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外燈罩里的燭火明明滅滅,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漸漸清晰。

一個人影推開院門進來,坐在院子裏整理草藥的季北抬眼望去,「何西,什麼事這麼着急?」

何西沒回答她的話,而是邊走邊問,「公子在嗎?」

季北道:「從早上回來,就一直在屋子裏看書,連午膳都是在屋子裏用的。」

何西說:「我去找公子。」

趙沉華從屋子裏就聽到了何西與季北的對話,待何西進來,他放下手中的書卷,語音淺淡,「說吧。」

何西道:「今兒公子離開后,我親去了威遠鏢局,果真打探到了消息。一個叫張三的私下告訴我,他們出事的鏢押的根本不是糧食,而是金子。押鏢的地點是隸鎮。」

趙沉華一語中的,「誰家的鏢?」

何西搖頭,「張三告訴我,這趟鏢的主人連鏢局的二當家都不知曉是什麼人。他們運鏢到隸鎮城外就停下了,鏢的主人派了人過來。」

趙沉華沉思了片刻,果斷開口,「讓金二派人查隸鎮的楊元紹。」

季北略一遲疑,「公子,聽說威遠鏢局的大當家是馮振的人,我們要不要查探馮振?」

趙沉華搖頭,目光堅定,「查楊元紹。」

季北領命。

楊元紹,趙沉華低念了幾聲。

他記得,這個名字曾經在一段時間每日每日的在他耳邊出現。

這個名字出自誰的口中?

那個時候,他每次都會喚她大姐姐。

那時,他多大?不過八九歲的稚齡。她及笄還未到,只十三歲罷了。

軍營里,她帶着他和阿凌上竄下跳,鬧個天翻地覆,人仰馬翻。

最後,被拎出來受罰。

每次受罰,她都會嘀咕,「元紹哥哥怎麼還不來把我娶回家?我嫁出去了,鬧得再凶,父親也不會罰我的。」

他和阿凌在旁,阿凌笑她,若她再像個假小子般,元紹哥一定不會娶她的。

呵,阿凌,你可曉得,你的話一語成讖。

李家被滅,楊元紹娶了崔家的嫡女,有名的大家閨秀。

手輕撫著腰間的玉,他低問出聲,那個人真的是你嗎?

危口山。

衛元解負手而立。

不遠處,一個灰衣男子朝他走來。

衛元解沒有回頭,目光眺望對面的斷崖。

灰衣男子是有幾個月未曾回來的衛承,衛元解的親弟弟。

衛元承是一個大夫,不管什麼時候,他的背後都會背着一個竹簍,竹簍里有他隨處採下的葯。

「元姐。」衛元承語帶愉悅。

衛元解回頭,看着年輕的面龐,跟數年前相比,現在的阿承長大了,都知道自己去單獨做事情了。

衛元承輕笑着上前,放下自己的竹簍,在衛元解面前翻弄著新鮮的藥材,「元姐,阿殊要用的稀有藥材我準備了一年的量了。」

衛元解深吸一氣,略顯頭痛,「阿承,不要去招惹楊家,你忘了我是怎麼告訴你的了。」

衛元承搗騰藥材的手鬆開,重又將竹簍背到自己背上,露出略顯驚訝的笑,「元姐怎麼知道是我做的?」

衛元解只覺自己更頭痛了,「你藉著給符新看病的機會,慫恿他去劫威遠鏢局的鏢。威遠鏢局明裏是馮振的人,暗裏卻為越陽王辦事,這還是我告訴你的。」

衛元承嬉笑道:「符新也是個蠢的,這麼好的機會都能放過。威遠鏢局押的可不是五十車糧食,而是五十車的黃金。威遠鏢局若從咱們山頭過,我定能將這五十車黃金拿下。」

衛元解對這個唯一的弟弟十分無奈,語重心長說道:「越陽王府不是好惹的。」

衛元承眼神帶着淡淡的笑,語氣透著一股執拗,「我就要看看越陽王府好不好惹。」

「阿凌。」衛元解厲聲,喚他的真名。

衛元承別開眼。

衛元解上前,握住弟弟的手,道:「阿凌,我們已經是死去的人了,越陽王府與我們再無關係了。」

衛元承紅了眼眶,縮回自己的手,緊緊握拳,「元姐,當初楊越明明可以與趙叔父一同為父親說話的,可是,他不但沒有,他還解除了你和楊元紹的婚事。」

衛元解開導道:「阿凌,為父親陳情的,也就只有滄州趙叔父一人而已。世上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做到趙叔父一樣忠正懇直的。我們活着,就是祖母和父親他們的希望。阿凌,阿殊已經這樣了,我不能讓你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只有你們兩個了。」

衛元承垂首不語,良久,他才抬頭,朝衛元解道:「元姐,我以後會謹慎做事的。」

衛元解輕拍他的肩膀,道:「以後莫要衝動行事。這一次,怕是越陽王府就要查到咱們頭上了。」

衛元承道:「元姐,當時我給符新治病,畫了另外一張臉,他們查不到我們頭上的。」

衛元解笑笑,「希望如此。」希望也只是希望。

隸鎮,楊府。

書房裏,修長的人影立於窗欞前,抬頭望着天空中的那一輪彎月。

「元紹,元紹……」銀鈴般的聲音從遙遠的天際傳來。

「小昭。」他淺淺低吟,一些無法忘懷的畫面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

晴空正好,十三四歲的女子,蹲著馬步,狼狽地看着他,眼眶泛起晶瑩剔透水光,「元紹,你怎麼才來啊?」委屈地聲音透著軟弱。

他跑上前,將她抱在懷裏。

她依然維持着蹲馬步的動作。

「不要再蹲了。」他說。

她搖頭,淚水溢出眼眶,順着臉頰落下,「阿爹會生氣的。」

他無奈嘆息,替她抹了眼淚,「還有多久?」

「半個時辰。」她咬牙回道。

「我替你來。」他說。

她搖頭晃腦,「阿爹不允許的。」

他強硬地讓她坐在旁邊的石頭上,「小昭,我們定親了,等你及笄就要嫁到越州。我這個准未婚夫幫未婚妻子受罰是應當的,李叔不會再罰你的。」

他替她受罰,她伴在他身側。

烈日之下,他的臉上,她溫暖的手劃過,替他擦去冒出汗珠。

「元紹,我以後不帶着阿凌犯事了。」她信誓旦旦保證。

他開心地笑,不覺得累,反而樂在其中,「小昭,沒事,以後你想做什麼,就去做。等咱們成親,我會護着你的。」

一陣風襲來,帶來一絲涼意,吹起了他白色的衣袂。

「我會護着你的。」他喃喃低語,胸口窒息般疼痛。他沒等到她及笄,她沒等到他護着她。就在離她及笄不到十天的時間裏。那日,陽光明媚,萬里無雲。他親手將所有的通敵信件放置在對他信任有加的長輩書房中,是他,親手將整個鎮國將軍府推到死地,親手毀了他們的婚姻。

那時,他們連成親的日子都定好了。

「小昭,你看,沒有你,我有妻有子,也活得好好的。」他仰頭對着隱入雲層的月亮低聲輕語,一縷清風吹來,帶走了殘餘的聲音。

屋外,崔媯示意侍衛不用稟報,端了宵夜輕步走了進去。崔媯見丈夫又站在窗欞前仰頭望月,輕聲開口:「夫君,你前些日子受了寒,還是莫要再吹冷風。」

楊元紹折身返回內室,看向溫柔端莊的妻子,道:「阿照睡了?」

崔媯臉上現出慈母的柔和,「睡了,今天鬧騰的厲害。」

楊元紹道:「辛苦你了。」

崔媯溫柔一笑,「夫君,我做了你愛吃的紅棗糕。」

楊元紹看着圓桌上精緻的糕點,捏了一塊放進嘴裏,軟硬適中,紅棗的味道盈滿唇齒。他咽下,贊道:「味道很好。」

「夫君多吃些。」崔媯笑道。

楊元紹卻搖頭,「留着明天吧。」

崔媯面色一僵。

楊元紹繞過案桌,坐於木製椅上,攤開一份文書,道:「夫人先回去休息,我還有事沒有處理完,今夜就不回去了。」

崔媯遲疑了好一會兒,方才拂了一禮,領着侍女離開。

門關的聲音落在他的耳中,楊元紹頓住手中的狼毫,抬眼望向圓桌上的紅棗糕,目光悵然。

再是味道好,也不是那個人做的。她第一次給他做,將鹽當成了糖,做出來的紅棗糕鹹得他每吃一口,就要喝一口水。最後,他卻是每一塊都吃了,雖然最後他喝了整整兩天的水,但……他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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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妝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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