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節

仲秋節

大雲四十六年,仲秋節。

肅穆而忙碌的祭典隨着白日的謝幕告一段落。待到夜色降臨,都城瞬間進入了五光十色的綺麗世界。

大街小巷張燈結綵,如溶金般甜蜜的橙光流淌在都城的每一個角落。

在熱鬧的人群上方,煙火燦爛,綻得夜空流光溢彩,近乎比肩白晝;男女老少個個喜上眉梢,摩肩擦踵著湧入收后久違的閑暇時光之中。

——

鬧市區,萬福酒肆內處處歌舞昇平,唯有三樓西側的一間雅室,卻與熱鬧的節日氣氛格格不入。

三名約莫不惑之年的男子分座兩側,雖衣着紋樣皆低調從簡,但材質卻十分精細,手藝工巧,一看便價值不菲。

案上早已擺滿了熱氣騰騰的珍饈佳肴,令人食指大動;但三位面上卻愁雲緊布,遲遲不肯下筷。正襟危坐,直望着坐在窗邊的一名青年。

宋伏城身着件藏藍直襟長袍,腰間扎一條月白祥雲錦帶,正低頭把玩著塊品質上乘的玉佩。

他是生得極好的,俊朗瀟灑。雖姿態散漫隨意,周身氣度卻矜貴非常。尤其一雙桃花眼灼熱,大約是眼型的緣故,他目光清朗,但仍給人一種勾人之感。

察覺到幾人傳來的視線,宋伏城才悠悠地收起玉佩,忽地露出一副燦爛的笑臉來,小虎牙潔白,笑嘻嘻道,

「諸位大人,覺得這仲秋節如何呀?」

座下一中年男子忙拱手,恭敬回道,

「現下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這祭典辦的自然是熱鬧非凡。」

他又問,

「那便是對酒食不滿了?這般佳肴,怎麼一口未動呢。」

座下三人沉寂了片刻,又默默相望對視一眼,位於西側的男子似下了何種決心一般,直直起身到宋伏城面前,雙手舉至額前,鞠躬作揖道,

「臣罪該萬死,本正值佳節,絕絕是不可擾了殿下雅興的。但老夫有一心結鬱結已久,只待時機成熟一吐為快,還請殿下成全!」

其餘兩人隨即跟着起身行禮,紛紛附和道。

宋伏城面上一驚,趕忙下座扶起男子,將他衣袍上的灰塵拍散了,又趕忙安撫眾人道,

「老師何必行此大禮?這裏不是朝堂,只是我們親信間的家宴罷了,但說無妨便是。」

在場三人,無一不處於朝堂中心,更是密切地注視着權利場上任何一些風吹草動。而宋伏城又怎麼會不知這幾位長者心中所想呢?他客氣地請眾人歸位,為首男子才又道,

「蒙始祖恩典,大雲開國四十年風調雨順,國強民富。只是......」

他壓低了聲音,聲音更加懇切,

「今聖上龍體欠安,少理朝政,宦官亂政則愈發猖狂。臣不忍望多年基業為一朝一夕所廢,走武朝舊路。」

五十年前,前朝武朝實行暴政。朝堂官員耽於享樂,流年突逢飢荒,一時間民不聊生。位於武國西境的大將宋未不忍見其生靈塗炭,在眾人的呼聲中征戰沙場,最終推翻了武朝統治,改立國號為雲。而宋伏城恰是趕着盛世出生,為當代皇室第九子,時年正值弱冠。

然而皇室共育十四子,公主便佔了六位。除去夭折或意外離世的,只留六位皇子。而早年間太子因行事荒謬而觸怒龍顏被廢,至今未再立東宮。現今的皇子,要麼愚昧不堪,要麼無心朝政。明面上的政場,唯有老三與老五平分秋色。只是五哥近來久居邊疆戰場,對朝堂之事知之甚少。

宋伏城假意聽不出他話中含義,只安撫道,

「三哥長我兩歲,又治政勤勉,自然不會放任亂象,大人放心便是。」

見殿下聞言毫無反應,被喚為「老師」的男子一咬牙,倒也不再遮掩了,一拍桌,簡直怒髮衝冠道,

「三殿下自陛下抱恙以來,暗中結黨營私、排除異己。只看他如何處置六月景州澇災便知,其子一心只在爭權奪利上,怕是早早生出了逆反之心!九殿下若不救我大雲,只怕不日便水深火熱了!」

場中兩人皆是嘩然,忙低聲勸他謹言。而宋伏城仍是面上平靜,手上靜靜摩挲著光滑玉料。他不討厭自家老師的衝動行徑,反而覺得他一腔赤誠熱血。

倒是個可用之才。宋伏城心裏想道。

他輕聲安撫了他片刻,又親自替大人斟酒,待到他冷靜之後,只躬身行禮,再抬頭時,俊臉佈滿歉意。

「殿下這是......」

「聽老師一言,小輩倍感慚愧。只是我自小遠離父皇膝下,受皇祖母溺縱長大,是個不通禮術的。又天生愚鈍,經典兵書此類也讀得一知半解,決絕不適宜治政理世。」

宋伏城這話說得懇切,又以「小輩」謙稱,堂下三人雖未得到想要的答案,卻也生不氣來。

老師一聽,趕忙反駁道,「怎麼愚鈍了?幼時殿下犯錯,臣罰您背書,不過幾晌便如數家珍了,明明是聰慧無比!」

宋伏城冷汗,那都是他小時候的事兒了。五歲時,陛下偶然想起自家母親宮裏還養著個不受寵的兒子,便順道來看看他,沒想見他調皮搗蛋,連夜請了個太傅來教他念書。

他性子頑劣被罰,又嫌抄書麻煩,三下兩下乾脆背完了,還為宮人嘖嘖稱道了許久。

只是今非昔比,槍打出頭鳥,他可不願意鋒芒外露了。

「......小輩一心只在騎射、狩獵這些玩樂上,流連民間才是興趣所在,萬萬是擔不起此大任的。此事還請暫不再議了。」

座中人皆是一嘆。他們怎麼會不知道這「臭名昭著」的九皇子脾性呢?明明聰慧無比,卻成日弔兒郎當,恨不得離朝堂遠些、再遠些才好。只是殿下態度又討喜謙遜,他們自是不能再說些什麼了。

見場面又沉寂下來,宋伏城早就料到如此氣氛,還好有提前作準備。想到在場之人皆是愛樂的,趕忙打圓場道,

「我聽聞今年全國收成大好,本該是個歡欣鼓舞的節日才是。聽聞這萬福酒肆有一琴女,極精古琴,民間眾人皆投以千金,只為聽一曲《盈月枝》。」

這下眾人來了興趣,身着黑袍的官人抿一口酒,

「聽說這《盈月枝》的故事,倒是趣味橫生。據說,此曲乃一仙人所作,為這民間女子聽見學去了,這才廣為流傳的。」

「老夫也聽聞過。莫非殿下今日請了這奇女子來?」

見三人開始紛紛動筷,宋伏城才歇了一口氣,微笑點頭道,「的確如此。接下來還請諸位大人喚我公子便是。請聞樂開宴,今日不醉不歸才好!」

「好!那便謝殿下美意了!」

終於得了聲開懷笑容,眾人舉杯,見宋伏城喚了侍衛來,那人屏退片刻,再回來時,便見一窈窕淑女自屏風后緩緩前來,在一架古琴前落座。

———

季十里已經在都城內轉了許久了。

她穿一身鵝黃色衫裙,外披一層素白衫衣,襯得本就白皙的皮膚更加幼嫩漂亮。手上拎着一盞方才在集市上買的兔子花燈,恰好與她扎的垂桂鬢相互呼應,像極了一隻才化為人形的小兔子。

「山連你就等死吧!」

此刻,她正惡狠狠地捏着手裏的一枚竹哨,恨不得順着這個小玩意把它的主人一併捏碎了才叫解氣。

她本就鮮少下山,這次更是違背了兄長的命令偷偷跑下來看祭典的。

結果那個信誓旦旦說「會保護好她、帶她好好領略一番都城風光」的把罪魁禍首,把她拐下山來后,就扔一破竹哨給她,自己倒是跑去逍遙快活,留十里一個女孩子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她心中把兄長的副手詛咒了千遍百遍,氣鼓鼓地吹了好幾聲竹哨,不見人來,便只能嘆口氣,認命地自個兒轉悠一會兒了。

站在排場華麗的大門前,十里抬頭,「萬福酒肆」的門匾龍飛鳳舞,以金箔題字。又瞧裏頭酒綠燈紅,雖離樓內還有幾步遠,她便已經嗅到那使人沉醉的脂粉味兒了。

門口的小廝見她生得可愛,渾身氣質倒也像個閨閣小姐,便收了銀兩,叮囑了一句「注意安全」便放她進去了。

萬福酒肆的名聲,她是聽過的。

這是都城最大的娛樂場所。據說,這裏雖是個酒樓,卻也算作勾欄瓦肆,不僅盛產都城珍饈美味,且出了不少名震天下的伎藝。

她兄長叫林居羨,是個技藝卓絕的琴師,十里自小耳濡目染,也習得爐火純青。

兄長雖不喜戲子之風,但也曾取了幾首出自酒肆名伎的古琴曲給她練習。

而且,聽說這裏的小姐姐們,腰肢柔軟,媚眼如絲,個個賽似神仙……

十里不由得嘿嘿一笑,提了燈籠便朝着一樓的舞台走去。

酒肆內部結構別緻,中部鏤空,樓層為螺旋狀。

近百張檀木酒桌前,是一個寬廣的幕台。幕台之上放置一朵狀如蓮朵的琴座,有紫紗從高處落下,使琴師若隱若現,令人浮想聯翩。

人群雖熱鬧,但透過薄紗,見紗內人伸手起勢時,便自發地安靜下來了。十里忙湊到一張桌子前,自顧自倒了茶水開始欣賞起來。

令十里驚訝的是,一連上了幾位琴師,竟都沒有一個令她真正感到滿意的。

因曾有林居羨那樣的高人在,十里並不覺得自己琴技高超,但今日一觀,她這才有了對照。

蓮台上的琴,的確並非凡品。遠觀看不出形制等,但聽音卻仍可判斷其具有靜、透、圓、潤的特質。

只是奏者氣性浮躁,大約只記淺淺指法,卻不深究品銘,一首曠遠古曲在她手中,卻彈似靡靡之音。

趁著中場休息的時間,身邊的兩人忽地開始談起話來。

一身着水色裙裝的姑娘道,

「不知今年仲秋節,那頭牌琴師會不會登台?」

她身邊的男子回道,

「怕是不會,我聽說不知從哪兒來了個大人物,將這姑娘包下了。」

姑娘有些驚訝,「竟有人能包下妙音姑娘?怕不是非富即貴了。」

十里在一旁聽着,不由得有些好奇。於是開口詢問道,

「敢問公子,這酒肆中有名的琴師們,一般都在哪兒彈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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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躍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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