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節

第九十五節

林月容跟傅雪珍一起來看沈清的時候,沈清還躺在床上睡覺。他昨天晚上一夜沒有睡好,老是做着亂七八糟的夢,又不斷的從夢裏驚醒。

他因為剛剛被她們叫醒,一時間還有些意識模糊,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感覺。

「你們來了,請坐吧。」他有氣無力的招呼那兩位說。

兩位客人也沒客氣,自己搬椅子坐下來。林月容一直微微皺眉望着他,似乎是痛惜沈清這個憔悴的樣子,但她沒有說話。

傅雪珍帶着關切的語氣說:「沈清,你離婚的事,我們都知道了,你怎麼突然就離婚了呢?」

「哪有『突然』?沒什麼『突然』。我跟她註定了會離的,早晚而已。沒有感情的婚姻能堅持多久呢?」沈清說,他意識慢慢清醒些。

沈清跟黃玲是一個月前離的婚,不過,他們的關係,早在兩年前出現裂痕,一年前就破裂了,只不過拖到現在,才終於了結而已。

他們為什麼會離婚,這是大家最想知道的。因為他們剛剛結婚那會兒,看上去確實還挺恩愛的樣子。

他們至所以離婚,其實一點都不奇怪,既合情又合理。完全遵守現實規律,沒有一點奇幻的意味。

沈清甚至覺得,他的初戀是沈學良無情打擊的,黃玲又是沈學良積極撮合給沈清的,最終沈清跟黃玲分手離婚,顯示著上天在這裏,故意要打上一個意味深長的驚嘆號。沈學良的所有作為,其實都帶着為兒子好的良好「意願」,然而每一次的「結果」,都是給兒子帶去了傷害。

沈清跟黃玲婚姻的失敗,根本不是什麼理不清楚的感情問題,本來就沒有感情,感情不合又從何談起?他們離婚,就是最簡單的「金錢」問題。

他們的婚姻一開始,是從零感情起步,結婚後的感情又止步不前,毫無增進。他們的婚姻完全依靠物質條件來穩固。

要是沈清一直事業順利,一直有錢,他們的婚姻大約也能維持一定的穩固。不過,沈清不走運,這幾年,它的生意連續出現低潮,經營屢屢受挫,經濟狀況逐漸惡化。

一旦「貧窮」開始入住這個家庭,夫妻矛盾迅速變得尖銳起來。這樣的時刻,特別需要夫妻之間堅實的感情基礎,來頂住那種壓力,共渡難關。

但是,沈清和黃玲之間,真的沒有多少感情基礎,他們的感情幾乎還不如一張紙幣的厚度。而「感情」這東西,本來就是雙方自然天成,是勉強不來的。

離婚的前一年,他們夫妻矛盾開始惡化的時候,圍繞的核心問題,就是「錢」。

那一年,黃玲的老爹突然有了好幾個家庭大計劃,第一是在家門口打一口水井;第二是給大兒子娶媳婦;第三是給小兒子買一台小型貨運車。這需要花費一大筆錢。他自己手頭沒有那麼多,因此給嫁出去的女兒攤派了任務,要求女兒拿一筆資金回去支援家庭建設。

他向女兒要錢,當然沒有錯,辛苦把女兒養那麼大,拿點錢不是順理成章的嗎?

問題是女兒女婿已經沒有錢,不是不願意給,確實是拿不出來。沈清這兩年生意虧損,每月自家的水電開支都快頂不住了。

誰知黃玲卻吵著,要求沈清去跟父親沈學良拿錢,一定要幫幫她的娘家親人。反正沈學良是公認的「大財主」,那兒一定有堆積如山的金錢。

跟沈學良去拿錢的主意,當然是黃玲那個「精明」老爹想出來的。黃玲是個乖乖女,老爹怎麼說她就照着怎麼做。她老爹的心思也可以理解,當初把女兒嫁給沈家,以為他看上沈家什麼?就是指著親家能夠帶着他一起致富的。

沈清當然不會答應,他寧願割自己身上的肉,都不會跟父親去開那種口。

他沒有商量餘地的斷然拒絕。夫妻為此各執己見,互不體諒,吵鬧不休。兩人對對方都沒有「珍惜感」,誰也不怕失去對方,所以都不在乎把矛盾一天一天的加深。

從那次黃玲醉酒事件,可以看出來,黃玲是一個做事敢走極端的人。果然,這一次,她又做出驚人的舉動來。她不辭而別,遠赴沿海城市打工去了。意思她不再依賴沈清了,要靠自己的雙手創造財富。

她自力更生的精神真的非常可嘉,甚至做得非常徹底,跟沈清都斷絕了聯繫。一個無能的丈夫,確實已經失去了留戀的價值。

夫妻天各一方,形同陌路。沈清完全不知道她人在哪裏,跟誰一起出去的,又跟誰在一起。倒有各種各樣的謠言傳來,真是不堪入耳。

沈清後來想方設法聯繫上了她,打電話要求她回來。兩個人實在過不下去,也該做個明明白白的了斷。不能這樣分不象分,合不象合的,保持這種稀里糊塗的關係。黃玲卻是不予理睬,意思是好不容易出去了,沒有那麼容易就回去。

沈清終於被黃玲強硬的態度激怒了,於是找到律師,上訴法庭,請求判決跟黃玲離婚。他的意思是,要麼離婚,要麼黃玲趕緊回家。

黃玲其實在外面打工,並不順利。她出門的時候,是把打工看得很美好的,想像自己一定能賺大錢,到時候,嘿嘿,沈清啊沈清,你給老娘靠邊站吧。

可她沒文化沒技能,到了外面,才知道她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是多麼的渺小。

她在一家小型電子廠工作了一年,累死累活也沒賺到幾個錢。至少沈清沒看見過她一分錢。她已經感覺到打工的疲累,支撐不下去了。

接到法院的離婚傳票,她終於踏上了回鄉的火車。而此時,她已經在外面漂泊了一年多。

黃玲回到家裏,沈清一見了她的面,離婚的決心剎那間就崩潰了。他又試着挽留她們的婚姻,即使他們沒多少感情,至少已經是夫妻。

沈清主動去法庭撤銷了離婚上訴,希望努力彌補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裂隙。

但是現在,輪到黃玲堅持離婚了。她說沈清上訴法院離婚,已經傷透了她的心,她跟沈清早已經恩斷義絕,沒有可能再複合。她這次回來,不是來跟沈清和好的,而是響應法院的傳喚,來跟沈清離婚的。

沈清苦苦勸說了她一個多月,她毫不動搖。終於有一天,她公然向沈清宣佈,她已經有了男朋友。她跟她的老爹都商量好了,鐵了心一定要離開沈清。

沈清這才意識到,挽留這種沒有感情的婚姻,真的毫無益處。兩個人終於心平氣和的坐下來,平靜的在離婚協議上籤了字。

黃玲清點完屬於她的物品,如願以償的走了。沈清坐在客廳里,望着突然變得空蕩好多的屋子,竟然奇怪的有一種獲得解放的輕鬆感覺。

別人都以為他會為離婚而傷心,其實誰也不知道,他從未惋惜過他那乏味得象乾草一樣的婚姻。

他只是變得更加的思念莫莉,思念著那個他永遠沒停止過愛她的女人。

他多麼希望莫莉還活着啊。他現在離了婚,又跨過了一道阻擋他跟莫莉在一起的障礙。要是莫莉還活着,一定會來看他的,就象他們曾經約定的那樣,即使大家到了白髮蒼蒼,也會在一起。

然而,莫莉你在哪裏呢?為什麼到處都找不見你了呢?

他有一天晚上,很幸運的夢到了莫莉。莫莉出現在他面前,穿着那件「白底碎花連衣裙」,比起現實中更加的真切,更加的清晰,更加的美麗動人。

莫莉跟平時不太一樣了,長上兩支好大的翅膀,羽毛是潔白色的。她飛翔在空中,綻開甜美的微笑說:「沈清,你在陽間還好嗎?」

早說過她是仙女,確實是真的。

沈清伸手去拉她的手,可是明明就在面前,就是拉不到。「莫莉,我跟你走吧,你去哪裏,我也去哪裏。」他說。

「傻瓜。我離開人間了啊,我們陰陽兩隔,你怎麼跟我走。」

「我不管,你帶我走吧,你用什麼辦法都可以,只要你把我帶走。」

「我也很想這麼做,但是我不能,沈清。我想要你好好活着,開開心心的活着,倖幸福福的活着。我是天命如此,但是你能活,就一定要活個夠。」

沈清淚水滾滾而下:「我活夠幹什麼?沒有你,我活夠幹什麼?」

「我是活在你心裏的,你活着,我才仍然活着。你消失,我也真正消失了。」莫莉始終露著溫柔的微笑。

突然莫莉的身後升起一團濃濃的白色煙霧,那煙霧滾滾而來,開始包圍、吞噬著莫莉。莫莉的身體漸漸隱進雲霧裏去。

「很抱歉,沈清,我不能陪着你了,我要走了。」莫莉說。

「別這麼狠心,莫莉。帶我走吧,求你了。」

「回去吧,沈清,百年以後我們再見。」莫莉朝沈清揮一揮手。雲霧一下子合攏關住了她,她消失不見了,只有聲音傳出來。

「你明天還會來嗎?莫莉,別走啊。莫莉,你去哪裏了?」沈清跌跌撞撞的朝那團雲霧衝上去,手忙腳亂的撥開着雲霧,想要把莫莉找出來。

他還沒能找出莫莉,卻一下從夢裏跌了出來,跌到了自己的床上。他看見漆黑又寂靜的房間里,自己孤零零對着天花板發楞。他發現自己臉上濕漉漉的,全是溫溫的淚水。

他為自己跌出夢裏,沮喪極了,怎麼這麼不小心就跌出來了呢?

他又閉上眼睛,真希望重新鑽回到睡夢裏去,再次見到莫莉,但是他不能。

他睡不覺了,於是從床上起來,走到陽台上。他靠住陽台欄桿,仰望佈滿繁星的夜空,那上面有一道耀眼的白光,一閃劃過天邊。

他這種失魂落魄的狀態,身邊人都看在眼裏。關心他的人,當然會為他擔憂。今天林月容和傅雪珍到來,就是專意來看望他的。

但是她們來了,其實也不知道能說什麼,似乎找不出合適的語言可以安慰他。

傅雪珍只問他:「你吃飯了嗎,跟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謝謝,我不餓,你們去吧。」

「沈清,振作一點,別這樣。」林月容說。

「我沒事,別為我擔心。人總有情緒低落的時候,我會好起來的。」

「沈清,有空去我們家玩玩吧。我老公一直在問你怎麼樣了。」傅雪珍說。

「好的,有空我一定去。」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林月容說。

「鎮子裏我不想呆下去了,想走遠一點,把店鋪搬遷到縣城去。我想要尋找更大一些的機會。」

「很好啊,這個想法很好。有我們幫得上的,請一定告訴我們。」林月容說。

「謝謝,謝謝你們這麼多年的關心。我這輩子,運氣臭到跟狗屎一樣,從來沒有什麼事情順心過,唯一幸運的一件事,就是認識了你們這些重情重義的朋友。」

「何必這麼見外,你知道我們就跟兄妹一樣的。」

到午餐時間,兩位客人告辭回家去吃飯,兩家的母親都做好飯菜,催著寶貝女兒回去。

沈清送走她們,開始收拾起屋子。他決定離開小鎮,去縣城發展,該收拾一下行李了。

他清點着桌子抽屜的時候,突然掉出來一張很老很老的莫莉照片。他拿起照片,才端詳了兩秒鐘,一陣悲傷的狂潮猛撲上來。他把照片貼在臉上,再也控制不住,捂住臉,肩膀劇烈抽搐著,悲聲痛哭……。

天邊的那一抹晚霞怎麼在慢慢枯萎,地上的那一江秋水怎麼在悄悄荒蕪……。說好過了一百年,白髮蒼蒼也要在一起的,你卻早早撒手而去,消失得無蹤無影。

大約過了半小時,那兩位又回到沈清這裏,林月容手裏還提着一個飯盒。她把飯盒擱放在桌上,說:「給你帶飯來了,我媽做的燉豬蹄,你嘗嘗。」

沈清揭開飯盒,果然十分豐盛。真虧她那麼遠送過來。

沈清於是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吃飯。嘴上想說一句「謝謝」,心裏竟覺得說句「謝謝」都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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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里的美人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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