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算了,不活了

第1章 算了,不活了

冬來不想活了。他用鐮刀割了脖子,因鐮刀太鈍,沒有割到動脈,他的脖子流着血,沒有他想像的噴血。脖子的疼痛一陣陣傳來,他不想割第二鐮刀了。既然下決心去死,何必要受這個罪呢,不如來個快的。他天才的大腦又突然生出了新死法,去北灣投水淹死。他從荊山頂上走向了北灣,脖子上流着血,劇烈地疼痛,使他不得不向左歪著脖子。因剛才鐮刀砍了左邊的脖子,當然左邊的脖子疼,越來越疼。向左一歪,疼痛就差了,他歪著脖子走路,村中的荊山到村外的北灣只有一里的路,今夜,他感到平日這段一眨眼就走完的路卻有無窮地長。

他走過了一條窄巷子,這條巷子是環水村最古老的巷子,也是最窄的巷子。這條巷子有幾百年歷史了,全是青石鋪的,青石面已被歲月侵蝕得凹凸不平。在這初冬的深夜,走在這條古老的巷子裏,只有狗吠聲,沒有人影。冬來的腳步踩在青石板上,發出咚咚的聲音,聲音碰到兩邊的青磚牆上,起到了擴音哭的效果,冬來感到聲音震耳。這條走了十多年的巷子,冬來卻第一次在這半夜裏走。巷子黑乎乎地,這個時段應該是人睡覺,鬼出沒。不知道這巷子裏是不是有鬼,冬來覺得有,許多鬼走來走去,鬼能看到人,人卻看不到鬼,但冬來能感覺出來有鬼,前面是鬼,後面還是鬼,他感到身上格外的冷,這應該是鬼撞到身上了,爺爺以前給他講鬼故事,說人遇見鬼時就會感到冷到骨髓。冬來就感到冷到骨髓。

冬來今晚不怕鬼,他馬上就會成為鬼了,就和鬼是同類了,他這樣一想就不怕了。但他走累了,也許是脖子上流了血的緣故,也許是晚飯沒吃的緣故,他想,要先歇一歇,反正天亮還早,不着急,在天亮前一頭扎進北灣里淹死就是了。他的屍體應該是太陽出來才會被發現的,冬季環水村的人起床都晚。

他被一個硬物絆了一下,碰疼了小腿骨,媽的,臨死了還要再添一下疼。他突然想起碰他小腿骨的是一塊大石階,這是村裏唯一一位進士的家,聽老人說這家門口曾掛着一個進士牌,破四舊時燒了。進士是明朝的,進士做過一年官就歸故里了。這個門階最高,三層青石。冬來就坐在台階上休息,他感到渾身無力,也許快死的人都無力吧。

他一坐下就感到迷糊,打盹,想睡,他不敢睡,一旦睡下,可能就睡到天亮了。他不能睡,他要死,死後就一直睡了。他咬了咬牙站進來,繼續走。狗吠伴着他,也許還有鬼伴着他,他感到臉麻麻的疼,可能是讓鬼碰著了。

他來到了北灣,扶著一顆粗大的柳樹,一個月牙像一個金色的馬蹄掌在靜靜的水裏。環水村四個灣,北灣最大。他在這裏鳧水,多少個夏天,他在北灣呈英豪,他是鳧水的好手,也是潛水的好手。他愛北灣,四周的柳樹環繞着,在水裏照着倩影。他在北灣釣過魚,撈過蝦,在柳樹上捉過蟬,北灣留下了他童年多少笑聲。小學全鄉統一拉練考試,他寫的一篇作文《我村的北灣》,被傳遍了全鄉,各個小學的老師紛紛讀給學生們聽,讓學生們學習欣賞,他也因此出了一次名。想死在北灣,也是死得其所,比死在荊山更好。

別想了,快死吧。他這次不想脫衣服,多少次他都是赤條條地一躍入水,像一條魚一樣自由,這次不一樣,不能脫衣服。在夏天時,脫光衣服從水裏上來,可以再穿上衣服,而這次他就不上來了,需要別人把他弄上來。如果赤著身子,被人發現后撈上來,那會多麼讓人害羞啊!襠部的男人物件不能隨便示人,即使死,也要保留臉面。他不知道為什麼,死都不怕了,怎麼還怕臉面?這事他想不明白,雖然他很聰明。

既然是死,還是一下扎進水裏為好,雖然水涼了,結了薄冰,怕什麼?死都不怕了,還怕水涼嗎?也許涼水裏人死得更快。他猛吸幾口氣,沿着灣的斜坡跑起來,他忍着疼伸直了脖子,他想好了,臨到水邊就猛地一躍,一頭扎進水裏。

他在家是老三,大哥是春天生的,叫春來。二哥是秋天生的,叫秋來。他是冬天生的,就自然叫了冬來。

冬來出生時,並沒給家裏帶來多少欣喜。家裏日子困難,吃不飽,爹娘並不希望再生一個孩子,可娘懷孕了,就生下來了,冬來瘦小的像個小猴子。冬來吃不飽,娘的奶水不足,冬來瘦得皮包骨頭,他吃起奶來很猛,銜著娘的奶頭猛吸,吸不著奶水,他哭,拚命地哭,好像吃不飽是件天大的委屈事。娘就煮了玉米面的粥給他喝,他喝起粥來竟把小肚子喝圓了。除了喝玉米粥,再就是吃地瓜,冬天裏煮的地瓜軟軟地,甜甜地,大人吃多了都胃酸,冬來卻吃得心滿意足,吃飽了就笑。他咯咯地笑,有時給家裏帶來點快樂的感染力。爺爺、奶奶也有時逗逗他,大哥和二哥也有時逗逗他。爹和娘看着他那笑臉,聽着他那笑聲,也有時舒展開了眉毛。家就像連陰天,突然開了雲縫,出了太陽。

冬來二歲才會走,鄰居家的孩子一歲就會走了。家裏人認為冬來這一生不會走了,只會在院子裏爬。家裏也沒有錢給他找醫生看看是怎麼回事,就只能順其自然,爹娘做好了養個癱子的準備,可想不到冬來二歲多竟然會走了,開始是扶著牆走,後來又扶著筐走。別人幫他,他推開別人。沒幾天,他就會了獨自走路。

冬來三歲才會說話。有人來家串門,他拉着別人的胳膊,指一指板凳,別人領會他的意思,就坐下。全村人都知道冬來是個啞巴,三歲時,村支書的兒子來寶拿着一塊雞屎,往冬來嘴裏放。來寶11歲了,他欺負來寶不會說話,當着一群大人和孩子的面,嬉皮笑臉地說:「冬來,給你塊糖吃。」冬來聽說糖,瞪大了眼,來寶說:」張開嘴,給你糖。「冬來信以為真,張開嘴,來寶把一塊準備好的雞屎放進了冬來的嘴裏,人們看到冬來咂了咂嘴,馬上臉變了形,人們哈哈大笑。冬來反應過來,趕快往外吐出雞屎。他一跺腳,指著來寶說:」操你娘。「一時,人群的笑聲停了,眾人都懵逼了,剛才是誰罵的?聲音還這麼響,是冬來?真的是冬來?啞巴會罵人?人們讓冬來再罵,冬來不罵了,跑到來寶身邊抱着來寶的大腿就咬了一口,來寶舉拳就往冬來頭上砸,只砸了一拳就被幾個大人拉住手,勸開了。從此,冬來開始了說話。

冬來加快了步伐,跑到了水邊,一躍而起,撲通一聲,冬來的身體砸進了剛剛結冰的水裏,樹上的喜鵲驚得嘎嘎叫兩聲飛走了,水裏那金黃的馬蹄月在水裏抖成了一團。在這北灣里,冬來無數次跳進水裏,都是在夏天。天熱水凉,身上馬上就舒服了。冬天裏跳水,冬來還是第一次,他想這也是最後一次了。

冬來的天才是上學時表現出來的,他上一年級時,全國剛剛恢復高考,人們開始重視學習,冬來爺爺的地主成分也漸漸淡化了。冬來不用寫作業,只是上課聽一聽,考試就名列前茅。上了初中,兩個班一百四十多人,只有三個學生考上了高中,其中就有冬來。

冬來不愛說話,長得瘦小,常受同學的欺負。只有考完試,學校把成績貼在學校的屋山牆上,冬來才享受到同學們佩服的目光。考上高中,冬來卻不能去上。多少人想上考不上,冬來卻考上不能上,令人扼腕嘆息。冬來不能讀高中,是因為家裏窮,東借西湊也交不上學費,還有就是學校要求學生往食堂交麵粉,學生才能吃到饅頭,冬來家拿不出麵粉。冬來家的麥子一產下來就賣了還錢,冬來家欠了人家的債。

冬來記事起,娘就到處借錢。有時舅舅來,娘去四鄰借錢買一袋鹽,買一瓶醋,絆個冷盤招待舅舅。

也不只是冬來家窮,那時候普遍窮,能吃飽飯的全村也不過幾家。生產隊時糧食產量低,社員一年勞動360多天,可就是糧食產量低。冬來上初中時,農村實行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生產隊的勞動形式解體了,田地分到了各家各戶手裏,人們生產積極性高了,生產方式靈活了。天不亮就起床鋤地,天熱了就下地回家。田野里見不到勞動的人,更聽不到生產隊長吆喝,而田地里卻不見草,只見禾苗呼呼地往上長。人們吃飽肚子了,爺爺也一病不起,死了。為了爺爺的病,家裏借了不少錢。

冬來很為爺爺可惜,好日子來了,可爺爺卻走了。家裏發生了一系列事後,冬來又覺得爺爺的走也沒什麼遺憾的,因為日子總有些讓人憋屈的事,活着比死了還難受。

冬來進入了冰冷的水裏,一種冰涼從頭到腳,從皮到骨,有一種爽的感覺。渾身冰涼,脖子上的傷口也麻木了,不那麼疼了。冬來的大腦突然清醒了,異常的清醒,他的衣服濕透了,一件破棉襖,一件秋褲,被水浸濕,像繩子一樣綁着他的胳膊和腿,現在不想死恐怕也要死了,冰冷驅趕了他想死的念頭,他此時只想快快上岸,他的手腳越來越麻木,他轉身向岸邊游,胳膊砸著薄薄的冰,他艱難地來到了岸邊,一點點挪著身體爬上了岸,他無力地躺在傾斜的岸上,渾身冷,冷得哆嗦,他的眼閉着,體會著沒死的感覺。他睜開眼,看到了滿天的繁星,西斜的月牙,他感到天空異常美麗。他想到天上的任何一顆亮星,都比地球大得多,地球在宇宙中是多麼渺小啊!人在地球上又是多麼渺小啊!他突然珍惜起生命來,不能這樣死,世界這麼大,他要走出去看看。他連白浪城也沒去過,就這樣死去,豈不是太可惜了。還有,爹、娘受得苦太多了,自己這一走,他們就真得輕鬆了嗎?我為什麼就只能給他們累贅,就不能給他們生活的甜嗎?

二哥秋來比冬來大五歲,大哥春來比冬來大十歲。大哥春來和二哥秋來都長得高大英俊,獨有冬來長得瘦小。大哥春來22歲時,和環水村的七仙女家的老六談上了對象,七仙女家因為七個女兒個個長得好而得名,七仙女的爹娘不同意,不願讓女兒嫁個窮家庭,可六仙女死活願意。春來就領着六仙女投奔東北的一個遠親去了,七仙女的爹和七仙女的叔帶人把冬來家砸了個稀巴爛,用石頭把鍋砸了個大窟窿。第二年,春來就和六仙女回來了,六仙女腆著大肚子,不到一個月就生了個胖小子。冬來的爹娘把家裏的四間房讓了出來,六仙女的爹娘這才默許了這個婚姻。

冬來的爹娘只好領着秋來和冬來借住在別人一個閑着的老屋裏,冬來的爹借錢買了一頭小毛驢和小驢車,日夜給別人拉腳,二年後,又自己燒土窯,燒出的磚一捏就碎,但還是用這樣的磚又蓋了四間房,又欠下了許多債務。這一年事真多!新房蓋起來了,冬來考上高中但不能去上。爹趕驢車翻在了橋下,砸斷了雙腿。20歲的二哥秋來把村裏一個傻女搞大了肚子,傻女的家人逼着二哥娶傻女,要不就告二哥強姦。全家人開會,二哥願意娶傻女,二哥說:」人生最高的理想不就是娶上媳婦嗎?娶了傻女也比打光棍強。「冬來的爹娘就又把新蓋的房屋讓給了秋來,和冬來搬到了生產隊留下的二間放羊屋裏,這二間屋被冬來的二伯」叫行「買下來了。躺在床上的爹看着沉思的冬來,說:」孩子,我知道你不能上高中憋屈,不過,你放心,我賣腎也給你娶上媳婦,和你大哥二哥一樣成個家。「爹的話像刀一樣扎在冬來的心上。

村子裏躍進的死刺激了冬來,躍進家兄弟八個,躍進是老三,比冬來大三歲。躍進是他弟兄八個中最聰明的,與冬來很談得來。聰明的人愛思索人生,躍進也是考上了高中因家庭貧窮沒能去上。躍進多次談起對生活的絕望,他有一天喝農藥死了,冬來就想,自己身體瘦小,力氣不足,在農村能幹什麼呢?他不願過大哥二哥那樣平庸的生活,自己更不願意再給父母添累贅了,他如果再像大哥二哥一樣娶個媳婦,爹娘還能到哪兒住呢?倒不如一死了結,給爹娘減輕負擔。

冬來看着繁星,冷得越來越麻木,思維好像也被凍住了。他突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冬來,冬來,你在哪裏?你在哪裏?「是娘的聲音,冬來想回答,但喊不出聲音。突然,兩隻手抱住了冬來的頭,冬來的娘找來了。冬來的娘用手電筒照到了荊山頂上帶血的鐮刀,她又順着地上斷斷續續的血跡找到了北灣。他摸了摸冬來鼻子裏還有氣,她大哭了起來,邊哭邊罵:」冬來,你這個遭千殺的,你怎麼這樣糊塗啊!你怎麼學躍進啊!你們這些讀書好的孩子都是些傻子啊……「娘的哭聲,喚暖了冬來的心,冬來的眼裏也流出了淚水,他說:」娘,你放心,只要老天不收我,我不會自殺了。我要闖白浪城。「娘說:」只要你不走絕路,你闖黑浪城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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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娃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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