本上可以肯定,臘梅的分數絕對沒戲,敬文的也比較懸。也就是說,他們幾年的努力又付諸東流!家裏人的希望再次破滅了。

命運就是這麼殘酷無情。

方紅梅淚流滿面地對加根說:「明天面授結束。你還是一個人回花園吧!我帶着欣欣去方灣,看看敬文和臘梅。另外,我想讓爸媽幫我們找一個保姆。我的產假滿了,開學就得上班,欣欣沒人帶怎麼行?要是找到了保姆,快開學的時候,我就和保姆一起帶着欣欣回來。」

第二天,王加根把紅梅娘兒倆送上去方灣的長途汽車后,就孤身一人坐火車回了花園鎮。

快到牌坊中學大門口的時候,聽到部隊抽水房裏傳出播放電視連續劇的聲音,王加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懸在他心裏的那塊石頭終於落了地:上帝保佑!電視機還在,而且是好的,沒有被弄壞。

他走下台階,進入部隊抽水房,見屋裏坐着廣廣黃和肖金平。

兩個人正在聚精會神地看電視連續劇。

「回了!」廣廣黃站起身來與王加根打招呼,敏感而又主動地問,「你是不是來拿電視機的?」

王加根說不着急,等他把家裏收拾一下再來拿。

肖金平從小凳子上站起來,告訴王加根,辦公室里有他一封信。

「是編輯部來的嗎?大信封還是小信封?」王加根急忙問。

肖金平回答:「小信封。好像是潛江縣哪個農場寄來的。」

王加根顯得有點兒失望。不過,他還是和肖金平一起離開部隊抽水房,往學校裏面走去。

因為剛剛下過一場大雨,校園裏的甬道濕漉漉的。操場上雜草叢生,長得相當茂盛,有些地方已經齊腰深了。遠遠地,王加根看見他家門前的槐樹上系著晾衣繩,心裏又產生了對敬文的不滿。

他先跟着肖金平到辦公室拿信。

拆開信封,一邊看,一邊往家裏走。

信是王厚義託人寫來的。信里說,王厚義和胡月娥帶着兩個女兒已經搬到了潛江縣江漢農場。落戶手續全部是在江漢農場當副場長的王厚道幫忙辦理的。他們夫妻倆在農場辦的磚瓦廠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打土坯,做磚瓦,比在王李村種田種地要輕鬆得多。加葉加花在農場里上幼兒園。一切都比較順利,叫加根和紅梅不用挂念。王李村老屋的鑰匙交給了本家二爹,由他們家幫忙照看着。但王厚義覺得這不是長遠之計。因為「屋靠人撐」,房屋長期沒人居住,就會逐漸破敗,甚至垮塌。他還是想把房子儘快處理掉。賣房的錢全部存在銀行里,以備將來家裏大人小孩急需之用。

「這是祖業。我絕不會亂花一分一文,免得外人說閑話,戳我的脊梁骨。我背不起那個罵名!」王厚義再次在信里重申。

看着信,王加根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自家門口。他把門口樹上的晾衣繩子解下來挽在手上。然後,掏鑰匙打開家門。

一股濃重的霉氣撲鼻而來。

客廳的地面和櫥柜上,到處都是啤酒瓶、汽水瓶、桔子汁瓶、葡萄酒瓶。櫥櫃的玻璃門沒有關,打開的半邊兒竟然結了蜘蛛網。櫥櫃枱面上擺放着兩個茶杯,裏面喝剩下的茶葉水,已經起了一層白黴。

走進廚房,紅塑料桶里裝着半桶用過的髒水。買菜的竹籃滾在地上(這可能是老鼠的傑作)。筲箕擱在蜂窩煤上,裏面滿是辣椒籽,還有兩個蔫茄子。案板上長了霉,砧板上放着半碗變質的剩稀飯。挨着瓷碗的鋁盬子,油膩膩的,長滿了綠毛,大概是燉了湯后沒有洗。碗柜上層撒滿了生粉、味精和飯菜,不堪入目。打開櫃門,裏面有半碟未吃完的油炸花生米。幾塊咸蘿蔔已經腐爛,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王加根回到卧室,見他和方紅梅的結婚照平放在四屜柜上。

帳子沒有掛,毛巾被沒有疊,枕頭和枕巾隨意亂扔。床單上髒兮兮的。錄音機沒聲音。電風扇搖擺失靈。枱燈不亮了。羽毛球拍和《青年夫婦衛生指南》不翼而飛。蚊帳上燒了個大窟窿……

眼見平時整潔的家被糟蹋成這個樣子,王加根氣不打一處來。

敬文這種人,沒嘗過生活的艱辛,根本不知道珍惜別人的勞動成果。他只知道索取,從來沒想到奉獻。雖然有時口裏說得條條是道,實際上早已忘記了自己的根。還沒有飛黃騰達,就開始嫌棄生他養他的家鄉,嫌棄父母和親人。他自己沒賺一分錢,卻總是想着過花天酒地的生活,甚至看不起那些為他提供生活來源的人。假如他考上了大學,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不知道會抖成什麼樣兒,恐怕要飛到半天門兒里去過日子。

敬文考不上大學是必然!考不上大學是活該!他這種人,就不應該考取任何學校,回菜園子村去當農民最好!讓他在農村老老實實地勞動,體驗一下生活的艱辛,懂得錢來之不易。嘗過生活的酸甜苦辣之後,再看他能否有所改變。

王加根憤憤不平,怒不可遏,開始收拾家裏的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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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核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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