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撒手

不管寶釵的話怎麼不入寶玉之耳，但是寶玉確實是改了好些似的，除了調弄一些胭脂水粉之外，竟也老老實實看起了書，也老老實實地做文章溫習功課。那薛寶釵可是博學多聞之人，在這書本子上的功夫可比寶玉精得多，竟也充當起了寶玉的先生來了，一面料理著胭脂鋪子裏的生意，一面指點着一些寶玉的文章。

展眼夏盡秋來，原也快到黛玉臨盆之時了，偏那黛玉的肚子雖大，卻沒絲毫臨盆的消息，倒還是茫茫大師道是時候未到。因此黛玉和西門狂倒也不急，只將養著黛玉的身子，卻不想這孩兒竟懷了十四月之久，到臘月將盡之時，黛玉方才臨盆，平安誕下了一兒一女。那時人人都雲懷胎長久則其子女必主富貴，因此不免有好些人都極艷羨。

寶玉聽到了黛玉平安消息后，突然擲書大笑，寶釵不自覺地皺了下眉頭，笑道：「如今林妹妹倒是大喜了，如何你卻如此笑呢？咱們該當是給林妹妹道喜才是。」寶玉冷笑道：「姐姐這樣聰敏之人，難不成就不明白那西門家是不愛外人去的？雖說和林妹妹有些親戚，但是那西門公子是何等人物？愛妻如命，焉能許我們這樣的人去打攪了林妹妹？」

寶釵想起素日作為，不由得低頭不語，半日才嘆道：「好歹也該去瞧瞧才是，雖說咱們如今是罪家之後，又是平民之屬，進不了那高門檻，但是逢此喜事，若不去了，卻也是咱們的不是！如今太太長久卧病，媽也是素日裏的舊疾犯了，咱們家此時人丁寥落，更該去沾沾喜氣才是。再者就是那西門公子又是極富貴之人，去道賀的也多是達官顯貴之屬，若能得見一二，日後也好提拔於你。」

寶玉心中極不受用，道：「我倒也乏了，出去走走去！」擲下書本就走了出去。也不等寶釵拿了斗篷給他披上，他已經走出了胭脂鋪子，此時大雪紛紛，四面皆素，倒是好乾凈的一副景象。寶玉嘆道：「如此清凈潔白勝景，只可惜了這世道人人都是一副庸碌之象。」嘆息之中，已經抬足越走越是偏僻了。

此時行人甚少，忽然那廂來了一個癩頭和尚和一個跛足道人，飄然而至寶玉跟前，喝道：「時候已到，痴兒還不醒悟？」寶玉一呆，那和尚念道：「絳珠之淚早已盡，神瑛頑石俱歸位！」那道人笑道：「神瑛兄，石頭兄，在這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該享的已享盡了，還得的也都呆盡了，正是該回去銷號之時了！」

寶玉眼前一陣恍然，眼前登時出現了那株裊娜小草，即將枯萎之時，自己執甘露而灌溉，凝結了纏綿不盡之意。一時貪戀紅塵，遂要下世為人，卻得仙草相隨，許以一世淚水相還當日灌溉之恩。怪道林妹妹如此多愁善感，如此淚多不盡，卻原來是前世此番糾纏！淚已盡，夢已醒，卻原來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

空對着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既然林已不再寂寞，自己又何必空對着那晶瑩之雪？不如歸去，不如歸去，歸去那原本就無欲無求之境，去早那早已無私心蜜意的神瑛侍者！驀然回首時，才發現原來不過都是大夢一場！紅塵俗世，原非自己所求，既有去處，那不妨歸去！

寶釵正在作著給寶玉的新棉衣，忽然心頭一頓熱血湧上，不由得頭暈目眩，尖利的針刺破了指頭，一滴鮮紅的血珠凝結在了雪白的手指頭上。一紅一白，鮮艷而奪目。把手指頭放進嘴裏吸了兩口，寶釵沒來由地一陣煩悶，只得放下了手裏的針線，站起身來，走到窗邊，透過那薄薄的窗紙看着外面的大雪，也見到了襲人慌忙而來的身影。

襲人趕了進來，猶有一些氣喘，道：「二奶奶，你可聽到了什麼么？」寶釵驚異地道：「聽到什麼？有了什麼事情不成？」襲人問道：「二爺可在家么？」寶釵道：「方才煩悶，出去走一走去了，可有什麼事情找他不成？」襲人面色上有些遲疑，亦有些不忍，半日才道：「方才和我當家的來這裏，路上聽到了一些路人議論著，說有一個極清秀極出挑的公子跟着一個癩頭和尚和一個瘸腿道人去了，還說那公子脖子上還帶着一塊鮮明美玉。」

寶釵聽了，身形一晃，幾欲暈倒，面色也越發蒼白了起來，那眼淚也如斷了線的珍珠兒似的掉了下來，顫抖著聲音道：「他真去了？」襲人點頭，道：「我們原本還有些不信，可是打發人問了好些人，又裏外找了一通，卻沒見到把寶二爺的絲毫影兒。看來，二爺是真的跟了那癩頭和尚和道人去了。二奶奶，你倒是說話呀！」

寶釵眼淚撲簌落於衣襟之上，苦笑道：「我還能說什麼？素日裏我一支寄生草也叫他讚嘆不已，素日裏你也常說他的閑話里，總說着要去做和尚，再沒想到如今里他真箇跟了那癩頭和尚和那道人去了！素日裏的相敬如賓，素日裏的舉案齊眉，到了此時，都不過是一場笑話，都不過就是那鏡花水月！」

且說那黛玉平安生下了一雙兒女，可把個西門雪樂壞了，竟比哥哥還興奮，大肆入宮裏搜羅了許多小孩子的玩意兒來，一股腦兒地丟到西門狂特地給孩子準備的兩間專放玩意兒的房間里。黛玉因坐月子，西門雪也不好多打攪，只在外間逗著小侄子和小侄女玩耍，看着兩個小娃娃俱是粉妝玉琢一般，玉雪可愛，不由得又偷笑了出聲。

西門狂本就非多事之人，喜得一雙兒女，正是雙喜臨門，也自高興不已，天天陪着黛玉，此時正摟着黛玉歇息，那黛玉倒也奇怪，才生了孩子，卻更比有喜時更懶怠了起來，只肯窩在西門狂懷裏睡覺，一天十二個時辰里，倒有八個時辰是在睡覺的。西門狂只怕是生了孩子，黛玉身體吃不消，傷了元氣，忙請了寧無為來看過之後，說無妨才罷。

聽到西門雪在外間悄悄的笑聲，黛玉眉頭動了一動，睜開了一雙似睜非睜的眼睛，此時不加以梳妝，越發顯得眉蹙遠山，如籠翠霧，淡雅如不加修飾的山水，越發嫵媚嬌嬈，西門狂低頭偷了一個香，才道：「怎麼？餓了？」黛玉搖頭，懶懶的仍是不動，青絲披滿了西門狂一懷，道：「倒也不怎麼餓，只是有些悶了起來，雪兒在外頭作什麼呢？」

西門狂笑道：「不過還是逗著孩子玩耍，你當她還能做什麼？」黛玉想起才生了孩子的時候，西門雪那副樣子，也想起了東方雨氣嘟嘟的樣子來，笑道：「這姐兒兩個倒也有趣，連這個也比個不停。」西門狂聽了笑道：「因此這雪兒滿嘴裏總說你給她十分爭氣，一生就是兩個，可把雨兒給氣壞了。」想起東方雨來，遂又笑道：「想必她哥哥嫂嫂也不會叫她失望呢！」

黛玉聽了面色一愣，隨即笑道：「是說姐姐她有喜了？」西門狂笑接過紫鵑端過來的熱茶喂黛玉喝了，笑道：「可不是這個，才聽說了的，已經一個多月了，姨媽忙忙地就趕緊跑到傲和蘇妙那裏去住了，非要好好照應着蘇妙不可。」隨即皺了皺眉頭，道：「瞧瞧姨媽多好，才是一個慈母的樣兒，可想想咱們家那兩個，至今還沒見個人影兒！」

黛玉忍不住笑了起來，忽聽一道聲音嚷了進來：「是哪個臭小子在說我呢！」人還未見，倒是先聞其聲了，一陣風過，西門夫人已經大步流星似的進來，先在外間見到一對小孫子小孫女，不由得喜得面若鮮花，忙忙地就要抱孩子，先抱了淡綠色緞子貂裘裹着的女兒，親了親，笑道：「哎喲，我的小乖乖孫女兒，奶奶抱抱，奶奶親親！」然後放下了孫女，又抱起了孫子，也親了一親，道：「乖乖孫孫，奶奶也抱抱，瞧這小模樣兒，真箇是個極出挑的人兒！」

西門雪抱着小侄女，道：「什麼時候回來的？作什麼也不先打發人來告訴一聲？」西門夫人看着孫子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骨碌碌地看着自己，更是喜歡，笑道：「瞧這乖孫子，必定是個極聰敏的！」便抱着孫子走進了裏間，黛玉方要起身見過，忙給她空着的一手按住了，笑道：「我說好媳婦兒，咱們自家人不用如此多禮了的。」

黛玉聽了一笑，也就不起來見禮了。西門夫人親了孫子，然後又伸手把西門雪懷裏的孫女也撈在了懷裏抱着，笑道：「紅男綠女，瞧這兩個娃娃兒，越發討人喜歡了！真箇是不錯，兩個娃娃兒，誰也不必爭了，都有的抱的。」然後對西門雪道：「我和你阿爹這次可帶了不少的補品來，全是給你嫂嫂補身子的，快打發人搬了進來。」

西門雪嘟囔著嘴道：「凡事都有人打點的，還吩咐我作什麼？橫豎就那麼些東西，又不會長了翅膀飛了出去！」西門夫人坐在炕上，不住逗弄著孫子孫女玩耍，忽然想起了還不知道孫子孫女的名字，便笑道：「兒子，媳婦，可給我孫子孫女取了名字沒有？」黛玉聽了笑道：「尚未取名兒，還要請娘和爹爹賜名呢！」

西門夫人想了一想，笑道：「罷了，我也想不出什麼好名字來，還是媳婦兒你自己給我的寶貝孫子寶貝孫女取個好名兒罷。」嘴裏輕輕哼起了搖籃曲兒，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來，道：「我們回來的路上，倒是聽到了一件稀罕事兒呢！不知道你們可聽說了？」西門雪硬是從她懷裏抱走了小侄女，才道：「我們又沒出去，誰知道有什麼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