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歌盡羽落 什麼狗屁神鳥,也只配給蘭真……

115 歌盡羽落 什麼狗屁神鳥,也只配給蘭真……

宋蘭真是清晨時分回來的,所有僕從幾乎都聽說了點明月峽一役的消息,難免噤若寒蟬,連在亭台閬苑間行走都不太敢發出聲音。

整座避芳塵,安靜得近乎壓抑。

自上次因處置泥盤街的事與宋蘭真起了分歧后,宋元夜便都待在劍門學宮,再沒去過小劍故城。只是他畢竟是宋氏少主,金燈閣那邊的消息依舊不分巨細地傳來,對於最近發生的事,他都一清二楚。

對三大世家來說,這無疑是一場噩夢。

神都那邊現在都亂成了一鍋粥,緊急召集各大世家的長老等話事人商議,只是竟無一人能立刻拍板定下主意:王氏代家主王敬,閉關終南山已久,連他親兒子昏迷不醒,他都沒給半點音信;陸氏君侯陸嘗自敗於張儀之後,便再未出現在人前,夜半時分常有附近的人能聽見從陸氏倒懸山上傳來的哭號叫喊,神都早已風傳陸君侯一敗之後失了神智,已成了瘋子;而原本安定的宋氏,卻因為明月峽一役實為宋蘭真主導,多少有些抬不起頭來,無論商議什麼事都只好沉默不語……

宋元夜現在本該回到神都,主持大局。

只是自父親宋化極傷重不治離世后,他便與妹妹相依為命,誠知此時此刻最難受的該是妹妹。

從明光堂出來,他輕聲問旁邊的下人:「妹妹現在何處?」

那下人小聲道:「回來后便進了水榭,已經兩個時辰。」

宋元夜不語,立在原地猶豫再三,還是朝着水榭走去。

階前所種牡丹,這些日來無人打理,又早過了花期,已呈委頓之態,枯敗在枝頭。

竹簾里一盆劍蘭,始終有葉無花,不曾綻放。

潺潺的靜水從榭前流過,宋蘭真就坐在那盆蘭花旁邊,身影從竹簾里透出幾分來,動也不動。

宋元夜屏退下人,自己掀開竹簾,輕輕喚了一聲:「妹妹……」

宋蘭真依舊盯着榭外的流水,頭也不回:「你來幹什麼?」

宋元夜道:「我只是……有些擔心你。只不過是一次失利而已,望帝會插手此事,是誰也不會料到的。三大世家以往也不是沒有對抗過帝主……」

然而宋蘭真聽到此處已覺難以忍受,回想起明月峽中那悍然發動的劍印,終於豁然起身,冷聲將他打斷:「什麼叫『一次失利而已』?你知道什麼!今日的三大世家,早非昔日的三大世家!今日的望帝,更不會做昔日的武皇!我們不是贏過一次,就一定還能贏第二次!」

宋元夜頓時怔住了,他本意只為寬慰,可誰想到宋蘭真如此較真?

這一刻,他也生了氣。

宋元夜沒忍住道:「不贏又怎樣?世家不也曾臣服於武皇嗎?輸了也無非就是再為人臣罷了!當年父親——」

「啪!」

話音未盡,一記耳光已經落到了他臉上,令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近乎僵硬地抬頭看向宋蘭真。

宋蘭真的臉上只有無盡的失望:「你還有資格提父親嗎?」

宋元夜問:「我為什麼沒有?」

宋蘭真胸膛起伏,於是添上了幾分壓抑的悲怒:「那他離去時對我們說的話,你都全忘了嗎?他辛苦半生、籌謀半生,甚至連性命都丟掉了,難道是為了讓我宋氏再向人卑躬屈膝、俯首稱臣嗎!兄長,你是宋氏的少主,可你所做的哪一樁、所說的哪一句,符合過你的身份?」

這時,她看他的眼神是如此寒冷,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

宋元夜忍不住想,往日和善的妹妹,如今為何判若兩人?又或者,是她一直如此,只是自己從未察覺……

他仔細地往前回溯,終於問:「僅僅因為那一日,我不同意你們水淹泥盤街的計劃嗎?」

那是一次極其明顯的裂痕,也是她第一次那樣疾言厲色。

宋元夜以為,那是起點。

可誰想到,宋蘭真聽完這話,面上失望之色更濃,甚至發出了一聲嘲諷的笑:「是了,你若自己能察覺,又怎會做得出那樣偏頗的決定?兄長,你想知道,是不是?」

說到這裏時,她調轉視線。

一道纖弱的身影已經在遠處立了多時,一襲白裙,蒲柳之態,打扮素凈,唯有腰間懸著一掛五色絲絛,是其升任綺羅堂副使后的信物。

宋蘭真便抬手指著那道身影:「那我問你,她是怎麼回事?」

宋元夜隨她所指一看:「趙霓裳?」

他不明白極了:「小小一個綺羅堂侍女,這跟她有什麼關係?」

宋蘭真聲音陡地抬高:「你也知道她只是小小一個綺羅堂侍女,可為何我才回神都主持了一場花會回來,這小小一個制衣侍女,竟成了綺羅堂副使?」

宋元夜頓如墜入五里霧中,甚至花了一會兒才想起這件事來:「她曾被周滿救過,因此得了她信任。那一回周滿要殺王氏的徐興,便是趙霓裳先來稟報。她身份雖微,卻識得時務,將來於我們未必沒有大用。我市之以利,給一些恩惠,有什麼不好?」

「陟罰臧否,關乎人心,豈能全如你這般任由心意?」先前的失望,已經變成了疲憊,宋蘭真慢慢垂下了手,「你只為趙霓裳說了三言兩語,便將綺羅堂副使之位給她,讓其他人怎麼想?那些資歷更深、本事更大的,對她心生嫉恨之餘,也必對你這個少主的處事暗生不滿。只是那時我不願提出來,以免傷你顏面與威信……你當真以為自己做得很對嗎?」

宋元夜聽到這裏,總算懂了,但也感覺心冷了:「所以從那時起,你便因為這一件小事,對我生了不滿,只是引而不發,直到今日?」

宋蘭真道:「不錯。」

宋元夜道:「我以為我們兄妹二人,相依長大,本可無話不談。你若有不滿,當時何不言明?」

宋蘭真道:「當時言明?你是宋氏少主,才做了決定,提拔了人,我一回來,便要否決,你的顏面何在、少主的威信何在?」

宋元夜問:「那為何今日偏又提起?」

宋蘭真望了他許久,從小相依長大的血脈之情,到底還是慢慢流湧出來,將那全然的冷酷理智壓下。

她慘笑一聲,只道:「陳規已經死了。昨夜明月峽一役的情況你也看見了。我犯了錯,帶累了宋氏,從此以後,我們所面對的對手,便不再只是一個小小的金不換,而是屹立在這天下三百餘年未倒的望帝。我回來后,便一直在想,倘若昨夜我也死在明月峽,兄長往後,能依靠誰呢?」

宋元夜終於聽出了她話中那抹悲涼,為之一震。

宋蘭真卻已側轉身:「你走吧,我真的很累了。」

宋元夜看着她背影良久,張了張口,可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到底還是慢慢從水榭中退了出來。

宋蘭真聽見那竹簾掀起又落下的聲音。

陳規所用的那一柄古怪刀刃的殘片,就擺在她身旁的桌案上,刃鋒上所沾的鮮血已干,足可使人窺見昨夜其舊主死前經歷過怎樣的惡戰與掙扎。

明月峽,仙人橋……

她耳旁幾乎不可抑制地再次回蕩起那一道凜冽的聲音:「哪怕黃天無眼,後土無明,這宇宙洪荒,有三千大道可證——也絕無一條,是留給陰謀詭計!」

宋蘭真緩緩閉上眼,這些年來所做過的事一一浮上來,心中其實隱隱知道周滿所言不假,自己的確誤入歧途。

可是……

她重將雙眼睜開,看向那盆始終未開的劍蘭,凄然低喃:「我何嘗不知?可世無回頭路,一切都晚了。」

*

惱羞,憤怒,難堪,愧疚……

宋元夜一時竟無法分辨,自己究竟是以怎樣複雜的心緒,走出了水榭。他只知道,當自己來到近前,看見趙霓裳躬身向自己行禮時,腦海中便清晰地浮現出方才宋蘭真所說的那些話。

趙霓裳捧著漆盤,盤中所盛乃是一些繽紛的羽毛,十分謹嚴地稟報道:「前不久,少主吩咐要為蘭真小姐制一件羽衣,作為劍台春試時的護身法衣,堂中巧匠已制衣過半,只是原定將於三日前該到的孔雀藍翎並未送到。霓裳怕此事耽擱太久,所以參詳古籍,尋了這些珍禽異鳥的羽毛作為替代,想稟少主或小姐定奪……」

她以綺羅堂侍女的身份,先得副使之位,又贏小擂台比試,進了參劍堂,可旁聽學宮夫子們講課,更加之自己努力,這些天來自然是進境不俗。

劍夫子對她頗是喜歡,幾度開口誇獎。

綺羅堂中的事她初時處理不慣,後來也漸漸得心應手,變得熟練起來,並未因進了參劍堂,便怠慢了主家的事。

近來學宮,以她最引人注目。

尤其是那隻在她小擂台比試獲勝時飛來的神鳥迦陵頻伽,常伴飛於她附近。趙霓裳走到哪裏,它便飛到哪裏,往往引來眾人的艷羨與驚嘆,儼然已成了她脫胎換骨的象徵。

在她向宋元夜稟報時,那隻神鳥便落在不遠處的梢頭,愜意自在地梳理著自己漂亮的羽毛。

宋元夜的目光從那隻神鳥所落的梢頭收回,掠過趙霓裳那一張清秀的臉,卻又轉到她身後垂手而立的另一人身上。

那是綺羅堂的何制衣,年紀更大,資歷更深。

他姿態看着恭順,然而在聽趙霓裳說話時,唇畔果然流露出一抹不屑,眼底更有譏諷。

宋元夜以往從不觀察這等小人物,下面的人他甚至連名字都不記得幾個。只是當他此刻垂下眼眸,仔細看來,才發現宋蘭真所言字字不假——

這位何制衣,顯然早對趙霓裳深藏不滿。

趙霓裳已將事稟完,卻發現宋元夜似乎並未在聽,於是有些遲疑:「少主?」

宋元夜這才回神,卻毫無徵兆地問了一句:「何制衣,羽衣之事你可有辦法解決?」

趙霓裳頓時一驚。

何制衣更是絕沒想到,但他何等精明之人,又鑽營已久,幾乎立刻意識到這或許是自己的機會,於是毫不猶豫道:「為蘭真小姐制衣乃是大事,但孔雀藍翎缺少卻非大事,小人在綺羅堂制衣多年,若少主對這些珍禽異鳥的翎羽都不滿意,小人自能找到更好的。」

宋元夜道:「好,那制這羽衣的事,從今日起便交由你來吧。」

何制衣大喜過望,雖完全不知為何喜從天降,但立刻叩頭謝恩:「多謝少主,小人必不負少主信任,為蘭真小姐制一件完美的羽衣!」

趙霓裳卻忽然無措,深感不安:「少主……」

宋元夜不耐地打斷她:「你資曆本淺,經驗不足,尋常事務也就罷了,此次羽衣是為妹妹參加劍台春試所制,至關重要,你還是放手別管,聽從何制衣安排吧。」

這豈止是將制羽衣的事交給了何制衣?

趙霓裳簡直不敢相信,忽然之間什麼事都變了。

何制衣卻立刻從宋元夜的態度里嗅出了不同尋常的味道,心念閃動間,惡意已起,試探著躬身問:「少主,小人也正想請示,有一種鳥羽比孔雀藍翎更好,只是……」

宋元夜不過是為了對當日犯下的小錯略作修正,並非真的賞識何制衣,更不耐聽他廢話,只道:「既有更好的便用更好的,何須事事來問?自己看着辦就是了。」

說完更不停留,轉身便走。

何制衣立刻再次叩首:「是,恭送少主!」

趙霓裳站在旁邊,半天沒反應過來,一時陷入了巨大的茫然。

直到她看見何制衣慢慢從地上起身,先前跪伏的卑微姿態陡然一變,背脊直了,胸膛挺了,下巴抬了,只用他那一點下眼白睨視着她,聲音彷彿從嗓子眼裏擠出來:「方才少主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吧?」

話說着,他已將不懷好意的目光投向不遠處的樹梢。

趙霓裳順他視線方向一看,猛然生出不祥的預感,意識到了他目的所在:「不,你不能……迦陵,快走!快快飛走!」

她搖著頭,移步便欲往那邊奔去。

「少主有命,為蘭真小姐制衣,你竟敢有不願?來人,還不速速將她按住,堵了她的嘴巴!」何制衣見狀大怒,立刻一腳向她踹去,吩咐左右,隨即卻是轉過眼去,盯着那隻站在樹梢的神鳥獰笑,「我今天就要抓住這畜生,拔下它這一身羽毛,為蘭真小姐,制一件絕無僅有的羽衣!」

趙霓裳倉促之間,怎來得及防備?身形立刻為之一阻,摔到在地。可還不等她翻身站起,左右從人已聽了何制衣吩咐,上前將她拿住。

這些人剛才都將宋元夜之言聽在耳中,已輕易判斷出趙霓裳失勢,此刻焉有不見風使舵之理?

他們動手極快,立時已撕下布塊堵住她口。

那隻站在樹梢的神鳥極通人性,得了她的示警,本欲振翅飛走,然而轉見她突陷困境,竟在半空徘徊,似乎焦急欲來相救。

何制衣不由大喜:「好,好!」

趙霓裳為布塊堵口,卻是再無法發出聲音,情急之下,恐它自投羅網,心中一狠,手腕一轉,那被她作為法器的銀梭頓時如電飛出,向它當頭打去!

何制衣大怒:「你幹什麼?!」

迦陵頻伽在半空匆匆閃避,卻也被銀梭略傷翅翼,雖然完全不明白為什麼,可還是懂了她不願讓自己靠近之意,在天空盤旋得半圈,哀哀向著地上含淚看它的趙霓裳對視一眼,便要飛走。

然而下一刻,一道深黑的陰影已罩在它身上……

何制衣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高處,揚手便撒開一張大網!

迦陵頻伽雖是神鳥,可妙歡喜說,它是瑞鳥,是吉兆,但自身並無多少靈力,性情更不兇悍。此時此刻,又如何能抵擋這張由人操控的大網?

它拼了命地飛騰著翅羽,撞得頭破血流,可最終還是失了力氣,被那一張大網縛住。

何制衣一手掐住它細長的頸項,將它拎出。

趙霓裳被按在地上,竭力看着,口中卻只能發出絕望的「嗚嗚」之聲,發紅的眼底滾淚落下,似在哀求。

求求你,求求你!

不要這樣對它!

它什麼也沒有做錯……

然而她這副模樣落在何制衣眼底,卻更使他志得意滿,只道:「真以為自己能進參劍堂、有夫子賞識,就脫胎換骨,從此和我們不一樣了?笑話!什麼迦陵頻伽狗屁神鳥……也只配給蘭真小姐制衣罷了!」

言畢,手中用力一擰!

神鳥哀鳴,隨着一聲令人牙酸的斷骨聲響,戛然而止。那漂亮的、長著三支捲曲翎羽的鳥首,已被拗斷,無力地搭垂下來。

在這一剎,趙霓裳眼底的世界,失去了顏色。只有那已經失去了生息的迦陵頻伽濺出的頸血,落在她腰際垂地的五色絲絛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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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閣聞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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