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045-蓮

第45章 045-蓮

五條悟沒料到朝露竟會屠殺自己的滿門族人。

那個人神經粗條,永遠笑呵呵的,性格善良到堪稱爛好人,和式神一起四處旅行時,每次見到需要幫助的人,她都會毫不吝嗇地伸出援手。她極少使用自己的術式,總是用那把弓箭咒具祓除咒靈。

是什麼促使朝露在今夜動用術式,殺了所有族人?五條悟想。

百花蓮有和他一致的疑問。

「朝露大人……您為何……」

她站在一間寬敞的和室內,四面是橫躺豎卧的冰冷屍身,她走向了其中一具輕微抽搐著的軀體。

———

「人類,說出來,究竟發生了什麼?」

「你是百花式神……你也快死了啊……我們家主專門為你研製的詛咒之術,滋味不好受吧?」

被詢問者滿面血污,他奄奄一息地說道。

「朝露……那個邪祟,那個瘋子……罷了,夕原家族的全部人,早就已經都瘋掉了……」

「好,我把這個瘋掉的家族的故事,全都告訴你……」

「家主夕原昌明大人,是夕原家族中歷代最強大的咒術師……他迎娶了同樣身為術師的女子,期望生出天賦優異的後代,把下一代都培養成出色的咒術師,這樣夕原家便能變成更顯赫的咒術名門……」

「不祥之女詛咒了夕原家……她是昌明大人的長女,有着邪異的生得術式,她的六個同父同母的弟弟妹妹卻都沒有術式……自從她出生后,幾十年來,族內的本家和分家,再沒出生過擁有生得術式的孩子……年輕一輩沒有術式,老一輩資質平庸,昌明大人和族長夫人,成了族內唯二的優秀咒術師……」

「夕原朝露,這個不祥之女早該被處死了,可她卻兩次死裏逃生,逃離了平安京……是婦人之仁的族長夫人,放走了她。」

「只有兩名好咒術師的術師家族,必然會走向衰敗……八年前,昌明大人有了一個繼承了他的生得術式的孫子,那孩子一定能成為像他一樣強大的咒術師,是夕原家的希望之子……」

「但是那孩子天生極其體弱,出生后差點夭折,昌明大人為保住那孩子的性命,秘密地研究起了禁術……昌明大人也是從那時起,漸漸變得瘋狂。」

「七年前,昌明大人收集到一條消息……某地曾有百花妖現身,百花妖的妖核能治好所有疾病,甚至能讓人死而復生……昌明大人搜尋着百花妖的蹤跡,發現她已經變成了式神……她變成了逃離平安京多年的,夕原家的不祥之女的式神。」

百花蓮打斷了他,她問:「五年前,朝露大人曾收到一封信卷,可是你們寄的?」

「五年前……」一臉血污的男人回憶著,說,「是啊,那封信正是昌明大人寄的……他在信中祈求他的長女,把百花式神交給他,但他沒有收到回信。」

「今年秋天,夕原家的年僅八歲的希望之子再次病重,醫生說他活不過冬天……為救活那孩子,必須得到百花式神的妖核……好說無用,便只能強奪。」

「所以你們用朝露大人的母親作為誘餌,誘使她回到平安京,對嗎?」百花蓮問。

「哈哈哈哈哈哈……」男人驀地笑了起來,他邊笑邊咳血,「她的母親,族長夫人……早就死了啊……所以我才說,整個夕原家早就全瘋掉了。」

「希望之子出生不久后,昌明大人就把他的夫人關進了地牢……維繫希望之子的性命,必須利用禁術,夕原家對外宣稱,用名貴藥材吊著那孩子的性命,實際上,卻是將身為出色咒術師的族長夫人的生命力作為養分,供養希望之子……」

「犧牲祖母,保住孫兒,這是何等瘋狂的做法啊……哪怕知道寬和善良的族長夫人,將在地牢裏變成乾屍,全族還是一致同意了……沒辦法,這是為了夕原家族的繁榮。」

百花蓮的聲音,比瀕死的男人還要飄忽,「朝露大人的母親,在地牢裏存活了多久?」

「整整三年。」男人嘴角扯開癲狂的笑容,「我是昌明大人的心腹,那三年,都是我輔助他施展禁術,每日在地牢裏提取族長夫人的生命力,輸送到希望之子身上……提取的過程真是殘忍啊,犯下此等惡行的我,死後肯定會下地獄。」

「朝露大人……在哪裏?」

「她這些天一直被關在地牢裏,她以為她母親還活着,想要見她……發現族長夫人死亡的真相后,她破壞地牢逃了出來,殺死了每一個族人……最後一個倒下的是昌明大人……她弒父后,大抵是回到了地牢吧,畢竟那是她母親死去的地方。」

「今夜真是冷啊……日落西山一樣的夕原家,終於迎來了滅亡啊……」

不知姓名的男人咽了氣。

百花蓮沒多看他一眼,她轉身離去,來到庭院。

五臟六腑已經融化,盛在即將破裂的皮囊里,她幾乎快要倒下,想見到一個人的強烈渴望,支撐着她。

猝然,她感到左鎖骨處持續在狠狠刺痛著的契約印記,停止了作痛。

式神使和式神之間的契約聯結,徹底地斷開了,以式神使作為媒介的詛咒,也完全地消失了。

無比磅礴的咒力仿若溫熱的海水一般湧入她的軀殼,滲入她的四肢百骸,修復潰爛的器官和骨骼和血肉,所有痛苦煙消雲散,身體輕盈舒適得好似泡在暖融的泉水中。

短短几分鐘,她恢復了完好,甚至變得比原來的她更為強大。

她知道是誰突然降下了奇迹。

是她的契約者。

——擁有【我取我舍】的黑髮女術師,不僅能剝奪其他人類和咒靈的咒力,據為己有,還能剝奪自己的咒力,給予他人。

故此名為,我取,我舍。

她的朝露大人將自己一生積攢的全部咒力,都給了她。

所以她的朝露大人才會在信里說……你會沒事的,我會讓你活下去。

那個人早已決定了,要剝奪自身咒力,要捨棄自身性命。

那個人早已決定了,要把自己的一切都送給她,只為讓她長長久久地活着。

心臟傳來劇烈的絞痛,百花蓮揚手扯掉黑色面紗,她揪住左心口的衣襟,一雙純白眸泛出了猩紅色。

不……她不要……

她不要她死,她不要自己獨活。

———

人形式神以她最快的速度來到了地牢。

潮濕而骯髒的石磚地上,生死不明的黑髮女子靜靜地躺着。

往日含着明快笑意的黑亮丹鳳眼緊閉着,她血跡斑斑的面龐透出濃郁可怖的死氣,她全身上下無一處完好之地,衣衫被鋒利的武器割破了許多口子,透出血肉淋漓的傷口。

如果她穿的不是黑紅相間的狩衣,而是淺色衣服,她看起來會更為凄慘,就像是遭受過凌遲之刑。

毛髮殷紅的小貓被輕輕擱在黑髮女子身旁的地面上,百花蓮渾身顫如篩糠,她哆嗦著將平躺的女子摟入自己懷中。

對方的身體冷得像冰塊,她此刻無比憎恨她的體溫微涼的式神之軀,她多想用自己暖熱對方。

「朝露大人……」

「朝露大人朝露大人朝露大人……」

「對不起,妾身來遲了……」

「請您責罰妾身,請您睜眼看看妾身,砂糖也來了,您快看看它啊……」

「一切都是妾身的錯,是妾身害得您又一次被家族盯上……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剔透的淚珠自純白的眼眸溢出,沿着臉頰滑落到下巴尖,滴落在黑髮女子沾滿暗色血印的面龐。

她似乎是感應到了什麼,黑睫毛極輕微地顫了顫,那雙丹鳳眼稍稍睜開了。

她的目光疲怠好似做了一場極長的噩夢,但是依然溫煦,仿若餘燼中即將熄滅的火苗。

「蓮,你果然還是來了呢。」

「別白費力氣試圖救我,你很清楚我的術式……被剝奪了咒力的人,必死無疑。」

「我不想活着也不配活着了,我滅了我的全族呢……那個年僅八歲的希望之子,他病到躺在榻上動彈不得,我走進他的卧房時,那孩子笑着,問我能不能帶他去外面玩,而我親手捅穿了他的心臟……他是我的外甥,我第一次見到他就殺了他……」

「抱歉……我現在沒有一絲一毫的咒力,我看不見你,也聽不見你的聲音……」

「砂糖也在啊,我還是能看見這個小傢伙的。」

垂在石磚地上的、血肉模糊的手,極其緩慢而艱難地挪動着,手掌心撫上閉着眼的小貓的頭頂。

「你呀,從砂糖變成紅糖了。」

「蓮,你肯定在哭吧?別哭啦,我剛才那個笑話,講得多好呀,你笑一笑嘛。」

幾乎從不落淚的式神此時泣不成聲,極端的劇痛自胸口迸發,整顆心疼得好像在激烈痙攣。

這個在雪中為她撐起一把傘的人,這個帶她離開絕望深淵的人,這個教會她要熱愛人間的人,這個將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都讓渡給她的人……

她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想讓她笑一笑。

「蓮,你繼續聽我說……」

「我不希望你因我的死亡而厭惡人類,我不希望你與人為敵。」

「與人為敵,只會孤獨。」

「我不希望你孤獨,我希望你幸福。」

黑髮女子的聲音細微到近乎聽不見了。

「我們的旅行,似乎要終結了啊……但是你要活下去,為了你自己而活下去……順便替我,去看看那些我不能去看的風景……」

「蓮,你要替我看這世間星移斗轉,愛這世間萬物常新……你要替我在春日賞花,在秋日賞楓,在冬日溫酒……你要替我邂逅更多有緣人,締結更多羈絆。」

「我知道孩子氣的蓮,最怕孤獨了……所以,你要去愛人類,因為只要你愛人類,將人類視為夥伴,你便不會寂寞,世上最多的便是人類。」

「我不要你因我的死而記恨人類,我不要你因我的死而排斥人類……蓮,你要信我,你要期待這個人間,你會遇到新的有緣人。」

黑髮女子很輕很輕地嘆了一口氣。

「儘管我不相信來生,可想到你,我也會有點奢望,能在下一世與你相遇啊……」

她緩緩地闔上了眼皮。

她的唇揚著淡淡的笑。

「蓮,此生能與你邂逅,我真是一個非常幸福的人啊。」

「如果最後能再看你一眼,就更好了……」

她的呼吸徹底停止了。

無法被看見的式神,緊緊摟着冰冷而發僵的女術師,她抬起眼帘,地牢的狹窄窗戶外的夜空,映入淚水流溢的純白眼眸。

夜空微微發亮,拂曉悄然已至,有素潔的細雪輕飄落下。

「朝露大人,今年的初雪降臨了,您看到了嗎?」

「我們帶着砂糖一起回家……」

「妾身會為您溫上一壺好酒,妾身會陪您痛飲一場……」

白髮女子橫抱着黑髮女子,蜷縮成一團的小貓趴在黑髮女子的腹部,她帶着她和它,走出了地牢,走進了雪幕。

她把她和它,輕柔地放置在庭院中光滑而不硌人的石板路上。

她跪坐着,端詳黑髮女子和小貓,她想尋來一塊軟和的帕子,浸入溫水再擰乾,擦凈她和它身上的血污,那樣兩者或許就會醒來了。

那樣就能三人一起回家了。

她望向熹微的天穹。

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越下越大,雪花由齏粉狀變為羽絨狀,伴着朔風急遽地斜著飄落。

多麼美麗的雪啊,她想,就這樣在雪中守着朝露大人和砂糖,多好……就這樣一直下去,直到永遠吧……

倏然,四面八方的景象劇顫起來,像一間鏡屋內的鏡子碎裂了一般,崩開數不清的裂紋。

十幾米外,一條豎向裂紋中,出現了一道身影。

一襲黑衣的來者,向她緩步走來。

高大身形似乎能永遠制勝,銀白髮絲與皎潔雪色交相輝映。

他走到她跟前,她抬頭看他。

來者伸出手,用食指輕輕地拭去漫出她眼眶的一滴淚。

「蓮,醒過來吧。」

他的手掌貼上她的側臉,暖和的體溫傳達到她冰冷的皮膚。

「我帶你回家。」

她看起來極為迷茫,盈滿淚水的白色眸子凝視着他。

「不會又認不出我是誰吧……」銀髮男人微笑着,嘆了口氣,「我這邊已經完全恢復記憶了,你卻——」

他的話被中止了。

「五條先生。」

她站起身,用微微戰慄著的雙手,捧住他的面龐。

「是您……真的是您……」

周遭景物持續地猛烈震顫著,越來越多的裂縫現露,世界像是迎來末日行將坍塌,忽而傳來一道清朗女聲,她和他都循聲看去。

「蓮!」

不遠處,束着墨色高馬尾、身穿紅黑配色狩衣的女子,肩上趴着一隻通身雪白的小貓,她鳳眸彎彎,笑得粲然。

「你快過來我這兒呀。」

「我難道不是對你而言最重要的人嗎?你忍心拋下我,跟那個人走嗎?」

白髮女子望着黑髮女子,她怔住了。

「蓮。」

銀髮男人握住了她的手腕。

「跟我走。」

一時間內,無人言語,整個世界在寂靜中劇顫著崩裂。

「妾身……不跟你走。」

柔和的嗓音帶着顫說道。

「妾身如今是五條先生的式神,是僅僅追隨五條先生一人的式神。」

「妾身選擇了成為他的式神,便會為他傾盡所有。」

「你只是一道幻影,真正的朝露大人絕不會試圖拘束妾身,她只希望妾身幸福。」

「往事已是往事,妾身不會為回憶所困。」

她回過頭,微微仰首,注視着銀髮男人。

「五條先生,您全看到了,對嗎?」

「妾身就是這般無用的式神……不但無法保護契約者,還會為契約者招來災禍……」

「您還願意……被無用的式神追隨嗎?」

銀髮男人發出一串輕輕的笑聲。

「你在問什麼呢……」

轉瞬間,一切景物徹底瓦解粉碎,雪花宅邸和黑髮女子全部消失,天地之間只剩下瀰漫的稀薄白霧。

他將她攬入了自己的懷抱。

「我不需要你保護啊。」

「因為我是最強的,由我保護你就夠了。」

霧茫茫的空間中,不知從何處響起女性播音腔。

「《百花蓮回憶錄》,播映完畢。」

「主人公完全恢復清醒,達成脫離結界條件。」

「親愛的四名演員,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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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兩個馬甲虐哭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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